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侠 作者:搜狐李三 引子 “铮”地一声,两个人从半空直落下来,“嘭”地摔在黄沙中,又连人带沙 地跃起,疾风骤雨地互击数剑。 左首使剑之人叫道:“明明宝藏就在西边,我难道骗你不成?”另一使剑人 道:“你说西便是西么?我偏说是在东面!我们都有份藏宝图,凭什么要相信你 的?”说话间又斗了几招。一边围了三人,并无劝阻之意。二人边走边打,翻翻 滚滚已打出一里地远。 旁观的三人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右手攥了五根缰绳,五匹健马听得金刃 相击之声,都惊狂欲奔,但缰绳在老者手中犹如生了根般,挣之不脱。那老者的 手劲大得出奇,五匹高头大马止步不行,却教他硬是牵着往前走。 使剑的一人道士打扮,留了三绺长须,腰间佩了个碧绿玉佛,只是头上的道 冠不知何时打飞了,发簪也歪插一边,原有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另一个使剑人 面如冠玉,虽然有些年岁,但保养得不错,看似文弱书生,出招却剑剑狠毒。 两人武功介于伯仲之间,都打得挥汗如雨,可谁也不肯停手,兀自争辩道: “臭牛鼻子老道!我这份藏宝图传了几代,能错得了吗?”那老道挽个剑花,二 人剑身一撞,磕出一串火星,各自荡了开去,“呼”地平地风沙骤起,两人都眯 了眼迸了气,沙子刮在脸上刀割般痛。 一边的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大怒,嚷道:“许远山、赫老道,你俩打则 打,使这么大劲把沙子激了乱飞,摆谱儿么?”许远山与赫道长都不搭理他,待 风沙一止,二人往上一凑,两柄长剑犹如两条通体银白的龙又绞在一处。 那汉子怒道:“我说话你们当是放屁么!”也不见他如何动弹,膝一曲,人 已弹出,如同一个大肉丸子。他这一弹无巧不巧,硬生生地挤进剑网中,正值许 远山一招“仙人指路”,疾取赫道长上三路。赫道长“举火燎天”挺剑上防,胸 口门户大开。那汉子瞧出便宜,肉掌一翻,直奔赫道长心口。掌未至,劲风已将 赫道长颔下长须尽数吹起,抖得笔直。许远山不由火冒三丈,喝道:“王大掌门, 你讲不讲理!”剑锋一转,便削那王姓汉子的掌上五指。赫道长剑招也由上封改 作下劈,砍向那汉子肩颈。那汉子大叫道:“以众凌寡,算甚么英雄好汉!”莫 看他人矮,功夫着实俊得很,身子滴溜溜一转,“嗤嗤”两声,两柄长剑各在他 的胸前、肋下衣衫上开了两道口子,并未伤及肌肤。 与牵马老者并行的一人哈哈大笑,道:“这倒有趣!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 少,我也来陪你们玩玩!”扭头向那老者道:“齐兄,要不要一起来耍耍?”齐 姓老者还未答话,那人已飘出几丈开外,他使的是把厚刃的紫金背山刀,力大刀 沉,一招“力劈华山”,照许远山的天灵盖劈下。四人转瞬间互拆数招,捉了对 地厮杀,一会儿许远山对中年汉子,使刀的对赫道长,一会儿后三者联起手来对 付许远山,一会儿又成了使刀的独斗三人……斗到酣处,早辨不出谁是谁了,只 见一团老大的黄沙围成的圈,隐约有人影闪绰。其间不乏口角言语:“牛鼻子! 咱哥儿俩的帐迟些再算,先料理了这两个!”“哈哈,许远山,你自身难保,想 求饶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赫道长,小心我点你‘风府’、‘曲池’、 ‘百会’!”“痛快痛快!在这鬼沙漠中转了大半月,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舒舒筋 骨过。” 那老者身后的五匹健马齐声长嘶。那老者似乎也被感染,眼见落日余辉将脚 下遍地黄沙染成金色,不觉叹了口气。 四人越打越远,不知不觉向北又行了约莫三里地。那老者也不心急,他们走 他也走,他们停他也停,总与四人保持在百步以内。 五人五马越过了个极大极阔的沙丘,对面又有个更高更大的沙丘,状似一只 倒扣的海碗,也许经历的年月久了,四面教劲风吹出一层层梯状的沟壑,日头下 好象个去了塔尖的巨大的塔基,下大而上窄,占地极广,甚是壮观。 还未走多远,忽尔脚底下鼓声雷动,似乎从地底传来压抑沉闷的咆哮,仿佛 置身于一个鼓擂金鸣、人喊马嘶的沙场中。那老者略一皱眉,却辨不出声音来自 何方,就连脚下的黄土也在颤栗。身后的五匹马象预感到大祸将至,不安地“咴 咴”嘶鸣,四蹄纷沓,很是烦躁。 走得近了,响声更大,直充斥了每人的耳膜。那老者方才辨出响声打前方那 个形状颇奇的沙丘中传出,好似当中煮了锅沸腾的热水,随时会滚将出来。他眼 见那四人充耳不闻,离那沙丘仅有几步之遥,急叫道:“各位停手,我有话说!” 那四人打得发了性,对身周事物浑然不知,更听不到那响动和老者的话,急切间 谁又能停得了手? 赫道长连变三招,与使刀那人刀剑相交,一边的许远山剑光闪动,抢入圈子, 疾刺他的“膻中”穴。赫道长平地向后硬移了一尺,许远山剑到胸前,气势已尽。 那中年汉子绕到许远山身后,一招“铁雁入林”拍向他的后心,不料掌还未发, 脑后便有金刃劈风之声,迫得他收招藏头。待那刀劈空,他左掌消没声息地自肋 下拍出。背后那使刀的人赞道:“好一招‘叶下藏针’!”当下也刀交左手,右 掌上迎,两掌相对,二人身形俱是一震,“呼”地那使刀之人身上衣袍便如充足 了气,鼓起老高。那中年汉子面上朱色立现,稍纵即逝。赫道长腾出左掌,直欺 过来,笑道:“王沐云,让老道也见识见识贵派的‘雁行九式’。”那汉子叫了 声苦,只得出右掌硬接了这一掌。原来这五人的功夫都是半斤八两,那中年汉子 掌上造谐再深,终究敌不住合二人之力的一击,“砰”地一声,他整个人如同发 石机上的石子直朝后飞去,背脊正撞上那座沙丘,“噗”地沙尘四起,从头至脚 地陷入沙丘中——沙丘中间竟是空的。那沙丘上只余一个尺高的大洞,那叫王沐 云的中年汉子早没了踪迹。 那隐隐雷鸣之声就在这刹那间陡然拔高,割破了长空。许远山等三人终于也 觉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来。忽然沙丘中传来那中年汉子的凄厉惨号。他跌跌撞 撞地从洞口爬出,早已体无完肤,身上满是鲜血。他勉强走了几步,又摔了一跤。 赫道长忙上前去挽他,惊道:“王掌门,你……”话音未落,洞口灰影极快地一 闪,赫道长只觉腥风扑面。他反应倒是不慢,长剑起处,血光迸现,剑身上已挑 起了一只浑身黑毛的大家伙,腥红的舌头伸了老长。地上中年汉子尚能开口,神 色惊惶道:“狼!是狼!里面……都是狼……”只见洞内黑乎乎的似有成千上百 匹狼在辗转跑动,洞口一只接一只地窜出狼来。 赫道长一拉中年汉子的脖领,道:“走!”提了口气,二人疾退出数丈。许 远山抢上将剑舞成一道光圈,扑到跟前的一匹狼立时身首异处。狼越涌越多,也 不知沙丘中埋了多少只狼。那洞口渐渐扩大,终至沙丘上开了道长有五、六丈的 大口子,如同决堤的洪水,只见一溜黑线如潮涌来,跑声雷动,黑压压的足有四、 五百只。 那使刀之人骂道:“直娘贼,哪来的这么多的狼?”他手臂扬处,一匹腾空 跃起的大狼在空中一记悲鸣,翻个跟斗,仰天栽在地上,一枚钢镖已深深钉进咽 喉,只露出镖尾的大红绸带。后面的群狼见死了同伙,立即一拥而上,风卷残云, 将那匹死狼分噬光了,空留一具血迹犹自淋漓的骨架。 那牵马的老者忙解了缰绳,翻上马背。可胯下坐骑见了这么多狼,早吓得四 腿发软,一时间就跪倒了三匹马。 群狼大多体瘦腹瘪,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饱餐一顿了,许是饿昏了头, 又许是闻到血腥惹得兽性大发,狼群往上一涌,个个争先恐后。 许远山急忙叫道:“快走!快走!”赫道长、许远山各担了中年汉子一边胳 膊,三人发足狂奔。 那老者兀自抽打坐骑,可任由他如何鞭鞑,马儿“咴咴”地就是不肯挪窝。 他下得马来,伸手在一匹马腹下一托,喝道:“起!”那几百斤重的马便不由自 主地被他托离地面,这才四蹄着地。 许远山四人已越过老者,使刀的那人甩手又打出一枚飞镖,狼群中一只灰狼 “嗷”地从中直飞起一丈多高,还未摔下已然气绝。那使刀之人回头道:“齐老 儿,还不逃么?”此时群狼离那老者最近。 那匹被老者托起的健马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仰天一声长嘶,撒开四 蹄撇下老者就跑。那老者低低骂声“畜生”,见来不及拉其它马匹,匆忙中从几 匹马上扯下几袋水囊、干粮,绑在腰间,两脚一叫劲,人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一匹狼前爪已搭上他的后背,“嗤拉”扯去一幅衣襟。那老者足不着地,在空中 更不回头,反手一抓,五指内扣,“叭”地端端正正抓在那头狼的脑门上。他的 这记鹰爪功可沉淫了四十多年,莫说是狼头,就是一块铁疙瘩也经不住这一抓。 那头狼脑门立刻多了五个指孔,血浆四溅。 那老者转眼追上马匹,单掌在马臀上一搭,一个筋斗轻轻巧巧地翻上马背。 再看身后,那一线黑潮早淹了四匹健马,扬起的黄沙几乎都遮去了半个天空。 那老者纵马与四人并行,问道:“王沐云还活着吗?”那中年汉子满身血污 地从赫道长肩侧抬头道:“还有口气,死不了!”那老者将马让与中年汉子乘坐, 四个人八条腿行走如风,竟丝毫不逊健马奔跑速度。身后狼群穷追不舍,虽一时 半刻追不上这五人,但五个人在沙漠里留下的气息也甩不脱群狼。 五人一马跑了一天一夜,马匹终于累得力尽虚脱,口吐白沫而亡。五人只得 各背水囊、干粮,此时方向也辨不清了,只求摆脱狼群追击,管他东西南北,走 多远算多远,却不知他们在沙漠中兜了个老大的圈子。 跑得累了,便稍稍休憩片刻,干粮还没咽下肚去,狼嚎声又清晰入耳,于是 五人匆匆继续上路。别人倒还罢了,那个中年汉子身上多处创伤,加之连日逃亡, 再硬朗的汉子也吃不消。另四人倒也仗义,始终不肯舍了他独自逃命。五人停的 次数多了,自然脚程慢了不少。 又这般苦撑了两日,当中教狼群撵上过一次,好不容易从尖牙利爪下脱身, 除赫道长外,另三人也轻轻重重地挂了彩。捱到夜里,干粮所剩无几。五人眼见 四周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心中活命的希望也渐渐渺茫起来。再行了一个多时辰, 忽然走在前面的赫道长鄂然止步,众人也都停了下来。使刀的那人多时滴水未进, 嘴唇干裂,沙哑了嗓子道:“怎么回事?”众人见赫道长缓缓回转头,眼中满是 惊诧与沮丧,迟疑一会才用手一指前方,道:“咱们……咱们兜了个圈子,又… …回来了……”许远山扒开赫道长往前一看,果然不远处正是那个形状奇特的大 沙丘,那道大口子还在,外面堆了层浅浅的沙土,里面黑漆漆的空无一物。 赫道长晃亮火折子,仗剑进了沙丘的腹地。沙丘内部极是宽敞,足以容纳万 人。只见里面四壁平整高耸,顶上也无一条缝隙,只是每隔数尺有个拳头大的气 孔,因此狼群在这儿才能存活下来。他心里道:“瞧这情形,这沙丘乃人为筑成, 不知何方人氏,居然在这儿埋了那么多的狼,又凿了这些个气孔,却故意教它们 慢慢地死,当真令人费解。” 他又低头向地上看去,遍地狼粪,早已干硬结块。本来这沙丘的底离周围沙 地有几尺深,想是狼群在里面互相残杀同类以果腹,狼粪堆积起来,竟平地填高 了几尺。赫道长眼睛一亮,不禁大叫道:“天助我也!”当下唤进许远山及老者, 三人合力将狼粪挖起搬出,在外面空地上足足堆了半人多高、丈圆的圈子,远处 狼嚎声又近了许多。 夜色笼罩了苍凉空旷的大漠戈壁,柔水般的皓月洒下的清辉,将沙地映成银 白。五人在圈内坐定,引燃狼粪,即时腾起熊熊大火,浓烟冲天,如条蜿蜒而跋 扈的黑龙,在空中经久不散。狼群很快赶到了,它们绕着火堆焦燥地走来走去, 不耐烦地来回甩动尾巴,却没有一只狼敢扑进火圈。 火堆中的中年汉子突然笑起来,笑中带着咳嗽,道:“他娘的,咱们在中原 江湖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响当当的汉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闯过?现今却教 群畜生给折腾得一条命止剩半条……”老者哑声道:“说不定有路过的商队,看 到了狼烟讯号,能施手相救。”许远山道:“只盼这批狼崽子知难而退。要是它 们围而不散,多熬几天,咱们哥几个可就玩儿完啦。”火圈外的狼群却似乎没有 半点离去的样子,隔了半晌,“呜——嗷”的一声,近千匹狼仰头冲着月亮,齐 声大嗥,声震大漠。 那使刀的人冲赫道长道:“牛鼻子,这回若咱们大难不死,贵派与我们镖局 结的梁子就此揭过不提。”赫道长苦笑道:“那是自然。喂,齐老儿,这次能侥 幸活命,你还寻不寻宝贝?”那老者微哼一声,并不言语。一边的中年汉子拍了 大腿道:“还寻他娘的宝贝!找了个把月,把命给丢在这鬼地方……操你奶奶!” 蓦地火焰一闪烁,暗了又明,火圈中已多了一人。五个人都是顶尖的高手, 可那人是如何进来、何时进来的,他们竟毫不知晓。来者形同鬼魅,他是怎样自 如地穿过外面的狼群的?红红的火焰亮堂地照出每个人脸上掩饰不了的诧异…… 来的是个年轻人。 西出阳关 一 离玉门关十数里,有个不大的小镇。其实也谈不上是个镇,关内关外的买卖 人云集于此,每月都要热闹上一阵子,渐而久之,定居的百姓越来越多,便由集 成了镇。当地人都称作“太平镇”,寓为城关边塞无人敢犯之意。的确,这些年 来往的都是生意人,并无异族入侵或中原马贼介入,不过终年风急沙多,春天也 象民族被长城雄关所挡一样,不曾涉足小镇半步,因此有诗写道:“春风不渡玉 门关”,就是指此地气候干燥多风沙而言。 但这几日来“太平镇”却不太平。先是绝迹十年的狼又出现了,连沙漠城关 也似乎挡不住狼群,少则五、六只,多则十余只,结伙入镇叼羊拖猪,还咬伤了 几个百姓。通往波斯等地的商客从关外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人看见大漠深处, 有成千上百匹狼出没。后来又出了件怪事,镇上平白多了百来号人,瞧模样不是 做买卖的商贩,皆携刀带剑,各地口音方言都有,似是中原武林人氏,而且门派 众多。镇上的人便又多了份惴惴不安,心里都想:“狼来这儿的目的谁都知晓, 无非是猎食填饥。这些人的来头不小,却谁也不知他们来这的目的,这才叫难测 难防呢。” 这一日打关外西北面走来一人,风尘朴朴,身上的布料粗糙,不象出自中原, 补丁大大小小粗略一看,竟不下二十个。来人是个个头不高、肤色微黑的小伙子, 披散了头发。许是长途跋涉遇了风沙,头发灰朦朦的,硬得都粘成了一片。他身 后跟了条狗,也是不同本地和中原的狗,四肢稍短,尾巴比寻常的狗要粗上一倍, 个头挺大,但因沙尘隐了本色,毛色没有光泽,看上去颇为狼狈。 小镇上的人大都聚在一条本镇最大的街道上叫卖、干手艺,这当儿大抵都停 了手头上的活儿,众人都看着这一人一狗缓行而过,神情古怪。在玉门关左近, 西北方是片荒无人烟的大沙漠,狼群便是源于大漠深处,一人一狗从大漠入关, 不是有些蹊跷么? 那小伙子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径直寻至小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瞧了会 儿招牌,这才拾阶而入。客栈内须经过一进大院子,方到正堂,一楼是喝酒吃饭 的所在,二楼就是住人的客房。这几日出入往来客栈的佩剑者颇多。 那小伙子在门槛前站定,扬手“噗噗”拍打身上的灰尘,尘土四扬,少说衣 上也带了半斤沙土。店伴皱了眉头掩鼻过来,陪笑道:“客官,您是打关外来的 吧?瞧这一身土……您是住店还是打尖?住店的话,恐怕您得另觅他处了……” 小伙子一直没言语,那店伴流水价地又诉了客栈的诸般难处,“请客官包容”等 客套话,说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缄了口便欲离去,心道:“敢情是个哑 巴。”那小伙子这才开口,翁声翁气道:“我打尖,有空座没有?”店伴笑得更 欢,忙哈下腰道:“有有!大爷您请,这儿没人。” 那小伙子落了座,卸下背后的包袱,露出腰间插着的一把长柄柴刀,大概用 了年月太久,早已生了铁锈,刃口也卷凹了几处。店伴问道:“您要吃些甚么?” 那小伙子踌躇一番,道:“来……来斤牛肉,半斤熟的,半斤生的。”那店伴疑 道:“生的?”但有赚钱机会,他怎敢多生事端,道:“行啊,马上给您送来。 您喝酒不喝?”那小伙子抬头看了看四周正在吃喝闲聊的食客,道:“有做菜用 的料酒么?上二斤吧。”那店伴又是大奇,嗫嚅道:“这个……哪有用料酒招呼 客人的?本店的料酒味辣,性又烈,喝不得的。”那小伙子不耐烦道:“怕我不 会钞么?照寻常酒钱算帐。”店伴应了一声,心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那小伙子又叮嘱道:“千万别兑水。”店伴心下狐疑,看那小伙子不象玩笑的样 子,百思不得其解,默默退下。 店中不少人乜眼打量那小伙子,当下有人压低了声议论道:“那小子是什么 来路?也是跟咱们一样来寻宝的么?”“嘘,轻点儿,小心走漏了风声。”“你 没瞧见昨儿、今儿又来了二十多号人,都是会家子。他们不是来寻宝的,却又来 做甚么?我看这风声啊,早就漏啦!”“那小子是打关外来的,那就是与寻宝扯 不上关系。我瞧他身手步法虽然灵活,却不象练过武功,年轻人便是有些儿蛮力。” 靠门的一张长桌边围坐了三人,二男一女。那女的约莫十七、八岁,容貌较 美,嘴角上还有对浅浅的酒窝儿,穿了身绿衫,向对面年纪最大的一个留了山羊 胡子的老者问道:“爹呀,那人的狗怎么长得这样怪?”那老者沉吟未答,同桌 的另一个年轻小伙道:“他是从关外来的,小师妹,关外的狗自然与中原的狗不 同了。”绿衫女子嗔道:“我又没问你……那条病狗老得快掉牙了。”那老者伸 出筷来,在她额上轻击一下,斥道:“小孩子别乱说话。这儿龙蛇混杂,莫生是 非。”绿衫女子一吐舌,扮个鬼脸。 店外又进来两人,商贾打扮。一个手上、身上缠绕挂满了许多琳琅的首饰, 是个做珠宝买卖的;另一个披着件羊皮袄,却瞧不出是干什么营生的。二人径向 那小伙子的桌子落座,也不向他打招呼,喊来店伴叫了些酒菜,自顾自聊天。那 珠宝商道:“张年兄,近来生意还好罢?”那个叫张年的商人道:“好甚么!昨 晚我的羊又少了两只,叫狼给叼走了。”原来他是个羊贩子。那珠宝商亦一脸愁 容道:“再这么折腾下去,牛羊猪都让狼吃光了,那不就轮到吃人了吗?这‘太 平镇’咋又不太平了呢?”张年道:“听说十年前,有一位奇人,把大漠里的狼 全赶进一座大坟墓,脱不了身,狼群只得在里面自相残杀,日复一日地少了下去, 最终总要绝迹的。”珠宝商道:“对,对。我知道那个地方,现在让沙埋了大半, 象个大沙丘。每回隔了老远,也能听到里面‘轰隆隆’直响,擂鼓一般。知道的 人,都绕了道走。可是,为啥那狼埋在里面,却没憋死?”张年说道:“那位奇 人可比你高明。你倒想想,里面埋的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要一股脑绝了活 路,那它们还不闹腾?逼得急了,几千匹狼往外一冲,那沙砌的穴能不垮么?狗 急了都跳墙呢。这般耗着,再过几年,一千只狼剩五百,五百剩三百,三百剩五 十,还不都得玩蛋?可老天爷偏不开眼,谁知道那些狼大难不死,又窜了出来… …唉,生意是做不成喽。”那小伙子闻言一耸眉毛,伸手掖了掖桌角的包袱。 那绿衫女子听得悠然神往,向身边小伙道:“喂,师兄,听见没?自打入了 关,我已听过七遍这样的传说了。”那小伙撇撇嘴道:“这些人没见过世面,就 爱编故事唬人。谁有那本事,埋了上千匹狼?”绿衫女子不服道:“不与你说。 怎么没人编故事,说你就是那位奇人?”她师兄不想抬杠,一笑置之。 那边店伴已端来两盘牛肉,一盘生一盘熟。那小伙子将那盘生牛肉搁在地上, 一声唿哨,那条大狗立时窜来大嚼生吞牛肉。那小伙子也不取筷,以手取食,片 刻之间,桌上一盘熟牛肉和地上一盘生牛肉让一人一狗风卷残云吃个精光。在座 的人皆是惊诧,均想:这人倒也罢了,这狗胃口好大!又有人想道:关外的人, 便是野气不脱,吃相如同蛮夷。 店伴又从里双手捧了壶烫过的料酒,心里道:“我也不白赚你的银两。我替 你温了酒,可算仁至义尽了。”那小伙子接过一试酒温,不满道:“谁叫你烫的 酒?”俯身放到地上,倒进一只大海碗内。那狗嗅到酒味,竟比见了牛肉还要开 心,上前便饮。众人都以为奇,这才知道这料酒原是为狗准备的。那狗酒量甚佳, 一碗饮尽,小伙子便又添上一碗,连添了六大海碗,二斤料酒转眼即没。店伴肚 中笑道:“料酒性烈,就是匹大骡子也要倒了,那狗还不成了醉狗?” 那狗喝了酒,原本灰尘覆身的毛色油光锃亮,如同抹了黄油一般,精神陡增, 顿时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立在店中。那狗极是欢畅,前爪立,后腿蹲,一昂首, 露出一嘴利牙,突然“嗷”地一声大吼,倒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声音拖了老长, 绝不是犬吠的“汪汪”声。有人叫出声来,惊道:“狼,是狼!”与小伙子同桌 的两个商人惊而离座,眼神中既恐惧又愤怒。 此时客栈外来了个大汉,满嘴胡子拉茬,手里拎了条极长的羊鞭,赶着群白 羊,口中吆喝不断。大院子里顷刻就挤满了肥羊。那大汉显然是个哈萨克族牧羊 人,他还未进店,听到狼嗥,不由大怒,踏步上前道:“大白天狼也敢出来么? 我的许多羔羊被狼拖走,真主安拉,今天我非杀了这只狼不可!”他经常在关外 游牧,与汉人通商卖羊,汉语说的很是流利。那狼依旧长嚎不绝,整个客栈都沉 寂下来,院子里“咩咩”直叫唤的群羊惊恐地挤成一团白云。隔了一会,忽尔 “太平镇”上人家养的狗齐声狂吠。 张年手指那小伙子道:“你……你带了头狼到这儿来……干什么?”那小伙 子横了他一眼,并不开口。不知是谁暴喊一声,道:“宰了这匹狼!”店中的本 地人都吃过狼的苦头,一呼百应,纷纷围将上去,有几人已亮出了腰刀。那小伙 子道:“咬你们牛羊的不是它。”张年道:“是狼都得杀!狼总会咬牛羊咬人的。” 那小伙子缓缓伸手去抚那狼的后背,道:“我的狼不咬牛羊不咬人。”人群中有 人笑出声来,道:“哪有不吃牛羊的狼?你当我们是小孩子么?”几个本地人一 齐叫道:“宰了它!宰了它!”那狼一抖身上的毛,又是一声大嗥,围上的人吓 得停了脚步,你推他搡,谁也不敢再迈上半步,以狼为轴圈了个圆。 先前那个哈萨克族牧羊人忍耐不住,分开众人,上前一步,扬起手中长鞭朝 狼挥去,叫道:“留了这条畜牧,咱们在这儿还有立足之地吗?”他长年挥鞭驱 羊,这条长鞭早使得得心应手。在座的会拳脚的内行人一看便知:此人不谐武艺, 只是仗着鞭沉力大。眼见这一鞭就要不折不扣地打在狼首上。不想那狼喉间闷闷 地低吼一声,四肢虽短却极是灵活,鞭到身闪,一鞭“啪”地砸在地上,打了个 空。跟着那狼后腿一弹,众人只觉眼前灰影一晃,耳听牧羊人一声大叫,左手握 了持鞭的右手手腕,脸色苍白地倒退几步,叫道:“狼咬人啦!恶狼咬了我了!” 只见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伤得还不轻。围观的人均想:这狼落嘴可真快,幸喜 刚才自己没有出手。 那小伙子低声喝斥道:“阿毛!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人们又是大奇, 原来这狼还有名字。那狼“呜呜”低鸣,蜷了身子缩到桌底下,凶态尽敛,若不 是店内百来只眼睛亲见它避鞭伤人,谁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刚才那条凶猛的狼。 那小伙子起身冲哈萨克族牧羊人一抱拳,道:“对不住,你的手不碍事吧? 刚才你若不出手,我的狼也不会咬你了。”牧羊人更是大怒,骂道:“那你是怪 我了?臭小子,你纵狼行凶,还强辞夺理!狼仗人势,我先教训教训你这个做主 人的!”他也不包扎伤口,右臂一挥,丈长的鞭子“虎”地甩出,在空中打了个 脆响,正抽在那小伙子的肩头。那牧羊大汉这一下使了全力,“叭”地一响,那 小伙子的身上披的一件羊皮坎肩立裂,里面的衣衫也破了,露出了皮肉。那小伙 子四平八稳地站着,不动声色道:“这一鞭你该气消了吧?”那牧羊人一怔,心 道:“我这一击连匹健马也抵受不了,他竟能若无其事地接下来,可当真邪门了。” 门首长桌边的山羊胡子老者微微一晒,低声道:“瞧出来没?那小子深藏不 露,一身功夫可俊着呐。”绿衫女子不以为然道:“我瞧也稀松平常,无非皮粗 肉厚罢了。”老者道:“这一鞭少说也有一、二百斤力道,若仅靠皮粗肉厚,鞭 梢定会就势下摆,打在那小伙子的后脊梁上。你没看见么,那鞭子一挨肩,就弹 了起来,没有深厚的内功修为,哪能这般举重若轻呢?”绿衫女子的师兄道: “师父,他的功夫可比不上您。”那老者笑骂道:“猴崽子,少拍马屁!单要纹 丝不动地受此一鞭,师父我就办不到。”绿衫女子道:“他是什么门派的?”老 者摇头道:“一时半会瞧不出来。我看他练的内功与中原的心法大是不同,却又 不似回疆西域的邪派武功。” 那牧羊人非但气未消,反倒火气更盛,喝道:“你有魔鬼帮忙,我有安拉保 佑。再吃我一鞭!”这一次鞭势更疾,却是兜头砸向那小伙子的面门。牧羊汉子 心想:“魔鬼能让你的皮肉不受鞭伤,却不能令你的脑袋也象石头一样硬。” 那小伙子不欲出手,脚步往左一挪,看上去似乎轻描淡写地迈了一小步,但 身法虽慢实快,于迅雷不及掩耳之际躲开了这一鞭。长鞭落空,不偏不斜地砸在 桌上那小伙子的包袱上。桌面大晃,便似要随时倒塌。店伴、掌柜心中大急,暗 道:“这打将起来,可不毁了我的买卖吗?” 包袱可不会内功,顿时被撕开道口子,里面的物件骨碌碌地滚了一桌。这些 物件也很奇怪,看上去都是些不相干、用不上、简直可以说是破烂的废物。其中 有块黑黝黝、沉甸甸的小铜牌,一柄断了老大一截的断剑,一只褪了色的金镖, 一块缠有红丝线的碧绿小玉佛,甚至还有一只干枯萎瘦的人手,五指俱全…… 西出阳关 二 人群中混有不少看热闹的中原武林人氏,那些物件一滚出来,便有人惊叫道: “‘铁雁门’的掌门令牌?”“‘武宫派’的玉佛?那是赫道长的佩物啊。” “‘一镖震八方’方老爷子的金镖!就凭这,‘威远’镖局保了三十年的镖,愣 没人敢打他的主意。那小子从哪儿弄来的?”“这柄剑又是甚么由来?”“那是 开封府‘游龙剑’许远山的佩剑。你没见剑柄上刻有‘许’字么?”