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 这是一颗无名的行星,荒凉得只有岩石和陨坑,以及不知含有什么成份的淡紫色大 气。当然,人类已能适应各种环境,作为自由行星联邦军队第七军团的总指挥,靖虎对 各种严酷的自然环境都不妨在心上——他担心的是眼前这个约会。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对方还没有来。他摇头笑笑:都十年了,她还是那么爱迟到。 十年前,他等过她无数次——在学院后面的小河边,山坡下——每次他都是这么等着, 只是等待的心情今非昔比。谁能想到,久别之后,竟要这样重逢。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飞船着陆声,一个窈窕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 “惠蔷!”他兴奋地迎上去。 一双纤纤素手摘下头盔,一道黑瀑刹那间从脑后泻下。 “还留着这么长的头发——带头盔时很麻烦吧。” 惠蔷双颊泛红,笑道:“你喜欢长头发嘛,我一直留着,”她的声音如同溪水般清 澈,流淌过十年的分隔,直流到他心里,“你选的地方不错嘛……” “当然了,”靖虎抬起手,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秀发,“你最喜欢紫色了,这可 是我特意挑的。”他笑着,一种久违了的恬静愉悦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了他的全身。无 意中,他瞥见了秀发下遮掩的肩章:三个同心圆的周围,环绕着三颗星。一凛,“干得 不错,已经是中将了。”他低声说。 “你更强啊”,惠蔷凝视着他的肩头:鹰的爪下有四颗星,“上将。而且你终于园 了你十几年前的梦想,率领着军队……” “为联邦效力!” “很好,很好——灭了南星共和国,又是一件大功。”还是那溪水般的声音,但冷 冷的,象冰下的寒流。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靖虎想。似乎不太情愿,又似乎期待已久。他缓缓地说:“其 实这也是为你们好……” “所以要侵略我们。” “这不是侵略,这是给你们带来自由。”他觉得自己象是中世纪的传教士,为了信 念不顾一切。 “反正你们总有理由——但把强加的东西称为自由,你不觉得可笑吗?” 两人当然都笑不出来,也都说不出什么来,陷入了沉默。 “我不敢说我们高人一等,”靖虎首先打破了沉默,“但如果所有的国家都向我们 自由行星联邦那样生活,全人类才是真正幸福的。”类似的话几千年来被无数的政客说 过,然而像这样真挚的恐怕还不多。 惠蔷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既热血又天真,十年了一点都没变。这个问题他们 当年就争辩过多次,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这次赴约你不担心?通敌叛国可不是小罪 名。” “我决不会辜负我的祖国,你不用费心了。” “当然,”惠蔷轻轻地说,“难道我还不了解你?我是真的担心你……” “……”他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所在的半球背对着恒星,浓淡不一地紫色大气在卫星反射的柔光的映射下,缓 缓地变幻着各种轮廓。无定的紫色下是一个个巨大的陨坑,象是大地张开的无数狂啸的 嘴,只是啸而无声,默默地向着宇宙。 “在这种无名星球上,也有一番景致。只可惜,这里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了。”靖虎 感慨。突然,他急切地说“我们抛下这一切,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好 吗?” 惠蔷抚摸着头盔,幽幽地说:“你放得下吗?我现在不是自由自在,但抛下这里之 后也不可能自由自在。……你不也是这样吗?” 靖虎不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确也是这样。 