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生命哲学 作者:欧阳默 12月25日,一个世纪的末梢。下午,一觉醒来,便揉着惺忪的睡眼,想一些 伤感的事情,直到被电话铃声打断。电话是辽宁的大哥打来的。说,阳阳她得了 白血病,晚期。上周查出来的。让你知道就行了,路太远,就不必过来了。来晚 了,怕也见不上…… 我即刻动身,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东北的冬天冷得刺骨。我在医院里见到了 阳阳,正如我所坚信的,她会耐心地等候叔叔的到来。她一直将她愚拙的研究生 叔叔引以为无上的荣耀。她从医院的楼上走下来,远远地向我挥手。状态比我想 象的要好。后来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语不发。笑容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她 稚气未脱的小脸显得格外苍白,毫无血色,眉比我在八年前第一次见到时更浓、 更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将阳 阳拉到身边,抚着她微微发黄的头发,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晚上,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对话。她左手托腮,紧盯着我的脸。她的笑很恬淡, 看不出丝毫的忧伤。我忽然记起嫂子的话,阳阳是班花。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 小书桌上常常堆着同学们送来的贺卡和小礼物。但阳阳又是班里学习最差的那一 批。她没有谈及任何关于学习的话题。比如,她的英语为什么学不好;比如,爸 爸请来的家教为什么不起作用。她只字不提。她首先说,叔叔,把眼镜摘掉,那 样你的脸好看点。然后她要求问我八个问题,让我一一作答:一年之内能不能找 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友;结婚后希望要个男孩还是女孩;给这个孩子穿一件怎样 的衣服;描绘一下自己将来的家庭;怎样布置自己的卧室…… 我惊讶了。以至于张口结舌。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被诊断出不治之症以 后,向她“博学”的叔叔提出的八个问题,也是她在生命的尽头最希望了解的东 西。而这一切,又都是我从不曾认真思考过的。我的含糊其词令她非常失望, “还是研究生呢,其实你什么也不懂!” 尽管,我们都无法预料,生命在她面前还能延伸多久,但还是每天都被她的 憧憬感染着。她通过为我们设计未来寄托她自己的心愿。 我惊讶于她那幼稚而深刻的生命哲学。更惊诧于她自然、乐观的生活态度。 我蓦然发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太过功利和偏执。我曾经为一门课程没有考好而消 沉,为丢掉一辆新车而激愤,为自己的平凡而无奈……而年仅十三岁的阳阳,在 可怕的死亡面前,竟表现得如此坦然、镇静。 也许,她在以一种更贴近生活本质的方式,把握着生活、理解着生命。她在 以自己乐观向上的天性,与命运抗争。我预感到,她会是胜利者。 她的异乎寻常的坦然,让我们萌生了某种怀疑和希望。复诊共三次。最后一 次是在北京一家很权威的大医院,这已是我返回南京以后的事了。结论是我在电 话里得知的。大哥很兴奋,连说,误诊误诊,其实是“手足发绀症”,并不严重。 阳阳呢,我问,“她在又蹦又跳地玩”! 那天,天气并不好。但我还是透过云层,看到了太阳的光芒,仿佛阳阳稚嫩 的小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尽管,医学以其真诚善良的动机同我们开了一次相当残 忍的玩笑,让我充分体察了人的脆弱和盲目,但我还是发现,其实生命很美。当 心灵被覆以浓重的阴影时,我们不妨舒展愁眉,抬脸向上,就常常会看见很暖的 日光。哪怕所看见的是真实的乌云。 (写于2000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