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小姐 作者:路离 一、花花小姐简介 花花小姐是个十分前卫的女性,她只交前卫的男友,她的男友包罗了全北京 最优秀的诗人画家和摇滚乐手。搞艺术的人气味相投,他们有自己一个圈子,有 很多好奇的人冲这个圈子探头探脑,但是因为他们自身条件的不足和媚俗的气质, 最终被无情地拒之门外。也就是说,曾经得力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带领,他们 也参加了一两次这种神秘的派对,但是因为他们的无知(还不懂装懂)无趣(说 些社会上流传广泛的庸俗玩笑),使他们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脸面丢尽,从此他 们再也别想在这个有趣的圈子里露面了。花花小姐十分看不起这种人。花花说, 太俗了!他们听的是马丁瑞奇,看的是蒙娜丽沙,最多会背几篇毛泽东诗词。这 些在花花小姐眼里都是中学生的趣味。花花小姐讨厌成年人的智力不随他们的身 体的成熟而发展。一般女孩眼里的理想男人——油头粉面,西装革履,露出对女 人谄媚的微笑,做绅士状为女士开门,是她最厌恶的。同花花小姐擦肩而过时, 男人们一定感到了她的眼里寒光四射,她太看不起他们了。在纯艺术的范畴里, 花花小姐也钦定了三六九等。她认为摇滚乐是最高的,它最自然,是身体和无意 识的流露。其次是诗歌。在这个时代诗人是最稀有动物,曾经的诗人纷纷改行。 花花小姐说,作为诗人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最诗意的象征。现代画家也是花花小姐 尊重的一类。这些人里还包括雕塑家,行为艺术家,装置艺术家等等。花花小姐 对作家不太感冒,她说作家是陈年的泡菜,他们的写作方法和教条思想是屋顶掉 落的墙屑,他们的精神如同打了几十年仗的老游击队员早已松松垮垮。花花小姐 把自己认同为一位诗人。 二、直角与船派对 我的朋友和她们的男友都相识在艺术圈的派对。花花小姐也不例外,她一年 至少要参加一百个派对,热力四射,永不疲倦。 公元1998年2 月17日,直角与船派对,无数个毛孔的一张一翕。在日记里, 花花小姐这样写道。 直角与船派对的全称是直角与船与不可知,规模不算大,十几个人在北京西 北城乡结合部的一间平房里晃来晃去,花花小姐最后一个到场。其实也谈不上最 后,派对总是人来人往,非常随意,没有人点名,但花花小姐坚持认为自己是压 轴的。她因为出租车抛锚在半路,荒郊野岭又打不到别的车,在暗夜里步行了40 分钟才到达福缘门村2 排56号。她满身疲惫又满心欢喜,她的到来恰逢一位诗人 朗诵的高潮。那位诗人就是岸然先生。 岸然先生由于花花小姐的到来停止了朗诵,抑或是花花小姐的到来恰是诗歌 精彩的终结,这是象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愚蠢的问题。总之岸然先生把花花小 姐从门口一把拽到他身边,他凝望着花花小姐,咬牙切齿地说道,句号。人体总 是比语言更有表达力,花花小姐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句号这一标新立异的观点得到 大家的赞同,花花小姐给岸然先生的诗以最完美的弧度最柔韧的力度最光亮的质 地。 你就象闪电女神,划破夜空,直达我诗句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岸然先生对花 花小姐说。这是初次见面的问候。 你的诗锋利无比,我站在你面前,同时我站在刀尖的逼人寒光上。花花小姐 对岸然先生微微一笑,轻扬着下颌。 他们对上了暗号,一看就是自己人。他们碰了一下杯。 花花小姐手持一杯艳红翠绿的鸡尾酒,是酒神为她定制的。酒神流窜于京城 各个酒吧和各个派对。小时侯的理想是象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药剂师,后来他发现 酒吧里的瓶瓶罐罐更适于发挥他的想象,便把艺术调酒师作为他的职业理想。他 的作品充满了诗人和哲人兼而有之的光芒。他为花花小姐的酒取名为瓜皮和瓤的 关系。 花花小姐微酸的胳膊举着瓜皮和瓤的关系,在氲氤的空间里亭亭玉立。 岸然先生的带有皱纹的脸在蓝色的烟雾中扭曲。 一个小个子女孩晃动身体从岸然先生和花花小姐中间钻过去,围着鸳鸯戏水 的肚兜,袒露布满麻点的脊背。她走来走去,从不停步。她在展示一种姿态,她 暗示这种姿态无休无止。她是一个行为艺术家。 三个风韵十足的女人分别穿了红黄蓝色的透视装,她们很长时间站在蛋形的 蜡烛旁边。现在她们淹没在人群里,随着光线的变化她们的身体意味深长,她们 是画家。 若干青年男诗人波涛汹涌,浪花般簇拥着中戏表演系的女学生在她们前后翻 滚,即兴的诗句被他们流放到呛人的空气中,有两个词被周围的人捕捉到,即 “被火鸟照亮的珍珠”和“锦绣如月光的喘息”。他们是岸然先生的同行。但岸 然先生对他们不屑一顾。他对花花小姐说,他们象婊子一样乞求诗的灵感却没有 被诗真正爱抚过,他们欲哭无泪,只好在姑娘身上种植腐烂的诗情。 花花小姐和岸然先生还交换了一下最近诗坛的消息。诗人的队伍渐渐缩小, 有人改行当了通俗小说作家,有人投身影视圈当了编剧,有人摇身一变成了著名 歌词作者,有人反戈倒阵成了批评家。世界日新月异,可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花花小姐和岸然先生说到这些,都有些伤感,还有些激动。 来历不明的奇怪声响打断了他们的热烈讨论。大家一边说着唱着笑着,一边 朝西边墙角的方向频频观望。声响来源于白头翁,他的表情很平静动作很卖力, 不知在干些什么。他花了很长时间很大精力终于吸引了全体的注意。 白头翁是直角与船派对的主办者,因为一头白发,年龄不可考,但他是个全 能艺术家。他的画在纽约的著名画廊办过个展,他出过一本有关哲学思考的集子, 他家里有一些古怪的打击乐器,他还会唱一些京戏。他摔碎了十五个酒瓶才让大 家安静。他字正腔圆地说,让我们从各个角度关注一下直角与船的主题,大家才 记起这是次严肃的关于艺术的聚会。 这是间著名的屋子,平房砖墙水泥地,看似简单,其实深刻,无数个艺术家 的灵魂曾经在这里游荡。很多成功的派对在这里诞生,它们全起源于白头翁不拘 一格的头脑和精灵古怪的风格。今天屋里摆放了无数纸叠的船,大大小小,颜色 各异,艳丽无比。