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 作者:十九楼 一夜冷雨,只觉寒意难敌。早上起来,卷起竹席,堆在桌脚,沉甸甸的很有 些份量。抱出棉絮一面筒被子,一面抵挡心底升起的无名愁,又快入冬了…… 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灰色云层低低地挂在天边,不知太阳是否躲在后面, 感觉不到一丝阳光。天快黑时,浸饱了云层的雨终于结成滴凝成丝续成线,把天 地连在一起,混淆一片。这样的夜晚,走过空旷陈旧的楼梯间,听到心底的声音 ——真想来这里听雨。片刻间,世界失真,我迷失了自己。 天气很不好,来登梵净山的朋友们却兴致不减。大清早,出现在眼前的两位 女同胞一身潇洒的坎肩短装,似乎胸中的热情足以御寒,车出城不久,其中一个 就招架不住,在车里倒腾着穿衣加裤。梵净山下,弯道极多,同行的长发女孩儿, 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笑着抱怨自己太瘦,橄榄屁股,底盘不稳。司机对自己的车 技相当满意,“不是吹牛皮,这边的司机出去,都是高手。”车窗外,烟雨蒙蒙 青翠欲滴,淙淙清泉石上流溅,看不清远方,不知云深处是否真有感觉中理应存 在的山峰…… 进得山门,夹道站着面色黧黑瘦削强健的脚夫,筋骨铮铮的大手扶着肩上的 滑竿。每走过一个游客,就听到一声唱数,接着走下两位脚夫,跟在身后。我的 号码是七十六,我没有看跟定我的他们,怕失掉攀登的勇气。这条漫长的山路, 只需埋头去走,不往前看,不往后看,只管把眼前的石梯实实在在地踩在脚下, 走一步少一步。 三千多级时,已经没有了脚夫的身影,跟着我们的脚夫失望地回头,返回山 门重新排号。三千级是一道槛,过了这道槛,以后的路可称驾轻就熟。很多人, 还没有真正享受到登山的乐趣,就被想象中看不到头的漫长艰辛吓住,力不从心, 失掉勇气,懦弱退却。 外号狐狸的女孩,光着胳膊腿儿,哼哟哼哟走在前面。一路上听到一声“让 哟”的吆喝,行人急急闪在石阶两旁。滑竿发出吱哟吱哟的叫声,和着脚夫重重 的喘息,双脚落地扎实有声,晃晃悠悠地在眼前飞过,没等回过神,已经只见背 影。脑子里有瞬间存留的零星画面:闪亮的汗滴,古铜的肤色,鼓胀的肌肉。 在山间茶亭休息,接过朋友递来的纸巾,胡乱擦拭眼睛上方的汗水。底盘不 稳的女孩儿,脱去长裤,一身短装,正把长发挽向脑后。两个年轻脚夫,抱着坐 板,远远地在山间跳跃。近了,听清他们在唱,“我嘴里头笑的是呦啊呦啊呦!” 出人意料,正挽头发的她冲口而出,“我心里头美的是啷个里个啷!”茶亭里的 人哄堂大笑。 笑声中,年轻的脚夫腼腆而幸福,一声不响快步走过人群。一出了茶亭,躲 开人的视线,他们马上放声高歌,“妹妹她不说话只看着我来笑啊,我知道她等 我来抱一抱——”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女孩儿身上,她满脸飞红,吐着舌头,不 敢应声。那边没有听到回应,独自欢快悠闲音韵铿锵地接下去,“抱一抱那个抱 一抱,抱着那个月亮它笑弯了腰!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呀上花轿! ……” 金鼎下正当风口,狂风大作,所有人穿衣不迭。送客上来的脚夫,在风中瑟 缩,来时穿什么,此时还是穿什么。滑竿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远 远看去仿佛修了一道长长的护栏。我们打开背包,取出速食食品,补充能量,尽 量躲在墙角,只要站出去一点,马上衣裤猎猎,状如气球。