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爱情 作者:茱萸重阳 开始一段爱情不难,结束也可以很轻易,只是当爱还在继续的时候,离别就 是剜在肉里的刀。 ——题记 一 我叫晶,大家都觉得我很幸福,三个太阳下的生活应该很灿烂。家庭富裕, 早在“小康”这个概念不可企及的千里之外。父母是唯美电影里描述的那种上层 人物,能极尽全力让我快乐,因为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却是现在唯一的孩子。是的, 我有个哥哥,很早的时候过世了。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他,要进行幸福,就要学 会遗忘。 老师说我很有天赋,琴棋书画,无一不能。可我长得很平凡,生活毕竟不是 童话,上帝很公平,不会让所有的好都归在一个人身上。所幸还有一对浅浅的梨 涡,为了让这张脸有生气,我常常微笑。也许因为这样,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很幸 福,包括高智商高学历的父母。 我没有双重人格,多数时候我的确在快乐,只是偶尔寂寞潮涌。父母很爱我, 但他们无法令我不寂寞,因为他们总是很忙碌。朋友让我觉得热闹,可他们也无 法让我不寂寞,因为他们都无法看透我,换言之,他们都不够爱我。所以我会一 个人在夜里思念哥哥,即使他的面目已经很模糊,身高总是保持着儿童的矮小, 但我认定他是我哥哥,他在的时候,我不寂寞。 二 我没有固定的习惯,除了在小区那个叫“晨曦”的糕点店买面包。每周总有 那么一次,我不喜欢造型精美堆满奶油巧克力的蛋糕,每次只买那种长条形的特 香包。喜欢一点一点地撕扯,细细地嚼,香味会一直从指尖蔓延到胃。柜台里那 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就是老板晨。她很美,是中国传统意义的美人。看她的时候很 惬意,像在欣赏一副水墨画。来这儿的次数多了,她和我就有了默契。从进店门 到出门都不用言语,相互笑笑就表达了感谢与友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假如没有 曦的出现,我想这种友谊会一直这么淡下去。 那天是个周末,早晨起来的时候知道父母又外出公干了。于是决定去登山。 很自然地又走到“晨曦”。那时晨不在,我愣在店里,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办。突 然从里屋冒出半个身子,我吃了一惊,仔细看是个男孩,一身厨师的打扮,发梢 和鼻尖上微微沾了点白色的面粉。 “你买蛋糕吗?”声音很清朗,和主人一样。 “晨呢?你是谁?” “我姐临时有事儿出去了,我是曦。”原来他就是晨的弟弟,我早该想到的, 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温和。 “哦,我要一个,特香包。”我往柜子里指了指。 他从里屋整个儿走了出来,这时候,我发现他很高。 “对不起,我的手……能不能请你自己进去取,我不太方便。”他举起双手, 掌上满是面粉我看他的神情尴尬,含着歉意,于是走进柜台,猫着身子去够那个 面包。透过玻璃,我看到他在看我,眸子很黑,眼神坦然。 付了钱,我盯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发梢。他的眼珠转了一下,很迅速, 脸微微红了。 “帮一下忙,小姐。”他突然凑近我的脸。 我犹豫了一下,掏出纸巾,递给他。然后轻声道别,很淡然地转身。这个人 不应该和我有交集。 我听到他在身后道谢。我以为这次邂逅会是个偶然。 三 那一场邂逅只是烟花烂漫,我以为。 生活还是在原来的轨迹上拖沓,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亮闪闪的,却是无奈。 父母继续着他们的忙碌,朋友的谈笑依然只圈住我的空壳,我还是常常出神地微 笑,寂寞的时候思念哥哥。一切似乎还僵持在旧的模式里,只是“晨曦”的面包 味道有了些许不同,更松软更香甜却松软香甜地有些古怪,像那些日子晨的笑、 偶尔会遇到系着围裙的曦,我让自己很自然地打招呼,只是不看他的眼,可仍然 感受到他停驻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点玩味,不自在,于是来去匆忙。 如果说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一种动物,我会用海龟来形容自己,那种驮着记忆 的动物,在海陆间自由。我以为我的壳很坚硬,金碧辉煌的那种,只居住着我自 己。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盔甲其实不堪一击,我只是躲藏在龟壳下的一只蛇而 已。那个人是曦。 曦说那句话的时候,晨也在店里。他在我背后一字一句地说,直到我的脊梁 僵硬。我呆呆地愣住了。忽然觉得自己的壳被剥开,赤裸着曝露在阳光下,无所 遁行。