屋顶上家具上悬挂着无数直角透明塑料尺(学生用的那种), 几个大个的木制直角尺(老师用的那种)擦着人们的肩头晃来晃去。直角与船的 主题显而易见,直扣人心。 一个身体浑圆剃着光头的装置艺术家在东边墙角的暗色阴影中挪动了一下身 体。今天的布置是他的杰作,他跺了跺脚,吹了声拖音很长的口哨便开始默不作 声,他坚持让作品说话。他的成名作是“四不象的辨证”,“四不象的辨证”为 他赢得的掌声稀稀拉拉流传至今。 绝缘——北京摇滚圈中唯一会弹西塔琴的乐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准备开始 阐述直角与船的主题。他的肤色浅褐,眼睛深陷,披着印度人那样松松垮垮的衣 服,随手抄了一个垫子,垫在屁股底下,盘腿一坐,便如醉如痴了。他指动如散 花,颇有拉维?珊卡的风范。花花小姐的心跳随着乐声走入一个直角与船的迷宫, 拐来拐去,左冲右突,正当兴趣昂然之时,乐声突然止住,迷宫的出口到了。绝 缘真是太棒了。花花小姐要抬手鼓掌,却发现左手被岸然先生紧紧地攥住。花花 小姐抑制不住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心情,实在无法欲言又止,她别过头来,对岸 然先生说,太好了,不是吗?岸然先生什么都没说,把她冰凉的小手轻轻一握。 这轻轻一握带来的古典美让花花小姐陶醉,它非同一般的意义停驻在花花小姐花 瓣一样的小手上。 岸然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台去(房间的一角),他的左手握着啤酒瓶颀 长的脖颈,举至胸口,右手在空中挥舞,他朗诵到:乘风破浪的船,航行在直角 的珊瑚丛中,你的肉体,招展在苹果树空荡的枝头,灼热的糖浆,灌溉失明的我, 为了永生而战栗不停! 哦,多么动人的诗句!花花小姐的身体开始战栗,心开始了等待。掌声过后, 岸然先生风度翩翩地走过来,象一艘归航的船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她的身边。他们 一拍即合一见钟情。 三、花花小姐在岸然先生的家 在岸然先生眼里,花花小姐是一个招展在空荡枝头的苹果。花花小姐对岸然 先生说,我认为自己更象一个水肥肉嫩的桃子。花花小姐的屁股的确肉嫩多汁, 她的玉腿在暗夜中如同涂上荧光的白桦树干,在岸然先生的窗前长时间高举,挺 立,闪耀。黎明到来的时候,干渴喉咙般黑咕隆咚的夜色渐渐褪去,花花小姐的 旗帜般的玉腿在窗口不见了。 花花小姐在下午西晒的阳光下醒来,她很口渴,随手拿起了水杯。白色搪瓷 蓝边的水杯上写着工业学大庆。水杯旁立着一个老式闹钟,钟面上穿着绿军装手 持红宝书的红卫兵英姿飒爽。 拉开岸然先生的抽屉,稀里哗啦一抽屉仿古钱币,里面可能有一两个真家伙。 东墙上密密麻麻贴着一堆招贴画,切?格瓦拉的肖像,鲍勃?狄伦的照片,孔子 的画像,一幅唐代的仕女图。书架最显眼的地方堆着几张胶木唱片波特莱尔诗集 老庄集注和那本红色封皮厚厚的《论一个人和一个神的诞生》,这是前一阵圈子 里的人奔走相告争相阅读的书籍。花花小姐看了一半,这本书思想僵硬缺乏诗意。 生活的最高境界是诗意,花花小姐是这样认为的。这譬如天上的云朵,白白的虚 虚的一团,就象一堆烂肉一样。这不如把它想成松松软软溢着香气的棉花糖来得 诗意。这空中的灰尘呢,是树怪抖落的羽毛,掉在身上能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 花花小姐展开了惯常的联想。 花花小姐是很有一些灵气的。十岁时熟背唐诗一百首,十二岁拿到全市作文 第一名。因为整天读读写写耽误了功课,初中考到一所差的学校。花花小姐从初 中起对数学一窍不通,只好指望写作特长加点儿分,功夫不负有心人,高中考到 一所中等偏上的学校。考大学前,花花小姐还是努了把力冲刺了一把的,但名落 孙山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看着小时侯让她帮忙写作文的同学一个个昂着头嘴角 滑过嘲讽的微笑时,花花小姐的目光枯萎。她听到自己的心瓣瓣碎裂,脚尖如同 美人鱼踩在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她把头抬得更高了。 几年来,花花小姐埋头写了各种体裁的东西。小说散文发出去后通通杳无音 信,诗歌还是登了几篇。花花小姐以为,诗歌的形式深不可测又清可见底,诗歌 的力量在于来去无踪又游刃有余,诗歌毫无疑问是艺术中的极品。 早先,花花小姐闭门写作,天天披头散发,与世隔绝。发表了几篇作品后, 就有同道中人打电话来约花花小姐,花花小姐也感到了交流的渴望。第一次参加 派对的感觉是“震撼”,除了震撼还是震撼。花花小姐久旱逢甘雨,终于找到了 组织。她开阔了眼界和艺术思维,脑子一下子四通八达,妙笔生花,她写了获得 一致好评的“影子们的冲突”。 最近,花花小姐的思想有了一些转变,她感到摇滚乐的力量更为神秘和强悍。 几十次派对下来,花花小姐对摇滚乐有了突飞猛进的认识。从不懂到懂一些, 当然在外人眼里她是个行家。花花小姐的书架上装饰了一百多张盗版和七八张原 版光盘。她一边写诗一边听摇滚乐。音乐增加了诗的速度感和节奏,音乐也为花 花小姐的诗增加了空间感和无限可能性。花花小姐的诗有了羚羊般的飞跃。 除了摇滚乐,花花小姐还靠男人汲取养分。甲乙丙是花花小姐生活中值得一 提的人物。 甲是花花小姐的同行,一位诗人。他介绍花花小姐进入第一个派对,也是花 花小姐艺术上的领路人。他披散着一头稀疏发黄的头发,眼神空洞,声音沙哑地 对花花小姐发表了对于诗歌的看法。他说,诗歌的撞击力来自地心,想象力来自 另一个空间。也就是说,一首完美的诗歌需要超常的能量的释放,诗人是这种超 常能量的凝聚体。他在拥挤的派对人群中拖着花花小姐,穿针引线为她介绍了一 个又一个诗人。当然,诗人甲在身体上也向花花小姐示范了来自地心的撞击力和 喷射不止的想象力。 乙是一位画家。画家乙一见到花花小姐,就再也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我正要作一幅名为“东方维纳斯”的画,需要一个模特。半年了,我一直在 寻找,你就是“东方维纳斯”。画家乙严肃地说。 这是一幅实验水墨,也许你还可以为我的画配上一首诗。画家接着说。 花花小姐怎么能拒绝这翻美意呢。那阵子,花花小姐正在研究诗歌和绘画的 关系。女诗人和男画家的关系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花花小姐在画家乙的屋里这 样想。