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二) 已经是三月中旬了,可是外面居然下起了雪,薄薄的鞋底踩在路面上格外的滑。 我很懊恼地坐在楼道里抽烟,因为我愚蠢地把我自己锁在了门外面,而我的钥匙, 我想它此刻正安详地躺在我的外衣口袋里。 我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开身毛衣,脚上光着脚穿了一双拖鞋。周围是一圈不规则 的烟头,然后是突然从楼梯口升上来的马明的一张胖脸。 他惊谔地瞧着我。 仿佛他看见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个死人。他明明就是来找我的,看见了我却又做 出这样一副德性,虽然我已经对他的为人习以为常,可是对他的表情还是不能够习 惯。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果然,他问了一句蠢得不能再蠢的话。 “我要是能坐在家里当然就不会坐在这里。”我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坐在家里?”这个蠢家伙又问,说实在的,我真恨不得朝 着他那架宽了的胖鼻子狠狠来一拳。但是我现在很冷,所以只是我的牙齿咯吱咯吱 发出了些声响。 马明看见我没有回答他,就把他的画夹放在地上,也坐在我的身边,慢慢地很 犹豫地说了第三句蠢话: “那么我也进不去你家了吧。” 这个时候冷风带着些雪屑从残破的窗户外面进来,我缩了缩脖子,用拇指和中 指把烟头弹开。马明搂着我的肩膀说: “去我们家吧。” 难道我有别的选择吗。 马路上打不到车,一般来说,凌晨三点是很难打到车的。司机们都回去睡觉了, 马路孤零零地成了一具象征性的摆设,路灯下是高矮不齐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 长。 马明的皮夹克紧紧箍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优雅地揣在上衣兜里,背后是那个硕 大的画夹。而我跟在马明的左侧,走得极慢。不是因为我不想走快,而是因为我走 不快,只要我企图走快,我的拖鞋就像快板一样在黑漆漆而且寂静的夜里劈哩啪啦 一通乱响。 马明的家离我家大概有二公里的距离,看得出来,这一路上,他也感觉很冷, 寒风对于他厚实的脂肪还是比较偏爱,一次次地企图穿透它们。 马明家在五楼,是顶层,这是那种老式的建筑,一切都破败不堪,周围的邻居 也和这楼一样,老气横秋。马明在家门口停下来,没有拿出钥匙开门,而是轻轻拳 起食指敲了敲门。 门里面显然没有动静。 马明回过头对我不好意思地说:“别急别急,等一会儿。” 我靠着墙瞪着他,大概在黑暗中我的表情很骇人,所以没过一会儿,马明就又 一次去敲那该死的门。 门终于缓缓地开了,伴随着几句粗俗的京骂,接着门缝里面露出一个衣衫不整 的男人没睡醒的茫然的脸。 “找谁?”男人闷声问道。 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准备要逃跑了。我想马明大概敲错了门,假如不是这样, 就是马明要成心作弄我。 马明似乎比我还没有准备,他瞧着那个男人说:“不,不找谁。请问这里是马 明的家吗?” 男人说:“是啊,怎么了?” 我和马明几乎是同时舒了一口气。 “我就是马明,你们是谁?找我干吗?”紧接着这个男人说的这句话让我和马 明几乎又要同时晕倒了。 马明侧过头迷茫地看了看我,“我,我也是马明。” 我接过话来说,“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男人皱紧了眉头,“滚蛋!找打呢吧!”然后“砰”地把门撞上了。 我感觉到马明在黑暗中望着我,我终于把早就想问的话说了出来:“为什么你 不用你的钥匙开门呢?!” 马明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钥匙在屋子里。昨天我出来的时候落在屋里了。” …… 凌晨飘着雪花似乎还有一些薄雾的街头,两个孤独的身影一前一后徘徊着。 “还是去我家吧。”我拉紧了我的毛衣说。 马明低着头跟在我的身后,那个硕大的画夹此刻象一个十字架般在他背后晃荡 着,留下一圈阴影在他的肩头。 而此刻我的心里想的全是床,一张张的床,我想这个时候人们都在沉沉地进入 梦乡了吧,他们身上盖着鸭绒的被子,穿着上面有很多碎花的棉质的睡衣,身边也 许还睡着一两个女人,不过现在这个对于我无关紧要,主要还是床,哪怕只是一张 床垫子。 爬上楼梯,我的家近在眼前,我示意马明帮我把门撞开,可是马明却摇着头一 句话也不说。 “真他妈怂。” 看来只好我自己来了。你说朋友是财富?此刻我拥有着一个巨大的财富,然而 我却只想躺在我的小木床上睡觉。 我一低头冲着我熟悉的门撞过去,“噗”的一声,那是肉做的脑袋碰在坚实的 木头上面的声音,我曾经加固过我的木门,生怕它不结实。现在看来那举动是多么 多余而又愚蠢的了。 门开了。 里面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她说她是这家的主人,自从三十年前她妈妈在这里把她生下来,她就住在这里, 还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此感到怀疑过,假使那个人非要怀疑的话,她可以去叫醒她当 警察的老公来解释这一切。最后她说,想必她老公会把一切解释得比较清楚,起码 会令我们俩个清醒两三个月。 还是马明比较会说话,他低声说:“我们快走吧。” 你能想象到这样的结果吗?我和马明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家,没有地方可 去了,连一张床也没有。这个城市这么大,尤其是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看起来, 它简直就像一座大坟墓,默不作声,只有我和马明两个活人。这种感觉可真可怕, 大概马明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自从出了我家的楼门,他就一刻不停地和我说话, 说他的志愿其实是当一名歌唱家,并且他小学时候的音乐老师认为他具备这种才能, 可是现在他居然会变成一个画家(只是他自己这么认为),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马明最后略带踌躇地说,“那也没有今天的事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的了。” 他的这一句话让我一下子丧失了走路的勇气。 我们在马路崖子边上坐下来,我摸出口袋里最后的一支香烟,点燃。马明盯着 我看,我便把香烟递给他,他吸了一口之后又把香烟递还给我。这惟一的一根香烟 就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传来传去。 “我喜欢过一个女人,”我突然说,“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而那女的比我大 好几岁,她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神老是飘离不定,而且她说的那些话也总是让我摸 不着头脑,于是我想,这个女人我不能要,因为她太有思想了。 可是后来我们上了床。 这下子整件事变得简单了,我不必再听她罗嗦些什么思想,这之后她成天缠住 我不放只和我谈感情, 从此,我就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马明说了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过,因为很明显, 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不单纯,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最精明,都希望别人 单纯得要死。 马明愣愣地看着远方发呆,并没有说什么。 天色微明的时候,有一个穿着明黄背心的清洁工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我们附近 “刷”“刷”地扫着,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上那薄薄的一层早已融化掉 了,蒸发着空气里惟一的一丝热气。 我的手里只剩下一个香烟头。 路边有一个穿着彪马运动服的男孩在跑步,他好奇地回头看我和马明,马明的 胖脑袋显得十分可笑,那上面的头发因为潮湿的缘故耷拉着,贴在那层头皮上面。 “滚开。”马明冲那个男孩大喊了一声。 那个男孩仿佛受到了惊吓一样,但是随即就平静下来,大声回敬道:“傻X找我 一枪崩了你呢吧。” 马明的脸因为某种原因变得通红,他回过头了我一眼,我慢慢站起来的同时, 拍了拍马明的肩头示意他也起来。 …… 男孩被堵在街角,脸已经肿得变了形,血从那张依然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和马明 的祖宗八代的嘴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完) 2000年3月16日下午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