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落叶 天空湛蓝,深色的。丝丝缕缕全是沁人的风,这城市只有夜晚明净,之前,便 像是罩满尘埃的纱窗。 日子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 只是似乎看见桌上沙漏里的沙粒仍在缓缓滑落,就像时间在一股股流逝。他说 过,钟里的指针总会转回起点,而要感觉岁月的足音,还是带个沙漏。自从他消失 后,这沙漏再没被翻转过,玻璃渐渐蒙上薄薄的灰尘,像她的内心,已忘记曾有过 的透明。一切像沉在瓶底的沙粒,不再流转。冬天过去,空气里还残留着冰冷。像 蛰伏已久的眠虫,褪皮似地从蜷缩的树叶里爬出来,她知道,自己快腐烂掉了。 一个月前,她开始每晚慢跑回家,从学校出发有五十分钟的路程,她喜欢九点 后风里的味道,可以让自己相当专心地思考。这条路是最熟悉的,直通她家。两旁 道上总是铺满落叶,秋天是金色,初春是枯的。 很多人都说叶落很伤感,可他说这是可喜的事,生命本就是在凋零中萌发。 她轻扬嘴角,是呀,若有天能变为一片落叶就好了。沉沉的黑暗不属于城市的 夜晚,正如这里的喧嚣不能浸染她一样,她的思绪飘零在另一个时空。 小书亭到了,和往常一样静静立在岔路口。她放慢脚步,并未像平日一样头也 不回地跑过去,而是停在路口,静静站着,轻轻喘气。发丝拂在脸上,如他的气息。 从这里拐进去走五分钟就是他的家。九点二十三分,他一定是躺在沙发里,端一杯 红酒——这是她带给他的习惯,血色而透明的液体溢出的香味像生命搏动散发出的 气息。也许,面前还摊着她的淡淡的信笺,虽然电子邮件会更快,但她仍喜欢这种 人类古老的联系方式。当笔墨轻触信纸时,就像和他絮语。两道光束划过,她并未 因突来的亮闭上双眼,只是愣愣地盯着轿车从面前擦过——不是白色。她害怕看见 那辆车,白色的。但她也清楚,人心里恐惧某件事时,其实也正盼望它的发生—— 自然是无意识的。两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她校门口,车灯在凉 风中有热烈的温度。当他打开车门站在她面前,微笑着望向她时,她骤然发现,他 正是在潜意识中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那个心灵相属的人。而他,现在正用似乎已 凝视她无数次轮回的眼睛看着她。 她蓦地惊醒。“嗨,是你。”两人同时开口,在电话里她早已熟悉了这声音— —暖暖的。同时,也意识到一切将万劫不复。秋天的风容易凝固情境,这样他们就 永远凝固在她的记忆中。那时的夜和这晚是这样相似,只是物是人非。她呆呆地站 在路口,任长发乱扬。 她已养成了习惯,每晚八点打开oicq,而她也知道他的头相不会再变成彩色。 但她仍在网上呆一个小时给他发无数信息,这些字句和给他的信,与他发来的电子 邮件一样,无关情感,只是淡淡的话语。生活本就平淡,只是因为另一些人而有了 色彩,她能在这淡淡的话语里看见他的色彩。“可以吗?”第一天上网,闯进聊天 室,她点了他的名字,因为紧张,脸绯红。“当然,你好,很美的名字。”当他飘 动的淡蓝色的字出现在屏幕上时,竟有久违的感觉。她轻笑。虽然网络是虚幻的, 电脑是冰冷的,但她仍能强烈触及到他的一切。于是每天他们在网络两端微笑着, 她知道遇见了识音之人——尽管他有离了婚的太太和三岁的小女儿。而这有何关系 呢,只是朋友。那时的她天真地对自己说。佛说不可不信缘,相见后她才真正体味 到这点。 他常常带着她在这城市辉煌的街道上飞驰,已有凉意的风灌进车窗,将她一头 发丝拨得凌乱。更多的是,坐在只有烛光的小咖啡店里,聆听神秘花园幽远纯静的 梵音,这种音符能涤荡人的灵魂。一天天过去,他的关爱成为她精神的脊梁,在他 带着微笑的淡语中总是有许多让她豁然的光亮。在他的目光里,她才感觉自己是在 绽放芬芳。 像斯芬克斯的谜语,谁也不去碰触谜底,因为揭开谜底的那刻就是结束的时候。 所以他和她一直是,朋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是怎样的牵系每丝情感的朋友。 她喜欢问起他的小女儿,当说起那小天使时,他眼里便满是浓浓的父爱——温 暖而动人。她看过放在他钱夹里的相片,话筒里听到过小女孩儿稚嫩娇柔的童音, 软软的“阿—姨”,宛如天籁。