画家乙正在一旁费力地调制一种据说配方独特不得外传的颜料。他把花花 小姐的裸露的身体作为背景。乙说,花花小姐的皮肤具有宣纸般细腻的纹理,瓷 器般动人的光泽。 真正令花花小姐没齿难忘的是摇滚乐手野火(丙)的出场。他穿着藏袍背着 一个阴森森的羚羊头,挟带着雪域高原的寒气而来,为那次派对注入了有关藏族 文化和宗教的思考。野火刚从藏北旅行回来,下了火车就风尘仆仆地赶来参加派 对。野火的双眸如同秃鹫凶狠而闪亮,区别于都市里雾气沼沼的眼睛。他的目光 盛开在花花小姐的身前身后。野火的西藏之行一定非常成功。几天后,他带着乐 队为大家演奏了“永远的喜玛拉雅”。随着野火的音乐,台下的花花小姐的达到 了忘我的境界。她的身体摇晃如同瓶中之水,手臂舞动如攀缘的菟丝花。花花小 姐的血液和皮肤共振,她深深爱上了摇滚乐,也爱上了野火。在此后的两个月中, 花花小姐和野火伴着NIRVANA 的音乐睡去。花花小姐写了一首题为“涅盘”的诗, 纪念她和摇滚乐手野火的故事。 现在花花小姐环视岸然先生的屋子,岸然先生不知去向。屋里的一切显得平 淡无稽,诗人的影响力荡然无存。岸然先生让花花小姐心动的是他的古典情怀, 他轻轻地握了一下花花小姐的手,不轻不重。还有他的诗,诡异妖艳,在墨一般 的夜空中烟火般绽放又倏地隐去,同样摄人魂魄。 天色将黑未黑,花花小姐陷落于半明半暗之中。在世界被夜色真正占领之前, 花花小姐总是处于半蒙半昧的状态。 钥匙串上的钥匙互相撞击着,乒乒乓乓的声音由远及近,门被打开,岸然先 生出现在门口。他的表情略带惊讶,花花小姐端端正正坐在床边。 干什么去了?给妹妹开家长会去了。 哦,你还有妹妹。花花小姐自言自语道。 现实总是在天黑之前在花花小姐的纯洁的诗情上割上一刀。岸然先生不仅是 个诗人,还是一个妹妹的哥哥,就象花花小姐也有父母,在同一个城市的某一个 窗口里。现实是如此的丑恶。花花小姐想。她根本不想见到父母。他们的脸上沟 壑纵横,紧锁的眉头从不松开,嘴唇翕动又发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声响。花花小姐 对待他们的态度只有转身离去。 四、花花小姐和父母 花花小姐出生在石家庄。她的父亲酗酒成性,每次回家如同一滩烂泥。父亲 的鼾声和母亲的咒骂总在屋里此起彼伏,久久回荡。想起童年,花花小姐的耳膜 至今嗡嗡作响。她的父母如同两条纠结在一起的蛇,死缠烂打,不可分离。父亲 酒醒了,就跪在地上给母亲赔不是,口口声声下次再也不了。母亲总是很快原谅 他。母亲颤抖的手捧着父亲忏悔的头,两人泪眼婆娑,脉脉深情。等父亲恢复了 体力和神智,又一把推开老婆在酒中寻欢作乐。父亲回家依旧是一滩烂泥,他象 一只面粉口袋扔到床上,口袋的皱褶顺着他的鼾声起伏,令人作呕的酒气挟着胃 底翻腾上来的腐烂气味荡漾在狭小的空间。母亲的咒骂与此同时响起,两种声音 又在屋里此起彼伏,久久回荡。花花小姐就在一幕幕循环往复的情景喜剧中渐渐 成长。 父亲的酒喝了一年又一年。终于有一次,母亲无法忍受了。她放弃了咒骂, 哭哭啼啼地一路小跑,来到居委会王大妈家。她握着拳头说,我要离婚。 他们离婚后,花花小姐跟着母亲。母亲丧失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整天沉默不 语,心不在焉。有时穿两只不一样的袜子去上班,有时又把好端端的饭烧糊。下 班后,她总是搬把凳子,坐在胡同口,望眼欲穿地等着父亲,象传说中的望夫石。 除此之外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对花花小姐也是置若罔闻。花花小姐象一个无声 的影子在母亲身边飘来飘去。上学,吃饭,睡觉。 在枯黄的树叶纷纷往下落的季节里,父亲回来了,神情萧索,脸上带着树叶 的颜色。母亲哇哇地哭了一天。他们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他们买了很多新衣服, 欢欢喜喜打算一切从头开始,重新做人。一家三口还破天荒地一起去了几次公园, 下了几次饭馆。花花小姐的父亲在北京找到一家解决户口的单位,他们搬到了北 京。夫妻俩之间终于相安无事了。 安静的生活开始后,花花小姐的父母惊异地发现,女儿象屋前的杂草无声无 息地茁壮成长起来。他们也发现,花花小姐并不是个规矩的孩子,她没考上大学, 也没找到工作。她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要么就白天睡觉晚 上化了妆出门。他们的女儿太可疑了。他们一致把矛头指向花花小姐。 他们声色具厉,你好好找份工作,不要在家里好吃懒做。 花花小姐说,我是一个诗人。 他们嘿嘿笑了,诗人是你能当的吗?你的生活很可疑。 花花小姐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盘问,你不是在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吧。 花花小姐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他们胸有成竹,我们的女儿我们最了解。 花花小姐说,把你们想说的话说出来吧。 他们被逼无奈,你在当婊子。 花花小姐说,我就当给你们看看。 花花小姐义无返顾地摔门走了出去。这是她的第N 次离家出走。上学时有过 几次,早上出去逛一天,想想没意思,晚上就回来了,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 样。她晚上也出去过几次,一次想好了要在火车站过夜。看看火车站里很多可疑 的人走来走去,就算了。还有一次躲在寒风飕飕的桥洞里,看到一个猩红的烟头 从远处慢慢移过来,吓得跑回家去了。再有一次,已经胜利在望要踏上开往呼和 浩特的火车了,在车站被兴冲冲赶来的同学拦住,象犯人一样被押回学校去了。 离家出走无一成功,一出门,花花小姐就想,我什么时候回家呢?那时侯,花花 小姐在艺术圈里的朋友没有现在多,旧情人也都指望不上。诗人甲和花花小姐恢 复了同志关系,和灵猫小姐双栖双宿。画家乙正背着画夹喜滋滋走在去云南采风 的路上。摇滚乐手野火还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其他人也没有能腾出地方让花 花小姐歇歇脚的。花花小姐徘徊在尘土飞扬的西直门内大街上,感到众叛亲离, 了无生趣。