这些事物一 出现,无疑往平静的湖心投了颗大石,陡起风波。原本中原武林各路好汉只在一 边冷眼旁观,并不插手本地人欲杀狼一事,但此时谁还捺得住,都抢上来,将本 地人挤到一边,兵刃在手,纷纷喝道:“兀那小子,你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它 们的主人呢?” 一个粗矮大汉一马当先挤进人群,身法极快,一把抄起桌上的铜牌,反来覆 去看了几遍,大叫道:“不错,是掌门师兄的令牌!”他五短身材,一条手臂肌 肉盘根错节直凸起来,抓向那小伙子的肩头,喝道:“臭小子!这块令牌是谁给 你的!” 绿衫女子自见到那些事物,便神情激动,道:“爹,是……”那老者以的示 意,道:“稍安勿燥。那个是‘铁雁门’的‘铁臂担山’贺老二。‘铁雁门’除 了他师兄王沐云,‘雁行九式’只怕无人能够全部通晓。哎哟,贺老二要糟……” 那贺老二真名叫贺虎,“铁雁门”他排行第二,因此江湖上都叫他贺老二,真名 反倒没贺老二叫得响。他一膀有千钧之力,臂坚似铁,江湖朋友送他一个绰号, 叫“铁臂担山”,意为能用一只胳膊担起一座山来,虽然有些夸大,不过贺老二 的力大臂硬却是属实。 有些认得贺老二的武林好汉见他抓向那小伙子的肩头,心中都想:“贺老二 这一抓可比刚才的鞭子劲大多了,那小伙子准得当众出丑。”贺老二也是这般念 头,这一抓便是块石头也得裂成几瓣。谁知他五指刚沾上那小伙子的衣襟,就觉 着手处软若棉絮,竟无从使力,自己这一抓如泥牛沉海。那小伙子任由他抓住自 己的肩头,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嘴白牙,道:“这位大叔,有话慢慢说来,不 要动粗。”贺老二便觉一股大力反弹上来,犹如一张吸盘将自己的五指牢牢粘住。 他连运几次力,就是挣之不脱。心中直叫:“古怪!古怪!”他手臂直着搭在那 小伙子肩上,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伸着,哭笑不得。欲待用 另一只手去助力,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成何体统? 不知内情的人喊道:“贺老二,把这小子的锁骨捏碎废了他!”“臭小子, 快乖乖地说出这些东西是打哪得来的,否则‘铁臂担山’手上一使劲,你有十条 小命也完了。”几个明眼人隐约瞧出不对劲,却不便道破。 人群中又抢出两人,均持了明晃晃的单刀,各使一招“力劈华山”,当头劈 向那小伙子,口中叫道:“这只金镖是从哪儿来的?”那小伙子身子一晃,叫道: “啊哟,小心了。”那两人哼道:“小心你自个儿吧……哎哟,不好……”贺老 二也不知怎地,腿下一个踉跄,转了个向,挡在那小伙子跟前。这两刀下去,非 先砍在贺老二身上不可。那两人忙收力撤刀,其中一个武功较弱,这一刀砍向变 得慢了,“嗤”地削落了贺老二腰间的衣角。贺老二和那使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不明真相的人都想:贺老二怎么帮起那小子来了? 殊不知贺老二是有苦说不出。那小伙子肩头便似一块磁铁,牢牢吸住他的手 掌,刚才那小伙子肩一动,他就身不由已地转到小伙子跟前做了挡箭牌,全身四 肢都似乎不听使唤。想起先前的那一刀,不由又惊又怕。 突然一人喝道:“你刚才那一刀为甚么向我师兄砍?你奶奶的想谋财害命么?” 众人望见一个比贺老二更矮三分的汉子,一颗大脑袋嵌在宽宽的肉肩上,连脖颈 都看不到。那汉子往前一纵,便似一只大肉球滚了一滚,轻功不弱。他夹手夺过 那人的单刀,朝地上一掷,接着粗短的一腿踏上,“叭”地将精钢打制的刀刃踩 断。那矮胖汉子说话颠三倒四,就连外行也看出那两人出刀并非冲着贺老二而去, 他却一口咬定对方图谋不轨,至于“谋财害命”,更是不知从何说起。但他人虽 糊涂,功夫可不糊涂,露了这一手单足断刀,众人想笑也不敢笑出声来。 绿衫女子道:“这个矮冬瓜圆滚滚的……”看到他父亲面有怒容,忙按口不 说。那老者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他是‘铁雁门’的顶尖儿高手,贺老二 的师弟‘黑煞手’熊彪。别看他人矮,‘雁行九式’可有了一定火候。”那老者 名叫裴仲明,是武林名宿。绿衫女子是他的独生爱女裴文青,一旁的年轻小伙则 是裴仲明的入室弟子程辉。程辉道:“那小子与‘黑煞手’比,哪个厉害?”裴 仲明微笑道:“那小伙子没动一根指头,就制住了熊彪的师兄,你说他们俩哪个 厉害?”裴文青喜道:“好呵,又有好戏瞧了。” 那两个使刀汉子是“一镖震八方”方洪声的徒弟,因见师父惯使的金镖,急 于知道师父下落,这才向那小伙子出手。但熊彪三下五除二断了一人的兵刃,大 失师门威风,二人都心中有愧,面如土色地悻悻退下。 熊彪踱到那小伙子面前,拿眼上上下下一阵瞅,一颗大脑袋晃来晃去,猛然 开口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师哥的掌门令牌怎会你手里?”那小伙子道: “我叫十一郎。那个拿令牌的人是你的大师哥么?你的功夫比他可差远了。”熊 彪倒也不恼,道:“是啊,我大师哥的功夫几乎是独步天下,无人能敌。我怎能 跟他比。”神色甚是自豪,又道:“你的名字怎么这样怪?有姓十的么?”十一 郎笑道:“我的名字是我师父起的。”他说话间,贺老二的手依旧被他内力所吸, 脱不了身。旁人大惑不解:贺老二明明已制住了那个叫什么十一郎的,干么不用 强逼他揭底?啊,是了,莫非他们“铁雁门”想独吞宝藏? 十一郎身子团团一转,贺老二也迫得跟着他转了一圈,十一郎抱拳说道: “各位,这些物件是关外几位老先生托我送来的。他们是‘铁雁门’的王沐云, ‘武宫派’的赫长辛赫道长,‘威远’镖局方洪声方老英雄,‘大力鹰爪派’的 齐大洪,‘游龙剑’许远山。”他每报一个人的名号,便有人惊叹出声,虽然在 此之前众人都已知晓这些物件的来历,但一时之间客栈内还是人声鼎沸。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大力鹰爪派”的大弟子王英奔近前,竟抓起那 只干枯的人手,叫道:“是师父的……师父的手……师伯,你可……要……要给 我们做主啊……”后一句话王英是向身后的一个清瘦老头说的。那老头是“大力 鹰爪派”掌门人齐大洪的堂兄齐啸天,齐大洪不在,“大力鹰爪派”上上下下唯 他是尊。齐啸天道:“你没认错么?”王英哭道:“弟子……弟子不敢瞎说。师 父上个月手刃江西‘雁羚刀’葛去华,左手被姓葛的一记‘拖刀回马’破了道口 子,这刀疤现今还在呢……”有眼尖之人一瞧,果然那只人手中指、食指间的手 背上有道寸长的暗红刀疤,五根手指指节又粗又大,指尖平而齐,正是练鹰爪功 夫的特征。十一郎淡淡道:“是啊,这只左手是齐大洪师傅的。他说他身上没有 信物,即便有,只怕‘鹰爪派’门中弟子多半也不承认,只有这只练过鹰爪功夫 的手,你们才认得。” 齐啸天不愧为一代宗师,居然还面带三分笑容,和颜悦色道:“这位小兄弟, 不知现今齐大洪尚在人世吗?”十一郎道:“现今么?我离开他们约有两天,那 时齐掌门伤势较重,否则他也不会自行断腕。现在他是死是活,我可不知道了。” “大力鹰爪派”几名齐大洪的弟子早已大怒,纷纷喝道:“臭小子,你作死 么?”便有几人向十一郎扑去。那条唤作“阿毛”的狼倒是乖顺,自始至终卧在 桌下,虎视眈眈地盯着周围的人,喉底“嗬嗬”作响,如拉风箱一般,便似随时 准备奋力一扑。十一郎内力牵动贺老二,“铁臂担山”硕大的身子又出乎意料地 移过来,背脊冲外,正好挡住几个“鹰爪派”弟子的去路。那些弟子忙不迭地变 招,或攻上路,或取下盘,或左或右。堂上人多,地方本就不大,兼之桌椅分隔, 十一郎身处空间甚小,他只须轻轻一带,自己小动,贺老二却是大动,将对方攻 势尽悉封住。 一个“鹰爪派”弟子嫌地方太窄,抬腿向十一郎身侧一张圆凳踢去,叫道: “大家搬开桌椅再打,免得打烂了。”圆凳一经踢飞,那人抢上一步,正欲绕到 十一郎身后,不料足下一绊,那张圆凳不知何时又回到原处。那人知道是十一郎 做了手脚,也不禁佩服他出手敏捷,当下又踢翻一条长凳。十一郎一足轻勾,长 凳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四平八稳地立在地上。那人大叫“好古怪”,也顾不得 甚么,一口气“噼哩叭啦”踢飞四张凳子。眨眼工夫,四张凳子又叫十一郎一一 踢回原地,仿佛它们根本连一寸地方也没挪过。那人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连声呼 道:“邪门!邪门!” 十一郎掌缘一靠贺老二的臂弯,关节受力,贺老二一条胳膊抡了一圈,“啪” 地击中一人脸颊。“铁臂担山”的胳膊果真铁硬,这一下把那人打得半边脸颊肿 得老高,站立不稳,这次倒是轻而易举地压塌了一张桌面。当即有人喊道:“贺 老二,你帮外人么?”贺老二胸口郁闷,连张口辩驳的力气也没有,直涨得满脸 通红。 十一郎故作惊讶道:“贺老二,你可别痛下杀手……哎哟,你的脸都气红了? 你要赶尽杀绝,一个不留么?”“鹰爪派”弟子顿时怒道:“贺老二,你不仁我 不义,别怪我们手下无情。”这回不用十一郎把贺老二推向对方,贺老二已成众 矢之的。 齐啸天脸色一变,十指指节“咯咯”乱响,屈指成爪。有人想道:“齐老鹰 沉不住气,要自己动手啦。”齐啸天双臂一振,指风刮面隐隐生疼,近处几人早 退后数步。旁人赞道:“齐氏鹰爪果然非同凡响。练到这种境地,江湖上已鲜有 敌手。只怕齐大洪掌门也逊他一筹。”齐啸天却并非向十一郎和贺老二出手,手 臂起处,已抓起本门两名弟子,一抖一放,将一人甩到身后。另一边余下的弟子 被熊彪一手一个,也抛了出去。齐啸天抛本门弟子,手底使了巧劲,令他们稳稳 落到地上,双足着地。而熊彪却是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甩出的两人直跌得鼻青眼 肿,桌倒椅翻。熊彪兀自嘴里骂道:“什么东西!敢打我师兄。” 齐啸天不急不恼,长身揖手道:“熊老弟,令师兄受人所制,身不由已,原 是我的那些师侄的不是。熊老弟教训的对。”熊彪眉毛一挑,道:“你胡说八道! 我师兄武功出神入化,是他制住了那小子,又怕你们手下不知轻重好歹伤了他, 才出手制止。又加上一个不小心,一个不在意,一个不留神,让你们门下的鸡爪 子划破了衣角……”其实谁都看出贺老二是受了十一郎所制,但熊彪嘴上不肯认 输,生怕 损本门威名,便瞎编乱造一通,又把刚才“威远”镖局的两人误伤贺 老二的帐算到了“大力鹰爪派”的头上,众人都觉好笑。 齐啸天的独生儿子齐思远年轻气盛,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分开人群,从空中 朝熊彪扑下,叫道:“便叫你尝尝鸡爪子的滋味!” 熊彪虽说话不着边际,功夫可不含糊,说道:“要动手么?”双掌上翻,直 迎上去。齐思远双足倒过来在熊彪掌上一点,借力翻了个身,立时头下脚上,五 指疾插熊彪双眼。熊彪沉肩卸力,变招极快,对方指尖还未触及自己眼皮,他的 右掌已快速绝伦地递至齐思远的肋下。在场的人已有一半叫道:“手下留情!” 齐啸天心中狂怒,要施救已然不及,心道:“你伤了我儿半根毫毛,我非将‘铁 雁门’踏平不可!难道齐氏鹰爪真怕了你们的‘雁行九式’了么?” 熊彪有心令齐思远出尽洋相,掌力一吐,只听十一郎道:“哎哟,‘铁雁门 ’要把这儿的各门各派都灭了吗?”竟欺近身来,左手在熊彪掌缘一搭,右肩一 耸,带动贺老二撞在齐思远腰畔。齐思远直跌出三丈多远,接连撞倒了不少人和 桌椅,“大力鹰爪派”的弟子抢上扶住。 十一郎刚才这么拿手一搭,熊彪石破天惊的掌力大半都让他接了下来,齐思 远身子又后跌借势卸力,因此未受内伤,内行人如何看不出来?十一郎一推贺老 二,道:“接住了。”熊彪只得用手搀住。贺老二逞强,推开熊彪道:“我…… 我没事……”举步艰难,好容易捱到一张桌边,勉强坐下,便如大病一场,一条 胳膊又酸又麻,连根小指头也不想动了。 熊彪早就猜到师兄被十一郎制住,一来他不愿叫外人看轻了本门武功,二来 投鼠忌器,所以一直没向十一郎动手,还把过失一古脑推给其他门派。如今贺老 二脱困,他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当下嚷道:“你刚才用了什么招术?”十一郎 笑道:“狼拳。”熊彪道:“狼拳?那是什么门派?” 若不搞清对头师承家底就贸然出手,日后对头的师门家人要是厉害角色,双 方结下梁子可划不来啊,因此行走江湖之人,大都要追问个究竟。倘若对方来头 不小的,还是少惹为妙。众英雄好汉中不乏见多识广的人,但竟无一人晓得狼拳 是何门何派。有人道:“郎拳?莫非是‘二郎拳’?那是河南韦家庄的弟子了。” 熊彪心道:“管他甚么‘狼拳’,料来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先料理 了这小子!”他也不多想,右臂砸下,喝道:“说出我大师哥的下落,饶你不死!” 十一郎往旁边跨出一步,上身微仰,熊彪一记压手砸落了个空,“忽喇啦”将近 旁一张大桌面砸裂。熊彪一击不中,左手又是一记压手砸,双臂如车轮般舞将起 来。十一郎身形左一晃,右一闪,熊彪的压手砸次次落空,连对方的衣角也没扫 到,店中桌椅却无一幸免,木屑横飞。众人纷纷退得靠墙站,店主只是大呼“好 汉爷停手罢”,却是不敢近前。 熊彪打得发了性,喊道:“我砸光了桌椅,看你往哪儿躲!”店中仅剩下裴 仲明一行三人的桌子未遭横祸。每每打到了他的桌边,裴仲明拿手在桌面有意无 意地一拂,便将熊彪压手砸的劲力消于无形。 阿毛早在一边徘徊着瞧了良久,见主人涉险,咆哮一声,人立而起,张开利 牙大嘴,于拳脚中抢过去,还没等熊彪回过神来,狼爪已搭上他的胸前。耳听十 一郎叫道:“回来!”揪住狼颈后肥厚多肉的皮直拽到身后。与此同时,熊彪钵 大的拳头已伸至十一郎鼻前。若十一郎不及时拽回阿毛,熊彪固然有开膛断喉之 灾,阿毛也不免受他雷霆一击而丧命。饶是如此,熊彪胸襟上还是留下了两个梅 花也似的泥爪印。 十一郎恼他出手狠毒,这一拳再不让了,侧身横臂,手肘下压,熊彪拳锋立 偏。十一郎一足甫起,熊彪一招“北雁南飞”,照他足踝一掌切下,谁知这条腿 似软鞭一样,倏忽而逝,竟拐到熊彪背后,“叭”地在他后臀上踢了一脚。这一 脚未用多少劲,只是轻轻一磕,一触即收,否则熊彪早筋断骨折。但这一脚对熊 彪和“铁雁门”来说却是奇耻大辱。熊彪道:“好小子!今天有你没我!”十一 郎迎着拳势故意脚下一慢,弯腰叫道:“好厉害。”一足斗然反踢,却又自熊彪 肋下绕过,足尖在他后臀上一扫而过。场中熊彪双臂齐飞,越舞越急,将自身裹 在一片拳影中,圈子也越舞越大,满堂都是“呼呼”的拳风。十一郎身形多变, 兀自好整以暇地说笑几句,偶尔一足飞起,或双足齐飞,反踢正蹬侧踹倒勾,花 样百出,于拳影中抢出抢入。熊彪吼声连连,却未触及十一郎的一根毫发。 裴仲明低声向女儿道:“你看那小伙的身法,象不象一匹狼?”裴文青陡然 醒悟,道:“狼拳……难道真有‘狼拳’?是啊,可不象匹狼么?” 人群中也有人渐渐瞧出些端倪来,道:“这什么十一郎打得不成章法,举手 投足都好似一条野狗。”又有人道:“倒是更象狼而非狗。老哥,我那一带常有 狼出没,我是瞧惯了的。”“那么说不是什么‘二郎拳’了。”“他的步法踩得 既非九宫八卦一类,又不循五行阴阳,马步不象马步,仆步不象仆步,下盘倒是 稳得很哪。” 裴文青皱眉道:“这人的拳法难看死了。这样耗下去,两人什么时候才算完 呢?”“叭叭”数声,熊彪一路踏着地上的碗碟汤菜,朝这儿打来。裴文青计上 心来,有意要戏弄二人,忽地抄起桌上一盘犹自热气腾腾的油焖笋片,朝场中地 上一摔,心道:“地上都是热油、碎瓷片了,瞧你们怎生打法?”裴仲明哪曾料 想她会来这么一手,惊呼道:“不可。”要待出手相阻,已是不及了。 十一郎一足贴地横扫,一股劲风刮起,盘碟落势稍减。他往前一探身,恰好 避开身后熊彪的一招“人字飞雁”,右手下垂,一把托住盘底,盘子在他掌心嘀 溜溜转了几圈,盘中滴油未洒。十一郎又走了几步,将盘子放回桌面,双足顿起, 熊彪“哎哟”一声,肥胖的一个身子已从人群头顶飞过,“嘭”地摔到院子里, 羊群受惊乱叫乱窜,乱成一片。 裴仲明笑道:“好功夫。”十一郎道:“过奖。”向裴文青瞟了一眼,裴文 青顿时飞红了脸。 那边厢熊彪从无数羊头中探出个大脑袋来,拨开羊群走回店中,满身羊臊味。 众人纷纷掩鼻让道。熊彪不肯轻易服输,道:“你使了甚么妖法?刚才不作数, 再来再来!”忽听身后有人掩口低笑,熊彪奇而转身,却将后背冲了西首。不料 西首群雄也是乐而发笑。熊彪大惑不解,上下瞧了瞧自己,摸摸脸,没觉有什么 异样。他见众人都盯了自己身后,一边师兄贺老二皱眉不快道:“师弟,你先退 下。”熊彪回转头,这才看见,原来自己一身青布衣衫的后摆臀部上印满了灰白 的脚印,不消说,自然都是十一郎刚才暗中留下的。十一郎出腿怪异,神出鬼没, 事先他竟未察觉半分。若十一郎脚上使了全力,后果不堪设想。熊彪再目空一切, 也知自己武功离十一郎相去太远,脸色惨白,灰头土脑地悻悻退下,口中尚自解 嘲道:“刚才在院子里让羊蹄子踩了几脚,那也没甚么打紧……” 众人都知自己比熊彪无非是不相伯仲或稍过之或不及这,熊彪尚不是十一郎 的对手,自己更不用班门弄斧了。群雄皆是黯然。 齐啸天抱拳道:“小儿有蒙阁下相助,齐某感激不尽。不过,如若阁下不将 几位各门派的掌门人下落说个明白,阁下虽于我儿有恩,那也说不得了。”他声 调一高,道:“恩远,你听到没有?”齐思远在一边大声应道:“孩儿听到了, 爹。”裴文青哼了一声,低低骂道:“老狐狸。” “武宫派”赫长辛赫道长的大徒弟刘和杰上前道:“在下乃‘武宫派’门下 大弟子刘和杰。尊驾武艺高强,我等佩服得紧。但若恃强,我们纵然不敌,为了 师尊也只能兵戎相见了。”众人听刘和杰这么一说,胆气不由一壮,便有好事者 附和道:“是呀,‘光棍不打笑脸人’。便老实说了吧。你武艺再高,‘好汉架 不住人多’,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么?”另有精明心细这人想道:“齐啸天说 的在情在理,恩怨分明,倒也罢了。那个‘武宫派’的小子可精得很,只几句话, 既捧了对方,又把武林同道都扯了进去,算盘的得倒是挺响。” “威远”镖局的少主人方正林年青气盛,“唰”地打桌底抽出把长刀,喝道: “姓十的,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十一郎还未答话,一边的裴仲明道: “我看这位小朋友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到这儿报信,足见其诚。再说有了线 索,总好过没有吧?”方正林在中原镖局做惯了吃穿不愁的阔少爷,自来眼中容 不下别人,当即骂道:“哪来的老东西,你凭什么在这当中插上一腿?你活腻了 么?” 裴文青柳眉倒竖,就要发火,裴仲明一手背在身后微微摆了摆,暗示她不要 多事,脸上依旧挂了笑,左袖一扬一卷,自家桌上横着的一柄长剑已落到手中。 他露了这一手上乘内功,人群中有人喝了个采,道:“老爷子,好俊的功夫呐。” 桌子纹丝不动,桌上碗筷也没挪点地方,单是这一手,在场的这么些武林好手, 自恃能做到的没有几个;就算勉强为之,也远不如裴仲明这般信手拈来,轻巧自 如。 裴仲明右手四指握了剑柄,拇指轻压按簧,猿臂轻舒,“嗤——铮”地一声, 长剑出鞘,剑身通体雪亮,流光溢彩。他这拔剑干净利落,寻常人大多“呛啷啷” 响成一片,他只“嗤——”地一声清响,剑好,身手更好。 刘和杰忽尔大叫道:“原来是‘裂云剑’裴师伯!”他抢上跪倒在地,语带 哭腔道:“裴师伯,本门惨遭不幸,师父生死不明,还望您老人家出面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齐啸天心道:“难怪他方才取剑、拔剑一气呵成,若行云 流水。这份功夫,比他师弟‘游龙剑’可强多了。只可惜他闲云野鹤,隐退江湖, 是以武林中倒还是他师弟许远山的名气更大些。”方正林虽然骄横,但还有点自 知之明,口气也软了下来,道:“既然有老英雄担保,我们就权且信他一回。” 将原来口中的“老东西”也改成了“老英雄”。 齐思远凑近父亲的耳朵,压低了嗓门道:“爹,这小子看来久居关外,会不 会和宝藏有关……”他的话还是教不少人听到。众人转念一想,各自庆幸:险些 坏了大事。幸亏没把那十一郎怎么地,否则师父、掌门生死事小,找不到宝藏可 就事大了。各人都是一般心思,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一时便有一些人大声 道:“对!咱们宁可信其有,死马权当活马医。” 十一郎笑道:“各位的掌门、师父说你们月初入关,我算来时日未到,各位 只怕还在中原。没想到众英雄寻师心切,竟提前到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众人只道他在取笑自己寻宝心切,不遵师命,都哑口无言。十一郎又道:“这样 也好,省我不少周折。事不宜迟,今天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早我带各位前去。” 群雄连声称好。 经此一番波折,不觉已日头偏西。 十一郎道:“刚才大家出手都重了些,砸了许多物什。我身上没带多少银两, 不知哪位大叔大伯肯……”话未说完,方正林、贺老二争相道:“区区小事,那 是自然,那是自然。”先前大家剑拔弩张,如今眼看宝藏了些许眉目,店内气氛 也不一样,都争了赔钱。本地人自然不懂其间的玄虚。那个哈萨克族牧羊人亲眼 见过十一郎诡异的身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去招惹事非,不和何时已赶了羊群走 了。 已到掌灯时候,众人前嫌尽释,重新落座。这回吃得畅快,和和融融。十一 郎原只打算在这打尖歇脚,先招些人手,将困在大漠中的五人救出,再往中原送 信。可现在各门派都聚集在此,也就要了间房。本来店内客满,但群雄有求于他, 都竭力奉迎讨好,“威远”镖局让出一间上房给十一郎住。 入夜,群雄都早早回房去睡。因人多房少,连楼下偏房也腾了出来,每个房 间还是挤了四、五人。因为只有裴文青一人是女的,所以她在楼上独占了一间, 裴仲明与程辉便睡在隔壁。 裴文青想着明天即将启程,辗转难眠。别人都存了份疑虑,多了些心思,她 却反而有点兴奋、好奇。再回想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心道:“那个十一郎神神秘 秘的,就凭他,能带我们找到我的许叔叔吗?瞧他乳臭未干的样子,嘴上没毛, 办事不牢……”想到好笑处,不由“咭”地笑出声来。 忽尔东厢房“噼叭”一声,似乎摔碎了一只瓷碗亦或其它东西。已是三更天 了,各房内大都黑着,小镇上偶有一两声犬吠与马嘶,万籁俱寂。 西出阳关 三 原本裴文青迷迷糊糊,行将睡去。这一破裂声虽不响,但在静夜里也清晰地 传入她的耳中。再细听,隐约有人压低了声音在激烈地争吵。她好奇地探头出窗, 只见一楼东面第二间房窗子半掩着,灯光流泻出来,在窗前泥地上影照出一方清 亮。她心中奇道:“这么晚了,还有人吵架么?” 裴文青自幼被父亲管得甚严。此次出关寻她师叔许远山,也是她软硬兼施, 磨破了嘴皮,裴仲明方答允她同行。而裴仲明实是因放心不下让她一个女流之辈 独居家中,倒非她央求的功劳。如今出门在外,自然事事新鲜,也添了个好管闲 事的毛病。当下她吹熄烛火,临出门前又想起件事,返回身摘下墙上的佩剑,悄 悄地带上门,踮脚下了楼。 绕过店堂中叠起的桌椅,裴文青伏身来到东厢房左起第二间,房内果然有人 在争执不休,依稀听得什么“师父”、“掌门”之类的话。裴文青靠在墙角,伸 手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在纸窗格上扎了个洞,将脸凑近前去看。只见屋内高高低 低、或坐或站了有七、八人,瞧服饰都是“武宫派”门下的弟子。当中间的一张 桌子上首坐了一人,正是白天见过的“武宫派”大弟子刘和杰。其余的人也都曾 打过照面,只是互不知道姓名罢了。桌子右首坐了个人,长得还挺文气,背负长 剑,一脸的怒容。 刘和杰笑着细声道:“吴师弟,你就算有十二分的不满,也不至于打翻茶杯 呀。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干么搞得跟仇人一般?师父平日不时时教导我们,忍 让为先,何况又是处了十几年的同门。”那坐在右首的名叫吴一清,是“武宫派” 赫长辛的第三个弟子,素来与大师兄刘和杰不和,但在众师兄弟中人缘颇佳。吴 一清冷笑道:“亏你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师父现今生死不明,你就串通了师弟们 意图夺掌门这位,你说,这是谁的不是?”说到后来语调渐高。刘和杰一皱眉, 不快道:“都甚么时候了,这般大了嗓门地说话,不怕把其他门派的叔叔伯伯们 吵醒吗?”吴一清愤然道:“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难道你心里有鬼么?我便大 了声地说,就是要让其他门派的叔叔伯伯来瞧瞧,瞧瞧咱们大师兄干的好事!” 一边站着的一人道:“吴师兄,大师兄当掌门,是顺情合理的事,你这样大 吵大闹,分明是要外人看咱们‘武宫派’的笑话。”吴一清大怒,跳起来用指直 戳那人鼻梁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平日里只会溜须拍马,师父不在,你们个个 都横着走了!你们若是光明正大,还怕什么外人看咱们的笑话!” 刘和杰眼见越闹越僵,再下去此事很难收场,依吴一清平时的性格,自己当 掌门之事,断难同意,便起身将吴一清重又按回座位,道:“俗话说‘家丑不可 外扬’,祈飞师弟这么说,也有他的道理。”吴一清“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刘和杰弯腰替他倒了杯清茶,道:“其实师父不在,大家都担心得很。军中 不可一日无帅,此处出关,前途吉凶未卜,总得有人做个主心骨。二师弟留守山 上没有同来,于是众师弟推我做掌门,也是逼于无奈。我也知道自己技不如人, 无以服众;说到胆识谋略,与师父又相去甚远,哪能当此重任。刚才我说了些过 火的言语,还请师弟见谅。这掌门之位,我是万万做不得的。” 