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误解——谈沈从文热 作者:agi 我最早在某杂志上看到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后,即对沈 有了很大的兴趣,后来看到了《从文自传》等,开始对他产生浓烈的兴趣。不过 我对他的喜欢,一直是个人化的,虽然现在沈似乎很热,但是与我的角度相去却 远。我觉得时代和社会对他有着双重误会,要真正理解他——我指的是社会性的 理解,也要再等一些时候。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讲沈从文了,但是他对 沈的评论令人喷饭——他还是把沈从文当一个灰色的第三种人,说他不革命,脱 离实际——对《丈夫》和《边城》的解释我简直听不下去,后来就干脆不听了。 而现在对沈的评价,自从美国人金介甫以来,又出现了新的趋势。 引用两位名人的话: “(沈从文老家)一直是苗族与土家族世代杂居之地。这是一块不曾被正统 的儒家文化彻底同化的土地。这块土地曾经以它无数次与中原文化的以死相拼, 才保持了自己的淳朴自然悠然自得。他无关乎儒家的‘入世’,是一脉边缘的文 化。”(李锐) “从文出生于苗汉杂居的湘西,他最熟悉的是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非但熟 悉,而且是热爱。从文没有受过正规的中学和大学教育,但他的天分极高,他的 语文能力完全是自学的。在他的早年,中国文化传统给他的影响不大。这就是他 的大部分作品的题材、故事和人物形象基础。各式各样单纯、质朴、粗野、愚昧 的人与事,用一种直率而古拙,简净而俚俗的语言文字勾勒出来。他的几种主要 作品,有很丰富的现实性。他的文体,没有学院气,或书生气,不是语文修养的 产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经验的录音。我所钦仰的沈从文,是这样一些具有独特 风格的作品的作者。”(施蛰存) 这是现在对沈从文的评价中相当有代表性的意见。我发觉沈从文俨然成了许 多人的武器,被利用来反华,反汉族,反儒家……真是十分奇怪。某些人竭力营 造沈的神话,想要说明他的成就来自少数民族血统,来自他没有受儒家和汉族文 化熏陶,来自他自觉与革命保持距离……事情真的是这样吗?还是用沈从文自己 的作品来解释吧,他的《从文自传》里写得很明白: “……首先提到一个我从那儿生长的边疆僻地小城……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 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为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 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作者注下面引用了另一篇作品的片断)两世 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和每一个碉 堡。” 沈从文哪里提到苗族跟汉人有大冲突了?“与中原文化的以死相拼”,真太 有想象力了。明朝治理当地的时候,不过是地方土司自治,中原文化根本没去打 扰桃花源。土人免徭役税租,倒是明代不少汉人的编户齐民跑到少数民族地区去 躲避征徭,有那胆大些的便聚众,一直要劳动到文武兼资的一代完人王阳明去解 决问题。到了满清雍正朝的改土归流,土著居民才真正被搅乱了。清朝一心继承 王阳明的道统事业的是曾国藩,沈从文的祖上便是跟曾国藩平太平天国起的身。 当地军人由于受满清的民族歧视,从来没有人得到提督以上的头衔,但是跟了曾 国藩打仗的功勋,使得那里出了四位提督,沈从文的祖上便是其中一个。母亲家 的外祖是当地最早的贡生。这样沈从文无论从父母哪一方面,都是道地的文明社 会官僚、士大夫阶层了。沈从文的奶奶是苗人,家里怕苗人生的孩子没社会地位, 所以她被远远地嫁去。这小孩从小便是生活在一个道地的仕途阶层家庭中了。这 样一个家庭,不是汉人,我倒不知道算什么民族;不受儒家教育,我倒不知道受 什么教育。李锐对中国旧社会的知识,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Q^. 自传里还写到小时候上私塾,十多本启蒙读物是《包句杂志》、《幼学琼林》、 《论语》、《诗经》、《尚书》,这是典型的全中国通用教材。辛亥革命后当地 咸与维新,小孩又进了新式小学,读到高小程度时,进了新式军校。这时他却羡 慕一个旧式老战兵带的小孩,居然穿花衣,持华丽的冷兵器,习武术套路和古典 阵法!这不是中国文化传统吗?民间小传统也是中国汉族的,总变不成XX族的, 更不是西洋东洋的。施蛰存这人真是…… 小孩混到一个更广泛学校里时,升作“副爷”,成了军队里有文化的人,成 天抄抄写写。阅读物有《辞源》;《秋水轩尺牍》;《西游记》;订了上海《申 报》;读几大箱商务印书馆出的《说部丛书》,是翻译的外国著作,据说题材包 括科幻、言情、伦理、侦探、历史、社会诸项……后来换了军队当书记,一心一 意临钟繇和王羲之。他十九岁时给人写的碑,后来一直留着,据黄永玉说真是天 才!已经完全成熟并且富于锐气、新鲜感。沈从文随军队行军时带着几本字帖和 《李义山诗集》,在当地认识的土匪大王也会唱戏(内容自是“中原文化”和汉 族的。)、会书画。沈从文跟了一个以王阳明、曾国藩为榜样的统领官,正派严 谨自律极严的军人,作一个书记。直接引用沈的文字吧: “这份生活实在是 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 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 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来了一部 《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 间,似乎便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作好。 