曦拉着我走进里屋,我没有抗拒,我还在震惊中不能自已。 里屋是糕点作坊,曦领着我去看的是他为我做的面包,整整七个,我于是知 道他等了我一周。每一天有人在等待的感觉很温暖。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爱上了 曦。 我的爱情开始地很顺畅,进行地很平静,像一块面团慢慢膨胀。等到爱情面 包散发出奶油香的时候,我决定让父母见见他。我没能预料,这个决定竟是我生 命中的重创。 四 父亲和曦见面的那一瞬间,我就读出了不寻常。他们的态度忽然就很冷淡, 有种兵戎相见的意味。这让我和母亲很尴尬,在此之前我以为他们对于对方都有 种好奇和期待,至少不是厌恶。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事实上,那是个早就 等待着我去刺破的毒瘤。 我和曦的分手很突然,也很自然。父亲咆哮着命令我离开他,甚至不给原因。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可那一天他的声音重复着“不可以”。但我和曦分 手不是因为父亲,某些事情我比父亲坚持。亲手操刀斩断这份情感的,是曦。 曦在我面前疯吻那个女孩的时候丝毫不避讳我的视线。他哑着嗓子说我们有 太大的距离,我这种富家千金他高攀不起,他也不会爱上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 他只是玩玩而已。由始至终我都不看他怀里的女子,我知道她一定足够美丽。虽 然我很清楚曦抛弃我绝对不是为了那套像极了戏词的理由,但我选择接受。转身 的那一刻我又缩回了甲克,恢复了海龟的面貌。那个时候我又想起了哥哥,我已 经许久不曾思念他,我想我又开始寂寞了。曦握着我的手揉面团的时候说,这一 生他都不会让我再寂寞。 那一夜没有下雨,只是天空很空虚,星星也没有。爱情面包发出酸涩的霉味, 我决定把它扔掉。一周后,我登上了去澳洲的飞机。 五 澳大利亚是个适合休憩的国度。我背着行囊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决定把 一切都搁置。放弃了父亲为我安排好了的酒店,我选择了一家叫“Homestyle ” 的乡村旅馆。那儿有一对可爱的老年夫妇,他们就是旅馆的主人。Marry 大婶的 厨艺很棒,尤其是她烘烤的面包。她总是很遗憾不能做出我喜欢的口味,其实我 没有告诉她,我对面包失去了味觉。Tom 大叔居然会吹笛子。他有一支纯正的中 国式竹笛。他告诉我,他曾很用心地向一个中国住客学过。虽然谈不上吹得好, 可那种悠扬悦耳的声音总能让我想起故土,还有那里的一切。 两个老人拥有一片小牧场,就在旅馆后面。牧草很茂盛,像一大块展开了的 绿色绒毛地毯。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决定留在那里。老人们没有别的亲人,他们 很开心我能留下来与他们做伴。这就是寂寞的人聚在一起的感觉,Homestyle. 整整两个月,我让自己活得像一片云。白天的时候守着牧场,和动物们在一 起的时光很原始,不用言语就能分享它们简单的快乐。夜里回到小旅馆,和两个 老人还有那些过客一起狂欢。我学会了喝那种烈性的酒,学会了跳那种让人热血 沸腾的踢踏舞,学会思想腾空恣意地大笑那样的活法没有负担,我重拾了单纯。 只是在入睡前,Tom 的笛声忧郁地飘扬,我才解开记忆的绳索,让悲伤透一透气。 六 晨见到我的时候,我蹲在母牛的肚子下挤奶。我很讶异,她居然是第一个来 找我的人。两个月的时间不长,但我发现她明显地憔悴了。我拒绝去想其中的原 因,那时候我依然害怕听到关于曦的坏消息。 我和她坐在牧场边上。她看着我,我看着远处甩着尾巴的牛。 “这儿是个好地方。”她幽幽地叹气。 我不置可否地点头。 “你父亲就曾说过一起来澳洲定居,你们父女真的很像。” 我迅速撇过头看她。细细的柳叶眉,娇嫩的樱桃小嘴,吹弹可破的肌肤似乎 能掐地出水来。她还是我认识地那个晨,可现在她让我震惊。 她躲开我的眼,转头看我刚才看着的那些牛。然后她开始叙述她和父亲的故 事,声音很轻柔,很缥缈。 我不知道父亲也一直喜欢“晨曦”的面包,甚至比我更早前就认识了这个水 墨画一样的女子。他们之间有过千丝万缕的纠葛,这一切我和母亲竟丝毫不知情。 我于是明白在那些我与曦相识到相交的日子里,晨复杂的微笑和眼神。她在 自己的幸福与曦的幸福间挣扎。这个女子让人心疼。 父亲与曦的不合,父亲的狂怒,曦的决然,一切都有了出口,但出口通向何 方? “你父亲和曦都很痛苦。曦不说,但他学会了抽烟。你父亲也不说,他戒了 烟。” 这就是晨来这儿的原因。我沉默,因为无言。 “我和你换个位置,我走,你回去。” 我又一次仔细看晨的眼睛,纯粹的黑色眸子里流溢着一种疼痛的毅然。 七 我拎着行李向老Tom 和Marry 告别的时候,他们正端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摆 了三份早点,牛奶还在热腾腾地冒气。我很乖顺地坐了下来,陪着两个老人安静 地用餐。我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时,Marry 把手伸过桌来握住我的手,掌心很温暖, 笑容很慈祥。 “孩子,我们知道你终究是要离开的。” “你的身上背着包袱,所以你并不自由。” “你是个敢于面对的孩子,等你卸下那些重负的时候,Homestyle 愿意是你 永远的家。” 老人深深的皱纹里夹着笑意,我突然有种错觉,他们就是我从未蒙面的祖父 母。 金桂飘香的日子,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和我一起下飞机的还有晨。我 告诉她,有些事不能交换进行,我们终究不能逃避自己的命运。 我没有马上去找曦,我想有些事情需要先理清,我回了家。 父亲和母亲居然都在。他们分坐在沙发的两头,我却觉得他们已经距离遥远。 父亲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一种歉意很分明。母亲似乎苍老了许多,她的眸子里 写着酸涩,我想母亲已经了然一切。 我坐在他们的对面开始回忆哥哥。我描述哥哥的顽皮,哥哥的聪明伶俐,还 有那时我们一家的快乐,知道喉头哽咽。母亲首先落下泪来,父亲把头埋进掌心。 其实哥哥的影子一直都在我们三个的心里。 “我知道你们因为哥哥的死而难过,自责又彼此斥责,因为还有我,你们什 么也不说,但我也因此常常觉得寂寞。很久了,从前那种温暖随着哥哥而逝。这 个家终于走到尽头了吗?” 说完这番话,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回头。那一夜客厅的灯一直都亮着, 我不知道结果。第二天我去了“晨曦”。 又一次站在这里,感觉有些恍惚。许多事从流光中泛滥,似乎又重演了一遍。 门是虚掩着的,推开它的时候我还不能适应屋子里的黑。 “今天不做生意。”是曦。 我循着声音找到了一点明灭的红光。再往前一步,身后的阳光跌了进来,我 看清了坐在柜子上吸烟的曦。那一刻,我对他的思念变得很具体。 他的头发长了,微微有些凌乱,下巴上隐约有些胡渣。他的目光闪了一下, 已然辨认出我的轮廓。 “晨把你找回来的?”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白烟弥散。 “是我自己。”挽起袖子,走向里屋。“我想念这里的面包了。” 洗手的时候,曦进来了。他径直走到我身后,我不理会他,准备和面。 “我后悔了。”曦开口。 我顿了顿把手放进面粉堆里。 他圈住我的腰,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胛窝里,这是他的习惯。 “对不起,我竟然舍弃了你,任何理由都不能原谅。”他的话湮没在我的发 间,有浓重的鼻音。 我忽然感到心酸,他说中了我的当初离开的原因。 “可我爱你,一直在继续。” 一滴,两滴,我的泪疲惫地下滑。这么长的时间里,它们被我憋在心里轮回, 已经很累了。现在主人也坚持不住了,它们于是肆意放纵。 “假如你愿意一辈子做我的面包师,我赦免你的罪。” 曦的手指修长有力,又一次在我指间游移,浓稠的面团里,爱情重又凸现。 八 一个月后,我和曦拿到了移民澳洲的签证。 走的那天父母到机场送行,晨没有来。她已经先我们一步离开。我不知道父 亲和她到底怎样了结,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晶,曦,一切都该落幕了。其实爱情就像面包,要把它摆在心的位置,那 里的温度才能保持它的松软。生活也一样。我们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也要为别人 的人生着想。一个好的面包师所要在乎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口味,不是吗?这很现 实。” 晨给我们的留言很短,最后一句是:再见。 父亲揽着母亲的肩,看着我们走向检票口,回头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他们的 身边站着另一个朝我们挥手的人,是哥哥。 Marry 大婶的预言灵验了,我又回到了Homestyle.曦也很喜欢这里。 我们在旅馆的旁边开了一家面包坊,Morninglight. 很多人喜欢我和曦做的面包,他们说,面包和店名一样让人温暖。Marry 大 婶说,她终于知道我喜欢什么口味的面包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笑着看我和曦交握 的手,然后在我们脸红的时候放声大笑,笑声继而消失在Tom 浓密的白胡子中。 两年后,晨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到我们面前。孩子的轮廓和哥哥一样。我们什 么也没问,从此Morninglight里多了一个新的面包师,还有活泼淘气的“小面包”。 生活在Tom 的笛声中悠闲地飘荡。 也许某一天你来到澳大利亚,来到这个伴着牧场的旅馆,我们会用最松软香 甜的面包招待你,然后告诉你,它的名字叫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