她从一家家饭馆门口走过去,她有时用余光扫一眼镜中的自己瘦削的 身影,有时又死死盯着大快朵颐嘻嘻哈哈的人们。 花花小姐在一家规模较大的酒楼前站住,开门进去。 身着旗袍曲线玲珑的小姐迎了上来,问,小姐几位啊?花花小姐说,我找你 们经理。 旗袍小姐打量了一下花花小姐,我们经理正有事,我给你叫领班吧。 花花小姐有些不耐烦,不,我找你们经理。 领班过来了,小姐,跟经理约了吗?花花小姐怒不可遏地叫起来,经理在那 里?经理其实就在柜台边打电话,他放下电话,对花花小姐很感兴趣。 花花小姐面无表情,我要应聘服务小姐。 哦。经理应了一声,深感意外。 花花小姐愣头愣脑地问,你们这儿给服务小姐提供住宿吗?不。经理生硬地 回答。 说话时,花花小姐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一个摔了一角的盘子,她把目光从盘子 的角上移开,说,那我不来了。接着,就腾云驾雾地离去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派对,十点开始。花花小姐在街上实在逛烦了,九点就跑去 咚咚敲人家门。门半天不开,花花小姐就趴在门上听,里面明明开着电视,还传 来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她就持续不断地砸门。隔壁的邻居探了一下头,隔着防 盗门,说,我还以为是在敲我家门呢。花花小姐说,里面有人,就是不开。我有 急事啊。邻居看看花花小姐单单薄薄,可怜楚楚,就走出来,帮她一起砸门。边 砸边叫,球球,有人找你,有急事。球球,球球。画家柳叶小姐小时侯住在大杂 院,搬迁后,老街坊又住在了一起。老街坊互相之间非常亲热,他们叫柳叶小姐 的小名球球。 别敲了,来啦。柳叶小姐的声音亭亭袅袅地飘出来。花花小姐和邻居都住了 手。邻居回身进了屋。柳叶小姐含笑打开门,看看邻居走了,换上一脸愠色。 还有一个钟头呢。 呀,我表调错了。花花小姐低头看看表,装做大惊失色,随即挤进了门。 著名美术评论家华山先生正坐在屋里看电视,看见花花小姐进来,就站起来, 伸出他那大蒲扇一般的手掌,花花小姐也伸出手,他们的手心对在一起,握了握。 华山先生意味深长地冲花花小姐笑了笑,我们都来得早了点。 华山先生的肉脸上嵌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隔着镜片还发散出色迷迷的强光。 因为年轻的时候荒淫无度,十年来,华山先生一直阳痿不举。这是众人皆知的秘 密。他发出话来,如果谁能让他青春焕发,他会帮她确立在圈中的地位。华山先 生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他在美术界的地位一言九鼎,无人可及。他出现在任何一 位女画家的家里,任何一位女画家出现在他的家里都无可非议。从柳叶小姐的表 情看,她尽力了,却无力回天。这么多年,华山先生一定也习惯了让人伺候的生 活。他笑眯眯的,脸上容光焕发,据说他醉心于发明一些新方法和培养一些小怪 癖,以此来替代性生活中的美中不足。 看得出来,柳叶小姐有一些沮丧,她很沉默。华山先生倒是兴致不错,花花 小姐听他谈了谈绘画和诗歌的关系。华山先生还批评了一翻画家乙的实验水墨, 有根有据,头头是道,花花小姐也不由地连连点头,还为华山先生的论点提供了 一些具体的证据。花花小姐忘记了和父母的不快,喝了不少酒,有了一点云里雾 里的感觉。派对也很热闹,花花小姐舌战群儒,和一堆诗人画家音乐家谈了对先 锋诗歌超现实主义绘画实验话剧和工业舞曲的看法。天快亮的时候,花花小姐隐 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舒适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她身不由己地回了家。 五、花花小姐有了临时居所 花花小姐认识了摇滚乐手野火以后,就有了落脚的地方。野火的父亲是在全 中国都名气响当当的歌唱家。野火拥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把自己的换洗衣 服书籍唱片装了一旅行袋,搬了过去。 收拾东西的时候,花花小姐有些黯然伤神,她觉得是被父母赶出去的,本来 好好的,各干各的,非斜杠里插出来挑她的错,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想想在石家 庄的日子,也无非如此。只是父母那时侯年轻气盛,把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 那就是他们相爱的方式吧。更年期到了,他们又齐刷刷把矛头指向女儿,花花小 姐才担待不起。与其看他们唉声叹气好象世界末日要到的样子,不如赶快开溜。 想到这儿,花花小姐加快了整理东西的进度,他们马上要下班回家了。 和野火在一起的日子,花花小姐有开始了真正人生的感觉。太舒服了!太自 在了!太人性了!他们的生活规律生活方式完全相仿——昼伏夜出,一天一顿饭, 晚上喝点啤酒就饱了。大多数的时候,野火在他那间屋里(他们一人一屋)听音 乐,花花小姐也凑过去听。花花小姐对摇滚乐从表面热爱到从骨子里爱得发疯只 经过了两个星期,这两周他们共计听音乐200 小时。除了睡觉,音乐就开着。他 们的空气里没有一颗微粒不附着在音乐上,气流被音乐搅出了五彩斑斓的旋涡。 音乐象一头渴望猎物的老鹰,在他们头顶盘旋不去。他们心甘情愿地被俘虏。花 花小姐发现,音乐有助于诗歌的成长,除了摇滚乐,爵士乐布鲁斯也有这种神奇 的作用。音乐的雨一下,诗句就雨后春笋般沙沙沙地长了起来。 花花小姐是摇滚乐手野火的疯狂追随者。野火在北京的演出她场场不拉。她 化着荧荧闪光的妆,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站在舞蹈人群的最前列,举着的手臂 象秋天的稻麦一样起伏。花花小姐是野火的女乐迷中最疯狂的一个。 唯一能象花花小姐一样“追星”的只有大卫。大卫是美国人,来京留学研究 文化大革命,在北大学了一年后,投身到一家外企公司,做起了管理工作,T 恤 衫牛仔裤换成西服领带。他十分酷爱音乐,会业余地摆弄几件乐器,野火的演出 必到,对野火的音乐也非常了解,一来二去当上了野火的DJ. 他的工作很忙,有 时下了班直接赶到演出的地方。大卫是最能和花花小姐分享野火的音乐的人。在 野火很多次成功的演出后,他们和乐队一起到燕莎附近吃夜宵。