惠蔷的柔发在微风中轻轻飘扬,衬着紫色的背景,仿佛在轻轻地叹息。靖虎想起了 十年前那个紫衣长发的女孩儿,那个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倩影。被时间改变的东西实在太 多太多,今日的柔发也已不是当年的青丝,尽管仍然那么美。 “战场上见。”这是他们会面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其实谁说都是 一样。 “晨星号”是第七军团远征军的旗舰,攻击力超强,防守性和机动性也是超一流的, 不愧是这个庞大军团的核心,而这一切,都被包含在柔和的水滴状外形中。军团副总指 挥田政正在指挥室里研究作战形势图,靖虎走进来,他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问:“叙 完旧了?” “我不是去叙旧的。” “哦?”田政笑着转过身来,“难道你们是去吵架的?” “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去的——也许我本不该去的。”靖虎叹道。 “其实也没什么,”田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从前是战神星军校的同学,甚 至情侣,而后来却不得不生死相拼的,你们不是第一对,也不会是最后一对。” 战神星军校属于学院行星集团——星际社会的最高学府。这是一个永久中立集团, 专门进行传播知识,培养人才的工作。靖虎,惠蔷还有田政当年便是同学,后来都成了 军队中的佼佼者,然而…… 自由行星联邦是星际社会中最强的一国,而南星共和国只是个蕞尔小国。两者的悬 殊差距很明显的从交战中反映出来:联邦军队猛烈进攻;而南星军队则只有招架之力。 一道道命令从“晨星号”总指挥室里发出,化作宇宙空间一道道能量束和一团团耀 眼的爆炸亮光。毁灭永远是战争的主旋律,从蒙昧时代到星际时代,恐怕只有这个是亘 古不变的。军团步步进逼——很快就能进入通往南星共和国主星的门户了。 “你一点都不手软啊,”进展得很顺利,田政觉得很清闲,“‘猛虎’的外号果然 不错,对付好朋友也是一样不留情。”靖虎一声不吭,田政觉得奇怪,凑近一看,只见 他面色惨白,显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田政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刚才的话只是开开 玩笑而已,可别当真啊。”靖虎还是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政颇感没趣,转身去看作战形势图。所谓形势图,其实是巨大的电脑屏幕。全军 各作战单位的监测器监测到的资料汇总到“晨星号”,再通过屏幕形成即时的三维作战 形势图,及时准确详细地反映战场每一个角落的情况。但是由于观察角度复杂,信息量 大,所以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根本看不懂。 忽然,田政“咦”了一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前面就是南星共和国主星, 可眼前却空空荡荡,毫无防卫的迹象。南星共和国虽弱,但总不至于大开门户地迎敌。 他怔了一怔,随即哼了一声:“空城计而已。” 那边靖虎已下命令:“侦察队23组!去察看前方情况,注意隐蔽,尽量不要交火。” 田政很清楚“尽量不要交火”意味着什么:以强攻弱,赢了也没什么,只有不伤一人的 完胜才值得骄傲。况且当大军压境之时,对方斗志全失以至投降也未可知,实在犯不着 硬拚。 过了许久,派去的队伍还没回来,甚至连信号也没发回一个——他们失踪了。两个 指挥官的的惊讶更甚于懊恼:虽然侦察队的攻击力稍弱一些,但是对付像刚才那样的对 手是绰绰有余的,不声不响地失踪简直是莫名其妙。“先锋队02组!从另一个方向进去, 注意保持联络。”先锋队的实力自然比侦察队强许多,但是同样音讯全无。田政心忖: 惠蔷果然厉害,先前倒小觑她了。前面不知有什么古怪,大部队一鼓作气地冲进去自然 能解决问题,我就不信二十比一还会输。