吴一清见他口气软了下来,自然不好意思再摆脸色,当下也道:“我这人脾 气向来暴躁,刚才也有不对之处……”刘和杰双手递过茶杯,道:“好,大家就 当没发生过这事,谁也别提了。吴师弟,请喝了这杯茶,算是我向你赔罪。”吴 一清忙欠身接过,道:“哪里哪里,大师兄言重了。” 窗下裴文青见一场争执转眼消于无形,不觉索然无味,暗想:这么快就讲和 了?烛光下吴一清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就在他一仰脖之际,刘和杰手自背后一扬, 已多了柄明晃晃的长剑,剑光闪处,吴一清咽喉硬教长剑生生洞穿。 事出仓促,吴一清连叫也没叫一声,“乒”地茶杯落地,倾刻丧命。刘和杰 手一起,抽出长剑屋角烛火一闪,吴一清的尸首离凳栽倒,颈中创口鲜血直溅出 一尺多远。刘和杰一踢地上的尸体,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算师父在 这儿,我这掌门的位子也是坐定了。” 屋内的几个师弟都是刘和杰的心腹,那个叫祈飞的师弟带头拜倒,众人齐声 道:“我等参见掌门。”刘和杰道:“禁声。大家都起来吧。五师弟,八师弟, 你俩把这‘武宫派’的叛徒的尸首埋了,莫惊动了其他师弟们。明天飞鸽传书, 告诉二师弟,就说吴一清图谋反叛,已被我清理门户了。”说到这儿,面有得色, 掩不住一种凌驾他人之上的莫大成就感,心道:“我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坐上了 掌门的位子。待找到了宝藏,可就名利双收了!” 裴文青见刘和杰对待同门师弟如此狠毒,心里不由不为吴一清抱不平,心想: 我在这儿大叫起来,把大家都叫醒,让他们“武宫派”当众出丑。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突然屋内刘和杰低低地喝道:“是谁!”他抢到窗边, “唰”地一剑刺向裴文青藏身之地。别看他为人奸诈狡猾,剑法也深得师门真传, 落剑既快又准,颇有造诣。裴文青事前毫无准备,大惊失色。剑至面门,想躲已 是来不及了,她剑只拔出一半,便将剑鞘也带出去格架。 两剑即要相撞,忽尔裴文青耳边生风,一只手斜地里挽了她的臂弯,于毫发 一触之际,将她轻轻巧巧地悄无声息地拉后一尺,跟着一团事物朝了刘和杰刺出 窗纸的长剑上撞去,正教刘和杰一剑刺个正着。刘和杰往回一撤剑,“噗”地窗 纸上破了个大窟窿。定睛细瞧,剑尖上端端正正地串了只大黄猫。 几个师弟不由赞道:“掌门师兄剑法真是出神入化。”刘和杰心存疑窦,却 一时不便说什么,挥手道:“都下去睡吧。”那两个负责埋尸灭迹的人想讨好他, 陪笑问道:“掌门师兄,是不是将这只死猫也一块儿埋了?”刘和杰听了很不是 滋味,没好气道:“去去去!少在这儿添乱。” 屋外裴文青被那人抓了胳膊,二人轻轻地退到二楼。漆黑中裴文青也看不清 对方的眉眼,低声问道:“你是谁?你一直跟着我吗?”她脑子一转,就想到一 人,脱口道:“你是十一郎!”那人没有答应,只是悄声道:“裴姑娘,以后别 到处乱跑,多留个心眼儿。”他虽没承认自己是十一郎,但听他的声音,不是十 一郎又能是谁? 裴文青道:“那个什么刘和杰杀害同门,强夺掌门之位,你都瞧见了?”十 一郎道:“别人门户帮派的事,与我们无关,还是少管为妙。”裴文青争辩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怎么你的口气,跟我爹一个样儿。” 十一郎道:“不管怎样,姑娘日后最好别提此事,免得惹祸上身。”见裴文青不 语,便问道:“怎么样?”裴文青嘟囔道:“你……你抓得我的胳膊好疼!” 黑暗中十一郎一怔,忙不迭地松开五指,道:“明早还要赶路,姑娘请早点 休息。告辞。”他说走就走,话音未毕,楼板“吱嘎”一响,眼前已没了他的踪 影。关外隐隐传来狼嗥声。裴文青冲了黑暗的夜色轻声唤道:“十一郎,十一郎 ……”不见回音。探头见楼下刘和杰房里的灯也熄了,对着空荡荡的楼道,不觉 连打了两个呵欠,揉着被十一郎捏得发疼的胳膊回到自己房中。挂好佩剑,又呆 呆坐在床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困劲儿上来,也不知何时倒头睡去。 鸡叫第一遍时,店堂内已有人走动说话,沉寂的小镇从沉睡中复苏过来。待 鸡鸣三遍,裴仲明在外打门。裴文青一骨碌爬起,窗外日头还没出来,不过东面 天边已被映得火烧般的红。她梳洗完毕,随父亲、程辉下楼。 各门派都早早起来,聚在楼下用膳。“武宫派”弟子围坐了两桌,刘和杰也 在其中。瞧不出当中有谁因少了吴一清而有异样神情,而且对刘和杰都改口称 “掌门师兄”了,言行间多了些恭顺、尊敬。看来刘和杰这掌门之位已坐稳了大 半。 裴文青迎头朝刘和杰走去,忽然手肘一紧,被裴仲明一把拉了回来。裴文青 挣扎道:“爹,你不知道……”裴仲明低了嗓门道:“昨晚的苦头还没吃够么?” 裴文青本待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刘和杰残害同门、密谋掌门之事抖落出来,不料 听她父亲言下之意,竟是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当下作不得声,抬头去看他, 裴仲明已放脱她的手,大步走开。一边的师兄程辉脸上似笑非笑,神情古怪地看 着她。裴文青不由怒道:“看什么?我脸上刻了花么?”程辉笑而不语,更令她 满腹狐疑,莫非昨晚之事,除了她和十一郎外,还有别人知晓? 裴仲明见女儿呆立不动,唤道:“怎么,连饭也不吃了?”裴文青挪到他身 边,轻声问道:“爹,昨晚上您也在呀?”裴仲明道:“傻丫头,功夫还不练到 家,就当别人都跟你一样,随时被人叫破行藏?”裴文青红了脸道:“你 是常 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裴仲明屈指在她额上轻弹了一记,道:“那么我 常说的‘莫管别派门户之事,少生是非’,你却都忘了?”裴文青嘟起小嘴,极 不情愿地道:“噢,女儿记下了。”裴仲明又道:“咱们首要之务是找到你的许 师叔。旁的事,回了中原再说。昨晚若没有十一郎援手,闹将起来,你的安危… …”裴文青心知父亲口中说莫生是非,其实是担心自己出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 头。 正堂中央一桌已坐了七、八人,十一郎坐在上座,贺老二、熊彪左右陪坐。 十一郎见了裴文青,冲她微微一笑,熊彪大声道:“早哇,裴姑娘。”裴文青把 脸转向一边,不去瞧他们。 吃罢早饭,众人打点行装,结算店帐,备足了马匹、水粮,一行百余人便离 了小镇,由十一郎带路,直入戈壁。 先还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矮小草木,有不少青黄相映的水草地。远处有人在 放牧羊群。随风飘来清亮的女音,唱道:“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听在耳 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十一郎手指身后太阳升起的方向,道:“玉门关就在那 儿,前面就快到阳关了。” “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的歌声快听不到了,羊群也看不见了,水草地 到了尽头。再后来举目皆是黄沙,一望无垠,好似天地之间,除了黄沙,别无他 物。 日头起初还颇暖洋洋,过了晌午,气温骤然拔高,远处地面腾起阵阵蒸气。 群雄以前从未涉足沙漠,一时间适应不了,个个无精打采,脚步也慢了。“武宫 派”的祈飞嚷道:“这鬼地方哪是人走的?” 熊彪解下腰间水囊,却早让自个儿喝了大半,仰脖就灌。十一郎道:“别喝 这么猛,这样更易口干。”熊彪骂了一句,对他的话却不敢不从,悻悻地把水囊 又系在腰间。 原来一个时辰的路,众人拖拖拉拉地直走了大半日。太阳丝毫没有落山的意 思。 一直跑在前头的阿毛突然焦躁不安起来,忽喇忽喇抽着鼻子,两耳竖得笔直。 十一郎“噫”了一声,大步上前。几个胆大好事的也赶了上去。十一郎在前方蹲 下身来,并不言语。有眼尖之人早叫起来:“啊,那是什么?”众人顺了他手指 方向瞧去,不觉都大吃一惊。左首沙地百步远处,遍地白生生的累累白骨,瞧模 样是牛、马、骆驼之类的尸骸。群雄大多久经风浪,可谓见多识广,处变不惊, 可乍见到如此大场面的骨骼,一股寒气还是不由自主地自每人脚心直灌头顶。 裴文青低低问道:“爹,那是些甚么?”裴仲明手按剑柄,攥得牢牢的,摇 头道:“不知道,许是群野骆驼吧。”裴文青声音发颤道:“它们……它们迷路 了,饿死在大漠中了,是吗?”裴仲明实在对此亦无把握,他倒满心希望这是真 的。其实每个人打阿毛发现尸骨开始便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人们都不想说也不 敢说,都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队伍又行了半盏茶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狼。那些尸 骨是狼群吃剩下的。”空气似乎便被那个字眼儿凝住了。终于人们意料之中的事 情发生了。大家拥上去,只见前头黄沙中,赫然是一大片干巴成块的狼粪。瞧这 仗式,那群狼没有千只,也有八百。 齐思远骂道:“这他妈的是甚么鬼地方?那么大的戈壁滩,凭什么偏偏叫我 们遇上狼群。” 阿毛仰起鼻子在空中嗅了几嗅,喉底“呜呜”作响。忽尔左近响起一声狼嗥。 群雄先还以为是阿毛所发,后来声音陡然拔高,似乎嚎叫的不止一头狼。十一郎 一手拉了领头骆驼的缰绳,猛地后拨,将骆驼生生拉得倒转了身,伸掌在骆驼后 臀上一拍,喝道:“有狼群!大家都往原路跑,千万莫停下来。” 话音未落,对面沙丘顶已窜上三、四匹狼,个头与阿毛一般无异,只是比阿 毛更显得邋遢、狼狈及凶残。 群雄想也未想,都一个个拨转马头,策鞭狂奔。骆驼和马匹也都知道大祸临 头,不消群雄驱使,纷纷朝了沙丘的反方向跑去。熊彪心有不甘,在马上回头道: “不就是三、五匹狼么?把我们这些天天在刀口上过日子的好汉爷们吓得掉马就 逃,那成什么话!”只见沙丘上忽拉潮平地冒出无数个狼头。日头下群狼呲牙咧 嘴,透过马蹄扬起的沙土,都能清晰地看到狼嘴里露出的白森阴冷的利齿。 熊彪原以为不过是几匹失了群的孤狼,没想到真遇上了上百上千头狼。吓得 他在马上一哆嗦,扬手一鞭,重重地击打自己坐骑,恨不得能肋生双翅飞离这个 鬼地方。他紧张之余,下手不分青红皂白,使了大力猛抽。胯下那匹马禁受不起, 尥起个后蹶子,把熊彪给甩下地来。熊彪在空中翻了个身,两脚稳稳着地,坐骑 已跑得远了。贺老二回头叫道:“师弟,快过来。”却不敢回马来救,反倒又多 加了两鞭。 沙丘上的狼群沉默了一歇儿,忽然齐声咆哮,从沙丘上挟沙扑下,跑动声震 四野,沙丘下已被激起一层厚沉的飞沙。狼群还没冲下,激荡的风沙已迫人鼻息, 压得熊彪喘不过气来。 熊彪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的狼瞬间扑到他的跟前,饶是他有一身好本领, 一时也慌了手脚。他转身欲逃,一只狼爪已搭上他的肩头。熊彪低头收腰,一个 “过肩摔山”,那匹狼“嗷”地大叫,教他从肩头直掼出去。但狼群象洪水一般 追上他,把他围在当中。 一条人影闪电般地直抢进来,一把拽住熊彪的腰带,身旁的几匹狼纷拥而上, 还未近身,便四下飞了开去,摔出老远。熊彪尚未回过神来,耳边生风,一股大 力将自己抛起老高,如同发石机上的石子,冲远去的群雄飞去。半空中他见地上 狼群飞快地向后退去,就听有人在近旁道:“接住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一 条缰绳,侧过身子,分腿坐在一匹马上,一边执了马嚼环的裴仲明缩手放缰,在 他坐骑上抽了一鞭,道:“快走!”熊彪惊魂未定,回头去瞧,身后黑压压的尽 是狼群。刚才救他的那条人影正如一支快箭直奔过来,追得近的狼均被那人反足 踢开,不一刻便赶上了群雄,正是十一郎。 群狼紧追不舍,但脚力终究比不过马和骆驼,跑出十几里地,渐渐只闻其声, 不见其影了。群雄都长长舒了口气,刘和杰欣欣然道:“总算把狼群给甩了。” 熊彪大口喘气,抹掉头上的冷汗,道:“是啊,刚才真他娘的好险。”十一郎冷 冷道:“大漠里的狼可不同于中原的狼。它们为了填饱肚子,会追上一年半载,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方正林在后面大嚷道:“那咱们岂不都活不成了?” 十一郎没有答话,环顾四周,忽然神色一变,低声唤道:“阿毛,阿毛。” 群雄这才注意到,平时与十一郎形影不离的阿毛没了踪影。十一郎大为焦急,不 断弯腰往马肚下搜寻。裴文青见他如此关心阿毛,便安慰道:“也许它贪玩,呆 会儿就会回来的。”熊彪道:“很可能让那些饿狼分吃了。”裴文青拿双晶亮的 大眼睛去瞪他,熊彪话一出口,也自觉后悔,讪讪道:“象阿毛那样凶猛的狼, 只怕还没别的狼能吃了它,应该不会有事的。”心中道:“最好出事!那种狼崽 子,留着反倒碍事。” 十一郎不言不语,在原地驻足眺望。他不走,群雄自然也走不成了。这般耗 了一个多时辰,众人都不耐烦起来。贺老二道:“十一郎,你那头狼若真大难不 死,准会嗅着咱们的气味跟上来。这样等下去,别把那成千上百头野狼给等来了。”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狼嚎声又打风头上飘过来。群雄没有一个不吃惊的, 均想:“果然应了十一郎所言,这狼群追得好紧,看来真是跟定咱们了。”有人 想跑,可又打消了念头,他们已深入大漠腹地,没了十一郎,谁又能有把握走出 这个荒无人烟的戈壁? 狼叫声仿佛把十一郎从麻木纷乱的心绪中惊醒,他终似下了决心,道:“好, 咱们走。”群雄这才如释重负。欣喜之余,齐啸天问道:“不知咱们该往哪去?” 十一郎道:“我这就带各位去找五位前辈,也了却我的心事。送你们入关后,我 ……我再去找阿毛。” 当下群雄日夜兼程,因后有追兵,这次倒是人人奋勇直前,不敢半点偷赖叫 苦,途中只稍稍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十一郎一心急于送众人到目的地,往往与 群雄距离拉得甚远。好几回都不见了他的踪迹,顺着脚印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看 到他盘膝坐在前头等。 众人先是向北行了十数里地,后折而向西,走了小半天,后又折而南行。瞧 这情形,十一郎似要绕个圈子,摆脱狼群的跟踪。可即便这样,狼群总能在某个 时候赶上来,扯开喉咙嚎上一阵,似乎在远处说道:“你们跑不了的!” 西出阳关 四 第四天的傍晚,走在前头的十一郎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转头来,脸上浮起难 得一见的疲惫的笑容,手指前方道:“到了!各位掌门就在那座沙丘里面。”群 雄闻言一阵欢呼。 前面果然有个极大的沙丘,面北的大窟窿里透出一丝火光。再走近了,火光 闪耀中似乎有几个人影。熊彪最是性急,叫道:“掌门师兄,可找到你了!”众 人中当数刘和杰大失所望,心道:“师父没有死,这掌门的位子只怕坐不舒坦了。” 群雄叫了几声,里面没人答应。还没到沙丘跟前,远远就看见洞外横卧了一 人。走得近了,只见那人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胸口插了柄断刀,大半截刀刃整 个儿插进那人体内,刀柄却不见了。那人双拳紧握,虚伸在空中,身周沙地被血 染成褚色,显然已断气多时了。熊彪看得真切,“哇”地大叫起来,哭道:“大 师兄!大师兄!”“铁雁门”众弟子惊呼道:“掌门!”齐啸天曾与王沐云有过 一面之交,见那人五短身材,正是“铁雁门”的掌门王沐云。 一边的威远镖局镖师凑近方正林耳边轻声道:“少主人,那柄刀是老镖头的。” 不想他的话早教熊彪听见,长身跃起,“嘭”的一拳,那镖师平地飞出老远,满 嘴是血,早晕了过去。熊彪破口大骂道:“老子早知道你们不安好心,果然是你 们镖局干的好事!”他第二拳刚打出,手肘一麻,便莫名其妙地被人托了起来, 腾空翻了个跟斗,却是十一郎出的手。贺老二伸手接住自半空跌落的师弟,沉声 道:“师弟莫急,这帮走镖的跑不了,等下再找他们算帐也不迟。” 十一郎脸色沉重,正色道:“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怎能妄下定论?”他心中 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不相信这一切的莫过十一郎本人。他离开王沐云等人来回 不过七天,自己当时给他们留足了食物及水,五人自相残杀,情理上也站不住脚。 他们均带有伤,在这无水无草的茫茫大漠中,更应该团结一致,等待求援才对, 怎么可能刀剑相向呢? 裴仲明亦道:“十一郎所言极是。大家稍安勿燥,且进去瞧瞧。”威远镖局 有几人过去扶起那名镖师,那镖师悠悠醒转,张口吐出一嘴门牙。 群雄自洞口鱼贯而入,洞内中央烧着狼粪,快燃到了尽头,火光渐微。洞里 一下子涌进三、四十号人,空气流动,那火跳了几跳,便熄了。夕阳从西边折射 进洞,照出每个人脸上的惊诧表情。在暗淡的光线下,诺大的洞穴里躺了四人。 一个白须过颔的老者,左手手掌齐腕而断,正是断腕求援的“大力鹰爪派” 掌门人齐大洪。他身上完好无损,只是头顶上多了五个指孔,被人洞穿了头盖骨。 他身边不远处侧卧了一人,手中尚捏了个没有刀刃的刀柄,方正林失声叫道: “爹!爹!”熊彪拿脚踢了下尸身,道:“呸!我大师兄定是遭你暗算!”“一 镖震八方”方洪声两侧太阳穴处各有个暗红的手指印,凹进足有半指深。齐啸天 “噫”了一声,暗道:“莫非是我那堂弟所为?他的鹰爪功力,哪能达到这般田 地?”再过去,地上斜插了柄长剑,又一人俯于地面,背心五个指孔,伤口流出 的血已成暗紫,湿了大半衣襟。裴仲明伸手将那人扳过身,触手处只觉酥软如绵, 皮肉却是僵了的,敢情全身骨骼已碎成齑粉。但单凭一抓之力,能碎骨断筋,此 人功夫当真深不可测。那尸身软绵绵地翻过来,群雄见了那人的面目,倒有半数 人喊出声道:“游龙剑!”“游龙剑”许远山的名头在武林中响当当的,连少林、 武当两大门派均敬他三分,谁曾料想,一代宗师竟葬身于这荒无人烟的戈壁大漠 中。其中最悲痛欲绝的自然是“裂云剑”裴仲明。他向来把许远山当亲兄弟对待, 昔日活生生的师弟如今惨死在自己面前,如何不令他落泪?另一头角落里半躺半 倚了一人,不消说,那就是“武宫派”的掌门赫长辛赫道长了。 那团身影忽尔一动,众人只当眼花了。接着又是一动,伴有低低气喘。“武 宫派”门下几个弟子欢呼道:“师父没死!师父还活着!”刘和杰又惊又怕,心 道:“糟糕,糟糕!师父没有死,我这掌门之位可有些不稳了。” 贺老二晃亮火折子,只见赫长辛脸色煞白,胡须染成血色,两眼无神地盯着 前方,对群雄竟漠而不视,嗫动着嘴唇,断断续续道:“好厉害……好厉害…… 的鹰爪……”他越说声音越低,已听不出了,张口吐出一滩血来,脸却更白了。 他凭着一口真气坚持至今,实是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就算有大罗神仙,也是回 天无术。“武宫派”弟子齐齐跪倒。赫长辛又吐了几口血,终于瞪了眼,再无动 静了。刘和杰心下窃喜,脸上却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贺老二拿火折子四下一照,洞壁上零星插了几柄飞镖,镖身早嵌入很深,连 镖尾的大红绸子也只露出一小截。突然“叮”的一声,耳听十一郎怒喝道:“干 什么!”扭送去看,方正林右手虎口开裂,头顶上方插了 柄长剑,剑身“嗡嗡” 直晃,想来是被十一郎用了什么手法打上去的。方正林犹自冲了十一郎叫道: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儿。我爹死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杀了他?”十一郎道: “我没杀他。”裴文青道:“是啊。他若是凶手,早逃得远远的,哪还会带咱们 来这儿?” 先前教熊彪打落门牙的镖师口齿不清道:“焉不知这是他的奸计,欲擒故纵。 他杀人的目的就是为了那张藏宝图……”众人乍听“藏宝图”三字,都不觉竖耳 细听。贺老二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贴心窝收着的一张羊皮纸,长长舒了口气。 这张羊皮纸一天不知要被揣摸多少遍,早就薄如蟑翼。 那镖师说话漏风,但见群雄都在关注地倾听,牙根也不怎么痛,继续道: “老镖师与四位武林前辈定是没给他藏宝图,才遭他暗算。他一计不成,又生一 计,假装给我们引路,想骗至无人处,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夺得藏宝图。 到时他一人独吞宝藏。”那镖师神情洋洋自得,至于将群雄比做“鳖、狗”,也 不去管它了。 十一郎并不申辩,裴仲明在一旁道:“阁下这番话未免太过夸张。我们来时 这儿火未熄,赫道长又是一息尚存,五人遇害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以此推算, 十一郎一直与我们同行,莫非他会分身术不成?”群雄哄然大笑。那镖师讪讪地 笑着捂了腮帮子退下。裴仲明又道:“再者伤口乃抓所至,这门功夫十一郎不会。 武林中练抓的门派众多,最负盛名的是江南的齐氏鹰爪、山西的李家铁爪、少林 的大力金刚指和龙爪、‘五行门’的虎爪,凶手使的招式总与中原武林有极深的 渊源……”话音未落,一边的“武宫派”弟子当中有一人拔剑兜头砍向齐啸天, 叫道:“此间会鹰爪的只有你们‘大力鹰爪派’,不是你就是齐大洪,你总脱不 了干系!” 齐啸天头一低,右手在那人肋下一托,那人手中长剑自空中划过,忽明忽暗 的火光中剑光闪烁,一道亮弧,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另一“武宫派”弟子亦拔剑 相向,道:“我师父临终时说的‘好厉害的鹰爪’,大家伙都听见了。难道他老 人家冤枉你不成?”齐啸天只招架不还手,边打边道:“‘裂云剑’裴老英雄早 说过,除非在下有分身术,否则我哪有时间杀人?何况此地我和诸位一样,事先 并不知晓……”“武宫派”弟子自然知道不是他干的,但此事太过蹊跷,赫长辛 临终前说的话,莫非是在胡说八道?可五人若非自相残杀,又怎会莫名其妙地惨 死在这?一切都在离奇了。 “武宫派”弟子口中仍不依不饶地道:“不是你干的,那就是齐大洪干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齐大洪死了,就由你偿命!”齐啸天向左斜掠,劈手夺下 一人的长剑,道:“齐大洪他一手已断,哪里能手刃四位高手?刚才从伤口来看, 齐大洪没那份内力。再说齐大洪被人用爪洞穿天灵盖,难道也是他自己抓的?” 刀剑交错中,忽听十一郎缓缓道:“不是齐老伯杀的。”这一声虽轻,却字字敲 在众人心头。“武宫派”的弟子也停了手,方正林道:“你说是谁干的?” 十一郎抬头呆立,似是思考某个颇棘手的问题,沉默片刻,摇头道:“此人 功夫甚高,你们就算知道,也杀不了他。”人人心底都不觉冒出一丝寒意,能令 十一郎下此断言,那么下手之人,功夫一定极高,而且看样子,十一郎竟似和他 认识。 刘和杰大声道:“师门惨遭不幸,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十一郎,你 说出那凶手姓名,即便是当今皇上,我们‘武宫派’全门上下弟子,也要为掌门 讨回公道!”裴文青拭去泪水,心中骂道:“假仁假义!十足的伪君子。”贺老 二道:“是啊,你且说出那人姓名,至于咱们是不是他的对手,无须你操心。” 熊彪暴喝道:“是谁?是谁他娘的下此毒手!”群雄大多数都叫道:“快说!” 十一郎道:“这人在大漠中居无定所,你们迟早会遇见他的。”齐思远在一 边自言自语道:“想不到在这大漠里,又是狼群,又有高手,这个宝藏可真不是 这么容易到手的。”他这么一说,群雄心头均一激凛,想道:“啊呀,险些把这 重要的事给忘了。报仇事小,寻宝事大,差点儿又要因小失大了。” 刘和杰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武宫派’打算暂不回中原,留 下来找到杀害师父的真凶。”十一郎皱了皱眉,刘和杰又道:“师父留下一份地 图,他此次出关也是为此图而来。可见师父的死因,多半与此图有关……”裴仲 明心中冷笑,暗道:“来啦,来啦,入正题儿了。” 贺老二一拍大腿,叫道:“着哇!以图入手,既能查出凶手,又能了却我大 师兄的生前心愿。”此言一出,众人频频点头称是。齐啸天道:“光说不练又顶 甚么用?大家把各自的藏宝图拿出来看看吧。”说着,手一扬,指间已拈了一幅 寸方的丝绢,上面点线密布,依稀是张地图。 刘和杰赞道:“好,齐师伯快人快语!我们‘武宫派’历代传下了一张重宝 地图,我便也拿出来,让各位瞧上一瞧。”忽听齐啸天微“噫”一声,道:“奇 怪。”刘和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齐啸天将刘和杰手中图纸拿过,道: “世侄,你这图似是新近绘制,墨迹新鲜,恐怕是张假的。”众人凑前一看,齐 啸天左、右手各一张藏宝图,果然是一张色彩浓郁,张暗淡古朴,两者年代相去 甚远。齐啸天继道:“我的这一张图,是齐门祖辈历代相传下来的,少说也有四、 五百年了。”刘和杰脸上一红,嗫嚅道:“实不相瞒,上月初六,晚辈趁家师坐 关之际,偷偷地临摩复制了一份……也是为了以防不测,免遭失传之故。”众人 都是一惊,暗想:这人偷盗师门重宝,如此大逆不道,居然还有脸说出丑事?看 来“武宫派”百年基业,便要毁在他的手中。 裴仲明冷笑道:“贤侄好孝顺的心思啊。”刘和杰听得刺耳,只作未闻。齐 啸天却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只是,只是这两张藏宝图描的地形虽极为相 似,但宝藏的所在却各不相同。”