有时大卫也会叫 上他的朋友查理。查理五大三粗,大卫苍白瘦弱,他们俩非常亲热,关系非同一 般。花花小姐看惯了,觉得也没什么。 和野火在一起的日子,花花小姐灵感来得既快又多。现场演出是最纯粹的音 乐,音乐又是花花小姐诗句的源泉,不听音乐她就写不出诗来。花花小姐与野火 紧紧相随,连野火去外地演出都风风火火跟了去。这引起了野火的强烈反感。 野火说,你是一个诗人。你应该写诗。 花花小姐说,我乐于把音乐翻译成诗句。 野火说,你不要象那些艳俗的姑娘,口香糖似的粘着我。 花花小姐说,我爱你如同你爱音乐,我和你是嘴唇和牙齿的关系。 野火说,爱意味着枷锁,艺术需要自由…… 花花小姐说,请给我跟随你的自由。 野火说,你纠缠我,会毁了我的音乐。 花花小姐说,没有新鲜的姑娘,会毁了你的音乐吧。 野火说,知道你还说什么。 花花小姐知道事情到此为止,再说也没用,就扬长而去。这种场面她也实在 见多了。反正不是她先烦就是别人先烦,半斤八两,没什么了不起。这来源于花 花小姐对爱的认识。她认为,对一个人爱的数量是有限的。与其一辈子老夫老妻 半死不活地爱着,不如在短时间内迅速达到高潮,享受节日焰火般的高温和颜色, 以此增加爱的密度提高爱的质量。爱在于撕心裂肺的感受,能量释放完了,两个 人也该分道扬镳了。 花花小姐最大的问题在于面临没地方住的危险。她在摇滚乐手野火那里又赖 了三个月。尽管分手了,他们还是相互帮助,有阶级感情的。她不干涉野火的任 何自由,野火在有了新姑娘后总是会有新的灵感,手指上下翻飞,把琴弹得出神 入化,连花花小姐也不得不佩服。 花花小姐在这三个月里为寻找住处设想了各种可能性。柳叶小姐是不喜欢别 人打扰他的,她肯定还在锲而不舍地为华山先生治病疗伤。岸然先生那里只有一 间小屋,连厅都没有。住在他那里只能两个人面面相觑。诗人甲和画家乙不在考 虑范围之内。阳关大道通通堵死,唯一一座独木小桥可以走,就是回家。 回家的时候,花花小姐没带任何东西,她想,如果可行,再把行李拿回来。 母亲正蜷腿坐在窗前的沙发上,面无表情,手一上一下地动着织毛衣。花花 小姐认出来,那件毛衣半年前就开始织了,织织拆拆,拆拆织织,新毛线变成了 旧毛线。母亲还是饶有兴趣的样子。父亲正带着老花镜看报纸,眼珠子从左挪到 右,从右挪到左,嘴里念念有词地读着。灰尘在阳光里飘来荡去,无所事事。搬 到北京以后,他们象闹了一辈子的老猫终于安静了。如果她不在家,就只有一台 老式座钟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 这一切都是她讨厌的景象。老式座钟(腐朽),织不完的毛线(重复),千 篇一律的新闻(虚伪),曾经让她发疯的东西又卷土重来。花花小姐战胜了绝望 的情绪,定了定神,勇敢地对父母作了一个乖乖的微笑。 父母比她更为忐忑不安,他们也笑了笑,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让花花小姐 坐下。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气,邻居家的猫,商场里的打折商品,很象 家的样子。实在没的可聊了,他们又避实就虚,聊了聊在石家庄时的事,一家三 口都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兴奋。然后花花小姐和母亲起身去做饭,父亲在厨房门边 转来转去,因为插不上手而很着急。母亲还背过身去,和花花小姐讲了许多亲热 的话,生怕父亲听见,一边哧哧地笑,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瞥父亲,好象在和父亲 为花花小姐争风吃醋,气氛玄妙而和满。 花花小姐做了一条干烧鲤鱼,父亲和母亲赞不绝口。 父亲把筷子递给女儿,不愧是我的女儿,心灵手巧。 母亲给女儿夹了一块鱼,乖女儿,爸爸妈妈很想你。 父亲摆了摆手,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不怪你。 母亲定定地看着女儿,回来就不要走了。 父亲喝了一口啤酒,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多好,不比你在外面交一些不三不四 的朋友强。 母亲低下头,是那些人把花花带坏了。我们花花本质很好的。 父亲语调高了八度,年轻人要知好歹,干正事。 母亲高高兴兴地说,我们花花文章写得好,可以去当记者试试。 父亲又喝了口酒,正经找个男朋友。 母亲眼圈有点红,我前两天梦见花花结婚了。 花花小姐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父亲在她左边,母亲在她右边,她的耳朵被 塞得满满的。花花小姐从这些话语编织的路上看到自己可怕的前途:学习——看 一些乏味的书,工作——做一些无聊的事,结婚——嫁给一个平庸的人。结婚意 味着自由生活的终点,父母在这个终点对她心满意足地挥手告别。另一个人拉起 她的手,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这多么恐怖! 花花小姐思绪起伏表面平静地吃完饭,自告奋勇地洗了碗,陪父母看了一会 儿电视,便起身告辞。她的父母显然非常吃惊,他们以为女儿已经完全被说服。 她没哭没闹,其实早就定了主意,她长成一个他们无法控制的大人了。 花花小姐在心里无声地哭泣。离开家后,强忍住的泪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 落下来,顷刻之间又被风吹干了,残留下两道漂亮的弧线。她在黑漆漆的路上戴 上墨镜,心就象被打碎的路灯扎过一般疼痛,她一路啜泣着回到摇滚乐手野火那 里。花花小姐趴在野火的怀里终于放出声来,哭得死去活来。不管怎样,野火是 她的同志和战友,他们同仇敌忾站在一起。他懂得她的痛苦。野火让花花小姐哭 够了说,我给你找到个好去处。大卫那里怎么样?查理回国了,你在那里会很方 便。我跟大卫说了,他很欢迎你。花花小姐止住了哭,发了一会儿呆,趿着拖鞋 在屋子里走了十来圈,又坐下来撕纸玩了一会儿,然后她说,能不能今晚就去。 六、花花小姐和大卫 大卫果然很欢迎花花小姐,他举着手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袜子胡同口等她, 一定是野火刚才给他打了电话,野火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大卫冲花花小姐大步流 星地走过来,张开双臂,作了一个拥抱的表示,花花小姐也张开双臂抱了抱大卫 瘦棱棱的肚子和腰。