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需作一识别,故二十四个书 箱的表面,书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 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 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 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都有事作。我虽 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 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在半夜时送来,回文如 须即刻抄写时,我就随时得起床作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 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 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 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 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 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 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 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 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 统领官的。” 《四部丛刊》何如也? “《四部丛刊》是上个世纪初由著名学者、出版家张元济先生汇集多种中国 古籍经典而篡成的继《四库全书》之后的又一部大丛书。学者们公认此书的最大 特色是讲究版本:辑者专选送宋、元、明旧刊(间及清本者,则必取其精刻)及 精校名抄稿本,故版本价值之高,远非《四库全书》所能比拟。多年来,该书一 直深受文史工作者推崇,所收书还常被用作古籍整理的底本。”(从网上某处抄 来的介绍) 这么一种丰富的阅读和初期的研究教育,是不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涉及四部 经典的基本阅读(钱穆故去后,有人说中国四部之学绝了。其实我们该多发现发 现沈从文这样私学出来的^Q^ ),版本目录之学,士大夫家风的书画文物鉴赏, 这教育还算少了?通常中学教育会有这么丰富吗?这么好的书都读了,还没受多 少教育啊!“语文能力完全是自学的”。天哪,上帝降下吗那来了? 这十八岁的青年到北京后,身边带了《史记》,白话《圣经》,在北大选取 中文系、历史系、日语系等的课程进行旁听。他住的地方迹近红楼(现五四大街 那里),当清灭及军阀混战之时,公私文物大量散出,在红楼附近的文物市场流 转。年青的沈从文在那里饱厌甘肥,亲见了大量真迹。这种福气又有几个人能有? 即使是学有专精的文物学者,在正常生活中也不大可能爆炸式地看到很多文物吧? ………… 沈从文谈到“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 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这民族指 的是谁?是苗族、土家族吗?总该是汉族吧?“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 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这人类智慧指的什么?是不是中国文化传统?难道是“风土人情”、“早年生活 经验”?施蛰存真够有意思的,竟然眼睁睁置沈从文自己的文字于不顾,替他说 出意思完全相反的话来。 我一直喜欢沈从文,以前还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是个非常古典 而和传统的作家,看他的文字是很舒服的,全无翻译腔。美国诗人托·斯·爱略 特说(大意):文化传统是有继承性的,任何创新,都是在传统的链条上加上一 个新的链环。在我看来,沈从文正是中国最纯正文化传统上的一个金环。 他继承了屈原人神杂糅,香草美人讽喻托志的浪漫和忠悃(《边城》);陶 渊明恬淡出世又“猛志固常在”的倔强(貌似诗意离尘的《湘西》和《湘行散记》, 其实是想为大家提供一个土风民情的说明,以达到保家卫国全民抗战的目的); 杜甫深远浩瀚的杞忧、对底层人民崇高的悲悯,以一支笔来记载中国社会之“常” 与“变”的诗史精神(《丈夫》、《长河》等。)。 古人说:礼失,求诸野。恰如云南丽江古乐竟保持了唐宋传统,沈所在的边 陲小城,也保持了中国在宋代以前的生活方式,至少可以上溯到春秋时代,他小 时候参加过的花灯会可以印证姜夔和吴文英这两位南宋词人的作品。他的文字, 也令我想起古代的笔记小说,文字和语法其实非常古雅,决不是象某些人所说的 用的地方方言,即使是方言,这方言也紧紧地与中国文化传统连在一起,应该说 是失落了的、隐藏了的传统。如果我们希望中国复兴,愿意找寻真正的中国文化 传统的话,也许很多传统保持在边陲,保持在少受历年革命影响的地方。希望也 藏在现在仍压在社会底层,缺乏话语权,怀有深心却羞于明确表达的人们中间。 周文王父亲的大哥——吴太伯让国入吴越之地时,遵从当地的习俗断发文身, 但是文化思想却仍是原来的,他在南方传播了文化,使得那里再不是蛮荒之地。 皮相是那么重要吗?沈从文有少数民族血统,写了当地的苗人,就跟中原文化和 汉族仇若水火了?许多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全无见识,因此不可取,他们混 淆了外表和内在的本质。见到外在的野趣,就忘掉严肃的寄托以及那背后渊深的 文化传统。看到断发文身的吴太伯,我保证他们肯定认为这人只会作老虎吼、吃 生肉、猎人头,把自己那一整套对野人的想象全扣到人家头上去。到底谁才是野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