脚夫们远远地站着, 在单薄的外衣下抵抗着狂风。剩下的路,将只有游客,不管是自己走上来的,还 是被抬上来的,脚夫们在此止步了。 我和朋友走了最后一段,在镇国寺外,我停下了脚步,金鼎已经近在咫尺, 而我放弃了登顶。一个人坐在寺外的条凳上,等待朋友归来,周围漂浮着来来往 往变换不停的陌生方言。我闭上眼,情绪低落。夏天,曾在金鼎许愿,对着莽莽 青山,万丈深谷,看不见的神灵,一切还历历在目。如果真有神灵,或许会对祈 拜的人有所眷顾,或许能重拾心情再登金鼎,但肯定不是现在…… 极度的困倦中,我竟然支着头睡去,寒风猎猎,水气氤氲,灵魂不安地呻吟, 强烈的孤独把我撼醒了。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踌躇片刻,在小旅馆开了临时 房间。木地板,木墙,白炽灯悬在头顶,拉了一下开关,没有电。拉开被子,盖 在身上,才发现又湿又重,似乎可以拧出水来。我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也不知 道躺了多久,挨着我身体的被褥渐渐有了潮湿的暖意,我在用自己的体温暖它。 朋友们回来,兴奋地描述山顶。我安静地听,能想象风有多大,路有多险,而手 牵手的他们多么勇敢无畏。 下山大家走得很慢,腿肚已经微微发抖。那些肩扛滑竿下山的脚夫依然健步 如飞,吆喝着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倒坐的游人,双手紧紧抓着扶手,在滑竿上 抖动颠簸,掩饰不住满脸的紧张慌恐。有人笑,看来坐滑竿也不轻松! 在四千六百级处的旅店外,聚集了许多休息的游人,树下散乱摆放的凳子坐 满了人,没找到凳子的人或站或蹲,抹着汗水。几副没有拉到生意的滑竿摆在空 地,脚夫们彼此笑呵呵地询问,走了几趟,抬了几位客人。身边有游人轻声议论, “看那些脚夫的小腿肚子,像铁疙瘩。” 只有那样的腿,才能在山路上飞奔,才能不打颤,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支 撑他们的躯体。他们有着最美的脊背,淌着汗,闪着光,脊椎的沟壑显得比常人 深,只因两侧的肌肉丰厚如广袤的土地。每一寸皮肤都曾日晒雨淋,每一块肌肉 都曾饱经磨练,自然与劳动赋予了他们独有的魅力。他们是大山之子,在大山的 怀抱中,没有人不羡慕他们的力量,没有人不欣赏他们的美! 我走近一位脚夫,他马上站起身,“坐滑竿么?”他的搭档也靠拢来,期待 的眼神,“坐吧!你们城里人走不惯山路,累啊!”抬到山脚,讲好价钱八十元。 他们快活地吆喝一声走啊,我便悠悠地升起,离开地面。朋友向我招手,我应道, “山下等你们!” 滑竿颤颤悠悠,有节奏地上下颠簸,我和走在后面的脚夫面面相对。黝黑的 脸,低垂的眼睑,厚厚的嘴唇闭得很紧,心无旁用,偶尔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珠 坦白单纯,虽然额头已爬上了深深的抬头纹。我问他抬了多少年滑竿,他朗声答 道二十几年了。“最早的滑竿是打四川传来的吧?”我问。他口气肯定,“没耶! 老早这里就有!”“以前哪些人坐?”他嘿嘿笑,“当然是有钱人,只要有钱就 可以坐,所以我们抬你。如果我们抬得好,你就多给几个钱。”“你看我像吗? 我和你一样是穷人。”他只是咧着嘴笑。 越往山下走,越是雨滴不断,抬滑竿的他们挥汗如雨,坐滑竿的我寒气入骨 提心吊胆。“山上没雨,山下倒还下雨……”刚才说话的脚夫抬头看了一眼,打 断我,“不是下雨,是树上落下的露水,露水重着呐。”我恍然大悟,“这一入 了冬,怕是没人游山了。”“冬天谁还会来?”他头也不抬,“春天来才好!