方正林在一旁看了良久,开口道:“我父亲临 行前,也交给我一份藏宝图,所标方位,与这两张也是不一样。”他从怀中掏出 一张绢帕,藏宝图却是用各色丝线绣在帕上。齐啸天过去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喃喃道:“怎么……怎么会有……三幅全然不同的藏宝图?” 人群中突然发出“啊”的一声大叫,众人纷纷抬头去瞧,只见贺老二身形摇 晃,大张了嘴,道:“这可如……何是好……”手指缝间飘下张薄薄的羊皮纸。 眼尖的人早已拾起,大叫道:“又是一张藏宝图!”齐啸天夺过来一看,心头一 凉——又是张截然不同的地图。 裴仲明低声对程辉道:“你过去到许师叔身上摸摸,可有一张图纸什么的没 有?”程辉应了,不多一会便回来,手里捏着一幅衣襟,道:“师父,师叔内褂 的里衬上,用针刺了幅地图。”裴仲明接过衣襟,上面针眼密布,心中一酸,心 道:“师弟,你好细的心思,生怕别人抢了你的藏宝图,竟刺在衣内,日日穿着。 你这么高的武功,也会怕么?”他朗声道:“齐兄,这儿还有一张藏宝图,裴某 淡泊名利,旁人视作至上财宝,在我眼里,不过粪土而已。这便送与你们吧。” 他把衣襟往地上一掷,背过手去。 齐啸天用火折子一照,地上那些针眼绘成的路线,又是与刚才的四幅不同。 他又气又急,顿足道:“这……这……这……”却说不下去。群雄也都不和如何 是好。原来众人此行志在取宝,自家的藏宝图唯恐落入别派之手,是以从没人提 及此事。但谁也万万没有想到,五张藏宝图,张张不一样。 十一郎一直在一边听而不议,此刻缓缓道:“若不介意,便给我瞧瞧。”齐 啸天知他对大漠地形了如指掌,大喜道:“这是再好不过了。”将四幅地图,连 同地上的半幅衣襟一起递给十一郎。方正林把火折子凑近十一郎,火光下十一郎 面色肃然,众人见他垂头沉思,都不敢发出声响打扰他。 刘和杰在十一郎身后轻声指出图中所绘的地名,只指出上面的“玉门关”和 “嘉裕关”,十一郎就已将其大概位置摸清。他看了约莫一顿饭的时辰,轻轻道: “五个地方,各不相同。有的相差百八十里,有的东西互异,可是有人故意做了 这些假图来骗你们……”话音未毕,齐啸天、贺老二等人已齐声道:“决计不可 能!” 十一郎拣出羊皮纸道:“这张地图上绘有一座大城,既非玉门关,又非嘉裕 关。我从小生在大漠,也从未听老一辈的人提起过,只怕多半是张假的。”这张 羊皮纸正是“铁雁门”的。贺老二额头见汗,犹自不信,低语道:“假的,假的。” 也不知是说本门的藏宝图是假的,还是十一郎的话是假的。十一郎又用两指挟起 “大力鹰爪派”的地图,道:“这张图上标的宝藏所在,距此不远,我便带你们 去瞧瞧。” 群雄大喜过望,连声称好。裴仲明在一边冷冷道:“裴某虽无发财的念头, 但我也要跟去瞧瞧,究竟是甚么宝贝,居然令中原好汉趋之若骛。”他说到最后, 语气已极是气愤。十一郎道:“大漠白天太热,尸体存放不了多久,大家把五位 前辈就地火化了吧。”群雄答应,在空地上生起了火。 齐啸天见贺老二低头用手反复摩着那张羊皮纸,笑道:“贺老二,这张是假 的,一并烧了罢。”贺老二忙将羊皮纸收入怀中,不去应他。裴仲明把那幅刺有 地图的衣襟投进火堆,道:“这么个劳什子,有它何用?留在世上,不知又要害 多少性命!” 是夜,众人宿在沙丘中,因为宝藏有了些许眉目,心里有底,自然睡得甚是 踏实,倒没多少人把五位死去的人放在心上。 一觉睡到拂晓,狼嚎声又近而可闻了。群雄被狼嚎声惊醒,收拾行装,照了 地图上所示方位,往西走下去。裴仲明腰间多了个装许远山骨灰的青布小包,从 昨夜起,他便一言未发。 走出没有十里地,群狼长嚎声中,一声清越高亢的啸音从大漠深处直传过来, 清晰入耳。几个武功稍强的人闻此啸声不觉都是一愣:这人内力强劲,中气充沛, 比我可强多了,只怕那十一郎亦没那上本事。 众人脑海中均冒出个念头:“来者是谁?” 戈壁雄风 一 群狼长嚎声中,一声清越高亢的啸音从大漠深处直传过来,清晰入耳。几个 武功稍强的人闻此啸声不觉都是一愣:这人内力强劲,中气充沛,比我可强多了, 只怕那十一郎亦没那上本事。 听声音似是从十里地外传来,啸声不歇,不一刻声音便近在咫尺。这啸音犹 如一支劲箭,由远及近疾射而来,倾刻已到跟前。这回众人都大吃一惊,那人来 得好快! 十一郎两道浓眉拧成一线,神色凝重。众人是头一回瞧见他这般严肃,心下 大奇,“天下还有比狼群穷追不舍更教人紧张的事吗? 只见远处黄土沙丘中出现一个黑点,瞧不出是人是狼。但那黑点移得快如电 闪,便似御风而行。视野中的黑点由小变大,不一刻有人叫道:“是个人,那是 个人!” 那黑点已可看出些眉眼来,正是活生生的人。那人脚底如同按了只轮子,交 替互点,象是从远处的沙地上飘过来一样。走得近了,才看清他是个黑黑瘦瘦的 老头儿,颔下依稀有些儿黑硬的胡须,身子骨极是硬朗,一双手枯骨粗节,想不 到这么瘦小的老头居然有这样一双粗大若扇的手,掌上遍布老茧。 旁人倒不怎地,齐啸天却想:“这双手可是练‘鹰爪功’的好料子。”不觉 与这老头有了些许亲近感,抱拳陪笑道:“敢问老人家高姓大名?有何贵干?” 那老头眼珠一翻,对他不理不睬,径直眯缝了双眼,向众人逐个瞧过去。 他看到人群中的十一郎,不由眼中精光四射,干皱的脸颊上居然堆起个笑容, 只因他脸上没多少肉,所以这一笑颇有“皮笑肉不笑”之嫌。老头儿一眼不眨地 看了十一郎良久,道:“十一郎,你带了这么多人来做甚么?你师父呢?”群雄 见他与十一郎相识,都不觉甚为欣喜,看来来者多半是友非敌了。说来也怪,自 打那老头儿一出现,群雄对这个一把骨头随时能教风吹散架的老头儿便心存畏惧, 似乎他瘦弱的身上透出一种凌厉逼人的威严来。 刘和杰干笑道:“原来两位认识,那是再好不过了。在下刘和杰,‘武宫派 ’第八代新任掌门,请老前辈指教。”那老头儿阴阳怪气道:“中原武林门派林 罗,便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也能立门创派。‘武宫派’?‘武宫派’又是个甚么 东西?”刘和杰神情尴尬,道:“老前辈真会说笑。”那老头儿用手一拍脑门, 道:“瞧我这记性!你不是要我老前辈指教么?废话少说,亮剑吧。”刘和杰一 怔,万万料不到自己的一句场面话,对方竟做真起来,当下笑道:“晚辈只是说 说而已,哪有胆子跟前辈您过招的?”那老头儿不耐烦道:“你不亮剑,我可出 招啦。” 话音未落,平地顿起漫天黄沙,一人挟了疾风劲沙直扑刘和杰。那老头儿说 动手就动手,身手快得惊人。刘和杰反手忙去拔背后长剑,却摸了个空,另一只 手中忽多了一物,低头一看,竟是自己背后所负的剑鞘,鞘中长剑不翼而飞。再 抬头,那老头儿站在原地,身上连片衣角也没动过,仿佛从未挪过地方,周围尘 沙渐落,那老头儿掌中不知何时多了柄长剑,正是刘和杰的。 那老头儿“啧啧”摇头道:“反应太慢,太慢,婆婆妈妈,好象大姑娘绣花。 ‘武宫派’的开山祖师,只怕真是屠户出身。”“武宫派”门下弟子都胀红了脸, 其他豪杰见老头儿空手夺白刃端的迅捷利索,看来十一郎也未必能做到这般地步, 不由怔在当地。只有裴文青见刘和杰当众出丑,芳心大快,“咯”地笑出声来。 那老头儿看着手中明晃晃的长剑,道:“可惜了这么一把精钢打制的好剑, 明珠暗投,可惜啊可惜。”“啪”的一声,长剑在他手中自剑柄处断成两截。群 雄暗算心惊,对方手足未动,全凭内力生生震断精钢剑刃,一身内功已达出神入 化之境。 一直没有言语的十一郎开口道:“余长风,那五位大叔大伯与你无怨无仇, 你干么对他们痛下杀手?”当真是一语惊四座,群雄这才知道那老头儿名叫余长 风,又听十一郎提及各派师尊之死,似是余长风所为,立刻都手按兵刃,蓄劲待 发。齐啸天反复念叨着“余长风”三字,想来想去,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个叫作 “余长风”的顶尖高手。 余长风轻轻一笑,道:“谁叫那五个家伙不识时务,居然在我面前大夸一个 青年武艺超群,兼之侠肝义胆。我一听,能在大漠中、狼牙下救人的年轻人,除 了你还会有谁?他们夸你功夫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那么你师父的本领就更高 了,这岂不是骂我武功不如你师父吗?我大怒之下,便教他们尝尝我的厉害。没 想到那五个家伙手底倒硬,要不是都挂了彩,只怕杀他们还没那么容易。” “大力鹰爪派”弟子王英闻之肝胆俱裂,怒火中烧,叫道:“老贼!我与你 拼了!”余长风见他使的是鹰爪功夫,笑道:“原来是个同行。且看看谁的爪子 硬!”左手成爪,却避开王英五指,抓向他的肩头。 王英出招在先,可余长风后发而先至,竟比他快了许多,正拿捏住王英的右 肩胛骨,立时王英的一条臂膀软了下来。余长风右手跟上,扣了他的手腕,两手 一正一反疾旋一圈,耳听王英一声惨呼,那条胳膊教余长风硬是自肩窝“喀嚓” 一声拗断。余长风一足回转,踢飞一名靠近的威远镖局的武师,人已如一溜轻烟 直入云霄,再落下来,两腿一分,一足不偏不斜踩在王英头顶。这一踩自高而低, 挟了一跃之势,自然力逾千钧。王英尚来不及出声,“叭”地天灵盖四裂,胸口 以下直被这一脚踏入黄土之中。 群雄见他武功如此高深莫测,对他杀害五位师尊之事更信了八成。人人群情 激愤,刀剑出鞘,高高低低将他围在当中。不过各人都知自己武功与对方相去甚 远,上去只有平白送死,倒有大半人拿眼去瞧十一郎。十一郎深吸了口气,道: “‘铁爪鹞子’,那五位大叔身负重伤,又与你毫无瓜葛,你却乘人之危,下此 毒手。旁的事我不管,这件事我可要插手了。” 齐啸天听十一郎叫余长风作“铁爪鹞子”,回想起刚才余长风拗断王英臂膀 的手法,觉得与自己练了四十来年的鹰爪功确有雷同之处,只是运力制敌的招数 大相径庭,似乎更为诡异、凌厉。在西域大漠中,竟然隐藏了位鹰爪高手。 熊彪与死去的掌门师兄王沐云交情颇深,他见本门弟子惧怕余长风的功夫, 无一人敢第一个冲上前去,忿然骂道:“掌门师兄教这个老怪物杀了,你们都没 听见么?”他又转而冲余长风道:“老东西,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熊彪将 身一伏,两臂早攒足了劲,直拍出去,“呜呜”作响,其势甚猛。沙地上被掌风 激起两道浅浅的沟壑,足见他这一击倾全力一搏。双掌到处,眼前已没了余长风 的身影。耳听十一郎、裴仲明、贺老二等人急呼“小心”,他就觉后脖梗一紧, 余长风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后,抓了他颈后肥厚的皮肉,手到擒来,单手将他这 三百来斤的身子整个儿拎到半空,便如同拎一只小鸡仔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跟着左近一柄明光闪闪的长剑直奔熊彪心口,剑疾似电。熊彪骇地大叫道: “小心,小心!”忽尔自己脖子上的那只冰冷的爪子松开五指,他失了依托,打 半空“蓬”地摔在黄沙中,口鼻皆是沙土。那柄剑恰在此时从他头顶掠过,头皮 一股凉意,伸手一摸,敢情顶上一绺黑发已让剑锋削落。熊彪抬头看去,使剑之 人正是“裂云剑”裴仲明,不由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刚才想要老子的命么?” 只见裴仲明、贺老二、方正林、十一郎已与余长风战在一处。 五人身形起伏,周围黄沙弥漫,早分不出他们的人影。叱喝声中数贺老二的 声音最响,直把所有能想起的脏话全骂了出来。只听他骂道:“去你娘的!”一 个身影直从黄沙里飞出,摔在地上还滚了几滚,浑身是土。那个人狼狈不堪地从 地上爬起,但似乎使不上力,仰天又跌了一跤,正是威远镖局的少主人方正林。 他肩上衣衫裂开道口子,鲜血湿了半身。旁边有同行的镖师过来搀扶,还未等他 们站定,又听贺老二骂道:“丢你姥姥!”“呼”地一个庞大的身躯随了这声骂 语也打圈中飞出。那人在空中腰间使劲,折了个方向,双脚着地,却也稳不住身 形,“噔噔噔”连着退了几十步,脚窝印一个比一个深,最后“噗嗵”一下坐了 个屁股墩。那人五短身材,脸颊上新多了四道血痕,却是“铁臂担山”贺老二。 几名“铁雁门”弟子朝上一拥,各执刀剑便往圈中抢去。还没挨近,就个个 如同按了弹簧,直挺挺地教人掼了开去。空中银光闪烁,“沙沙”数声,却是他 们丢弃的兵刃从空中落了一地。紧接着一条灰影从中忽悠而出,好象狂风中的一 片枯叶,摇摇晃晃,来者是“裂云剑”裴仲明。他身上无伤,方正林、贺老二两 人是被余长风扔出来的,而他却是自己退走的。他胸口大起大伏,一身衣衫已让 汗水湿透,那柄从来不曾离手的剑也不见了。裴文青扑过去,道:“爹,你没事 吧?”裴仲明摇摇头,没有开口,经过这一场恶斗,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十一郎与余长风尚打得难分难解。因少了三人混战,他们两人的身法已多半 看得清。余长风右手握了柄长剑,竟是裴仲明的佩剑。他似乎在十一郎面前不想 多使鹰爪功,不过他的剑法也端的犀利。十一郎尽了全力,堪堪与他打个平手。 余长风边打边道:“十一郎,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师父呢?顾念青呢?叫他 出来和我打。”他环顾四周,手上只使了七成力,仿佛旁边随时会窜出一个怪物。 众人心里都是疑云满布,心道:“原先只道十一郎功夫登峰造极,不想还有个甚 么‘铁爪鹞子’余长风,比十一郎更是厉害。可余长风口中的那个十一郎的师父 顾念青又是何方神圣?‘铁爪鹞子’竟似对他怕得这般模样。以他的功夫,难道 还会有人比他还高明吗?” 十一郎缄口不语,身子下伏,压腰藏头,躲开头顶一剑,片腿贴地横扫,足 未出,风先至,劲风荡起一片黄沙,凭地在两人之间竖了一面沙墙。便见尘土中 一股细沙箭般抢出,快似流星赶月。待到了十一郎面前,那股细沙一抖,黄土飞 扬,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沙中裹了柄长剑。十一郎临危不乱,剑至人倒,腰板折 成丁字,脊梁都已贴上沙地。余长风这剑刺到尽头,剑端离十一郎鼻尖仅有半寸 之遥。十一郎一腿上踢,余长风不及撤剑变招,屈左肘一记下捶。十一郎借那一 踢之势,在尺高之地斗然脚前头后倒翻了个筋斗,已成前拳后腿,余长风这一肘 捶自然砸了个空。而十一郎右拳打他“环跳”穴,左手上拿他持剑之手的脉门。 余长风身形拔起,道:“顾念青,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忍不住把你徒弟杀了!” 十一郎双手在地上一撑,两腿便打身后往空中摆去。余长风人在半空,这两 腿当然无处可避。他轻叱道:“瞧不出顾念青调教的徒弟并非草包。”他长剑下 挥,眼见十一郎将双足自行朝剑身上凑,但十一郎的脚上象长了眼睛,一足微偏, 已踩上剑身,另一足亦闪电般搭了上去,原本倒置的人便翻上空中,踩在长剑之 上,反而比余长风高出两个头,加上了十一郎的份量,二人下坠之势更急。十一 郎踩着剑身飞起一足,踢向余长风的面门。余长风腾出左手硬接这一脚。十一郎 足踝一凉,余长风五指如钩,将他一足攥牢,振臂一推,将十一郎掷了出去。 “铮”地一声,长剑已教十一郎暗中脚下使力,将其踩断。十一郎身轻若纸,背 部着地,却“哧”地贴着沙子滑出几丈,好似在水上漂行。余长风不由赞道: “好!” 齐啸天也在一边暗自叫了声“好”,对齐思远道:“十一郎这份本领,只怕 我再练十年,也难望其项背。刚才那甚么‘铁爪鹞子’若掼出的是我,我哪会象 十一郎一样以势消力,多半要摔个大跟斗。”齐思远道:“孩儿看那余长风使的 招式与本门‘大力鹰爪功’似是一脉相承,可武林中没听说过‘铁爪鹞子’这号 人物呀。”齐啸天苦笑道:“我也委实想不通其中的奥秘。真可谓‘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余长风的鹰爪功自成一派,就算我加上你大伯也不是他的对手。此 人可称得上武学一大奇才,却甘于屈身在西域大漠中,当真令人费解。而象十一 郎及他的师父顾念青,又何尝不是如此?” 余长风落地后,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手起处,抓过威远镖局的一名镖师, 劈手夺过他的佩剑,一脚将他踢飞。那镖师在地上打了几滚,双手在自己胸前虚 抓,口中“嗬嗬”作响,咽喉上已破了三个指孔,血“咕咕”往外直冒。 那边十一郎飞快跃过,掌中握了平常插在腰间的那把砍柴刀,刀刃一翻,顺 了剑柄削向余长风握剑的五指。余长风剑锋流转,将砍柴刀来路尽数封死。刀剑 相交,余长风身形只晃了一晃,十一郎却退了一大步,那布满铁锈的砍柴刀上又 多了个小指宽的缺口。熊彪一心盼着十一郎获胜,在一旁急得跺脚道:“这十一 郎打得糊涂了吗?拿把锈迹斑斑的破刀,岂不是以卵击石吗?那还打个鸟仗!” 余长风笑道:“你现在还不肯说出你师父的下落吗?”十一郎一声低喝,满 天刀光飞舞,泼风般直砍向余长风。余长风“叮叮叮”连挡数十剑。二人皆是深 知对方底细,打得极快。 裴文青低低问她父亲道:“爹,十一郎能胜过那个余长风么?”裴仲明摇摇 头,道:“余长风未出全力,似乎不想一击得手。如果他不让十一郎的话,不出 四十招,十一郎必定落败。”此时东南面又传来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程辉 道:“师父,狼群快追到这儿了!”群雄也都闻声大叫道:“狼群来啦!狼群追 上来啦!” 喊叫声中,“叮——铮!”一剑一刀相继飞上天空。余长风满头蓬乱的长发 吹到脑后,直竖起来。这回十一郎连退两大步,左手臂上袖口破裂,露出里面一 道剑伤,所幸伤口并不深。 十一郎冷冷道:“你就是杀了我,也休想知道我师父的下落。”余长风哼了 一声,道:“和你师父一般的臭脾气!”他侧耳一听,脸色大变,道:“狼?你 们教狼群盯上了?”十一郎点点头,余长风突然一个鱼跃,从众人头顶掠过,叫 道:“今日且放过你!反正你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翻过两座沙丘,缩小成一个黑点,奔南边去了。群 雄瞠目结舌,料不到他说走就走,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裴仲明叹道:“此人外号‘铁爪鹞子’,除了鹰爪无坚不摧,轻功也属一绝, 真比一只鹞子还快。” 十一郎默立良久,忽道:“大家打点打点,继续上路吧。狼群离咱们不远了。” 群雄这才把思绪从“铁爪鹞子”身上拉回来,匆匆埋了死者,挂彩的简单包了下 伤口,上马向西行。十一郎道:“留匹劣马在这里,让狼群填填饥,免得它们追 得太紧。”是才一役,折了二人,马匹多了出来,扔弃一匹马倒非难事。 戈壁雄风 二 一路上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说余长风的行事功夫均诡异神秘。齐啸天策马靠 近十一郎道:“请恕老朽多言,敢问余长风口中的顾念青就是令师尊的名讳么?” 十一郎点头道:“正是家师。”齐啸天道:“不知令师尊现在何处?若令师肯出 面,对付区区一个‘铁爪鹞子’应该不在话下。”群雄顿时领悟出齐啸天的话外 之音,连忙附和道:“是是。我等师门惨遭不幸,还请令师尊为我们主持公道。” 十一郎道:“我授业恩师当年与余长风曾交手两次,第一次在百招之内便将 他制住,第二次打了三百多回合,我师父才侥幸赢了他半招。现在谁胜谁负,已 很难说了。”贺老二插口道:“即便双方半斤八两,再加上你和我们百来号人, 那余长风再厉害,也是架不住人多,‘双拳难敌四手’。” 不想十一郎冷然道:“我师父不会再与他交手了。”群雄听他口气坚决,心 知那个顾念青断难轻易露面,当下便有人想道:“这人架子好大。”齐啸天却比 别人多了个心眼,暗想:“莫非此人与中原武林有些瓜葛,不敢现身?他为了躲 避仇家才隐居关外的吗?此人自创‘狼拳’,显然不想让外人看出他的师承,不 过能自成一派,足见其过人之处,当是一代豪杰。” 群雄或骑马,或步行,余长风向南,他们便向北,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地。 狼群又被甩得老远。 日落大漠,原先又闷又热的炎暑天气,立刻随着天黑而降下来,竟有了些许 寒意。出关时群雄备足了晒干的牛、马粪,还有不少引火干柴,因此选了块平洼 地方,安顿牲口,生了一堆火。 群雄走了一天,又渴又乏,解下干粮、水囊,放怀大吃大喝。最后分派了 “武宫派”的两名弟子在周围望风,以备不测,下半夜再由“大力鹰爪派”接管。 余下众人席地而卧,很快睡着了一大批。 已近子时,十一郎毫无睡意,望着红彤彤的火焰呆坐。忽听身后“沙沙”声 响,回头一瞧,却是裴文青挨到他身边。 十一郎笑道:“你每天晚上都要到处乱跑么?”裴文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一到夜里,我就睡不着觉。反正你也没睡,不如咱俩说会子话,解解闷。” 十一郎往旁边挪了挪,裴文青坐在他身侧,一时二人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隔了好一会,裴文青道:“那天夜里谢谢你救了我。”十一郎道:“其实我 不出手,令尊也绝不会让你遇险的。我只不过尽我所能罢了。”裴文青问道: “既然你也知道那个刘和杰杀同门、夺掌门之位,为甚么不把它揭露出来?”十 一郎道:“我师父说,这种事在中原武林中数不胜数,即便说给天下英雄听,也 不过权作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柄,谁也不会引以为戒。往往为了一已私利,人们又 会去做同样的事,说了又有何用?” 裴文青大睁了眼,一脸惊诧,此种论事处世方式,对她来说可是头一回遇见。 她父亲事后阻止她,只是出于为她安危着想,十一郎却是另一种想法,与她平日 对待人情世物的看法相去甚远。一时间令她无言以对。 十一郎察觉到她的异样神色,道:“怎么,我说错了么?”裴文青摇摇头, 其实她也委实说不上十一郎错在哪里,便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话,让人听着 觉得又对,又不对。”十一郎笑道:“这些话都是我师父教我的。你可千万莫认 为他是个怕事的人。他还教我做人的道理,告诉我男儿志在报国,还须行侠仗义 ……”裴文青注意到他每次提到他的师父,就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十一郎忽尔 叹了口气,道:“本待救出五位前辈,只可惜……” 裴文青安慰他道:“我们都知道你已尽了力,都不会怪责你的。”她话题一 转,道:“你是汉人么?”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汉人。”裴 文青奇道:“那你父母呢?” 十一郎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望了忽高忽低的火苗出了回神,道:“我是个孤 儿。我的父母大概是通波斯做买卖的商人,这些也是我师父事后设想的。我父母 所在的商队一百多人,几百多头骆驼,因为风沙而迷失了方向,水尽粮绝,活活 困死在沙漠中。那时大漠时有狼群出没。我师父发现我时,我已被烈日晒得奄奄 一息,还有十一匹狼在我身边撕咬死尸上的肉……” 裴文青身子一颤,缩了缩手,似乎在熊熊烈火边也抵受不住寒气一般,小声 问道:“那后来怎样?”她虽知十一郎最终被他师父救走,但还是不自禁地为他 担忧。 十一郎道:“我师父武功盖世,十一匹狼又算甚么?我师父举手毙了这十一 匹狼,救活了我。当时我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孩,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只知道终日 大哭,师父不知道我生身父母的姓氏——一百多具尸体,谁又知晓哪一具我的亲 人?因为我是从十一匹狼的利爪尖牙下逃生的,师父便叫我‘十一郎’。为了养 活我,他不断抓回生产了幼崽的母狼,用狼奶喂我……”说到这儿,十一郎脸露 微笑,仿佛又沉浸在过去与师父朝夕相伴的美好时光里。裴文青听得悠然神往, 也不去打断他的回忆。 隔了半晌,十一郎继道:“待我刚会走路,师父就教我武功。我原先是中原 人氏,为甚么到了西域戈壁的个中缘由,他可从来不对我说,我也不便问他。师 父独创了这套狼拳,是由狼捕食的诸般动作中演化而来。那时候大漠上群狼出入, 成群结伙袭击过往商队、游牧族人,为害甚大。 “我十二岁那年,师父花了九个月的时间,请人用沙土筑了座土城,上面封 顶,又用了一百多头羊、骆驼,引来了八方的狼群,不下万只,一直引到土城中, 加土封城,将它们埋了起来。我师父又怕狼群绝了空气,发起狂来,土城恐怕经 不住它们的拼死折腾,便在顶上凿了几个气眼,狼群为了生计,在土城里自相残 杀,虽然换季时也繁衍后代,但数量已逐年锐减。谁知十年来风吹沙移,土城已 岌岌可危,再加上你师叔他们误打误撞,城中尚余的几百匹狼尽数又回到大漠。 大漠只太平了十年,此番要再引狼中计,可难得多了。” 裴文青“啊”了一声,道:“原来……原来大漠中的传说是真的?”她又惊 又喜地瞧了十一郎一眼,一脸钦佩与神往,悠然道:“你的师父本事真大。” 十一郎道:“其实那时候大漠中还是有狼的,不过数量已是极少了。后来我 养了阿毛。它的一家子都叫牧羊人打杀了。我花光了从小打柴得的积蓄,还垫上 了我师父从中原带来的一把最珍爱的宝剑,才换了阿毛的性命。我和阿毛都是孤 儿,同病相怜,牧羊人是不懂的,还直说我养了狼,是引狼入室,日后准叫狼给 吃了。我要教他看看,狼才不象人说的那么坏、那么凶。狼也能变好的,就象阿 毛一样。唉,现下也不知道阿毛还活着没有……”十一郎语调渐低,垂首拨弄柴 火,怔怔地若有所思。 裴文青强展欢颜,道:“我给你唱支曲儿,好么?”十一郎道:“好是好, 只怕我听不懂。”裴文青道:“这首曲儿是南宋李清照作的词,极易懂的。”便 清了清嗓子,拿腔唱道:“红藕香残玉笔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 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 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边唱边随地捡了根细棍,将刚才群雄吃喝用 毕的海碗收拢来,一字排开,将水囊的水分别注入碗内,互有高低,拿棍一敲, 音色或清越、或沉抑,高低轻重分明,居然奏了段配曲。 