大卫的大手在花花小姐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花花小姐闭起 眼睛享受了片刻受到安慰的愉快。然后,他们朝胡同深处走去,大卫的家在最里 面。 大卫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屋子里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比野火那里不知要干 净多少倍。他象个负责的房东给花花小姐介绍了屋里的各项设施,水电煤气,厕 所厨房,然后把花花小姐直接带到为她准备的屋里,他说,查理回来之前,这是 你的屋子。 这间屋子花花小姐和野火曾经一起来过,是大卫的音乐室。大卫的磁带CD唱 片都曾放在这里,还有大卫收集的中国乐器,马头琴二胡琵琶笛子等等,够开一 个乐器店的。现在通通被拿走了,他们一定都在大卫的屋里。除了音乐大卫最爱 的就是查理了,他对女人不感兴趣,花花小姐多少有些失落。 花花小姐醒来的时候是中午。她的房间背阴,屋子经年累月没有任何阳光停 留过的气息。厚实的暗红丝绒窗帘把现实生活牢牢挡在外面。于是在花花小姐眼 里这里的白天和黑夜一样富有魅力。 花花小姐懒洋洋地起了床,刷牙洗脸。在陌生的环境里过去的事情恍如隔世。 大卫给她留了张纸条,列举了冰箱里的食物,面包香肠奶酪,让她不要客气。 他用了“宾至如归”这个词,他写道:希望你宾至如归。花花小姐感到有些好笑, 但大卫的中文水平还是应该给予肯定的。 她吃了一个三明治,把纸笔摊开,希望一夜之间的生活变化能给她点与众不 同的心情,写出几句诗来,但什么都写不出来。过去对她来说刺激的事成了家常 便饭,无非是和父母不和,被男友赶出来,这已经无法让她愤世嫉俗心潮澎湃了。 她在纸上画了些美人头,象小时侯常做的那样。然后,她放下笔,站起身来,想 去大卫屋里找些音乐听。当她推开大卫的房门时,电话铃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来, 她吓了一跳,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了话筒。 一个女人说了声,哈罗。 花花小姐木然地应了一句,哈罗。 然后那个女人极其兴奋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英语,花花小姐一句也不懂。 最后,那个女人说,拜拜。 花花小姐也说,拜拜。 这个白天过得比较漫长。白天的长短取决于花花小姐起得是早是晚,取决于 花花小姐对什么东西倾注了注意力。当她的精神集中于诗歌音乐时,时间飞逝如 斯,当她站在窗前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时间挥之不去。花花小姐就是站在窗前 看到大卫挺胸抬头地走回家的,他今天回来得很早。 大卫的钥匙在锁里清脆地一响,花花小姐立刻迎上前去。 嗨,今天怎么样?大卫友善地问道。 花花小姐实话实说,没劲。 大卫回屋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他建议出去吃饭。出去吃饭是天经地义的,花 花小姐十顿里有八顿是在外面吃的。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花花小姐问,你见过艾伦。金斯堡吗?大卫说,没有。去纽约玩的时候,从 他家的公寓下面走过。 花花小姐说,要我就上去敲他家门,要个签名也好啊。 大卫说,现在不可能了,他死了。 花花小姐难过了半天。 花花小姐又问,你听说过北岛吗?他也在美国。 大卫表示不知道。 花花小姐说,其实他的诗我没看过多少,他的诗原来特别有名。他们那时候, 诗歌很流行,就跟现在的流行歌曲似的。谁都会背两句。现在,彻底没人看了。 大卫说了句俗话,流行的未必是好的。 花花小姐急急忙忙地辩解,我可不想我的诗流行,连扫大街的都喜欢,那我 的诗还有什么价值。我只是说,现在的艺术环境太差了,他们看不懂还风言风语。 大卫没说话。 花花小姐问,美国肯定不这样吧。美国60年代多热闹啊,那时侯你们就觉醒 了。中国人现在就知道忙着挣钱。 花花小姐的思绪忽悠一下就飞到了美国,阳光灿烂的旧金山,白帆点点的佛 罗里达,神秘莫测的纽约。无数的艺术节博物馆音乐会。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 在那里相逢,喝酒,喝咖啡或者随心所欲地聊天。多么令人神往! 大卫问花花小姐,今天有没有电话?花花小姐回过神来说,有个女人来电话, 说英语的,我听不懂。 大卫很慌乱的样子,蓝眼睛也暗淡了,我妈妈最近要来看我。 父母是把从儿女从梦境中拖回来最有力的武器。他们好象生来就是要跟儿女 作对的,把儿女的生活总是弄得一团糟。花花小姐也一下子没了心情。大卫的母 亲来,就意味着她要走。 这是一个空虚的夜晚。浮肿的月亮地若无其事挂在天上,花花小姐和大卫精 神虚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还不算太晚,胡同口烤羊肉串的摊子还没撤掉,卖 羊肉串的脸被熏得黑黑的,孤独地顶着一顶新疆小帽,站在那里摆弄几串快糊的 羊肉。花花小姐停下脚步,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请大卫吃羊肉串。实在吃 不下了,她提议拿着边走边吃,这样可以消化快一点。 在胡同的拐角处,他们差一点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上,花花小姐停下来不 动,大卫和那个人却互相左躲右闪,又差点撞在一起。花花小姐觉得这个胖乎乎 的姑娘非常眼熟,她比以前更胖了,花花小姐眼前浮现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天鹅的 影子。她是花花小姐的高中同学,学校芭蕾舞班的。她的父亲是市教委的小头目, 所以她在学校很受优待,还参加了芭蕾舞班。不过,花花小姐承认,在胖子里她 算是体态轻盈的。胖小姐也认出了花花小姐,她惊喜地道出花花小姐的名字。 胖小姐说了一些以前同学的情况。花花小姐从来就没对那帮同学关心过,有 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还插些话,假装热情。