杜 鹃花开了,满山遍野地红!”前面的脚夫也迫不急待地开口,“到处都是红彤彤, 美得很,来看的人才叫多!”我立刻感觉到那种绚烂,在他们由衷的语气里,能 感受到他们心中曾被自然之美激起的欣喜感动。 我和后面的脚夫聊个不停。知道他年已四十,家中最大的孩子才十四五岁。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二十九岁才成家。旅游旺季,这里有两百多副滑竿,分 成两组,一星期一轮换,脚夫全是梵净山周围的农民。晚上他们在山里留宿,几 十号人睡一个大通间,休息的那个星期他们便回家务农。他苦笑,“其实家里的 地很少,也没多少活!”我想起了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被褥,有些不忍,“今天 晚上还睡山里?”他利落地答,“不睡山里睡哪儿。” 艰辛的生活,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一点颓唐,相反,身影总是矫健,歌声总 是悠扬。滑竿刚刚压上肩头时,他们也只是二十左右的小伙,这漫长的山路,可 曾让他们害怕。“你哭过吗?”我问。他仿佛没有听清,我又问,“抬滑竿抬哭 过吗?”他听明白了,哈哈笑,“哭?又不是小孩儿,大人不兴哭啊。”他又仔 细想了想,声音低沉下来,“有时候心里是不痛快,但就是不痛快,不会哭。”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副画,在全国范围的大赛中名列榜首。那次征画的 主题是要表现中华民族的精神,画家要在方寸间表现这抽象的主题。最后,他选 择了一个肩挑重担,赤裸上身的男性背影,前面是看不到头的石梯。我还记得那 个背影,有着和眼前脚夫一样的脊背,一样的腿脚,展现着一样的力量,一样的 忍耐,一样的坚强。 人生总有许多苦愁,哀叹停留毫无意义,只有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在到达极 限的瞬间,重新爆发出崭新的力量。人们总爱登高,在漫长的攀登中体味人生; 常年负重攀登的人,在我们眼里总有特别的寓意,引发无穷的遐思,一肩担尽了 古今愁…… 临到山门前,一副刚刚抬上客人的滑竿与我们相遇。脚夫互相打着招呼,祝 贺彼此都有生意,真诚的笑容里溢出满足与快慰。出了山门,我递给脚夫一张票 子,他期望的眼神看了看我,马上又低下头,手伸进口袋摸零钱。我语气诚恳, 低声说不要找了。他展开了笑脸,自然畅快地道谢。一路上,又要抬滑竿,又要 与我交谈,肯定不易。我期望每天,他的心里都能痛痛快快。 我坐在条凳上等朋友们,身边有许多脚夫。依然很冷,烟雾蒙蒙,天也有些 暗了。脚夫们议论着今天的收获,有的欢喜,有的懊丧,我静静地听着他们微不 足道的期望,平凡的快乐。回忆中远方的城市,从乡下来到城里的“背兜”,在 石桥上围了一堆,体验一块钱一次的露天卡拉OK,寒冷中歌声不绝于耳,笑声此 起彼伏。那位一生不会忘记的朋友对我说,看看他们,一无所有,依然寻找快乐。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那些话,在梵净山的脚下,在饱含水气的冷空气中,在异 乡方言里,竟和当初一样感动。 山门里一前一后走出我的朋友,两对人手牵着手,互相扶持,互相照应,他 们略显倦怠的身影后是满眼的郁郁葱葱,他们仿佛从世外的仙境中走来,洗尽了 尘世的灰尘,清新动人。我站起身,扬着手里的帽子,在他们的笑容里看到自己 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