一曲终了,裴文青眼圈已红,又启唇从头唱了一遍。十一郎对歌词似懂非懂, 但曲调凄婉,如泣如述,也知道是首悲伤的曲子。至于“雁字”、“相思”,他 就全然不懂了。 裴文青唱罢,又将碗中的水倒回水囊,道:“这是描写一个独守空闰的女子 的孤楚和相思之苦。”当下将词的含意,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十一郎只听懂了一 半。裴文青道:“这也难怪,你从小都在大漠中长大,不曾涉足中原。就是至亲 之人,算起来也不过你师父一人,向来无忧无虑,你是不懂的。”十一郎道: “我师父说,中原人争名逐利,为了权势、为了金钱,可以出卖朋友、至亲;还 是在大漠好,没有这么多烦恼,逍遥自在,不用花尽心思去算计别人,也不用提 心吊胆地怕别人来算计自己。”裴文青道:“是啊,没有了这些烦恼,可有多好? 不过,我将来总会明白这词的真正含意。一个人,不会一辈子逍遥自在的。” 裴文青又道:“你说,那甚么铁爪妖怪还会来么?”十一郎叹气道:“我不 知道。也许罢。”两人不自禁地都感到一阵寒意。 十一郎忽然想道:“我为甚么害怕?为甚么担忧?难道现在就叫作烦恼吗?” 大漠深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裴文青不觉抬头看了看天边隐绰的月儿。 一个火星爆了开来,十一郎斗然劈出一掌,跟着一腿扫出,扬起一片黄沙, 将火堆扑灭。黑暗中裴文青问道:“怎么了?”十一郎伸臂揽了她的腰,二人如 惊鸿之雁,疾退出五、六丈远。 十一郎低声道:“余长风来了。”裴文青大惊,道:“在哪儿?”匆匆回头 一瞧,虽然眼中漆黑一片,但她还是睁大了眼,只盼看见对方鬼魅般的身影,又 盼他的身影千万不要出现。十一郎提高声音,这回却不是对裴文青说的,叫道: “大家小心!余长风来了!” 群雄让狼追了一天,中途又遇见余长风,实在疲惫不堪,倒头大睡。就连东 面望风的“武宫派”弟子也是呵欠连连。但这一嗓子无疑是一道军令,群雄如触 锋芒纷纷跃起——他们睡时都不曾宽衣解带、剑不离手。有人晃亮火折子,道: “‘铁爪鹞子’在哪里?” 突然近处沙地下“啵”地破土钻出一人,狂笑道:“十一郎,你师父的功夫 还没学全,就跟小娘皮谈情说爱……”裴文青脸一红,轻轻挣脱了十一郎的怀抱。 众人大叫道:“余长风!是余长风!”忽听一人惨叫一声,余长风道:“十 一郎,顾念青再不现身,我便每天杀三人,瞧瞧是谁的耐性好。嘿嘿嘿。”每一 字都比先一字远了半分,待最后一声笑,人已在百丈之外了。群雄皆是胆战心惊, 虽有刀剑在手,却谁也不敢去追。 待重新生了火,照亮了周遭,人们这才发现两名“大力鹰爪派”、一名“铁 雁门”弟子横尸于地。每人咽喉赫然有两个血洞,显是被余长风用两指捏断喉管 而亡。其中二人连兵刃也未出鞘,那出声惨叫的死者手中长剑也只拔出一半。 裴仲明叹息道:“举手毙三人,嘿嘿,厉害厉害。”群雄一阵沉默。贺老二 突然骂道:“‘武宫派’的弟子不是担任警戒么?怎么人来了都不知道?”其实 别说“武宫派”弟子,就连十一郎也是待余长风潜至身边才发觉的。 众人睡意全消,默默围了火堆坐下。方正林道:“大家伙都打起精神来,招 子放亮些,别让那甚么余长风杀个措手不及。”便有人驳道:“你没听见他说一 日杀三人吗?三人已死,他还会再杀回马枪么?”虽是如此,群雄还是无人敢睡。 刘和杰道:“就算大家伙一夜不睡,严阵以待,那余长风说来就来,说杀就杀, 咱们能挡得了他么?”“武宫派”几名望风的弟子也都回来,既然防不了余长风, 望不望风又有甚么要紧? 裴仲明不放心女儿,在火堆一头招手叫她道:“青儿,你过来。”裴文青应 声过去,走了几步,回头向十一郎道:“你慢慢儿就会明白那首词儿了。” 这一夜,每个人都不曾合眼。各人都大睁了眼想着自个儿的心事。十一郎也 头一回失了眠,脑海中乱无头绪,刚稍有点眉目,便又被自己揉成一团乱麻。究 竟是甚么让他难以入眠,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就这样莫名地想了一夜。 戈壁雄风 三 待最后一个柴结爆开,原来数十人围坐的火堆只剩下沙地上一圈丈圆的焦黑 灰烬。东方渐白。 经过“铁爪鹞子”余长风昨夜那么一闹,众人都显得有些颓唐不振,几个同 门动手草草埋了三个死者想至毫无前景的将来,不由人人心头罩上了沉沉的阴影。 狼嚎声又近了许多,群雄辨了方向,继续动身上路。 熊彪一路打着呵欠,怒冲冲道:“那甚么顾念青究竟是谁?若不是他,‘铁 爪鹞子’也不会这般老缠着我们不放了。”其余众人经此一役,均或多或少地对 余长风口中提及的顾念青抱有怨怒,只是从余长风与十一郎谈吐间听出顾念青是 十一郎的师父,他们顾忌十一郎的武功,眼下又有求于他,因此忍而不发。待熊 彪愣头愣脑地直说出来,才有少许人大了胆子应和两声。 十一郎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只是默然不语,转头拿手拍拍身边骆驼的长颈,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裴文青嘴角一动,便要出言相驳。裴仲明暗地里一扯女儿的衣袖,不易察觉 地悄悄摇摇头。他也明白众人现在一筹莫展,只因余长风实在是个劲敌,后有狼 群穷追不放,兼之前途渺茫,不过是一时的发泄。群雄志在寻宝,而眼下自相残 杀显然是个不智之举,所以还不致兵刃相见。 果然齐啸天在一旁干笑几声,打圆场道:“大家都是同舟共济,需上下齐心, 莫伤了和气,让贼子有机可乘,那可糟糕之极。”他这么一说,立时又有些谨慎 之人连声称是。“铁臂担山”贺老二强辩道:“齐老儿,你帮他说话,也无非为 了得到那批宝藏。谁不知道你凡事必为自己打算,哪个对你有益便帮哪个,做甚 么伪君子!”齐啸天让他道出原委,也不申辩,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将话 题岔开。 裴文青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地,她瞧瞧十一郎,十一郎却无动于衷,似乎刚 才一番口舌之争于已无关,只顾当前领路。茫茫无际的大漠中,无任何树木、山 丘做凭证来识别方向,天晓得他是如何知悉并辨认东南西北的。 行至晌午,众人歇了片刻,胡乱咬点干粮果腹,饮几口水,便又起程。 “武宫派”弟子祈飞与众人落得老远,偏感小腹尿意盎然,解开裤子背了群 雄解手。忽见不远处沙地上隆起一个馒头似的小包,恰似一条汹涌波涛翻滚而来, 倏忽即至。他先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沙浪已滚至自己脚边,突然从 地下土包里伸出一只人手,五指似钩。祈飞吓得大叫一声,尿湿了裤裆,光了屁 股就往回跑,嘶声喊道:“有鬼!有鬼!” 众人立时刀剑各握在手,循声赶来。打头的十一郎距离最远,却抢在众人之 前。那沙包如条长蛇极快地游来,一声长啸,一条人影裹了黄沙从中直窜出来, 身若大鸟,直遮了头顶的日头。 十一郎叱道:“余长风,你要问我师父下落,只管冲我来,莫再滥杀无辜!” 来人正是“铁爪鹞子”余长风。他在空中弯转自如,便如一只鹞子振翅斜飞,直 坠下地,堪堪避开十一郎,道:“我说过一天杀三人,当我说话是放屁么?你不 说出顾念青的下落,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余长风身影飘忽,黄沙飞扬中血光顿起,一名“武宫派”弟子抛了长剑,手 捂双眼,鲜血从指缝中不绝流出,原来眼珠已叫余长风生生挖去。余长风使了重 手法,那瞎眼人奔出约莫十丈,便扑倒在地,再不动弹了。余长风叫道:“第一 个!” 跟着又有一人惨呼,刘和杰手挽剑花,喝道:“贼子休走!”一招“白虹贯 日”,直刺余长风后背。余长风也不回头,一足反踢,刘和杰竟然躲不开,手腕 吃痛,长剑立时脱手。刘和杰大惊,忙倒退数步,耳听余长风长声大笑,并不追 来,回手掷过一样鲜红物件,叫道:“第二个!”刘和杰侧身让过,那鲜红物件 “啪”地跌落在身后几尺远处,象颗熟透了的鲜桃汁水四溅,便有几点溅上刘和 杰的脸颊,赫然是颗血淋淋的人心,兀自还散着热气“卟卟”跳动。刘和杰虽见 过不少阵仗,也还是心血翻涌,险些呕吐出来。 此时,被余长风生挖了心的威远镖局镖师的尸体方才倒下。 余长风已从两柄单刀下窜过,叫道:“第三个!”长臂探爪,已搭上齐思远 的肩胛,只需指一偏,齐思远的咽喉就要断折。齐思远大叫道:“爹!救……” 齐啸天一招“苍鹰搏兔”,左手疾伸,插向余长风的前胸。余长风听出他指风凌 厉,不由微“噫”一声,松了齐思远,回臂平平常常的一抓,二人双爪十指相对, “喀嚓”一声,齐啸天的小臂脱臼,指骨奇痛欲断。 余长风身子微微一晃,道:“不错,你的鹰爪功已属上乘。”他刚才喊出 “第三个”,但未得手,便也不再纠缠,道:“两匹骆驼换一条人命!”也不见 他如何出手,近旁两匹驼水的骆驼四蹄一软,双双躺倒。 余长风发足狂奔,身后腾起一卷黄沙,便如条巨大无比的黄龙跟着他的身影 延伸远去,终于不见了踪影。 十一郎抢至骆驼身边,俯身用手一摸骆驼的脖根,软绵绵的,颈椎骨竟被震 碎,活不长了。几百斤的骆驼如同牯牛一般强健,却禁不起余长风的铁爪一击, 众人尽皆汗颜。 齐啸天的伤臂已接上,用几块做柴的树枝木片固定了。齐思远伤势不重,肩 头被余长风指尖触过之处,留下了几个乌黑的淤血印痕。 裴仲明道:“快抢水囊!别教水都流了。”大家忙争相上前去拿水囊,手忙 脚乱中又打洒了几袋。黄沙吸水极快,只余下一大块渗过水的深色的印迹。 突然骆驼群都前腿屈膝跪了下来。熊彪脾气火爆,骂道:“畜生!想偷懒么?” 几个人又打又拉,骆驼却一个也不肯起来。十一郎道:“慢!”裴文青不解道: “干什么?”十一郎凝神侧耳细听,脸色大变道:“风暴来了。要起风沙了。” 群雄虽非生于沙漠,却也知风暴的厉害,不禁人人色变。熊彪更是大力抽打 骆驼,叫道:“那还呆着干嘛?还不快跑!”程辉冷笑道:“跑?你跑得过风沙 么?”熊彪脸一红,自知理亏,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难道在这儿等死 吗?”众人都拿眼去看十一郎。 十一郎登上驼峰眺望片刻,道:“风头是打西边过来的。西边有个大沙丘, 大家伙到沙丘那边寻个地方避一避。”于是群雄齐心协力,将数十头骆驼、马匹 强拉硬拽到西首沙丘下。十一郎领了众人动手,靠着沙丘东侧挖了个一膝来深的 浅坑。骆驼、马匹也不需人引,自个儿便卧倒在地。十一郎道:“把水囊解下来, 堆在一块儿!大家都躲在骆驼身后,千万别乱动!” 隐隐沙丘后传来滚滚雷鸣,几乎淹了十一郎的话声。群雄都不敢探头观望, 依言趴下。风暴说来就来,瞬息即至。狂风卷了沙砾,铺天盖地而来,连日头也 教黄沙掩住了。风如刀割,沙似剑利,人人衣襟猎猎作响,眼都睁不开来。熊彪 刚一张嘴想说话,便灌了满嘴沙子,苦不堪言,直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天便似换了张脸孔,风沙立停。 群雄倒象是捱了几年光景,虽说都有一身武功,却耐不住疾风劲沙的抨击, 周身虚脱乏力,人与骆驼、马匹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黄沙,足有半人多深。沙堆 中露出黑黝黝的脑袋,仿佛一个大棋坪中的几粒棋子。给沙子埋得这样深,莫说 动弹,就连转头也相当困难。 十一郎奋力扒开自己身上的沙土,再动手去牵沙堆下的骆驼,道:“大家快 些出来,赶路要紧!” 群雄尽了余力挣扎着相继爬出黄沙埋身之处,又高一脚低一脚地去帮其他同 门脱身。所幸未伤一人,只闷死了两匹马。 突然近处有人大叫一声,众人只道余长风再次现身,抽刀拔剑忙成一团,只 见一个威远镖局的镖师大张了嘴,双眼几乎夺眶而出,一手指了前方,却说不出 话来。群雄顺了他的指向望去,顿时个个呆若木鸡。 原先西首众人倚靠避风的大沙丘,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凭空在原地竖起了 一座砖石所砌的大城,总有数百丈方圆,只是比周围沙地矮了许多,处于一个低 洼之中。城墙有两人来高,城中还有三人多高的石柱数根,但因地势太低,石柱 顶部仅高出众人立足的沙地边缘一、二尺而已。城内有大小石屋百余间,门窗俱 在,只是城中空无一人。诺大一座石头城,让每个人打脚底冒出森森阴气。 刘和杰踏上一步,用手揉揉双眼,只当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熊彪一边“呸呸” 吐掉嘴里的沙土,一边嚷道:“难道刚才那阵邪风把咱们刮到了阴槽地府?” 十一郎自语道:“这不是海市蜃楼,这是真的城,一座实实在在的城。”裴 仲明道:“愿闻其详。”十一郎道:“其实这只不过是类似于‘太平镇’的一个 村落,以前也是游牧、买卖、运输的歇脚地,又为了防止异族侵略,故在周围建 了城墙。”他指着城墙一角一条极深极阔的石槽道:“这是人工挖凿的引水沟渠。 以前这儿一定紧靠了湖泊,水源充足,这座城才得以留存。它荒废的原因不外乎 湖泊干涸、或是异族入侵、或是比刚才更猛更大的风暴,把它变成了一座空城。 它建的既然靠近水源,要引水入城,水往低处流,它必定要建在水源的下游低洼 处,所以地势较低,这几百年的风沙把它埋在地下了。” 熊彪插话道:“你怎知它在地下埋了几百年?”十一郎道:“老一辈的回族 牧民也从未提到这儿还有这样一座城,那么它自然在地下埋了百年以上,上千年 也未尝不可。埋它的就是方才那座大沙丘,现在遇了强风暴,风沙吹尽,便露出 它的本来面目。”众人听了连连点头。十一郎又道:“其实象这样被埋在这片寂 无人烟、广如海洋的大漠中的,还有很多很多。” 裴文青环顾四周,嘘吁道:“不知几百年前这儿是甚么景象?定是处处歌舞 升平、人丁兴旺、水草充足、安居乐业……” 十一郎瞧瞧天色道:“只怕还会起风。大家把骆驼、马匹牵到城里去,今晚 先在这歇歇脚。”方正林问道:“那风沙不会再把我们埋了吗?”十一郎道: “刚才风沙由西北吹来,现在西北面百余里基本上没有一处大面积的沙丘,不可 能再把我们连这城一同埋了。何况当初这座城也不是一场风暴就能埋了的。” 城墙经不起岁月的侵蚀,有几处已塌裂颓废了。离群雄最近的地方便有上老 大的豁口。众人顺次进城人人仗剑而行,唯恐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突然洞开,从 中窜出个怪物来。 百余间屋子俱门窗紧闭,空荡荡的街道上,仿佛还能隐约听到当年繁华时的 喧杂声。 齐啸天经过奔波,断臂接骨处隐隐作痛。齐思远带领门下弟子找了间屋子, 小心谨慎地推开房门,一股干燥的凉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桌椅碗盆一应俱全,墙 上还挂了件敞开的大红服饰,既非汉服,又不同于回族穿戴,宽大无腰。屋子中 央一张木制的方桌,两只木凳。奇的是桌凳都系同一根木头上雕琢成形的,通体 竟无衔接拢合的缝隙。桌上、墙上、地上均一尘不染,也没有蛛网,好象这屋子 主人刚刚离去一样。 忽尔墙上那件大红衣物动弹起来,一阵“沙沙”作响,倾刻间化作无数碎布 屑,如同成千上万只红蝴蝶,散落了一地。一种莫名的苍凉、无助之情油然而生。 齐啸天默默挨了凳子坐下,齐思远及门下弟子垂手立在一旁。他伸手抚了抚光滑 的桌面,心头暗道:“难道这次来大漠来错了么?”孰不知众人都有这般心思, 只是每个人都不肯说出来罢了。 突然屋外有人大呼,好似“铁臂担山”贺老二的声音。齐啸天他们听得真切, 只道有人遭了余长风的毒手,个个仗剑而出。齐思远心道:“不是说好一天杀三 人么?刚杀过了,日头还没落呢,怎么又来了?” 屋外早围了圈人,见阵式却不象如临大敌。果然是贺老二发话,叫道:“我 哪里会错?这张藏宝图我看得滚瓜烂熟,没图纸我也能一笔不差地画出它来。我 哪里会错!”一边的熊彪更是面有得色,道:“我早说过,只有我们‘铁雁门’ 的藏宝图是正宗的,你们偏不信。这回可知道我没骗你们了吧?” 原来贺老二自打一见到这座石头城,便心存疑窦,这当中每条路、每间房, 都与本门的藏宝图中描绘的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图中标明黄金所在地,照 方位推算,应该就是城门内几根高大石柱围成的地方,只是如今空无一物,余下 老大一块空地。一系列的疑问都迎刃而解:十一郎说这张藏宝图是假的,因为那 时城已深埋地下,十一郎虽熟知大漠,可又怎会料到地下有座规模颇大的古城? 方正林道:“反正现下不知吉凶祸福,死马权当活马医,走一步算一步。万 一老天开眼,教咱们找到了宝藏,也未可知。”众人没了主见,都点头称是。 大概预示着风暴的来临,天色转眼就暗了下来。群雄有心在城中马上掘地三 尺,寻出宝藏,可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又是狼群,又是余长风,又是风暴,直把 人折腾得散了架。人人都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好好地睡上 一觉。也没人放哨,拆了城中几间房的门窗桌椅,生了几堆火,或坐或卧,不久 便鼾声四起。 裴文青睁了眼睛睡不着,想找个伴儿说说话,伸手去推身边的师兄,程辉却 翻个身,砸巴着嘴就是不醒。她低低骂道:“死猪。”见父亲抱了剑守在火堆旁, 就轻轻走过去。 裴仲明头也不回,道:“半夜三更的,你又要搞什么新花样?”裴文青嘟起 嘴道:“我睡不着嘛,就不许我走走?”裴文青顽皮地冲她父亲扮个鬼脸,转到 他面前坐下,道:“爹,许师叔真的是为了宝藏和丢下家人,到这荒漠来的吗?” 裴仲明没有回答,垂首叹了口气,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其实他也想不通,以 师弟的为人,在江湖上的地位,竟会为了一纸空文和传说里的黄金而抛妻弃子, 远赴大漠,结果还命丧于此。他与许远山交好数十载,现在才知道自己对他一点 也不了解。裴文青发觉父亲的鬓角又添了不少白发,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原来爹 也老了。 裴仲明道:“风暴、狼群,都没余长风可怕。可就算风暴、狼群、余长风三 者加在一起,也远没有诱人的财宝可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钱这东西,比 世上任何一件锋利的宝剑都更能致人于死地。”一时之间他悲从中来,道:“你 师叔在江湖上名气远远大过我,说到‘游龙剑’许远山,哪个人不说声‘好汉子 ’?你师公在世时也常常说远山将来必成大器。平日但凡有武林朋友落难,他总 是仗义疏财,全力相助,绝计不皱下眉头。哼,我也自以为对他脾性最了解,不 想他还是栽进金钱富贵中去了。我却……我却……”他语音哽咽,不禁老泪纵横。 侧头看裴文青,却已甜甜地睡着了。她嘴角微微上翘,绽出笑容,不知她梦 见了什么开心的事。裴仲明又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倒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扯过条毡毯轻轻替她盖上。 裴文青这晚睡得并不安稳,夜里醒过几次。朦胧中都能看到远处有个人如旗 竿似地笔直站着,那是十一郎。他这么晚还不睡,在想甚么呢?裴文青每次都还 没想好,就又睡过去了。最后一次醒来,天已渐明,火也快烧到头了,眼前终于 没有了十一郎的身影。这一回她睡得好香。 第二天群雄直睡到晌午,日头又躲入苍穹深处,果然如十一郎所言,又要起 风沙了。天地间万物萧瑟,戈壁上没了往日的赤日炎炎,天气却更加郁闷。 极远的地方响起一阵阵隆隆的炸雷声,不是天上打雷,却是沙砾在狂风的肆 虐下滚动的声音,象是有一千只车轱轳辗在铁皮上,也辗在每个人的心上。 十一郎道:“风暴来了。大家快拴好牲口,寻个避风处躲起来。”“武宫派” 弟子祈飞半开玩笑道:“这么坏的天气,那‘铁爪鹞子’该不会来了吧?” 沙砾先是在地上滚动,后来纷纷飞上天空。风声由小变大,吹得众人摇摇欲 坠,下盘不稳者被刮得东倒西歪。 忽尔一声清亮的啸音迎了风头打南边响起,即便是逆着风势,还是划破长空, 连风沙也掩不住啸声。众人脸色一变,这啸声除了余长风,谁能这般顶风传音? “铁爪鹞子”又来了! 程辉忿忿道:“铁爪鹞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趁火打劫。”裴 文青道:“只盼这风能把他刮跑了,吹得远远儿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十一郎眼睛一亮,道:“我有个主意,能让余长风十 天半月追不上咱们。”群雄大喜,争相问道:“是甚么主意?”几人性急之人急 切道:“你想到了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十一郎道:“大漠中的风沙大起来,连匹骆驼也能吹出好几十里地去。咱们 躲在城中,有墙有房挡着,风再猛,也难把我们吹走,是么?”众人应道:“是 呀。”有些脑筋活络的人也已猜到,笑道:“好办法,好办法。”十一郎继道: “只要我们在风势最猛的时候,令余长风跨出城墙半步,他便有通天的本事,也 抵不住风头,让风刮跑,少说也有百八十里地。他轻功再好,也断难在这天气里 赶上我们了。”众人皆附掌和道:“好!此计甚妙!”十一郎接着道:“余长风 为人谨慎、狡诈,要让他中计,绝非易事。只怕我一人不成。得有人助我一臂之 力。”群雄都对余长风惧怕三分,这次应者稀稀落落,廖廖无几。 裴仲明笑道:“若不嫌我老头子手笨脚拙,便算我一个。”十一郎喜道: “老英雄说哪里话来,我正求之不得。”裴文青扯了父亲的衣袖,道:“我也助 你一臂之力。”裴仲明眉头一皱,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熊彪大声嚷道: “也算我一个!他奶奶的,这次非把‘铁爪鹞子’治死不可,替掌门师兄报仇!” 十一郎目光转动,从每个人脸上扫过,道:“再需一位英雄出手相助,大事 便成。”群雄低眉垂首,遇了他的目光均避了开去。刘和杰强笑道:“在下身为 一派掌门,实是应该出份薄力。但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敝派岂不群龙无首?况且 在下本领低微,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见谅。”十一郎微微一笑,转而去 瞧方正林,方正林突然以手掩胸,干咳几声,一脸痛苦万分状,道:“在下原是 一万个愿意为武林同道除去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无奈连日劳苦,已染病在 身……咳咳……咳咳……”熊彪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胆小鬼!” 十一郎看看齐啸天,不待他开口,便道:“齐大侠身上有伤,就免了吧。” 他目光移到“铁臂担山”贺老二身上,再也不移开了。齐啸天道:“贺兄向来除 暴安良,扶匡正义,此次更是没的说了,义不容辞。贺兄你说是吗?”贺老二一 脸尴尬,嘟囔道:“这个么……这个自然……” 裴仲明心道:“‘铁臂担山’徒有虚名,还不及他师弟敢做敢为。唉,自王 沐云死后,‘铁雁门’便再难在江湖上重振雄风了。” 十一郎笑道:“贺大哥既已答应,此事就有了七成的把握。”事到如今,贺 老二骑虎难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充回好汉了。十一郎道:“待会儿余长风来时, 大家四下散开,藏身于城垛、矮墙后,莫进房子,房屋在地下埋了多年,只怕根 基不牢,经不起风沙。裴老英雄和我对付‘铁爪鹞子’,熊大哥和贺大哥见机行 事,随时准备把我俩拉回城中。大家除下外衫和用不上的多余衣物,撕成布条, 拧成一股,总得有五、六丈长。为了以防万一,一端最好系于城门的石柱上……” 话未说完,一条灰影直飞上城墙,两臂一分,如同一只苍鹰般扑向十一郎, 正是人人谈虎色变的“铁爪鹞子”余长风。他大笑道:“没想到你们还能找到这 么一座荒废的古城?这儿做各位的葬身之地再合适不过了。” 戈壁雄风 四 齐啸天带了众人伏身于城墙下,道:“事不宜迟,大家快结条绳子。” 那边余长风爪出如电,已攻出五爪。十一郎连拍带打,挡了五爪,还回敬了 一腿。余长风怪叫一声,人往后纵,比只狐狸的动作都快,十一郎一足踢空。十 一郎挨近裴仲明身边,低声道:“把他引到城门外。”裴仲明点点头,他的佩剑 已失,用的一直是从“武宫派”借来的剑。长剑出鞘,立刻抖成一片银光,于狂 风飞沙中将余长风上半身尽数罩住。十一郎如影子般紧跟而上,眼角余光瞥见伏 在城角的裴文青关切地看着自己,心头不觉一暖。 余长风十指坚硬似铁,“叮叮叮”弹得剑身大晃。裴仲明暗道:“好深的内 力。”他人转剑也转,划道长弧,十一郎已从剑身上跃过,凌空横打,正值裴仲 明一招“水银泻地”,席地削向余长风双足。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竟好象事先 商量好了一样,迫得余长风朝后退了一步。他这一步,可比别人跨出两大步还远, 仿佛真是被迎面劲风吹走似的。 十一郎与裴仲明见他退步,互换眼色,二人蹂身扑上。余长风身形飘忽,声 东击西。十一郎倒也罢了,裴仲明虽在中原人称“裂云剑”,剑法独步武林,但 在余长风面前,连片衣角也未削到,更是险象环生。余长风逆风而斗已让十一郎 他俩占了便宜,他犹自攻多守少。余长风退到城门口,便再也不退后半步了。 余长风五指一拢,裴仲明长剑撞入五指间,剑身一荡,“嗡”地抖将起来, 余长风五指间真气密布,竟再也递不进去。余长风另一手疾抓裴仲明持剑手腕。 裴仲明不敢硬接,只得弃剑后纵。斜地里十一郎一脚飞起,踢在余长风手肘上, 余长风双爪一翻,喝道:“好小子!” 便抓向十一郎的足踝。裴仲明长身一抓,又将长剑拿回,“唰唰”两剑,直 奔余长风臂弯,围魏救赵,解了十一郎之危。 十一郎沉声道:“你攻上,我攻下,逼他出城。”