胖小姐显然没觉察到这些,一边说话 一边上下打量大卫,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法也乱了,还打很多手势,生怕大卫听 不懂。说陈芳的事说了一半,她终于忍不住了,对花花小姐说,你还没给我介绍 这位先生呢。花花小姐说,这是我朋友。于是,胖小姐从圣罗兰的精致小坤包里 拿出一张卡来,说,结婚请柬,欢迎光临。花花小姐犹犹豫豫地接下来,我不知 道有没有时间。胖小姐说,一定来啊!老同学都去! 回家后,花花小姐和大卫一起看了一个独立制片的电影,用几近纪实手法拍 的。采访了几位画家村的画家,花花小姐在派对上见过。他们为了同一个理想来 自五湖四海,都混得穷困潦倒,画的画就一张张在洋灰地上码着,没钱裱,也没 钱买镜框。都快到二十一世纪了,做饭洗碗洗脸洗澡都用院子里公用的水龙头。 停水时,还得上远处挑去。男画家看着都挺坚强的,两天一顿方便面的日子也挺 过来了。那个女画家最后熬不住,“叛变”了,准备远走他乡,嫁给一个买她画 的荷兰人。离开她家徒四壁的小屋前,她对着摄影机涕泪滂沱,絮絮叨叨回顾以 前的苦难生活,好象关了十几年就要出狱的犯人,百感交集。花花小姐等不到她 哭完,就关了电视。 大卫根本就没看电视,眼睛瞪着天花板发呆,手上长长的汗毛也无精打采地 趴着。 大卫说,我陪你去参加婚礼。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花花小姐问,什么忙?大卫说,我妈妈过几天来看我,她希望我有一个女朋 友。 七、婚礼 花花小姐偷偷回家拿了趟参加婚礼的衣服。虽然是父母上班的时间,花花小 姐仍在楼下观察了半天,确认家里没有人时,才走入门洞。她怕碰上邻居,放弃 了电梯,改走楼梯。她的家在十七层,为了避免无聊,她开始数有多少层楼梯, 数着数着数累了,又从头开始数。她感到回家的路是如此漫长,就好象失眠的时 光,睡眠永远悬挂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房间还是保持原样,书都整整齐齐地放在 书架里,窗帘床罩新洗过,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清香。这让她稍微感到一些内疚。 她翻了半天才翻出一件正式点的衣服。 花花小姐穿着那件正式点的衣服出现在东三环附近的一个酒楼门口,酒楼的 外观是中式的,雕梁画栋,喜气洋洋。大卫称职地陪伴着花花小姐的身边。酒楼 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衣冠楚楚的人,估计都是胖小姐的亲戚朋友。他们三五成 群,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什么。还有不少人,眼睛叽里咕噜地在人堆乱转,可能是 在找相识的友人。花花小姐和大卫的出现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脸上都呈现压抑 住的兴奋颜色,纷纷小声告诉同来的人这个惊人的消息——一个中国妞儿和一个 洋人,还要他们过一会儿再回头看。在新娘子到来之前,花花小姐成了众人目光 的焦点。花花小姐抬了抬头,挺了挺胸,和大卫聊了几句,很亲密随便的样子。 大卫这种场面见多了,反正在北京要比在河北农村好,大家还是有分寸的,不会 一村子的人呼拉拉围上来,象看动物似的上下前后看个没够。 一辆奔驰在前开道,加长的凯迪拉克花车缓缓靠近,人群里响起欢呼的声音, 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脚在往后挪,身子在往前凑,脖子都拉长了。新郎出现 在人们的视线里,一般人,没什么看头。新娘出现了,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真 漂亮,真漂亮。胖小姐一定是按照杨玉环的样子打扮的。头发挽了上去,插着鲜 花和珠子。嘴唇鲜红,脸涂得白白的,白粉一直涂到胸部。胸骄傲地挺着,一小 半露在外面,乳沟若隐若现。婚纱白得耀眼,亮晶晶缀着珠片。嫩藕般的手臂从 婚纱里伸出,捧着一束百合花,她笑盈盈地走向人群。 角落里的七人小乐队开始制造声响,又吹又拉又弹,忙得不亦乐乎。不知道 突然从哪里飞出那么多氢气球,覆盖在人们头顶,越飞越高,孩子们的脖子都酸 了。孩子们送走了气球后,兴高采烈地挤着手中的喷笔,无数条粘稠的彩带扑扑 地飞出,挂得新郎新娘全身都是。他们精心做过的头发上也净是夹道两旁的人们 撒的五彩金银碎屑。胖小姐从人群中一下认出了花花小姐和大卫,摆着手冲他们 笑,打招呼,很熟的样子。小孩们转过身来把彩带喷在花花小姐和大卫身上。花 花小姐和大卫都开怀大笑,他们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派对,很兴奋。大卫悄悄对 花花小姐说,我和查理要办一个这样的婚礼。 所有的人随着新娘新郎登堂入室,酒楼门口一下冷清下来,留下花花绿绿一 地,被风吹散,一条街都是。 胖小姐的婚礼场面很大,摆了四五十桌。礼仪小姐有条不紊地把人们带到定 好的座位上。花花小姐在桌上与老同学们相聚,这是意料之中的。许久不见,大 家都长大了,客气亲热的话一套接一套。男同学们小心翼翼地互相打探了对方的 工作情况,有个别自己开公司的把老板的派头带到了饭桌上。女同学们夸奖着对 方的服饰,她们对花花小姐很热络,花花小姐有点受宠若惊,她在学校根本没什 么朋友。 吴小燕和胖小姐一个口气,你先生吗?介绍一下。 花花小姐说,是男朋友,他叫大卫。 吴小燕变得怪腔怪调,哦,David ,你好。 大卫说,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大卫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引得大家啧啧称奇。 吴小燕象见到外星人一样,瞪着眼说,你的中文太好了。 吴小燕的中文变成了英语语法,你从那里来?大卫说,美国。 吴小燕说,啊,纽约,落杉矶,圣佛朗西斯科,好莱坞,华盛顿,迪斯尼… …大卫说,你很了解美国。 吴小燕冲花花小姐努了努嘴,我以后也要去美国的,象她一样。 花花小姐有些尴尬,也有些自豪。 吴小燕又说,以后我去美国看你们,欢迎吗?。 