但这样也许会损失惨重,以强攻弱也只有惨胜, 那和失败也差不多了。 靖虎想的也差不多,他从一开始就把屈敌投降作为目标。这固然是因为双方实力悬 殊,但在他内心隐隐有个念头:希望惠蔷能平安无事。如今事出突然,一向果断的他也 不禁有些举棋不定。 正犹豫间,突然传来警报:军团的右侧翼发现敌人。窝着火的舰队一齐向那里猛攻, 可甫一交火,对方就不见了。正在莫名其妙之际,又传来警报:这回是左侧翼。和刚才 一样,又是打了几下就消失。不久又是相同的一幕。这样来来去去折腾了八九个回合, 联邦军团虽然损失甚微,但与初时的酣畅激烈相比,每个人心里不禁又烦闷又紧张:空 有巨大的力量却无处下手,还得提防神出鬼没的偷袭——当然前面的偷袭都不痛不痒, 但谁能保证下一次不是来真的? 两个指挥当然也是这么想的。田政哼了一声,说:“就算要有伤亡,也比现在这样 敌暗我明地耗着强。”几乎是同时,靖虎已发了命令:“全体集结,向南主星前进!” 军团缓缓地向前推进,步步为营。南主星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可一路上居然连 一点微弱的防卫都没有。越是顺利,靖虎的心里越是不安,不知是在提防对方的计谋, 还是在为即将来临的战场相会担忧。 南主星几乎是触手可得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突然警报声不合时宜 地响起:敌方大批军队出现在临时虫洞附近。靖虎这才如梦初醒,厉声命令:“全体注 意,最快速度返回临时虫洞!” 虫洞是星际交通的主要工具,它能将空间扭曲从而使物体迅速穿越数以光年记的距 离。然而要使虫洞稳定地保持可利用状态,需要大量的能量。即使是开辟这次的战时临 时虫洞,自由行星联邦也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像那样财大气粗的强国,对于开辟虫洞也 是十分谨慎,至于其他的小国,如果不互相帮助,就只有仰人鼻息了。在战场上作为交 通线的临时虫洞更是举足轻重,往往是重兵把守。偏偏这次靖虎认为我众敌寡,对方拼 尽全力也招架不住,更何况要到临时虫洞必须穿过联邦军的阵地,对于南星军来说这无 疑是不可能的。又为了调集尽可能多的兵力以增加威慑力,所以他在那里只象征性地留 了一点兵力。不料这次千虑一失,中了疑兵之计,竟让对方的偷袭部队溜了过去。 靖虎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最近的军事基地也在近一百光年之外,交通线一旦被切 断,和后方的一切联系就断了。如果对方再坚壁清野,远征军多半得困死在这里,最多 是同归于尽。想到这里,靖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好在这只是想想而已,如今最关键的 是在临时虫洞被破坏前赶回去。 南星军主力果然在那里,相对优势使惠蔷很快解决了那里的少量守军,随后集中全 力摧毁临时虫洞地能量供应装置。当靖虎一行急匆匆地赶到时,临时虫洞已岌岌可危了。 两军的实力有天壤之别,但是惠蔷很清楚:主星及其他大星上的人员和物资已全部 疏散,这样困住联邦军的关键就在于切断其交通线,而眼下临时虫洞的能量已所剩无几 了。只是对方这么快就赶回来,令她暗暗吃惊。当即调整阵形,只要稍延时刻,将供能 装置全部摧毁,对方再强也无计可施了。 靖虎自然知道对方的想法,眼见六十四个能量供应装置只剩下了四个,不禁心急如 焚。“进攻!把敌人全部消灭!”靖虎气急败坏地下达命令。 南星军虽然力弱,但不与对方硬碰,在惠蔷的调度下与强敌周旋,一时也不致落败, 稍有空隙,便向供能装置打几下。而联邦军火力密集,混战中也难免向供能装置招呼了 几下。一番混战下来,虽然南星军损失了近三分之一,但供能装置却只剩下两个了。 靖虎知道这样下去可不行,便下令暂缓攻击。但南星军一有喘息之机,便向供能装 置猛攻,不久又摧毁了一个。这下可把联邦军的人气炸了肺,但慑于军令仍不动手。靖 虎身为总指挥自然怒气更甚,而这时供能装置只剩下一个,如果不当机立断,就要一败 涂地了。 惠蔷见对方突然罢手,不禁暗自庆幸。正要一鼓作气将最后一个供能装置拿下,突 然座舰一震,显然使对方再度动手了。