当下单手支地,身与地平, 双足连环踢出,如把利剪打向余长风下盘。余长风头顶丈圆之内尽教裴仲明剑网 封住,若换了旁人,无法上跃,就只有后退了。好一个“铁爪鹞子”,左足点地, 右足在城墙上一踩,打右边从裴仲明剑侧越过,却不退反进,要再抢进城去。 十一郎拔地而起,便如一匹狼人立起来捕食,与余长风对了一掌,两人各自 往后飞去。 这样余长风离城门又远了几尺。裴仲明把七十二路“裂云剑”使得淋漓尽致, 如剥茧抽丝,一招未尽,一招又至。 余长风连声长啸,使招“黑虎掏心”,一条手臂骨节暴响,硬往剑影中抓去, 好似自行将胳膊送与裴仲明去砍。裴仲明不禁大奇,心想:莫非“铁爪鹞子”失 心疯了么?别看普普通通的一招“黑虎掏心”,在余长风使来,真好比如虎添翼, 威力无穷。裴仲明长剑一绞,满拟对方一条手臂必定废了。不料余长风半只手刚 探入剑圈中,猛地一发力,动作马上快了一倍,没等裴仲明的剑圈缩小,他的五 指已沾上了裴仲明的前胸衣襟,竟是后发制人。裴仲明见势不妙,便往后跃, “嗤”地衣襟教“铁爪鹞子”抓下一幅来。 余长风使出这一险招,逼退了裴仲明,十一郎又从后补上,拳脚快得几乎不 给他喘息的机会,余长风始终无法跨前一步。但十一郎与裴仲明联手,拆了三十 余招,也没法令余长风再后退半步。 风沙来得好快,天地间万物呜咽,群雄都吃不住劲,纷纷蹲掩在石墙下。这 次风沙比之昨天更猛了些。隔了衣衫吹到身上也是分外得疼。 忽听裴文青尖声叫道:“你们看!你们看!那是什么?”掩不住语音中的惊 讶与慌乱。 群雄努力睁大眼,迎了刀割般的风沙向西北端看去。不看则已,一看所有人 便都吓了一跳。 沙漠的尽头飘来一块深黄绸缎也似的怪物,上大下小,形若漏斗,移动得极 快,转眼已到了跟前。那东西不停地旋转、前进,所到之处,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众人亲眼见它飘过一座一人高的小沙丘,将整个沙丘吸进漏斗状的“身体”里, 一粒沙子也没剩下来。 大家的脸色渐渐沉重起来。终于齐啸天哑然道:“龙卷风!这是龙卷风。” 群雄立时大乱,大喊道:“不好啦,龙卷风来了!龙卷风来了!”中原武林人氏 见过龙卷风的百人当中也难找出一人,但龙卷风的厉害,可是人所皆知。 大漠中的龙卷风是极少有的。它就象一个无底洞,靠自身的飞速旋转,吸光 周围的事物,由小变在,带动着吸进的事物再旋转、前进,越来越膨胀。瞧它的 走向,居然是朝这边来的。 龙卷风更助长了风势,沙子扑头盖脸地打在每个人身上。 余长风迎风而斗,最是吃亏,沙子吹到他脸上,他眼睛不由眯成一线。十一 郎趁此机会,双掌一托余长风足底,掌力一吐,余长风往后倒飞出去,已落在城 外。 此时众人已按事先约定,除下外衫拧在一起,结成了条布绳。裴文青催促道: “快些动手罢,再下去龙卷风就要到这儿了。”熊彪将布绳一端系于石柱,贺老 二在另一端缚块石子,振臂一甩,他臂力过人,布绳注了内家真力,抖得笔直。 裴仲明左手拿住绳头,在腕上牢牢绕了几圈。熊彪、贺老二在绳的另一头奋 起神力一拉,裴仲明如同一人大鸟,直飞回城内。远处“忽喇啦”一声震天价的 巨响,龙卷风已刮到城中央,一间房屋转瞬间即被它揭去房顶,里面的桌椅瓦罐 吸了个干净。 熊彪又将布绳依样葫芦甩出,那边十一郎刚伸手去抓,一股劲风兜头罩下。 他两手舞动如风,护住头脸,抬足过顶,挡了余长风的凌空一击。耳听余长风冷 笑道:“想撇下我逃走,只怕没那么容易!”十一郎忙回手屈指一弹,那绳头缚 的石子碎成粉末,布绳又原路返回。他怕余长风也循绳入城,因而宁可绝了后路。 两人拆了数招,余长风也知目前处境不妙,只盼将十一郎早些制住,以便抽 身躲过这场风暴。他不禁暗算责怪自己太过大意,以为在这时候来打个措手不及, 显显威风,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在这节骨眼撞上了百年不遇的龙卷风。他下 手不再容情,尽了全力,十一郎顿时左支右拙,举足亦难。 裴仲明见布绳又回来,心中焦急,取过绳头在自己腰上打个结,向熊彪道: “抛我过去。”熊彪、贺老二各执其一臂,齐声大喝,把裴仲明抛将出去。裴仲 明靠近城外二人,伸直手臂道:“十一郎,快抓了我的手!” 百忙中十一郎哪有闲暇工夫去抓他的手?裴仲明长臂抓住十一郎的背心衣衫, 往怀里一带,喝道:“走!”那一头贺老二不愧为“铁臂担山”,两臂一叫劲, 将二人直扯过来。十一郎忽觉足踝一紧,却是余长风紧追不舍,拿住了他的右足 也跟了上来。 这样一条布绳拉了三个人,贺老二、熊彪手上吃紧,就在这时风势陡增,布 绳扯成一条直线,三人身子一轻,竟象放风筝般升高数丈,飘到半空。劲风扑面, 三人脸上肌肤被风吹得皱起无数纹路。 十一郎叫道:“把你的剑给我!”裴仲明一愣,反手递出长剑。十一郎接过 剑,在空中一记反踢,裴仲明愕然出掌相迎,被十一郎踢回城里。 十一郎、余长风失了布绳,教风吹出五、六十步远。十一郎借裴仲明掌力, 已与余长风在空中换了位置。余长风好不得意,道:“你顶风迎沙,岂不输定了!” 十一郎剑光雪片般刺出,却只是刺向余长风腰间的水囊。余长风哪里料到他会来 这一手,待二人双足着地,他腰上三只皮囊已破,但十一郎手腕也让余长风五指 拂中,长剑几乎脱手。余长风又惊又怒,这才隐约感到恐惧——在大漠中没了维 持生命的水,那就意味着死亡。 龙卷风移动得非常迅速,它吞噬了大片房屋,左摇右摆中已到了城门口。裴 仲明回到城内,恰好龙卷风卷至身后。那根系了布绳的石柱好似让一只无形的巨 手攥住,连根拔起,卷入旋涡当中。裴仲明眼疾手快,双手挣断布绳,自己才不 至于被一同带走。 龙卷风从熊彪、贺老二等人身边擦过,众人只觉一股大力如急流涌来,大家 身形晃动,摇摇欲倒。一名威远镖局的镖师躲避不及,让龙卷风迎面撞上,却并 没有吸走,龙卷风里带了数万斤黄沙,这份重量尽压在那人前胸,将他顶出老远, 胸口骨骼皆碎,撞得已不成人形。 十一郎与余长风下盘功夫再好,也被风吹得不住往城外远处退去。风越来越 大,城内群雄把头埋在城墙下,劲风仿佛要将他们的皮生生剥去一般。 十一郎与余长风易地而战,正中十一郎下怀。他面向西北,龙卷风的走向瞧 得一清二楚。两人越打离城门越远,最后在群雄眼里只缩成了两个黑点。 余长风殊不知自己被十一郎诱至龙卷风的必经之地。他见十一郎脸上似笑非 笑,心里一激凛,心道:“不好!”只可惜晚了一拍,就感到背后有千钧重压直 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但“铁爪鹞子”也当真了得,足尖点地,要往一边跃去。以 他的功力,远离龙卷风应非难事。可十一郎似乎早算到他有这一手,长剑舞得密 不透风,将他去路尽悉封死。余长风只那么一停顿,龙卷风从他头上一过,他便 被“倏”地吸进龙卷风腹中,一圈圈旋而上升。狂风呼啸中传来他的呼喊,却听 不出字句来。 说时迟,那时快,十一郎就地一滚,扬起长剑疾插入地,“嗤”地直没至柄。 龙卷风打他身旁疾驰而过,向东南移动,远远望去好象只大蘑菇。十一郎伏身握 紧剑柄,风沙再猛,也吹不走他了。 这次风暴持续的时间比之前一回更长,风势更猛、更疾,几乎要把整个戈壁 滩上的一切统统吹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终于恢复了原先的死寂,沙砾轻轻滚动的细响都清 晰入耳。群雄一个个从地上爬将起来。 熊彪大了胆子从颓塌的墙垛上往外看,悄声道:“余长风还在这儿么?”群 雄没瞧见十一郎与余长风最后交手的情景,因此不知二人死活。人们沉默不语, 他们谁都迫切希望余长风已教狂风给吹走了。裴文青问道:“十一郎呢?”贺老 二道:“那小子说不定和‘铁爪鹞子’同归于尽了。” 裴文青上牙轻咬下唇,泪水在眼中打转,却说不出话来。知女莫如父,裴仲 明拍拍她的肩,安慰道:“那孩子小小年纪,便有副侠义心肠,老天有眼,应当 没事的。”他说归说,心里也着实没有底。 忽然远处有个黑点摇摇晃晃地自地上站起,蹒跚地朝城墙这儿走来。 齐思远大叫道:“铁爪鹞子!余长风,他还活着!”群雄立时炸开了锅,惊 道:“十一郎不在这儿,那可如何是好?”他们这才感到十一郎存在的重要,这 才忆起他的诸般好处。裴文青几乎要晕了过去,心道:“‘铁爪鹞子’活着,那 么……那么十一郎岂不是……” 刘和杰不知哪来的胆量,振臂高呼道:“大家齐心协力,并肩作战,他余长 风还能敌得过咱们人多势众吗?你说是么,齐师伯?”齐啸天用鼻音响了个短声, 道:“是啊……”应得很是勉强。 那人慢慢走得近了,众人方才看清来人面目:浓眉大眼,头发上身上满黄土, 右手握了把弯得变形的长剑,衣衫撕开了许多口子,却非“铁爪鹞子”,而是十 一郎。 裴文青第一个拍手叫起来,声音透着欢喜和惊讶,眼泪也不觉下来了。她又 哭又笑,道:“是他,是他!他还活着!”这倒出乎群雄的意料,以十一郎的身 手,绝非余长风的对手,余长风若让风刮跑了,他哪里还能够留下来?若十一郎 活下来了,那么余长风自然就……想到这儿,群雄心里都凉了一凉。耳边“噗嗵” 一声,一名“大力鹰爪派”弟子吓是坐倒在地。 十一郎经过一声恶战,又在城外让狂风吹了许久,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 住,浑身上下都让汗湿透了。 刘和杰隔了城墙问道:“那‘铁爪鹞子’在哪儿?”十一郎脸上露出疲惫的 笑容,道:“他被……龙卷风卷走了。”这一句话无疑往静水里扔了颗石头,群 雄先是一惊,跟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进入大漠这几天来,群雄是头一回这般痛痛 快快地笑了。大家七嘴八舌,喜极而呼,兴奋之情难于言表。 十一郎勉强挨到城门,几人上前扶住他。他口干舌燥,一双大眼也失去了往 日的神采,面色腊黄。裴文青象只快乐的小鸟般迎上来,拉了他的手,还没开口, 泪水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十一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道:“我不碍事。” 方正林问道:“余长风还会不会活着回来找到咱们?”十一郎道:“他身上 带的水囊全教我用剑扎漏了,龙卷风又把他刮得远远的,这回可是神仙也救不了 他了。”群雄闻言大喜,犹如吃了颗定心丸。 裴文青抚掌笑道:“我早知道你有本事……咦,你怎么啦?不舒服么?” 十一郎此刻一张脸由黄变青,如张白纸,两边有人用力搀住了,他才没有倒 下。十一郎道:“我……没事……”但觉喉底一甜,一口血箭已然喷出。眼前一 黑,只听得裴文青长声尖叫,跟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碧血金沙 一 “红藕相残玉笔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 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待十一郎迷迷糊糊醒来,歌声已听不见了。自己躺在张木板上,身上盖了件 披风,额头颇凉,却是搭着浸了水的汗巾。 四周没有掌灯,黑咕隆咚。漆黑中有一对明亮的眸子直盯着自己,一眨也不 眨,离十一郎的脸不过几尺。十一郎脑海里立即跳出一人——余长风!他惊出一 身冷汗,身子一动,木板便“吱”地一响。 只听面前那人喜道:“呀,你醒了……”却是裴文青的声音。十一郎道: “是裴姑娘么?”裴文青道:“是啊。你别动,再躺会儿。”十一郎略一起身, 头胀欲裂。裴文青拿开他额上的湿汗巾,探手一摸,道:“你出汗啦。总算退了 烧。” 十一郎问道:“刚才是你在唱曲儿么?”裴文青奇道:“没有啊。你听见有 人唱歌了?唱的什么曲儿?”十一郎脸上发烫,所幸黑暗里没有让裴文青看到自 己的窘态,吱吱唔唔地岔开话题,又问道:“这是哪儿?我睡了多久?” 裴文青轻笑道:“你睡糊涂啦?这就是先前的那座城呀。你那天昏倒后,发 起高烧。我爹说你是体力耗尽,受了风寒,静养一天就好了。谁知道你一躺就是 三天三夜。”十一郎“啊”了一声,道:“那么这三天里余长风有没有来过?” 裴文青道:“连个影子也没见着,想来应你所言,再也回不来了。就连那些饿狼 也没有追来,也许风暴把它们也都刮跑了。”十一郎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屋外火光一闪,透过窗棂照到裴文青脸上,映出一张俏丽的小脸,却掩不住 憔悴的面容,眼睛红肿未消。十一郎心生歉意,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裴文 青嗔道:“你就不顾自个?你是为了救我们大家,才落成这样,我这几日又算甚 么?” 十一郎看到窗外红光冲天,奇道:“这是干什么?”裴文青道:“还不是为 了那些莫须有的宝藏?大家伙白天挖、夜里挖,几乎把这儿的地皮都揭起来翻遍 了。” 房门开了一缝,放入一丝光亮。裴仲明闪身进来,低声道:“青儿,他怎样 了?”十一郎道:“多谢前辈关心。我好多了。”裴仲明道:“你再多休息一日, 把身子养好了,后天你带我们回‘太平镇’去,绝了那些人的寻宝念头。再这样 耗下去,我看迟早要出事。”十一郎道:“是,前辈说的极是。” 忽听屋外“铛啷”一响,似有人往地上扔了样铁器。接着争执声起,且愈发 地响。裴仲明脸色一沉,跺脚道:“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向裴文青道: “你俩待在这里莫动,我去去便回。”转身出屋。 十一郎慢慢坐起,裴文青忙扶着他。他双足一着地,暗处调息,真气在体内 转了一周,头也不怎么疼了,道:“裴姑娘,你扶我出去瞧瞧。”裴文青不好拒 绝,兼之自己也极想看看热闹,道:“待会我爹问起来,便说是你自己走出去的。” 当下扶着十一郎走出屋子。 推开房门,刺眼的火光直射过来,十一郎不由抬手在额前挡了挡。 屋外不远处有几间房已让龙卷风夷为平地,当中生了堆火,不少人手里持了 火把,却是将各屋内桌椅劈开做的。场中人影绰约,“大力鹰爪派”、“武宫派” 联成一派,与“铁雁门”对峙。威远镖局一干人远远地散开旁观。地上扔了把短 柄铁铲。 齐啸天指了贺老二的鼻尖道:“三天过去了,咱们没日没夜地挖呀刨呀,连 个屁都没有!你还敢说你们手上的藏宝图是正宗的?”一边的刘和杰帮腔道: “是呀,早点儿认了,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何必刀剑相向呢?” 贺老二骂道:“你奶奶个熊!老子偏不认,你们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么?” 齐啸天冷笑道:“太岁头上动土自然是不敢的,但在你‘铁臂担山’头上动动土, 却是无妨。”贺老二怒极,一张脸涨成褚色,道:“好,我就试试你的鹰爪,看 看跟我的铁臂哪个硬!”熊彪不耐烦道:“师哥,跟他们费甚么口舌?动手罢!” 裴仲明向方正林道:“方贤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得劝劝架。”方 正林巴不得两家拼个鱼死网破,口中含糊其辞,敷衍道:“嗯,嗯,不忙,不忙。” 并不动弹。 场内两派弟子面对面瞪红了眼,随时准备拼命。余长风在的时候可没有这种 架式,正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道:“杀他奶奶的!”立时刀光剑影,拳脚相向。三、 四十号人往上一涌,乱糟糟地打成一团。 齐啸天身形拔起,双爪挟风,一左一右击向贺老二肩头。贺老二怒道:“难 道老子真怕了你么?”虎吼一声,两臂一招“霸王举鼎”,硬接了这一击。另一 边熊彪与刘和杰、齐思远战在一处。 十一郎道:“裴姑娘,借你发簪一用。”裴文青奇道:“做甚么?”十一郎 手一伸,轻轻巧巧将她发上金簪拔下,人已跃近火堆。火圈旁三十多人挤在一起, 人人相距不过尽许,刀剑相交,密如雨点。十一郎昏睡三日,却依旧身手矫健, 左钻右穿,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直抢入刀丛剑林里,一手轻扬,斗者纷纷 大呼,“呛啷啷”刀剑落了一地。原来十一郎恐怕自己大病初愈,体力尚未复原, 所以借了裴文青的发簪,不与众人硬拼,使出小巧功夫,簪尖刺向每一人握兵刃 之手的手指,无一不中。十指连心,众人哪有疼得不扔掉手里兵刃的道理。 纷乱中,十一郎俯身自地上拾起一粒石子,食指一屈,“嗤”地一声破空弹 出。齐思远臀上早着,“哎哟”一声蹲了下来。这边十一郎连挥数记,将最后几 名“铁雁门”、“武宫派”的弟子刀剑卸下。弯腰又拾起两粒石子,前后弹出。 刘和杰正被熊彪逼得手忙脚乱,膝盖处着了十一郎的石子,腿弯一麻,栽倒 在地。熊彪本让刘和杰挡了视线,刘和杰倒地身子矮了一大截,便让十一郎看个 仔细。熊彪正自得意,迎面飞来一粒石子,正中他嘴角“地仓”穴,他诺大个肥 胖身躯往后便倒,直摔进火堆里,衣衫着火,火势猛然高涨。门下弟子忙七手八 脚地将他拖出,用沙扑灭了余火。熊彪哼哼叽叽,竟是爬不起来,可见这一记飞 石力道真大。 贺老二、齐啸天二人之间忽挤进一人,与齐啸天对了一掌,反过来又与贺老 二对了一掌,两人各被震出一丈多远。二人定睛一看,场中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不是十一郎又是谁?他硬接下两大高手的夹击,终究身体没有恢复,晃了两晃, 脸上青光一现,又转为润红。 十一郎淡淡道:“齐老伯,你的手好了么?”齐啸天念头一转,心知有他在 场,这架是无论如何打不了的,便趁机拾阶下台,道:“还没全好呢。你总算醒 过来了,恢复得可真快。这几天我可惦记着大侄子你呢,贺老弟,是么?”贺老 二“呸”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道:“今晚要不是十一郎出手,我非和你论个高低 不可。”齐啸天微微一笑,带门下弟子自行走开。 裴文青快步上前,向十一郎道:“你可吓死我了。刚醒来就动手,还要再睡 三天么?”十一郎并不反驳,笑道:“簪子还给你。” 群雄将连日来的浮燥之心压了压,一场迫在眉睫的恶战烟消云散。 十一郎又将养了一日,仗着功底扎实,已外气内敛,精神倍增,恢复得与平 日一般无二了。可到了夜里,城外隐约传来狼嗥声。熊彪头一个从火堆边蹦起来, 叫道:“狼……狼群又追来了!” 十一郎沉声道:“等它们追到这儿,还得花上段时间。事不宜迟,明天就动 身回去罢。” 宝藏未获,群雄均有些不肯轻易空手而回,但没有一人提出异议。慌张中又 捱过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放明,众人便被贺老二吵醒。睡梦里听见贺老二惊叫道:“找到 了!我找到金子了!”就好似听到了一声令下,众不不约而同麻利地爬起,闻声 寻去。只见贺老二蹲在原先进城的入口处,在一根石柱下高举了手道:“在这里, 在这里!是粒金沙!” 群雄凑近细看,果然与寻常黄沙不同。寻常沙粒脆而稣,一捏即成齑粉,而 这粒金沙却捏而不碎,极有韧性,显是纯金。也亏贺老二寻宝心切,竟在这么大 的空城里找出这么小的一粒金沙。也是天意如此,风暴吹尽了原来积留的浮沙, 金沙比普通沙粒要重,不易吹走。要在沙堆里找粒金沙势比登天,但要在颗粒无 多的光溜石板地上找金沙,可容易多了。只是头几日,众人都以为宝藏定是埋在 地下,抑或藏在暗处,又有谁会忙里偷闲,往自个脚下去看?再说直到现在,大 家还都还未见过宝藏的真面目。 熊彪问道:“师兄,就只这一粒么?”贺老二道:“这儿零星还有几粒,不 易寻找。”齐思远不屑道:“你想发财想疯啦?就这几粒金沙,也算宝贝么?” 贺老二道:“你们瞧,这么一大片空旷地,却不起屋不设物,地上还有几粒金沙, 你们说,那会是甚么呢?”有几人急道:“贺老二,别拐弯抹角啦,爽爽快快地 说了罢。” 贺老二神情得意道:“原先这儿很可能放了堆金沙。”他还用手划了老大一 个圈,做了个比划。 众人都吸了口凉气,这片空旷地可容千人,要是真的在这儿曾堆放过金沙, 至少也得折现黄金千余万两。 一名镖师阴阳怪气道:“焉不知是不是被风暴从别处吹到这儿来的。”众人 正在兴头上,均拿眼白他,无人搭腔。那镖师讨个没趣,识相地走开,走了几步, 又折了回来,在一旁听着。其实那镖师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群雄好不容易在水 中捞到一根稻草,怎肯弃之?便宁愿信其有了。 刘和杰道:“如今那些黄金又到哪里去了?”贺老二摇头道:“我不知道。” 有人插口道:“该不是被人先一步搬走了吧?”众人刚有了些许希望的心便又是 一沉。齐啸天道:“我看不见得。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走这么多的黄金,而江湖 上没有一点儿风声,根本办不到。”群雄闻言一喜,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光明。 齐啸天又道:“既然风沙能埋了这座城,移沙填海,那么风暴也能刮走金沙。” 十一郎点头道:“齐老伯说得很有道理,除非这儿压根没有甚么黄金。” 刘和杰道:“金沙吹走时,一路上定会遗下几粒金沙,我们沿了金沙落处寻 过去,不就找到了么?”裴仲明道:“沙里淘金,好比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话虽这么说,但有了一丝希望,人们便不顾这许多了,有线索总比毫无头绪好些。 一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上万斤黄金,群雄热血沸腾,当下便睁大了眼,连寸沙 土也不放过,恨不得把地皮翻过来。众人分成扇形,向城门外逐步仔细地慢慢寻 去。一个时辰只走出了半里路,可一无所获。 突然前头的方正林喊道:“咦,那是甚么?”其时稍有风吹草动,人人都不 敢怠慢,疾奔过去,却不是找到了金子。顺着方正林的手指方向看去,不远处沙 地微微凸起,隐约堆成一个人形。 祈飞大了胆子上前,用手拨去上面的一层浮沙,露出一节枯黄的人手来。大 家早就隐约猜到沙下埋了一人,但还是有人惊呼出声。祈飞寻到那人脸部,又拂 去浮沙,赫然祼露了一张焦黄枯竭、毫无血色的人脸,嘴唇都干得裂成几块不均 匀的肿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仿佛已死了多时。 祈飞退后一步,刷地拔出佩剑,大叫道:“余长风!是‘铁……爪鹞子’… …”他声音又高又尖,语调中满是惊恐。群雄也俱是大惊,刀剑出鞘。 此地距城门足有百步。十一郎心中暗道:“断水绝粮,毒日暴晒,他居然还 能找到这儿,这份功夫可真不易。可惜还是熬不到活日了。” 刘和杰一马当先,只见余长风颧骨高耸,双眼凹成两个小坑,眼圈乌黑,整 个人一半埋在沙里,纹丝不动。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手伸下去探他的 鼻息。手一举,擎了长剑刺落,“噗”地扎进余长风的肩窝。他一剑刺下,人即 刻跃离。隔了一会儿,见余长风受了此剑依然僵直如尸,这才欢呼道:“‘铁爪 鹞子’死了!余长风死了!”群雄一颗紧绷的心也才松驰,尽悉笑逐颜开,比寻 到黄金还要开心。 刘和杰大步上前,伸手去起长剑。忽听十一郎大呼道:“快退!”刘和杰不 愧身为“武宫派”首席弟子,闻声即退。他身边的祈飞一声惨号,尘土中一条枯 柴似也的手将他举至半空。群雄立时色变,眼见“铁爪鹞子”余长风好端端地站 在地上,肩头犹自插着那柄长剑。 余长风两臂一紧,将嘴凑到祈飞咽喉处,一声撕裂皮肉声响,他喉节乱滚, “咕咚咕咚”竟吸起祈飞的血来。众人见他如遇妖魅,无人敢上前一步。 其实余长风教龙卷风刮到远方,在大漠中困了四天四夜,粒米未沾,滴水未 进,加上头顶烈日,早就奄奄一息了。待捱到城门外,终于支持不住躺倒。若不 是刘和杰一剑刺下令他大痛而醒,他便要长眠于此了。此时他全身虚脱乏力,全 凭一口真气支撑,如果有人上去,只须轻轻一指头,便可要了他的性命。但群雄 如何知晓其中缘由,慑于“铁爪鹞子”平日淫威,眼睁睁地看他生吞人血。 祈飞四肢在半空乱舞,却挣不开“铁爪鹞子”的掌握。余长风每吞一口人血, 气力便增长一分,手上劲道也大了一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祈飞四肢由曲变直, 再也不动了。余长风手一松,只剩具皮骨的尸体被他甩至一边,地上连尘土也没 扬起多少,仿佛丢下的不过是张纸,轻得连风也吹得走一样。裴文青恶心地“哇” 地吐了出来。 余长风深深吸气,又立了片刻,原先一张焦黄脸皮渐渐红润,便似嘴边尚存 的人血一般鲜艳,陡然双目精光四射。十一郎暗道:“他复原得好快!”余长风 仰天长啸,早已是中气十足。啸声引得远方的狼群也跟着长嗥起来。 碧血金沙 二 余长风心知肚明,单凭人血,不可能将功力完全恢复,顶多也只是平日的七 成。他心里道:“这些人若一涌而上,不出一个时辰,我便要气尽力竭,趁他们 还不知我真气不继,捡个功夫差的,杀人立威,叫他们不敢出手,我就全身而退, 待养好气力,再卷土重来吧。”他啸声一止,身子一摆,人如离弦之箭疾扑裴文 青,暗想:一个女流之辈,应是最易对付的了。 裴仲明一直离女儿不出五步,但余长风轻功依旧,身法极快,裴仲明剑也不 及拔出,连剑带鞘一起挥了出去。余长风左爪抓住剑鞘,五指使力,“喀啦”一 声,漆木剑鞘被他捏裂,露出鞘内的精钢长剑。裴仲明一招“玉女穿针”,刺向 余长风面门,跟着另一手一带裴文青,道:“快走!”余长风往右一闪,避过剑 锋,又向裴文青抓去。他出手如电,裴仲明长剑在外,回手相救已慢了半步。裴 文青自小从父习武,使得一手好剑,当下手中剑一抖,疾出三剑,要逼退余长风。 余长风不避不让,瞧也不瞧地随手一抓,裴文青剑身已教他使两指挟住,“喀” 地被拗成两段。 裴文青“啊”了一声,手中的半截断剑朝他掷出。紧接着裴仲明和程辉的两 柄剑都向余长风刺到。这两剑来得迅捷,余长风被迫矮身让开。这么一来,他离 裴文青又远了数丈,一时之间闯不过裴仲明师徒二人的联手剑网。“裂云剑”裴 仲明身为“游龙剑”许远山的师兄,的确名不虚传,剑光绵绵不绝,犹如春蚕作 茧,门户守得极紧。余长风硬闯数次,都抢不进剑影中去,一个大意,还险些中 剑。 熊彪一晃膀子,往前便走。贺老二忙伸手拦住,道:“干什么?”熊彪答道: “帮忙啊。你没瞧见余长风的厉害么?”贺老二低声道:“知道他的厉害还去寻 死么?”