那双和她父亲一样明澈黝深的眸子仿佛就在眼前, 羞涩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我的今后都是我女儿的。”他常这么说,“做了父亲就会明白,给她生命后, 所负担的,远不止爱——还有责任。” 她了解他的责任,也欣赏他所做的一切。同时,冥冥中为此感到一种惶恐和无 奈——不是为自己,是为他。“我的婚姻是个错误,或许你会认为我是无病呻吟, 推卸责任。可是,真的,那时还是孩子,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便糊里糊涂做了 决定,这个决定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但我从不后悔女儿的出世,尽管,我会为 此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他轻轻叹息。她静静看着他,缓缓穿过时光洪流,带着 深切的心疼体会他在旋涡中挣扎的痛苦。他因美杜莎无情的眼睛,化做无数岁月里 的一尊石像,她白色茉莉般的目光正是令他复苏的咒语。而他也清楚,这是怎样一 种苏醒。风无声无息游荡在空中,不带一粒尘埃。在这光华笼罩的城市,没有一片 属于她的亮色——早已随他一起消逝了。定定站在路口,寥寥人声忽隐忽现。 明天是他复婚的日子,小天使可以真正生活在完整的家庭中了。 “爸爸,为什么你不和妈妈在一起?”“爸爸,我要妈妈!”“爸爸,你不爱 我了吗?为什么不来看我?”“爸爸,我不要别的妈妈,也不要别的爸爸。”虽然 他把和妻子的离婚隐藏得很完美,可孩子是敏感的,正用她那成人所无从获知的感 觉探触着这个混浊的世界。他也知道他的妻子自始至终深爱着他,而且生活所需仍 由他支付,离开他她便失去支柱,一切,没有选择余地。晚上九点五十三分,他的 妻子整理着衣物,将梳妆台上五年前与他的合照仔细擦干净,嘴角浮上一丝带着细 纹的微笑,她早知道他会同意复婚,既使只是因为女儿,她也不会再放过他。明天, 将是新的开始。秋天的叹息,落叶的金黄,似乎不曾改变,无论季节。他们彼此交 融的目光,随沙漏里的沙粒淌过十一个月。赫拉克勒斯不会违背命运,他终究还是 要猜出斯芬克斯的谜语。 那晚和寻常的夏天并没什么不同。她快乐地笑着,只因他坐在身旁,他同样笑 着,讲着他的小天使。面前,两杯浅浅的红酒。“你的眼睛,让我清澈透明;你的 声音,让我无处逃避。 我寻找你,用了几个世纪……终于,你出现在我生命里。“歌,朦朦胧胧地飘 浮在耳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吗。“和往常一样,他十点半准时将她送回学 校。天空,竟默默绕着雨丝。他下车追上她,撑起雨伞,将她完完全全容纳在自己 的范围内。第一次,如此近地在一起。透明的水滴,她浅褐色的瞳仁;鹅黄的缺月, 她粉红的脸颊;深绿的叶片,她玫瑰色的嘴唇。“好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 他停在门口。“嗯,路上小心呀,早点睡。”她仍旧柔和地叮嘱,自然而然望 着他微笑,几缕长长的发丝在风里轻轻舞动。当她刚要转身时,他伸出双臂紧紧抱 住她。这一刻,灵魂张开双翼战胜了他的意志。 她只是闭上眼睛深深醉在他的怀里。伞,跌落在水中,晃来晃去。 立刻,他惊跳起来,猛地松开双手,一脸茫然和苍白。像不小心打破珍爱的瓷 娃娃的小孩般,不知所措。“我……我,对不起,不,我不能说对不起,可是,我 不是,我是……是……”他找不到思维,冰凉的雨轻忽地散在四周,折射出夜空的 湛蓝,却叫人感到炽热。 “不,别说了,好吗。我都知道……你没别的意思。不要说了好吗。” 她贪婪而无望地享受着这种残酷的甜蜜,一股罪恶感慢慢蔓延开来。 她已看见斯芬克斯正走向崖边,面前是亘古的深渊,从黑暗中涌来的强烈引力 令人窒息,可是她没有一丝畏惧。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知道,他打碎两人小心翼翼维护的玻璃屏障,揭开了谜 底。内心对这女孩倾泄而出不可扼止的感情令他震惊,她的一切,像纤细灵动的手 指,拨动着自己生命中一直沉寂静默的琴弦,传出融入血液的音符。 然而,这是斯芬克斯的谜语,黑暗需要祭奠。自那天后,她再没有见过他,像 春天残留的最后一点积雪,融化消失了。她知道是为什么,因此并不感到突兀。她 的电子邮箱里不时会有他的信,短短几行字,她能看见绵长的挂念和关爱——那双 明澈幽深的眼睛依然注视着自己。