大卫忍不住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他努力笑得比较真诚地说,好的,后会有 期。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大卫聊起了天,插不上嘴的就和花花小姐套近乎。花 花小姐的自我感觉大大的良好,大卫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来这儿就是给花花小 姐挣面子。花花小姐帮着回答大家关于美国的问题,实在说烦了,就说,欢迎你 们都去美国玩。便抛开他们还没有满足的好奇心不管,和大卫两个人自顾自说起 话来。 大卫帮她在这里耀武扬威,她也要帮大卫骗过他妈妈。他们已经把家里彻底 地清扫了一遍。大卫的妈妈是个全职家庭主妇,对家务劳动的质量要求非常高。 家具重新摆放了,照着温馨小家庭的标准。厨房的油垢是用铲子刮的,没刮太干 净,稍微留下一点每天做饭的痕迹。锅碗瓢盆都是新买的,景德镇的青花瓷碗, 漂漂亮亮的,以博取美国老太太的欢心。花花小姐突击学习了几句英文,上学学 的全忘了,背得头晕脑涨。她和大卫在家里已经不正常说话了,中西结合。大卫 常常冷不丁抽查她的英语,弄得花花小姐张口结舌。花花小姐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互相帮助。何况大卫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她,她还能说什么呢?她 不过就是演一场戏而已。 这场戏里最让她别扭的是老太太在京期间,她的作息时间,生活方式都要改 了。那个美国老太太有早起跑步的习惯。我妈妈七点起,你总不能睡到中午,这 是大卫告诉她的。花花小姐想,原来电视里演得报纸上说的都是假的。什么在美 国父母子女互不干涉,孩子爱干什么干什么,吸毒滥交全没人管。大卫对母亲言 听计从的样子比花花小姐对父母还要低三下四。要不然他也不会要花花小姐假扮 他的女友。 大卫还为花花小姐设计了合适的身份。没有名气的诗人身份是很不光彩的, 哪个国家都一样。说是医院的护士呢,怕老太太万一哪天得点儿病,非要花花小 姐亲自护理。花花小姐可是见到针管就头晕。说是外企员工的呢,怕老太太跟她 讨论所有制的问题。说是国家单位的公务员呢,怕老太太把问题往意识形态上拐。 大卫说,我的妈妈是很有点见解的。什么事都打破沙锅问到底。花花小姐脑袋都 大了。最后,大卫终于决定了,你就当一回老师吧,职业体体面面,受人尊重。 大学老师的水平你也不够,就你们那个中学吧,在美国对中学老师要求也是很高 的。原来大卫也挺势利的。 花花小姐还算幸运,她一到酷暑,最怕白天出门。一听说要在太阳地里晒, 没出门心理上先中暑了。正值暑期,花花小姐作为老师理所当然在家休假,不用 装做上班没事大街小巷地转。花花小姐回忆了一遍以前的老师,想找一个原型, 脑子里有了具体形象才好演戏。为了入戏,她在家里的一举一动都竭力模仿刘老 师。走路撇着腿,吃饭吧唧嘴,弄得大卫火冒三丈,大卫说,你就做自己好了。 花花小姐为了有个地方住,忍受了许多屈辱。大卫的妈妈在梦里化身成魔鬼 来骚扰她,她常常在梦中惊醒,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砰砰地跳。 大卫这几天也很焦虑,脾气暴躁,和花花小姐动不动就吵架,想想谁都不容 易,吵完了又和好。花花小姐吵架时的口头禅是,看你妈妈让你结婚怎么办?大 卫就哑口无言了。两个人都觉得这样过下去,倒挺象夫妻的。他们作为朋友的感 情发展了很多,靠分享一瓶安眠药度过这段非常时期。 台上的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了。司仪满面春风地说了许多话。证婚人是新郎 的单位领导,宣读了结婚证书,很认真,把京证字号都念了。新郎新娘的双方代 表致了主婚词。来宾代表致了辞。新郎新娘致了答谢辞。掌声一片。 司仪说,现在,最激动人心,最圣洁庄严的时刻来了,新郎新娘交换结婚戒 指,这象征着他们永远心心相映,美满幸福。新人交换了结婚戒指。 司仪说,现在,请新郎新娘互敬交杯美酒,这象征着他们俩甜甜蜜蜜,恩恩 爱爱,白头到老,爱河永浴。新娘新郎互敬了美酒。 司仪说,各位来宾,赵林先生与李原小姐的婚礼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内容真 是别具一格,既有东方的真诚朴实,含蓄深层,又有西方的坦露真情,高雅豪贵, 使大家洋溢在喜庆的气氛中。 大卫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花花小姐随口说,比好还要好的意思。 新郎新娘手把手切了百年好合的蛋糕,大家站起来为新郎新娘干了杯,司仪 声情并茂地背完了结尾的祝词,冗长不堪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气氛明显欢快起来。 大家纷纷举箸,大快朵颐。新郎新娘入席,依次向来宾敬酒敬烟,他们的工作还 刚刚开始…… 花花小姐的同学们一边鼓着腮帮子嚼着,一边议论一桌酒花了多少钱,胖小 姐收了多少红包,这么大办一次婚宴是不是收支相抵,快结婚的盘算着自己的未 来。欢声笑语一片。大卫已经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了,也参加了讨论,还比较 了中西方的观念。他认为一切都非常有趣。他又问了一遍刚才那句说东方西方的 话是什么意思。赵小燕指着花花小姐说,你是西方,她是东方,你们俩在一起非 常好。very good !大家哄堂大笑。花花小姐不自觉地羞红了脸,大卫明白了, 微笑着转过头来,用湖水一般的蓝眼睛看她。 花花小姐自我解嘲地笑了,很西式地扬了扬眉毛,耸了耸肩,瞟了一眼大卫。 她把一满勺辣子鸡丁送进嘴里,麻辣的感觉一下子在她口腔里爆炸开来,嗓子被 火烧炙一般的痛和痛快。周围的人声似乎渐渐遁去了。胖小姐换了身旗袍,挽着 她的先生花蝴蝶般地穿行在人群中间。花花小姐看见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云离她 越来越近,她感到大卫母亲乘坐的飞机象一只翅膀巨大的鸟在她的头顶投注了无 法抗拒的阴影,呼啸着掠过,带着呼呼的风声。 花花小姐凑近大卫,带着灼痛的嗓音,如果我去美国,你欢迎吗?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