熊彪素来很听他的两位师兄的话,细细一想,便停了脚步,心道:“‘ 铁雁门’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各学了七、八成,单是这‘明哲保身’的本领,师 兄可学得十足十了。”他们师兄弟俩这般心思,旁人亦是这般心思,谁也不出手, 反倒有人往后退了几步。 十一郎听到远处狼群跑声雷动,算来不出一会狼群就要追到这儿,暗道: “余长风为了我和我师父,却迁怒他人,殃及无辜。今天我便拼上性命,也要护 得中原武林好汉的周全。”他俯身抄起一把黄沙,脱手甩出。 余长风听风辨音,心里暗叫道:“不好!那小子一出手,我可支持不了多久 了。”他身子一旋,漫天黄沙未近他身周一尺,便被他两臂劲力荡开。余长风眼 见一个女孩子也对付不下,正值程辉长剑扫到面前,他心下焦急,喝道:“先杀 了你再说!”“喀喀喀”数响,程辉手中长剑竟让他寸寸震断,直剩下一只剑柄 尚握在程辉手里。 程辉只一愣神,裴仲明叫道:“小心!”余长风长长的指甲已触到他的颈上 肌肤。忽尔余长风恨恨地骂了句回族语,指甲一偏,仅在程辉脖子上划了道浅浅 的血痕。那边尘沙激起数丈,便似拉起了幅黄色纬帐,当中人影隐绰忽现,却是 十一郎、裴仲明和余长风战在一处。 余长风心中暗暗叫苦,他腾出三分神接住裴仲明的剑势,却要用七分神来抵 挡十一郎。他每出一招,好不容易聚拢来的气力便弱了半成。以他的功力,现下 要抽身退却是完全办得到的,但他不愿在十一郎面前临阵脱逃,不愿输给对手顾 念青的徒弟,他强打精神,兀自攻多守少。 可十一郎目光何等锐利,感到对方出手远不如先前那么凌厉、那么迅猛,心 中道:“莫非他是逞一时之强?四日不吃不喝,功夫再高,体力也不会恢复得如 此之快。” 裴仲明一剑着地掠去,余长风正仰面让过十一郎凌空连环数击,稍慢了些许, 小腿被剑锋带着。余长风一个踉跄,他变应极快,身子前扑,顺势双爪挥出,裴 仲明左手腕让他指尖拂中,半条胳膊立刻麻了。 十一郎高声叫道:“大家伙一齐上呵!余长风没力气了!”余长风深吸口气, 喝道:“想群殴么?没这么容易!”十一郎与他互交一掌,两人各退了一步,风 沙骤起甫又骤止。 群雄中不少人也瞧出余长风步法不如以往灵活,胸口大起大伏,直喘粗气, 似乎确是力不从心了。但他们还是不愿出手相助。有人想道:“‘铁爪鹞子’为 人狡猾,工于心计,别不是他故弄玄虚,布了迷阵引咱们上钩?刚才他不就是装 死杀了一名‘武宫派’弟子么?” 裴文青和程辉在场外干着急,圈内三人狠斗,他俩这点本事,哪里抢得进去? 裴文青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道:“你们平日自吹自擂,说甚么武林好汉、英雄 豪杰,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 齐思远双目大睁,手指前方道:“狼!狼群来啦!”众人惊而观望,果见远 处尘土大作,狼嗥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了。此刻谁还顾得上寻宝,发一声喊, 都朝后跑去。有人大呼道:“快抢马匹骆驼,快抢马匹骆驼!” 那边群雄大乱,这边十一郎一分神,肩头中爪。他沉肩卸力,余长风五指从 他肩头滑落,饶是如此,还是痛彻入骨。余长风冷声道:“你师父教你的‘狼拳 ’不过尔尔,不是我的对手!” 余长风这么一说,十一郎仿佛便听到师父在他耳边道:“我平日是怎么教你 的,全都忘了么?狼是欺软怕硬的,此乃贬义。而运用到‘狼拳’中,却是指攻 其短处,以已强而攻敌弱,避实就虚,便如用牛刀杀鸡,鸡焉有不死之理?” 眼见余长风越过裴仲明的长剑,左爪掏心,右爪盖顶,如只大鸟般直扑过来。 十一郎不及细想,将身一挫,躲过右爪,左爪却说什么也让不开了。余长风这一 招全力以赴,志在必得,长长指甲上的冷冷杀气直逼十一郎面门。 十一郎脑海中灵光一闪,暗道:“说不得,只有冒险一试了。”舌绽春雷大 喝一声,腰挺身倒,朝后一仰面,这一爪堪堪从他鼻梁掠过。说时迟,那时快, 借了这后仰之势,十一郎双足突起。这一招在“狼拳”里可是没有的,乃十一郎 临危所创。余长风身在半空,无处使力,一脚刚躲开,另一脚又至,“叭”地正 踹在余长风那条被剑划伤的右腿膝盖下。余长风伤上加伤,腿骨大痛。他闷哼一 声,身子在空中斗然一折,姿势煞是好看,双足“噗”地扎入沙里,直没至膝。 十一郎背脊着地,双腿一旋,单膝屈而一腿仆,胸口下压几乎贴在了黄沙上, 双臂虚拟于地作欲扑之势,便直如一匹蓄劲待发的狼一般。二人四目相对,均各 自调匀呼吸。余长风丹田内散乱的真气四处游走,就觉得四肢百骸的气力随着呼 出的气一同象流水般点滴逝去,再也聚不拢来了。伤腿虽未骨折,但行动已非往 日那样自如了。 此时群雄早走个精光,只留下裴仲明父女、程辉、十一郎和余长风五人。城 门处拴着的骆驼、马匹也似乎嗅到了狼的气息,焦躁不安起来。有的早被手脚快 的人牵走,有的挣开束缚自行逃生,剩下的还战战兢兢地等着狼群的到来。 忽尔余长风面露苦楚之色,身子一歪。十一郎暗道:“难怪师父平日总说我 拳脚刚劲有余,而阴柔不足。‘狼拳’的制敌诀窍,我今日方知。”余长风破绽 一露,十一郎单足点地,脚尖刨起一片沙土,人向前扑。 余长风大喝一声,两臂一振,拔地而起,其势甚猛。余长风号称“铁爪鹞子”, 一是因为十指坚如铁爪,二是因为轻功卓绝胜似鹞子。若在平时,他这一跃当世 几乎无人可及,冲天一式能达五、六丈高,直象一只鹞鹰一般。可惜他如今真气 涣散,兼之一腿带伤,十一郎又是奋力一扑,余长风双足自沙下拔出刚离地几尺, 十一郎已扑至脚下,扬手擎住余长风的那条伤腿足踝,往下就扯。余长风含胸收 腹,脊梁屈成一只虾似的弓状,双爪挟风,疾插十一郎的天灵盖。 裴仲明见十一郎吃紧,剑身一颤,一道寒光直抢入余长风双爪中。余长风爪 变掌,双掌一合,夹住长剑,强提了口真气,朝怀里一带,竟将裴仲明连人带剑 提到半空。 裴仲明不肯撒手弃剑,余长风一足被制,另一足却是自由,“啪”地踢在裴 仲明小腹上。两人相距不过一剑之遥,裴仲明躲避不及,吃了这一脚,气血翻涌, 怒道:“大家便死在一起罢!”也是抬足猛踢,正中余长风胸腹。余长风撑到现 在已是不易,如何还受得起这一脚,喉头发咸,一大口鲜血便喷将出来,尽喷了 裴仲明满头满脸。 余长风与裴仲明凌空而斗,两人自身重量和拳脚劲力俱压在十一郎臂上,十 一郎双手所握了余长风的一只脚,如举千斤。十一郎本欲下重手法扭折余长风的 腿骨,现今是举箸亦难,便觉手上所吃力道越来越重,人一点点被压下去,双足 已大半没入沙中。 余长风胸口中了一脚,双掌一分,裴仲明得了自由,身子疾旋而出,长剑往 前一送,“噗”地刺进余长风的左肩。但余长风一对手掌也已重重地拍在他的心 口。二人皆是大叫,裴仲明张口喷出一道血箭,直跌出去。 裴文青大惊失色,扑至裴仲明身边,哭道:“爹!爹!”程辉目眦欲裂,叫 道:“我宰了你这狗娘养的,给我师父、师叔报仇!” 余长风肩上尚插了两柄长剑,血顺着剑柄滴滴嗒嗒淌到地上,很快便被干涸 的黄沙吸个干净,沙上隐隐现出层碧色。余长风仰天哈哈笑道:“好,好!今日 又多了个陪葬的!” 十一郎手上忽少了一人,重量大减,两膀重又注满了劲力,双足拔起丈高, 叫道:“我叫你变成‘铁爪低鹞子’!”狼扑食时,不论猎物是野兔还是绵羊, 甚至更大些的牲畜,它都是从对方最薄弱的部位下手,例如咽喉、肚腹要害。狼 的力量不比虎豹,不能一口咬断大些猎物的咽喉,但狼牙尖利,一旦咬穿了咽喉 毛皮,狼便扭颈甩头,借了这一扭一甩之力,将猎物的喉管扯断。“狼拳”里便 有这种类似狼嘴断喉的使力手法。十一郎双臂往一个方向一扭一旋,跟着朝地上 一掼,这三下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只听“喀喇啦”一声,余长风长声惨号, 一条左腿自膝盖下已生生地教十一郎扭脱关节,还转了个向,脚尖冲后,脚跟在 前,小腿软绵绵地直垂下来。 与此同时,程辉自一边出掌劈向余长风。余长风一膝跪地,重伤之余,他手 上功夫可还没有废,五指上翻,去扣程辉脉门。程辉的招术哪有余长风的精妙, 一招都未使全,脉门被扣,立时半边身子酸了。余长风正欲起掌拍落,震碎他的 天灵盖,但稍一犹豫,手掌在程辉肩头一搭,越过他的头顶直扑十一郎,道: “左右不过死,大家同归于尽吧!” 十一郎身子前倾,背心朝天,余长风恰好扑至他背上尺许处。十一郎一足反 出上踢,正蹬中余长风左肩上插着的长剑剑柄,长剑竟洞穿了余长风的肩头,剑 光闪烁,直飞上天空,化作一个黑点。 这一脚劲道好大,余长风又是一声哀号,身子真象只断线的低鹞子连翻了几 个跟斗,重重摔在黄沙上,脸冲下不动弹了。他肩头虽少了柄剑,却多了个更大 的创口,痛上加痛,再强健的人也是禁受不起。 裴仲明气若游丝,对裴文青道:“扶我过去。”裴文青不敢不从,扶了裴仲 明走到离余长风一丈远处站定。十一郎、程辉也围了过去,“呛”的一响,那柄 长剑方才自空中落地。 此时已有数十头狼离城门百来步远,见了人,纷纷放慢脚步,喉间低吼,缓 缓地散开了逼近来。 裴仲明费了全力提起长剑,推开女儿的搀扶,一步步捱过去,换了口气,叫 道:“余长风,这一剑是替我师弟许远山刺的!”他奋起余力一剑攒下,力竭而 剑锋稍偏,正中余长风的后腰,刺得也不深。 余长风厉声长嚎,身形蓦然而起,反手勾住裴仲明的脖颈,二人一同飞到半 空。余长风回肘连撞,裴仲明记记没能避开,胸前骨骼皆碎,人还未落地就已然 气绝。裴文青见她父亲惨死,顿时晕了过去。 原来刚才余长风趴在沙中又重聚了一点真气,果然一击得手。余长风一足已 断,站立不稳,身子如同风摆荷叶摇摇欲倒。他嘴边鼻下尽是鲜血,旧血未干新 血又至,脸色狰狞可怖,狂笑道:“我‘铁爪鹞子’纵横大漠,无人匹敌!”他 怪眼一翻,瞪着十一郎道:“你师父呢?叫他出来啊。他究竟在甚么地方?为甚 么不出来跟我大战三百回合?今日是天绝我命。十一郎,我大限已到,你为甚么 还不告诉我你师父的下落?为什么?” 十一郎道:“你胡吹什么大气,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再跟我师父比试么?” 余长风厉声道:“放屁!若不是我四天里忍饥挨饿,滴水未沾,你岂是我的 对手!”一边的程辉怒道:“师父被你害死了!我跟你拼了!”十一郎腾空而起, 飞起一足,却是踢向程辉的。程辉一来料不到他会向自己动手,二来就算想躲开 也没那份能耐,胸口吃了一脚,“呼”地飞将出去。十一郎道:“你快扶了裴姑 娘躲到城里,拣块高处……”话音未落,一头巨狼已扑到跟前。 十一郎从小与狼为伍,狼的习性最熟悉不过,他微微一让,膝盖上顶,击在 狼最柔弱的腹部,那头巨狼当即筋断骨折。 那边余长风一足点地跃起来,居高临下抓出,扑在最前面的一匹狼脑门中爪, 立现五个血洞,翻身毙命。 十一郎道:“有种到狼群中去打。赢了我,再告诉你我师父在哪儿。”余长 风力战将近一个时辰,早已虚脱力穷,闻听此言不由精神一振,道:“好!咱们 在狼爪下见真章!”十一郎飞起双足,一口气踢出五脚。余长风以臂挡腿,二人 在空中“噼噼啪啪”腿掌互击,脚下已有八、九匹狼当先扑到。因风暴的关系, 群狼和余长风一样,早就空腹数天,饥渴难当,好不容易寻见几个大活人和几头 骆驼马匹,它们哪肯放过。 裴文青被程辉掐了人中,悠悠醒转,抱了父亲尸体欲哭无泪。程辉将她拉起, 道:“师妹,狼群来了,咱们先到城中避一避。”裴仲明上身抱在裴文青手中, 下身却拖在地上,裴文青力气又小,脚下一慢,便有匹狼追上了她,人立起来咬 向她的颈项。 程辉飞身来救,因他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一掌击在那狼背上。他这掌力道不 大,那狼又是筋骨强壮,在地上翻了个滚,又爬起来扑上去。 十一郎与余长风一落地,就被狼群围上。一狼张开大嘴,尖齿泛光,直咬十 一郎的咽喉。十一郎避开狼口,掉臂一把拎起狼后颈肥厚多肉处,往后掷去。掷 出之狼正撞上城门口与程辉纠缠的狼身上。二狼兽性大发,咬在一处,互不相让。 程辉借机和裴文青抱了师父逃进城内,攀上四人合抱、三人多高的石柱顶端。 远处好似一片黑云着地席卷而来,一眼望去,黄沙翻腾中一溜黑线尽是恶狼。 狼群几乎覆盖了整片沙丘,狼首攒动,数百匹狼涌进城中,城内未及走脱的骆驼 顷刻间被群狼撕咬殆尽。 群狼分食了这几头骆驼,更是饥不可扼,围了裴文青他们容身的石柱里外三 层,抬头咆哮。有几只饿得急了,后腿支地,欲窜上石柱,前爪却总是离柱顶差 那么一两尺。但见城内城外狼越来越多,狼身与狼身间几无空隙。狼群上方十一 郎和余长风交手过招,每每下坠时足尖在狼头、狼身上一点,又跃到半空再斗。 群狼嚎声连连,都跃起来去咬二人。二人既要应付对方,又要对付脚下群狼,当 真是险之又险。 忽见一狼腾空扑起,露出一嘴尖牙,去咬十一郎右腿。十一郎右腿一挑,左 足倒勾,恰恰从狼嘴边插到两条狼爪中间。这一脚使的手法巧妙怪异,狼吃了这 一勾踢,不是向后摔去,竟是飞起来,自十一郎头上翻过,不偏不斜落到十一郎 面前、十一郎与余长风之间。 余长风右足在一头扑上巨狼的头顶一踩,那狼上扑之势立成下坠之势,余长 风借力又跃高数丈,恰逢十一郎把狼勾踢到他跟前。他双爪横抓,那狼“嗷”地 大叫,两条后腿已叫余长风攥住。余长风喝道:“小小一只畜生,敢挡我的路, 跟我做对!”两臂一分,硬生生地将巨狼从中撕成两半,狼血和内脏溅了他一身。 便在这狼身撕开之际,十一郎从两半狼身中抢入,余长风双爪在外,不及回 防。十一郎长臂起处,把余长风肩头最后一柄长剑拔出,即刻伤口血如泉涌,余 长风身下沙地丈圆内尽是鲜血,也不知是人血还是狼血。 十一郎双手屈指成爪,分拿住半边狼身的前腿,便如荡千秋般荡向余长风, 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余长风心窝。“嚓”的一声,那两半狼身禁不住两人四手之力, 又被撕开成了四块,两半前身在十一郎手中,两半后身在余长风手中。余长风受 了这一脚,身形后摔,跌入狼群中。 群狼闻到血腥,一捅而上。余长风双手连挥,将那手里的两条狼腿舞得密不 透风,刚舞了两圈,手里一轻,两条狼后腿仅剩下根连了爪子的骨架。他忙缩手 不迭,手掌才没让狼嘴咬掉。他一腿已断,仓促间还没起身,另一条腿被狼咬去 一块肉。余长风闷哼一声,几欲晕去,右爪挥出,将一头狼击上天空,可臂上也 教狼撕掉了一幅衣袖。 那边十一郎将方才从余长风肩头起出的长剑握到手中,舞动如风,离他最近 的狼皆中剑负伤。只要狼群中有只狼见了血,其它的狼就一哄而上,将它撕咬分 食。群狼饿得都红了眼,十一郎拿剑砍到后来,剑身也卷了刃。他身上亦带了几 处伤,所幸伤口不深。 十一郎见余长风数度从狼群中跃起,又重新跌回狼群,双爪已舞得不成章法。 他心下不忍,余长风虽杀人如麻,但算辈份来土不让也得尊他为长辈。土不让受 师父教诲,自小侠骨心肠,师父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才是侠义豪杰。” 十一郎暗道:“见死不救,非英雄所为。这次便救他一救。”他双足齐点离 地,在空中跨了一大步,回转手一剑拍在一头扑上来的狼的鼻梁上,将其拍落, 一足在另一匹狼身上一蹬,又离余长风近了数丈。 余长风左手手背被狼爪划到,顿现几条血痕。余长风一招“大鹏展翅”,只 是出手慢了许多,但他对付的是狼而非人,狼哪里能躲得开这记妙招?一匹狼的 狼尾根部让他揪住,反转来一记“捶马桩”,狼首冲下撞在沙地上。虽说是沙地, 那狼还是脑浆迸现。 余长风后背露出空隙,一狼瞅出便宜,悄没声息地扑上来。待余长风惊觉, 狼牙已触上他颈后肌肤。余长风心头冰冷,暗叫“我命休矣”,奋起余威,反手 一爪击出。忽尔背后那狼长嘶一声,声音凄厉刺耳,狼嘴竟未咬下。余长风一爪 正抓在狼腹上,那狼立时开膛破肚地直飞出几丈远。外围的狼未等狼尸落地,就 跃到半空争抢分噬。 原来十一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他手中剑刃早钝,便掉转剑柄敲碎了狼的 头骨。因此余长风刚才爪未到,那狼就已一命呜呼了。余长风凭空一抓,十一郎 伸手格开,叫道:“你糊涂了么?我是来救你的。” 余长风手上劲力将尽,十一郎这么随手一格,他居然抵受不了,仰天摔了一 跤。群狼蜂拥围上。十一郎身子一拧,一腿为轴一腿划了个圆,横扫了一圈, “嘭嘭嘭”把内圈的狼踢了出去。手中剑一伸,一匹狼不分青红皂白,张口朝着 长剑的来路咬去。不待狼牙合拢,十一郎手臂前送,丈长的剑身电光石火般直贯 入狼腹。那狼吞了这个硬家伙,疼得满地乱窜乱滚。 十一郎俯身抓住余长风背心衣衫,提将起来,踩了脚下起伏的狼身,几个起 落,便到了裴文青他们藏身的石柱下。他身负一人,又恶斗了半日,轻功再好, 三人高的石柱也不能一跃而就。程辉趴在柱边沿伸手道:“你拉了我的手上来!” 十一郎应声纵起,同时双腿齐飞,又踢翻了几匹狼,一手在程辉掌上一搭,程辉 使力往上便拉,十一郎身若灵燕,轻飘飘地带了余长风飞上柱顶。 柱顶宽不过一丈,挤了五人,顿觉移步艰难。 裴文青抱着裴仲明的尸身,脸上泪痕未干。程辉对她道:“师妹,你替师父 报仇吧。”裴文青将她父亲尸体轻轻放下,瞧瞧师兄,又瞧瞧十一郎,迟疑不决 地向余长风挪了一步,手掌高举过顶。余长风奄奄一息,睁了双沾血的浑浊眼珠, 只是喘气。裴文青牙齿已将嘴唇咬出血来,凝视着余长风已非人样的血脸,心肠 一软,“啪”地打了余长风一耳光,道:“我爹常教导我不杀手无缚鸡之人,我 ……我……”她泣不成声,手掌颤抖,却怎么也劈不下去。 余长风闭目调息,向十一郎道:“说好了大家在狼群中比身手,干甚么你中 途溜了?你溜你的,又干甚么把我也带出来?这算谁输谁赢?”十一郎冷笑道: “纸鹞子,你给狼吓得傻了,胡说八道么?要不是我刚才救你,你早就进了狼肚 啦!”余长风怒道:“住口!普天之下谁也杀不了我!即使是你师父也杀不了我, 何况这些黑毛畜生!” 他双手一撑,疾扑向十一郎。在这弹丸之地,十一郎哪里躲闪得开,更料不 到余长风会以怨报德,被余长风合身抱住。余长风嘴里反复叫道:“顾念青,你 打不过我!你打不过我的!”二人搂作一团直跌下石柱。 碧血金沙 三 柱下群狼围得密密麻麻,二人跌在狼群中,倒是毫发未损。群狼对这一对天 降之物颇为吃惊,都朝后退了几步。 十一郎震开余长风两臂抱箍,叫道:“你不要命了!”余长风恶狠狠道: “说出你师父下落,我饶你不死。”十一郎与他对了一掌,道:“这当儿还吹牛? 你自身难保啦!”两人边说边斗,翻翻滚滚又拆了数十招。柱上程辉、裴文青着 实为十一郎捏了把汗,却苦于本领低微,帮不上忙。 再斗片刻,二人身上旧伤加上新伤,都浑身是血。余长风势如疯虎,拼了命 地只攻不守,十一郎频频击中他的要害。余长风全仗一口内息苦撑,竟自不倒。 突然一匹狼从左扑向余长风,余长风一爪击出,那狼甚是矫健,尾巴一摆, 跳了开去,从另一方向朝他扑去。余长风稍一分心,前胸后心各中十一郎一拳一 脚。那狼不同于其它的狼,窜高跳低,只拣余长风下嘴。余长风因被十一郎缠住, 一时居然奈何不了这匹狼。 十一郎百忙中瞟了那狼一眼,失声叫道:“阿毛!” 那狼正是阿毛。自从上次狼群出现,阿毛便混迹其中。狼再驯服,本性却是 难移。离了主人,阿毛与寻常凶狠好斗的狼一般无异。此番见了旧主,自然兴奋 异常,使出浑身解数,要助十一郎一臂之力。 十一郎乍见阿毛,又惊又喜,招式使老。余长风趁虚而入,一只皮包骨头的 枯手五指紧紧勒住十一郎的咽喉,便如一道紧箍儿,直勒得十一郎胀紫了脸。十 一郎运足接连踢中余长风胸前要害,余长风一一承受,手上劲力却愈来愈大。 阿毛救主心切,一口咬在余长风后颈上。余长风另一手一记肘捶,阿毛被直 顶出去。可余长风肩顶一块肉也血淋淋地教阿毛一口咬去。 十一郎双手去扳余长风五指,只觉他的五根手指犹如五根铁棒,深深嵌入肉 里,生了根一般,颈骨欲折。 余长风眼中似要滴出殷红的血来,狞笑道:“你说不说?顾念青在哪里?” 十一郎伸足一勾,余长风仅靠一足独撑而维持身子不倒,受这一勾,两人仆地跌 倒,互抱着着地滚去,黄沙沸扬,把两人都卷入沙尘中。群狼呜咽,一时也抢不 近前。 十一郎急中生智,腾出一手忽指余长风身后,叫道:“师……师父!”余长 风猛然回头,举目尽是狼头,哪有半个人影?便在这时,余长风手指劲力略松, 十一郎抬起一脚,当胸把余长风蹬出三丈开外,群狼拥而噬之。余长风与狼搏在 一处,兀自叫道:“顾念青在哪里?顾念青在哪里?十一郎,你到现在也不肯说 么?”一声惨呼,余长风那只驰名大漠毙敌无数的手爪被狼撕碎。 十一郎连出数脚,迫开逼近自己的群狼,高声道:“余长风,你听着,我师 父他老人家过世已有三年了。” 余长风闻言如遭棒击,顿忘了抵抗,脚下一软,被狼横拖在地,口中喃喃道: “死了?顾念青死了?”他似乎还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只瞥见一只尖牙突兀的狼 嘴冲自己的咽喉咬来。他惨笑道:“他死了,我在这个世上还有甚么对手?他竟 死了?”接着剧痛之后,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十一郎携了阿毛一同跃上柱顶,阿毛不胜雀跃,喉间“呜呜”低鸣,围了十 一郎脚下转来转去,甚是高兴。十一郎伸手拍拍阿毛的头,心里亦是欢喜。但他 转眼去瞧柱下正争食余长风尸首的狼群,眉头紧锁,不由长叹了口气,暗自想道: “余长风若不是四日忍饥挨饿,断水绝粮,恐怕世上也只有师父他老人家才能对 付得了他。听到师父过世的噩耗,他竟也绝了活念。” 日头偏西,三人都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地望着狼群。群狼饥肠漉漉了几天几 夜,美食当前,它们轻易离去。沙漠落日还未全隐,月亮就已在一边挂上了苍穹。 在柱顶看月亮,更觉得天大地大,无边无际了。 裴文青缓缓道:“狼儿饿啦,你瞧它们的肚皮瘪得都快贴住后脊梁了。”程 辉发愁道:“咱们的水囊都在骆驼上,自身所带的还不够三人喝一天的。这样耗 下去,我们就算不被狼吃了,也得饿死、渴死。”裴文青道:“这样也好,我能 跟爹在一起了。”十一郎道:“别灰心。实在饿了,下去打死一、两头狼,生吃 狼肉、喝狼血,总能多撑几日的。只要遇上了路过的其它走兽,狼群便会舍我们 而去了。” 程辉黯然道:“这种寸草不生的鬼地方,难道会有牛羊和马儿到这来吃草么?” 十一郎拍拍他的肩,道:“别自个儿先泄了气。还有几天好捱,办法总是会有的。 趁着夜黑先睡一忽儿吧。” 三人并了肩躺下。十一郎除下身上早破了又破的外衫,给裴文青盖上。三人 又疲又乏,一躺倒鼾声便起。阿毛在十一郎身边卧下。 夜晚气温与白天迥然不同,刺骨地冷。裴文青、程辉不惯这大漠气侯,数次 被冻醒。柱顶狭窄,三人睡得都很警觉,稍一翻身就吓了一身冷汗惊起,唯恐失 足摔下去,那可再也上不来了。 睡到后半夜,忽尔嚎声大作。三人猛然坐起,只见黄澄澄的沙地上黑压压蹲 了数百只狼,皆昂首冲了高空的一轮弯月,张嘴长嗥。阿毛亦受感染,立于柱顶 向天嗥叫。这场面极为壮观,狼嗥声直传出几十里地去。 三人虚惊一场,复又倒头睡下。裴文青在梦中也时时听到那毛骨悚然的狼嚎。 这般醒醒睡睡,折腾了大半夜,旭日东升。程辉第一个醒来,忙探头往下看,内 心万分希望视野中不再出现一匹狼来,希望那些狼寻到其它猎物,早已散去。可 惜事与愿违,群狼或坐或卧,或捉了对地撕咬,全无半点离开之意。 午时,十一郎飞身下地,徒手打死了匹狼,三人在柱顶撕开分吃了。无柴无 火,三人都饿了一天,裴文青、程辉也顾不得腥气冲鼻,生啖狼肉,吞饮狼血。 十一郎撕了条狼腿给阿毛。三人一狼在柱顶又捱了一日一夜。所幸未遇上风沙, 否则,三人早葬身黄土了。 到了第三天,狼群耐性依旧。三人身处烈日之下,无处藏身,尤其是裴文青、 程辉二人,晒得昏昏沉沉,口干舌燥,水囊里的水却一口也未动过。眼见夕阳斜 落,又一个夜晚——又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快降临了。 十一郎呆立良久,似乎下了决心,道:“好,就这么办。”他把自己身上的 两个水囊解下一只给了程辉。裴文青察觉不对,颤声道:“你……你这是做甚么?” 十一郎道:“狼群不达目的决不干休。总不成三人死在一块儿吧。我和阿毛下去, 引开它们往大漠深处走。”程辉道:“不可以!这样你岂不是九死一生么?”十 一郎苦笑道:“九死一生总有一线生机。我自小在大漠长大,应该没事的。再说 我的这条命是从狼牙下拣来的,死在狼牙下,我已占了二十二年的便宜。”他伸 手止住二人道:“我意已决,多说无益。离这儿大约有四十多里地,西南向就是 嘉裕关。你们寻到那儿,找个回中原的商队,便能一块儿重返中原了。” 他拍拍阿毛的后背,横抱了它刚欲下跳,忽然展颜笑道:“天助我也!看来 狼群能解围了。” 就见远处沙丘上冒出一头骆驼的高峰,接着又是一头、两头、三头……粗略 一数总有百来头之多。骆峰上堆满了货物,甚么绸缎、瓷器,显然是经过西域通 波斯等地的商队。此时风向西南,骆驼队伍顺风而行,故没有嗅到狼的气息。 十一郎原以为是群野骆驼,不料来的是个商队。他顿足道:“糟糕,这些商 人可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饥肠漉漉的狼群齐声咆哮,围将上去。商队此时要逃已来不及了。 骆驼因有缰绳互相拴着,没法跑,都挤成一堆。后面几头骆驼上坐的波斯商人见 状大乱,纷纷抽出随身佩带的短刀,几个胆大年青的便跳下来,口中用回族语大 声吆喝,一边挥赶骆驼,一边舞刀喝退狼群。 狼群集中围攻几头落了单的骆驼,咬住腿将骆驼从商队中生拖硬拽出来,你 一口我一口,争相扑咬骆驼。一匹人高马大的骆驼先还站着哀号,后来四肢、肚 腹鲜血淋漓,再也站不住便轰然倒地。群狼蜂拥而上,倾刻间吃得仅剩一副血淋 淋的骨架和内脏。红红绿绿的绸缎零落四周,满地都是色彩斑斓的碎瓷片、银器 皿。 一个商人离伙伴稍远了一点,便让几十头狼团团围住,手里的刀也没了。他 凄声惨叫,东奔西跑,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最后这个血人儿精疲力竭,被狼 扑倒分吃了。 十一郎不由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当年他们是否也如此这般惨死大 漠呢?他于心不忍,在柱顶上用回语高声道:“到城里来!到这儿来!” 那边商人望见柱上的二男一女,大是吃惊,指手划脚地嚷了一通,就见有人 用鞭子抽打领头的骆驼,强拉着往这边走。十一郎向裴文青、程辉道:“你俩呆 在这里别乱动。”