本来以惠蔷的精明,不会使自己的座舰受人攻击 而毫无反应,可是此时她心里却不断地想:他,他真的……真的狠心下手了……心神一 分,随即又是一震。惠蔷的座舰虽然远远比不上“晨星号”,但也是第一流的战舰。饶 是如此,受了两次攻击也有些顶不不住了。 靖虎的确狠下了心:如果不以攻为守,抢先击毁对方的旗舰,这最后一个供能装置 势必保不住。可是旗舰里的是……仿佛有两股力量要将他扯成两半,令他撕心裂肺。最 后还是被其中的一方拉了去。这一切只持续了几秒钟,对他却像是度过了无穷的时间。 惠蔷的旗舰迅速躲避密集的攻击,但这次成了对方的众矢之的,实在难以逃脱。突 然她虚晃一枪,向附近的一颗小行星驶去,打算以此为掩护。这时一阵巨响,座舰的中 枢系统被击中,失去控制了。此时已进入了小行星的引力范围,她的座舰迅速向小行星 表面撞去。 爆炸…… 这一切,靖虎在“晨星号”里看得清清楚楚。他缓缓地站起身,向通道口走去。田 政低声地说:“她已经……已经没有希望了……”靖虎似乎没听见,继续向前走去。通 道口打开,小型飞船准备就绪。田政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拉住靖虎:“你疯了吗? 外面很危险!”靖虎使劲甩开了拉着他的手。小型飞船向爆炸地激射而去。 靖虎没有疯,他很清醒。他清醒得可以灵巧地避开激战中射来的流弹,他清醒得知 道自己的部队已胜券在握,他更清醒得知道他必须赶到那里去,那个令他熟悉而又陌生 的地方。 见到过那么多的爆炸,可接近这残骸,仍令他心悸。远处响声隆隆,战斗正在激烈 地进行。可靖虎心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雄心壮志,运筹帷幄,都离他远去。 这里的大气也是紫色的,惠蔷最喜欢的那种颜色。可是她的秀发,永远不能再飘扬 了。 起风了。风掠过残骸,发出呜呜的哀响。靖虎只觉得脸上冰凉冰凉的,他那件只沾 过汗水,血水的制服,也被沾湿了。 他拿出能量枪,缓缓地将枪口对准自己。指示器显示能量只剩下10%了。这支枪陪 伴他好几年,效忠着他就像他效忠联邦一样。如今,他要用这剩下的十分之一为自己做 些事。 不远处突然发生爆炸,气流把他掀倒,枪也丢了。军人的本能命令他跃起躲避,但 他不想躲,甚至不想动。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特别平静。“我现在不是自由自在,但抛 下这里之后也不可能自由自在。”他想起了惠蔷的话,想到现在终于可以自由自在了。 他充耳不闻隆隆的巨响,仿佛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似的。弥漫在他的宇宙中的,全是 宁静平和。还有一点点紧张,那是透着甜蜜的紧张,就像当初第一次和惠蔷约会时的感 觉那样。 又是一次爆炸,他消失在火光和碎片中…… “晨星号”——巨大的战斗机器依然运行良好。总指挥不在了,还有副总指挥,联 邦军队不会有断档的。田政虽然身兼二职,但面对主力已被全歼的对手,几乎不觉得有 什么紧张。联邦军队进展顺利,简直是势如破竹。田政觉得有些无聊,便从上衣口袋里 掏出一张纸——越原始的东西往往越安全——纸上印着:“秘密授权令。授权第七军团 副总指挥田政清除叛徒之特权。军团中任何人若有通敌之嫌疑,田政都有权将其立即处 决。”他很清楚这是针对靖虎的,“上头”不会不知道靖虎与敌方总指挥的关系,至于 为什么不把靖虎调开,就不是他该管的事了。 他叹了一口气,走进靖虎的个人房间想整理一下战友的遗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里,他发现了一张“秘密授权令”,除了被授权人是靖虎外,其他都与自己的那张一模 一样。他一怔,随即想通了:自己也认识惠蔷的。或许在别人的手里也有类似的玩意儿, 毕竟联邦军队的情报工作是一流的。那张“授权令”的背面写这一句诗:我心中有猛虎 在细嗅蔷薇。他知道这是几个世纪前一个诗人作的。纸背的其他地方还画着许多难以理 解的符号和线条。田政无心细看,苦笑了一声,很麻利地把这张纸揉成团,扔进了垃圾 分解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