“时间不是万能的吗,沙滩上的痕迹终会被潮水 冲净。” 她说会忘掉他。 一个月,一季季过去,一年也快结束了,当她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双眼时,浮 上心头的,仍是他。像隐藏在森林中的爱科一样,她不能自已地重复着同一个声音 ——响彻全身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清晰。于是她坦然了,有些东西本就属于生命里 不可磨灭的部份,而恰恰,他就是罢了。 一片枯黄的叶倏忽落在她的肩上,随发丝起伏不定。她拈起它,竟看得出了神。 落叶,它干涸的脉络孕育着怎样一种生机……十点十分了吧,他该在哄他的小女儿 睡觉了,有力宽大的手此时轻柔地拍在孩子被子上,“爸爸,我好高兴,明天妈妈 就和我们在一起了。”软软的童音。他感到刺痛。走出来,陷在沙发里,拿起那杯 几乎没动过的红酒,血红,如宝石般美。“你知道涅盘吗,是再生的死亡。”不知 为何,她的话蓦地闯入脑海,回荡不息。两个星期前,她接到他的电话,那个熟悉 的声音沉静地说:“你,还好吗,我……那位‘太太’要求复婚,想……听听你这 位朋友的意见……你……”“是吗,”她终于看见自己的脚正踏入寒冷的深渊,而 声音,却是平静的,“你的女儿真幸福。”于是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像明白自己一 样。“谢谢,我,我们两周后的今天复婚。”“是吗,这回要好好的呀,她很爱你。” 她从心底说,比起他的快乐,对黑暗的恐惧不足一顾。放下话筒后,她听见杳无边 际的崩塌声,碎裂声,震耳欲聋。 霓红闪烁在每处有人声的地方,眼花缭乱的光芒映在深色夜幕上。她独立在小 路口,像已被遗忘,或许,是她在遗忘整个世界——没有他的世界。 十点零三分。“嘀—嘀—”尖锐的喇叭撕破她陷入的沉静,一辆越野车像喝醉 的猫从拐角直撞过来,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有纵身而 上的念头,而且在心里喧哗着,渴盼着。当她木然看去时,发现一个跌倒的人影在 汽车来路上艰难地移动,那张脸抬了起来,竟很熟悉。一张合照闪入眼前——搂着 小女孩微笑的女人。她冲了过去,没有丝毫迟疑,像纵身悬崖,迎面扑来拨乱发丝 的狂风。 用尽全身力气,她将那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女人推向街沿。随后“砰”一声, 她感到身体像一片落叶,落向谷底,轻飘飘的,黑色渐渐铺盖四周,一种撕裂的痛 楚袭遍每寸神经。那一瞬间,她绽开一个笑容,痛,能让人感到自己的存在,既使 快要凋零。失去意识前,只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我会永远看着你,看 着你……”他的心脏骤然收紧,像被一只手掌狠狠握住。 酒杯跌落在地上,血红的液体飞洒四溅。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小女孩张着大眼,漆黑明亮,像汪在水里,脸颊 粉红,嘴唇,是玫瑰色的,一如天使。一阵急促的铃声使他再次痉挛,话筒里是他 妻子颤抖着的哭腔“快,快来,出事了! “快……我害怕……血……车……呜……”你在哪儿,没事吧?!“他知道那 种没来由的慌乱不是因为妻子。”我……呜……没事,不是我,是……是……你快 来,快来,在路口……车祸……“别慌,我马上来,打电话叫救护车!”跌跌撞撞, 他狂奔在黑夜里,那血红的液体不停在眼前晃动。终于,远远地,看见瑟缩无助的 妻子,看见横在路边的越野车,然后,看见地上那个柔软的身体,浓密的黑发逶迤 在铺满落叶的地上,触目动人。 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像一年前的那个夏夜,完完全全将她纳入自己的范围 内。她浅褐色的瞳仁像满月般大,静静泊在眼里;溢出血丝的唇角,含着玫瑰色的 浅笑,不同的,是没有了一丝气息。他揽她在怀中,用所有力量,想要将她融入体 内,冰凉的血液染红他发烫的皮肤。他听见琴弦根根断裂的声音,脉络干涸的呻吟。 风,不带尘埃地荡在空中,她的发丝轻轻柔柔拂动,地上的叶片飞旋而起,只 是,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