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弦 我轻拨琴弦,让旋律在指尖萦绕。 忽然,一个干瘪震颤的低音打断了弦的倾诉,像一块巨大的顽石阻断了涓涓细流。 我叹了口气,盯着这令人泄气的第六弦,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我莽莽撞撞地敲开那家的门,求他教我吉他。我于是第一次见到了他,一 个老人——这是我万没想到的,在我看来,老人与吉他就好像蒸汽机车与光纤电缆 一样毫无关系——他目光忧忧郁郁,被无限沧桑化作的利刃在脸上划出无数深深沟 壑,难以看到有任何类似笑的表情曾经或将要降临在上面的迹象。单凭这脸,我实 在是难以想象他能够答应任何人的任何请求的,但他并未回绝,我被允许随时到他 那里去坐坐。 他生活的极朴素——倒更应该说“单纯”:他有一把吉它——一把极精致而略 显古旧的吉他,不加任何刻意装饰的满布木纹的琴体与闪亮的钢弦,无论是视觉上 还是听觉上都完全无可挑剔:外观精美绝伦,而又无一丝浮华;音色华丽准确,而 又无一丝做作。但其他的东西:除了电灯,他没有任何电器;除了桌子、椅子和床, 他没有任何家具;除了一个只管按时间送饭的大娘和我之外没有任何社会交往。电 灯、桌椅、床和食物都是为了生存,换句话说,都是生活的基础,而根本不是生活, 所以可以说:吉他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当他拿起吉他,我就能看到一个奇特的变化过程:暗淡的眼眸里会放出轻灵的 光彩,心灵深处的微笑会透过那微微颤动的嘴角清晰地传递过来。同时,他的每一 根手指都分别在六根弦之间轻轻起舞,以精准的和弦和即时华彩剥夺我的全部思考 能力,让我的心在浓醇的情感海洋中沉没……如果说他是一个魔法师,那吉他是一 把打开人心扉、拨动人心弦的魔琴,恐怕再恰当不过了。 他躲进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居民小区的一间小房子里,愿以及他为伴了结此生。 他曾对我提起:他对一、二、三、四、五弦的弹奏已经没有什么可提高,只是第六 弦,还未发挥到极致,如果这样死去则心有不甘。 1995年:他开始精神衰弱,长期失眠。不过在我看来,他仍是那么努力与投入。 2000年:晚期胰腺癌确诊。这种癌是很少见的,但偏偏被他碰上。从那以后,他的 琴声更是绵绵不绝了。每当我看到他伏在桌上用肘顶着腹部低声呻吟时,汗流满面 时,都为不能给他哪怕一点帮助而自责。 昨天,他第一次主动叫我去。他半靠在床头上,先是弹了一系列低音域的自编 曲,他对第六弦的应用让我吃足了惊,那纯熟的程度和奇异的应用所表现出的效果 使我对低音域的感染力今生再也不会有怀疑,更令我高兴的是我又见到了久违的充 满激情的他。他,简直与吉他合为一体了。 时近中午,大娘没来送饭,他也没有一丁点饥饿的样子。他从枕下取出一个小 盒子,打开,里面并排着五个注射器。他让我帮帮他,给他打针,我打完,他收好 盒子,稍事休息,又开始下面的表演:在下面的五个小时里,他将他所能想起的所 有曲目统统演奏了一遍,中间又让我给他注射了两次药物。我问是什么药,他告诉 我,是杜冷丁。 傍晚,他已精疲力尽,他于是解开背带,但仍把吉它抱在怀里,冲着我满足而 轻松地笑个不停。 第二天,他死了。 那第六弦被他首尾相接,结成一个环,他又把环套在窗楣的横杠和脖子上,再 按习惯背好那只剩五根弦的吉他…… 人们发现他时,他以一个半跪的姿势离开了,因为那横杠离地面仅仅一米五, 而他有一米七五高。 他的遗嘱里规定如果我愿意,吉他归我所有。 我不管家人的阻拦,把它拿了回来,换上一根崭新的第六弦,可声音总是无法 和谐,其他几根弦也似乎失去了当初的魅力。 忽然,我明白了,这吉他,就是他的生命。 我托表哥从公安局拿回了系成环套的第六弦,把它拉直,装好,一点一点去拧 动弦钮,让那第六弦逐渐收紧、收紧……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位置。 我轻拨琴弦,让婉转绵长的旋律从共振箱里启程,穿过我的耳鼓,取道于我颈 间的血脉,最终抵达我正暗暗燃烧的胸腔,在那里久久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