山村教师 朦胧中我醒来。那声声入耳的啁啾,将我残留的睡意给打发了。这不是寻常的 鸟鸣,这是雀儿们的大集会、大竞唱;繁密急碎之中,时有几声高亮拖曳的鸣啭, 可说是舒心悦耳的了。我推开后窗,入眼的是一碧的凤尾竹,风姿挺秀地簇拥在山 坡。打开房门,四下里翠绿排闼而入。我贪婪地呼吸着清醒的空气,手掬那澄沏的 溪水,喜悦打从心眼里流出:“你好啊,高坞岭!” 我得知高坞岭是缘于一封信:世上偏有如此不期而然的事,这封信竟使我与它 结了缘。 三年前的一天,我瞅着一封信发楞:那上头写着“凤凰山高坞岭”的字样。这 全然陌生的地址很使我疑惑了一阵子,拆开一看,不觉喜出望外:原来是他呀! 他,就是曾做过我学生的王自文。 于是,那文静而略带几分拘谨的模样即刻浮现在眼前。使我注目于他的,不是 别的什么,而是他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专注和领悟:微册子昂了脸儿,进时而紧皱 眉头,时而眼眸灼亮。当老师的都无一例外喜欢那种能投入并有悟性的学生。我觉 得也许用得上一句“心有灵犀一点通”吧。要知道,当时我们学的是佶屈聱牙的古 典文学呀! 而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还只是一个代课教师。代者,非正式,未入流也。这使 我想到他那种迥异于人的不大自在,是否有点自卑心理在作祟呢?我也听过他上的 课,那一笔板书秀劲洒脱,叫人眼目一亮;朗读字正腔园,语句流畅。可惜整堂课 拘谨了一些,不曾放得开,也许,是自抑的心理妨碍了他也未可知………… 如今,他站在我跟前,三年不见,瘦了些,也老成了些;笑吟吟地,可我还是 看出了一些什么。他已转为了正式教师,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信中,欢欣之情溢于 言表。难道,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从杭卅回来,原有好些地方可去,但他还是选择了教书。照他的说法:“什么 也不能比和孩子们在一起更开心的了。”我相信这是真的,要不,他能在这深山坳 里待上三年么? 高坞岭小学依山而建,校门口是一个石砌的高台,一个大院子,二层的楼房, 在山村,也算得是可以的了。可我看到他种简陋:破损的桌椅,一室多用的办公室。 他的卧室是一间空闲的教室,一边墙上是一块大黑板,一架板床,一口箱子,几只 装书的纸盒 ,如此而已。整所学校竟连个黑白电视机都没有。我看见学生们围簇 着他,一脸的亲昵和信赖的模样;看着张贴在教室令我赞叹的仿宋楷书,一位女教 师对我说:“自文是我们这里的名牌老师。旁边几个女生快咀快舌地说:不光乡里, 也是县里面的呢。从她们咀里我方才知道自文被评为安吉县的教坛新秀了,也才知 道他任教的毕业班总体考核全乡第一,书法比赛更囊括了乡里的奖牌。”士别三日, 便当刮目相看。“问及何以有这种成绩,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许是总究 战胜了自我吧。“我想,我懂得这话的意思,他终于克服了自卑心理,他不再有寄 人篱下的不安,这儿是他的乡土,这儿的山水是那么地明净,孩子们更是这般地天 真可爱,他教得无拘无束,他如鱼得水,他终于可以发挥施展了。 他带我各处走走。屋前屋后全是山,村庄象一只色彩斑驳的小黾匐伏在绿荫之 中。看那杜鹃花这里那里一丛一丛爆了出来,殷红簇簇,衬着青山,映着蓝天,瞧 它铺缀的气势,把它叫着“映山红”真是再确切不过了的。一条小溪蜿蜒于山谷, 浅没脚胫,淙淙潺潺,好不欢快,遇低洼处,便汇成一个个小潭,清莹透底,可见 小鱼游逐于卵石间。田夫荷锄,村姑采茶,好一幅春野景趣。 他告诉我说,村里为了留住他,答应三年后替他买一台电视机。可他并不在意 这个,五六两个年级,一周二十五节课,每天本本一大摞,还得要备课,总感觉时 间不够用,那还有心思想别的。山高村远,信息资料都缺乏,这时,在杭城时的进 修便起到作用了,他 边摸索,边教学,一心只求把书教活,把人教好。三年来, 他口授身教,注重引导,三届毕业生升入中学后品行良好,根基扎实,受到好评。 课余之后还组织兴趣小组。我看到放学后几个孩子还赖着,撵也不走,握管临帖, 凝神挥毫,其中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叫人顿生感慨: 练字练心,幼习爱国,大必有志。直到天色已暗,学生方收拾书包回去。 高坞岭山高谷幽,丰草茂树,入眼摇曳生姿,还需翠碧绿,好一派勃勃生机。 “地杰而人灵”,秀水青山,浸润育化,常出俊逸之才,这话是否也有一点道理呢? 山花烂熳,挤挤挨挨,就彷佛我刚到时,在教室门口争着看我的那些个孩子。他 (她)们好奇怯生,可那滴溜溜转动的眼睛里,藏着一些讨人喜欢的东西。山乡闭 塞,孩子老实,有人以为山区里的娃娃笨,这未免带有偏见。孩子未经雕琢,弃之, 是块顽石;若教好了,便是一块玉。可教师大多往城里跑,外地的又留不住,说的 严重点,这不是坑了孩子们么?我国的教育,城市一个模样,乡村又另是一个模样, 可城市占多大面积,有多少人口?乡村占多大面积,有多少人口?乡村教育关键是 师资问题;若要解决问题,政策必须倾斜,必须改变蜻蜓点水,放任自流的状况。 安吉是竹乡。高坞岭环村皆山,更是竹木产地,恰是春令时分,加工毛笋与竹 篾的作坊到处可见。村民们靠山吃山,看来不是一般贫困山乡所能比拟的了。但我 更为这儿的孩子庆幸,因为他们有自文这样的老师。当晚在那被隔成单间的教室里, 在那张板床上与他抵足而眠,睡得很熟很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山岭上有凤凰栖 息着,啄理羽毛,又仰头鸣叫。蓦地醒来,只听屋外不绝于耳的啭鸣声,窗已泛白, 山村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忽然想到,这儿不就是凤凰山么?看来是个好兆头,我衷 心地祝愿,在不远的将来,凤凰乡里能飞出几只凤凰来。 写于约 1997 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