放下阿毛,纵身跃下地来。 城内也聚集了不少狼。十一郎随手擒来两匹狼,便当作武器左右舞开,杀出 城去。 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商人见迎面有个青年,双手抓了两只活狼,奔跑如飞,群 狼皆近不了其身,有如神人,刚一愣神,十一郎已旋风般到了他跟前,道:“借 你腰刀使使!”他还未置可否,手里一空,自己的刀已握在十一郎的手中连腰间 的火折子也教他拿了去。他心中大呼:“有鬼!”十一郎犹似一团狂风,四下翻 卷,指东打西,狼群乱作一团。 十一郎边打边道:“城里有木柴和狼粪,围成个圈烧起来!”城里堆木柴是 群雄前几日拿了各户家什劈开引火取暖剩下的。商队中有三、四人便依言抢了许 多,绕着自身堆了个小圈子。十一郎俯身抱起一大捧散落的绸缎,晃亮火折子将 之引着。商队中人瞧了个个叫苦不迭,这种绸缎在中原也只有达官显贵才穿得起, 现今让十一郎当柴来烧,着实心疼。 十一郎将烧着的绸缎一挥,好似条老大的火龙,群狼纷纷退避。他几个起落, 到了柴薪前,又引燃木柴。大漠中气候干燥,木柴是极易着的。他跳进火圈,用 刀将火圈一边往外推去,边推边与他人一同往上添柴。如此这般,火圈越推越大, 群狼见了火头,都往后退。终于最后一匹狼也退出了城门,火圈已扩至宽逾数十 丈的大圈子。 商队大部分骆驼与商人、脚力及裴文青、程辉、阿毛都平安地进入火圈。此 时四下夜色浓郁,明月当空,火苗“噼噼叭叭”欢快地往上窜。 劫后余生的商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道:“这条路我前后走过十来趟, 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多了这么一座大城?委实叫人费解。”有的道:“是啊。今天 怪事一件接一件。就连十年不见的狼群也都出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还有的 道:“更怪的是这个年轻小伙子杀狼就杀杀鸡一样容易,而且他身边还带了一头 狼,那人难道是狼变的吗?啧啧……” 其中一个大胡子商人似乎是商队的首领,对十一郎极尽赞赏之辞,说的却是 汉话,道:“这批饿狼,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多谢壮士援手,要不然,我们 这几十号人,今天都要葬身在这荒漠之中了。” 十一郎道:“不必客气。不知你们这批货要运到哪儿去?”大胡子商人道: “壮士也对这感兴趣吗?”十一郎忙道:“啊不,我只想知道你们走的路,经不 经过嘉裕关?”大胡子商人道:“那边的水又改了道啦。所以这次我们不过嘉裕 关。”十一郎“哦”了一声,满脸失望。 大胡子商人善于察颜观色,问道:“莫非壮士有甚么难处?我们的命是你救 的,你只管开口就是。”原来十一郎打算让裴文青、程辉跟商队去嘉裕关,那儿 回中原的商队甚多,到时跟着商队再回中原,自然不必担心迷路,比跟了自己强 上百倍。 裴文青远远望见十一郎与那个大胡子商人正商量着什么,对方时而摇头,时 而点头,后来又激烈地争执不休,火光将他俩的半边脸映得通红。十一郎不时地 朝这边看,神色凝重。最后显然两人的意见统一了,那大胡子商人频频点头,十 一郎如释重负,往这儿走来。 程辉不待他走近,问道:“怎样?”十一郎道:“他们原不经过嘉裕关,被 我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他们。他们答应带你俩一同去嘉裕关。”裴文青脸上如 同罩上一层寒霜,冷冷道:“若是以你单身引走狼群为交换条件的话,我宁肯让 狼给吃了,也不去甚么嘉裕关。”说着说着,眼圈一红,泪珠已滴了下来。 十一郎强自笑道:“总得有人去引开狼群,难道大家都坐以待毙不成?”程 辉道:“那么我去引狼群……”十一郎打断他的话,道:“咱们这些人中,只有 我才有可能生还。我比谁都熟悉狼的脾性,熟悉大漠,又有一身功夫,因此我才 是最佳人选。”那边的波斯商人瞧了三人神情,甚是不解,心道:“难道以身伺 狼这种事也争着要做?这几个汉人真是有点失心疯了。” 十一郎柔声道:“裴姑娘,令尊若在世,也会从在大局出发,同意我的观点。 不必再争了,我意已决。你们跟商队到嘉裕关后,那里自有回中原的其他商队。 以后你俩要多加小心,我……我怕再也不能顾着你们了。”裴文青颤声道:“你 ……你还要上哪去?你引开狼群,不回来找我们了么?”十一郎道:“贺老二他 们不识路途,我得帮他们走出大漠。”程辉恨恨地道:“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人, 只认‘钱财’二字。让他们饿死、渴死、累死在沙漠里,理他做甚!”十一郎正 色道:“我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不仁,我不可以不义。见死不 救,岂不违了侠义之道?当初是我把他们引到大漠中的,我就要负责到底,把他 们平平安安地带出去。” 裴文青轻咬下嘴唇,低声道:“那,待你把这些事都办妥了,你能到中原来 看我吗?”十一郎不由一踌躇,他一生长在大漠,可从未作过这样的打算。他见 裴文青满脸企盼,心下一软,道:“好,待事情了结,抽空我便到中原瞧瞧去。” 当下他再不看两人一眼,转身向商人走去,阿毛紧随其后。 裴文青用手背拭去泪水,可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看到十一郎接过干粮、 水囊,绑在驼峰上。商人中间挑出两个精壮汉子,立于火堆边。透过火苗还能望 见黑夜里狼的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凶光。两个汉子一人手中握了一根粗木棒。 十一郎左手持根火把,火苗噼叭作响。他右手满攥了八根缰绳,牵了八匹健 壮的骆驼。一切就绪,他朝裴文青这边又看了一眼,深吸口气,冲那两个汉子略 一颔首,两人用木棒合力左右一拨,火圈分开一条巴掌大的通道。 十一郎一声唿哨,八条缰绳扯得笔直,拔足奔出。八头骆驼见了火堆、狼群, 早吓得不敢挪步。但十一郎奋起神力,把它们生生拉走。三十二只蹄子踏了火星 从火堆上跃过,跟着一条灰影电闪般地从缺口窜出——那是阿毛。 刹那间裴文青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十一郎, 十一郎,你什么时候明白了那首曲儿,你就到中原来……”十一郎似乎回了下头, 但商人们早七手八脚,把火堆的缺口填上。裴文青冲到火堆边缘,程辉忙伸手拉 住,才不至于让她冲出火圈。 火圈外十一郎一手拉了八头骆驼,如同拉了八根稻草,离弦箭般地飞奔而去。 狼群一阵骚乱,火光下乍见有个庞然大物,长了三十多条腿狂奔过来,都不 由闪开了条道。有胆大的狼试图挡住去路,被十一郎一脚踢出老远。八头骆驼吓 得直打哆嗦,可被十一郎拉着停不住脚,由不得它们自己,一路上踩到了不少的 狼。狼群中分开波浪也似的一条通道,十一郎挥了火把在前开路,两侧的狼呲牙 咆哮,却没有一个扑上来的。 就见一点光亮,忽忽悠悠地飘向远方。十一郎牵了八头骆驼,眨眼工夫已穿 过狼群,出城上了一个沙丘。阿毛紧紧跟在后头。 骆驼离开狼群,渐渐放了胆子,撒开四蹄急驰。群狼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兼 之见阿毛亦是自己的同类,它都追下去了,自己哪有不追的道理?大漠中的狼群 群居惯了,一个走,大家一齐走。只见火圈外一大片狼群忽拉往后便跑,跑声真 是地动山摇,一字长蛇地直追十一郎。 八头骆驼翻过了沙丘。那点维系了生存希望的亮光,终于溶入夜色。 裴文青心如刀绞,眼前景物早就被泪水模糊了。波斯商人、脚夫一阵欢呼, 火圈外的狼群潮水般地退了个干干净净。裴文青的心也凉到了极点…… 十一郎奔出十里多地,抱了阿毛骑上一头骆驼。莫看骆驼平日行走慢吞吞、 稳当当,真个跑起来,在沙漠中比马还快了些。只是坐在驼峰间极为颠簸。十一 郎为了不让狼群回头再围商队,中途放了头骆驼,用重手法折了它的一条腿。那 骆驼一瘸一拐蹒跚而行,连声哀号。不一会儿狼群撵上它,分食精光。狼群尝了 甜头,乐不思蜀,直追下去。狼的短途奔跑速度并不快,但它们耐力好,一旦被 狼缠上,往往很难脱身。 十一郎却巴不得狼群缠上他。他在夜色里辨了辨方向,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 朝那天群雄逃走的方向行去。狼群离十一郎足有二十余里地。 十一郎在驼峰上稍稍打了个盹,迷糊中又听到甜糯的江南方言唱的小曲: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 心头。”他猛然睁眼,天边已渐渐放白,云层里红彤彤地似有团火要跳出来一般。 臂弯中的阿毛正用湿热的舌头舔他的下巴。 火把不知何时熄了。十一郎右手还牢牢地攥了七条缰绳。七头骆驼不再奔跑, 悠闲自得地慢慢地走。他想起裴文青能平安回到中原了,心头就甜滋滋的。 沿途他看到了两匹倒毙的马,口吐白沫,竟是活活累死的。十一郎大是惊讶, 心道:“这是他们的坐骑。附近又没有狼群追赶,他们干么拼命地赶路?”他紧 催骆驼,奔了日头下去。从早上走到晌午,十一郎先后放了三头骆驼。狼群远远 地跟着,既追不上,也甩不掉。 突然眼前沙地上躺了一人,浑身是血。那人背上让人砍了一刀,肚子上又被 戳了个眼,早断气多时了。十一郎忙跳下地,认出那人是“大力鹰爪派”门下的 弟子。他心底一惊,只道“铁爪鹞子”余长风又活转过来,但细细一想,也觉好 笑。可是在这大漠中还有谁在追杀他们呢? 他带了这个疑问,上了骆驼,狠狠一拍胯下骆驼的后臀,四头骆驼一同跑将 起来。 碧血金沙四 没出一里地,又有两人横陈于地。一个是“武宫派”的,另一个则是威远镖 局的镖师。 那镖师右肩开了道大口子,血流了许多,却没有死,一见十一郎,那镖师喜 出望外,呼道:“少侠,少侠……” 十一郎跳下地来,先看了看一旁的“武宫派”弟子,已死了多时。他俯身问 那僄师道:“怎么回事?”那镖师挣扎了支起上身,道:“先给……给……口水 喝……”十一郎从驼峰上解下只水囊,那镖师不待他递来,劈手夺过,仰脖就灌, 一通鲸吞牛饮,喝了大半囊水。又将剩余的水尽数浇在头顶,水顺了脖梗混和了 血汗一并流下,一迭声地直叫道:“痛快!痛快!” 那镖师甩去头上的水花,一边扯下一幅衣襟动手包扎伤口,一边道:“大家 都不……不认得路,水又不够喝的,就……打起来了。直娘贼,齐啸天那老东西 死活不肯均出些水给咱们镖局和‘武宫派’、‘铁雁门’,大家伙都……都急红 了眼,动了刀子啦!” 那镖师骂骂咧咧地叙了半天,伤口也包好了。十一郎大致听明白了些,想来 群雄那天逃得匆忙,所携水囊不够,而“大力鹰爪派”备足了水,各门派向齐啸 天讨水不成,便动起手来。 那镖师指了东南面,骂道:“他妈的!老子本来只想坐山观虎斗,收他娘的 甚么渔翁之利,没想到稀里糊涂让人劈了一刀。他们这些王八蛋,平日里有了钱 是兄弟,落了难是仇人,把老子一人撇在这里……”十一郎问道:“他们去了多 久?”那镖师搔头想了想,道:“总有小半个时辰了。” 十一郎让他上了一头骆驼,幸喜前面群雄的脚印尚在,歪歪斜斜地杂乱地往 前延伸。他俩顺着脚印,加紧赶路。连翻过两座沙丘,这回却看到了六具尸体, 没一个活口,其中五个是“大力鹰爪派”的弟子。 十一郎眉头紧锁,心道:“这次闹僵了,死了这么多人,不知能不能调停得 了?”那镖师哈哈大笑,道:“‘鹰爪派’的人死得差不离了。瞧那齐老贼还横 甚么鸟劲!”又行了一袋烟的工夫,兵刃交击之声已隐隐可闻。路上又多了几具 尸首。 远处腾起的尘沙卷住了二、三十个性命相拼的人,在黄土中偶尔冒出一个个 挥汗洒血的身影。十一郎催动骆驼,奔得近了,他高声道:“各位停手!听我说 句话!”但众人打红了眼,哪肯停手。 “武宫派”、“铁雁门”、威远镖局一齐联手围攻“大力鹰爪派”,齐啸天 身边弟子越打越少,自己也挂了彩。“大力鹰爪派”弟子站成一个圈,身后堆了 十来只水囊,这就是令群雄性命相拼的普普通通的水。若在平日,谁会为最平常 的水拼个你死我活?大家都互有死伤,此时就算齐啸天有心均出些水给群雄,也 难让对方罢手了。 齐啸天正骑虎难下,瞥见十一郎,心中大喜,暗想:“他一来,这仗总打不 成了。”当下跳开一步,亦高声道:“大家停手,我有话说!”不料熊彪欺近身 来,在他小腹上印了一掌。齐啸天胸腹郁闷,强自将欲喷出的鲜血咽下肚去,暗 自调息,心中狂怒不已,道:“好,今日就拼个玉石俱焚吧!”又与贺老二、熊 彪战到一起。 群雄中又有一人大声惨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噗嗵”摔在地上。 十一郎心底焦急,暗道:“这么下去,只会越闹越僵。”他伸掌在驼峰上一 按,借力跃起,如鸟投林直扑群雄。方正林离他最近,十一郎探臂揪住他的领口, 方正林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已被拎到半空,跟着周身一凉,一个马趴, “怦”地又跌回原地。因他脸冲下地摔下,吃了一大口的沙子。他怒不可遏地跳 起来,忽尔警觉地将身子一缩,原来他被十一郎扯住后领,居然顺手把他的外衫 从头剥了去,如今身上仅着了件白芯短褂和条裤衩。 十一郎剥了方正林的衣裳,一端袖口在手腕上挽了几圈,手臂下挥,衣衫让 他的内力一激,抖成白练也似的扇面,着地卷来。两名“大力鹰爪派”弟子足踝 处如遭棍击,痛彻入骨,“啊哟”声中,先后倒地。 “大力鹰爪派”围成的圈子一露破绽,刘和杰叫道:“大家冲进去抢水呀!” 突然斜刺里一物飞至,裹了细沙撞在他胸口。他眼前一黑,如同颗弹丸直飞出去, 摔在人多之处,立时乱成一团。 打飞刘和杰之人正是十一郎。他手中衣衫夹了疾风劲沙,专往群雄脚上扫去。 群雄都是猝不及防,兼之十一郎势大力沉,人人就象拦腰挨了一棍,纷纷摔倒在 地。十一郎东奔西走,走了一圈,场内群雄已躺下了一半。 方正林在地上随手捡起柄剑,恶狠狠地冲上前,道:“十一郎,你干嘛扒我 衣服!”十一郎抬手一扬,衣衫长蛇般窜起,将方正林连剑带胳膊裹个严实,一 层层地打剑尖直卷至肩窝。十一郎道:“小心了!”衣衫一抖一放,方正林就觉 得一股大力转了圈地往外拽他的胳膊,长剑如何把捏得住,激射而出。十一郎手 中衣衫甩得笔直一线,抢在先头一击半空的剑身,长剑应声断成两截。上半截剑 尖“嗤”地没入沙中,下半截剑柄方向一折,飞撞到齐思远的前额,顿时将他撞 得晕了过去。方正林一看自己手臂,上面一圈圈暗红印痕,好似套了一个个的肉 箍儿,心中又惊又怕。 十一郎横过衣衫,“呜”地拍在“武宫派”最后一名弟子太阳穴上。那人脑 袋“嗡”地一响,昏倒在地,只怕一时半刻也难醒转。 那边齐啸天与贺老二、熊彪师兄弟打得难解难分。齐啸天受伤在先,又被两 在高手夹击,左支右拙,险象环生。忽然一匹衣衫张开着直插进来,恰好将齐啸 天与贺老二师兄弟隔开。 三人就觉劲风扑面,气息都不由为之一岔,难以呼吸。 齐啸天、贺老二不约而同地双肘一抬,护了头脸,往后就退。偏生熊彪勇往 直前,双掌一亮,要用掌风将衣衫荡开。谁知那衣衫来去如风,眼前已没了它的 踪影。耳听他师兄急道:“师弟当心!”那衣衫从他肋下抢入,就象抡开了的链 子锤,自下而上一头打在他下巴上。 熊彪几百斤重的身子被这轻柔绵软的衣衫打得仰天摔了个跟斗。他挣扎了爬 起,伸手在颔下一摸,竟被打破皮肉,摸得一手鲜血。 贺老二厉声喝道:“十一郎,你帮齐啸天么?”十一郎摇头道:“我谁也不 帮,只想让你们莫再自相残杀了。”贺老二额角青筋乱跳,道:“‘鹰爪派’打 死了我的不少弟子,我们‘铁雁门’与他誓不罢休!”十一郎叹气道:“那么只 好得罪了。”他双足点地,一阵风儿般掠过去。贺老二竟躲他不开,连手都没挪 窝,就被他扣了左手的脉门,半边身子立刻瘫了。 十一郎扭头向齐啸天道:“齐大掌门,你停不停手?”齐啸天见风使舵,连 声道:“停手,停手!老夫便给大侄子个面子。大家停手罢!”“大力鹰爪派” 弟子收招后退,有人赶忙过去扶起昏迷的齐思远。 十一郎手指使劲,向贺老二道:“贺大哥,你也叫你们‘铁雁门’的人停手 吧。” 贺老二鼻子一哼,慢腾腾地有气无力道:“停手,都停手。” 一名镖师横冲过来,口中叫道:“齐啸天,还我兄弟命来!”十一郎不等他 奔近,衣衫挥出,将那人双手手腕缚在一起。这一连串动作犹如电光石火,快到 极处。那镖师只一怔,十一郎一脚已踢上他的胸腹,“嘭”地跌将出去。 群雄都迫于十一郎的拳脚,心有不甘地纷纷停手。同门互相搀扶伤者,包扎 伤口。十一郎道:“齐掌门,你将水拿出来给大家喝吧。我这里还带了一些水囊, 加上途中那儿有几处隐密的水源,捱到玉门关,当是足够了。”齐啸天强压心头 怒火,道:“好,就这么办。” 群雄齐声欢呼,抢过水囊一通豪饮。往往一人还没喝上几口,便让旁人抢去。 “大力鹰爪派”众弟子铁青了脸,一声不吭。 十一郎放脱贺老二的手,道:“事出无奈,请别见怪。”贺老二白他一眼, 阴沉着脸怒视齐啸天。此役“铁雁门”死伤了不少人,他自然对齐啸天积怨成仇。 齐啸天也回敬他一眼,两人都是同样的心思:且先忍着,待回到中原再算这笔烂 帐! 熊彪望见十一郎身后的阿毛,叫道:“咦,咦,十一郎,你的狼又回来了?” 群雄也都瞧见。齐啸天拱手笑道:“失而复得,可喜可贺。” 十一郎所带的骆驼与群雄尚余的坐骑合起来不足二十匹。群雄中没受伤的和 轻伤的都步行。齐思远教十一郎打得重了些,醒来尚不能自行走路,让同门师兄 弟扶着。十一郎带了群雄向东南走去。 一路上众人哑口无言,倒也落得清净。狼群也似乎还在十里之外。十一郎心 中合计道:“照此推算,最多再过三天,就能到了。” 走了约莫二个多时辰,前面横了座老大老长的沙丘。十一郎赶路心切,领头 牵着骆驼往上走。这座沙丘并不甚高,不一刻便攀上了顶。群雄也都跟着翻上沙 丘。 十一郎永远也忘不了他登上沙丘第一眼所看到的情景。太阳已懒洋洋地挂在 西边,每个人爬上沙丘的人同十一郎一样,第一个动作就是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 用手遮挡眼前投射过来的一片耀眼金光。 这光好象九月的骄阳,刺痛了他们的眼睛。然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在这 片炫耀夺目的金光下开始融化,最后转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来。不断爬上沙丘的 人不断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和表情。除了十一郎,群雄完全被眼前的景物惊呆 了。 沙丘的另一面,遍地黄澄澄的一片,反射着阳光。每一粒沙子都仿佛在阳光 下骄傲地宣布:我是粒金子!普通的沙子是绝对不会反射阳光如此强烈的。那么, 答案只有一个:这是一片金沙。是的,这是一片由金子铺成的沙地。 突然有人打破沉默喊起来,声音又惊又喜,道:“金沙!这是片金沙!”群 雄再也捺耐不住,伤重的也不顾一切地离鞍下地,轻功好的抢在别人之前直奔过 去,俯下身抓起一大把沙子,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看,喜极而呼道:“是金沙!纯 金的沙子!”原先疲惫、沮丧、颓废的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的欢呼 和跑动声,直传出好几里地去。 沙丘上就剩下十一郎、阿毛和一群没了主人的坐骑。 放眼望去,视野中黄澄澄、金灿灿的尽是金沙,竟不下千亩。也不知金沙到 底有多深,反正双手插入捧起的,俱是一片金光。其实日积月累,金沙中早溶混 了大半黄沙,可急切间谁又会去计较这些? 刚才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齐思远,此时两眼放光,精神百倍地也加入到抢 金沙的行列中。 人们的呼吸都快凝结了。各人再也不听谁的号令,即使是师父、同门师兄弟, 也跟仇人似的红着眼,互相争抢金沙。口袋塞满了,就脱了衣衫包起金沙,脱了 靴子往里盛金沙,甚至连维持生命的水囊也倒掉珍贵的水来装金沙,还有的张口 满满含了一嘴的金沙。 欲望一旦有了,是永远填不满的。终于有人想道:“若是我一个人独占了这 千亩的金沙,那可该有多好!”于是甚么父子、师徒、手足亲情全被抛到脑后。 人人状似疯狗,拔刀厮杀。 十一郎远远站着,望着远处踩在黄金富贵之上的纷乱的搏斗,心不由地一点 点地沉下去。 这跟狼又有甚么分别?狼为了争食,也是这般斗得你死我活的。他蹲下身, 拿手去抚阿毛的背脊。阿毛温顺地蜷伏在十一郎脚边,同样也睁圆了眼,好奇地 瞧着平日人称侠士豪杰的中原武林好汉用刀砍、用掌劈、用脚踢、用牙咬,象自 己同类一样咬成一团。十一郎想起师父以前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人为财死,鸟 为食亡。过去他不懂,现下可明白了。 远方狼嚎声愈来愈近,群狼疾奔的巨响如同钱塘江的浪头,汹涌而至,渐渐 地响彻了每个人的耳朵。但群雄都失了本性,利欲熏心,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 了。 十一郎奋力呼道:“狼群追来了!狼群追来了!”可众人充耳不闻。狼嗥声 中,一声惨叫,一名“武宫派”弟子被他的同门大师兄刘和杰割了首级。惨呼声 此起彼伏。阿毛闻到了这漫天的血腥,不安地抖抖身子。 “铁臂担山”贺老二连杀了两个“大力鹰爪派”的人物,把对方身上装了金 沙的所有布袋都抢了过来。这时他恨不得自己的胳膊真能担起一座山来——一座 金山。 各人身上都装满了金沙,举手抬足都如举千斤,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出来。 人们的搏斗已成了市井无赖的撒泼群殴,毫无章法。 沙丘上的坐骑也感到逼近的危险,它们可不会为了金钱而不顾性命,都长嘶 着争相四散跑开。 “黑煞手”熊彪手刃一人,正吃力地扒下那人的衣裤用来包裹金沙,斜刺里 一刀砍在他的颈中。多亏他头与身子连结处肉多且厚,这一刀竟未斩出血。熊彪 虎吼一声,手中裹了金沙的衣衫往前一送,这一击挟了几十斤的金沙,结结实实 印在偷袭之人的胸前。那人口中鲜血狂喷,重重地仰面倒下。染了血的金沙洒了 他一胸,便象用金子砌了一座矮坟。熊彪冷笑道:“有金子你也没命花!”也不 去拔颈中的钢刀,任由它半边埋在肉里,弯腰去拾金沙。 蓦地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地横过来,拍在他脊背上。熊彪一口鲜血直喷出三尺 多远。这一掌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本门的“雁归故里”一招。当今除了他师兄 “铁臂担山”贺老二,不会有第二人会使。熊彪筋断骨折,喉头“嗬嗬”作响, 慢慢萎顿在金沙上。他临死前还欲竭力捧起一手金沙。 暗自他的正是贺老二。他一脚踢开地上另一人的尸体,扛起一袋金沙,全没 注意到自己的双足已深深地陷进沙里。金沙在极缓慢极缓慢地涌动,仿佛底下有 股力量托了它在运动一样。几具尸体已从金沙上消失,就象被它吞噬了。可还是 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一情景——人们的眼中,除了金沙,还是金沙。 十一郎望着千亩金沙神色茫然,心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有金子能买到 一切吗?有了金子,能当饭吃、当水喝么?”突然他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隐约有种不祥之兆。他觉得不对劲——刚才日光照出身下沙丘的投影,影子末端 正好印在金沙边缘上,可现在的影子已离金沙边缘足足拉开了一丈多的距离。 是日头在动吗?他抬头去看头顶白花花的一轮红日,日头还在老地方。这么 短的时间太阳不可能移动得那样快,快得令影子变短了。何况沙漠中白天长,日 头挪动得也比别的地方要慢。 那么,难道是……十一郎不敢往下想,但事实却是改变不了的——千亩的金 沙正在移动,而且速度逐渐加快。这就是沙漠中同风暴一样可怕的流沙。金光耀 眼的一方金沙正赫然醒目地向东南方流动,带着金沙上性命相扑的群雄。 十一郎终于明白为什么戈壁上千百年的宝藏总是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失踪, 为什么关于宝藏的地图居然各不相同,原因很简单:这片金沙时常随着季节、风 向的变更而移动方位,因为这片金沙原本就是片流沙。 群雄疯狂地挖掘,在短时间内大大改变了流沙整体的结构,流沙的速度因此 而加快。群雄还浑然不觉。贺老二的身子已大半埋在金沙里,旁人也是如此。他 们只道是自己负重太多所致。 终于有人喊道:“这片金沙怎么在动?”这么一喊,别人才注意到周遭的险 情。方正林惊呼道:“啊哟!我的身子拔不出来了……”惶恐、慌张这才回到众 人的脸上。人们越是挣扎,身子就越是陷得更深。流动的金沙不由分说地带了这 批大英雄、大豪杰朝远处移动。 十一郎心中不忍,疾奔近前,双足如同车轮般交替互点,每每一足踩下,金 沙刚漫过脚面,另一足便踏下,拔起这只脚,因此他在流沙上行动自如。他每奔 至一人身边,便大声道:“扔掉身上的金沙!扔了它,你们才能活命!” 但每个人都不肯丢弃身上背负的金沙,象着了魔一样固执。再过片刻,流沙 已埋至众人胸膛。群雄都张大了嘴急促地喘气,沉重的份量压得他们连呼吸都感 困难。这时要再扔掉身上的金沙已不可能了。 十一郎心急如焚,跑到一人身旁,弯下身用手挖去那人胸前浮沙,可挖了一 层又涌来一层,流沙竟是源源不断。有几人开始嘶声长嚎,声若狼嗥。他们最终 似乎明白,生命比金钱还要重要。刚才群雄还希望身上的金沙越多越好,现在却 希望堆积在身上的金沙越少越好。 每增加一两金沙的重量,便令他们少吸进一口空气。 十一郎脚步不敢稍停,奔走不休。忽然足踝一紧,原来被人用手牢牢攥住。 抓他足踝的正是齐啸天。危急关头,齐啸天的大力鹰爪比平常又狠了一倍,五指 如钩,急切间竟不能挣脱。就这么缓了一缓,流沙已埋到了十一郎的小腿处。 十一郎叫道:“你干什么?快放手!”就觉脚底下有股大力象江河中的漩窝 一样要把自己吸下去。齐啸天抓了根救命稻草,如何肯放。 外围的阿毛见主人受困,箭般窜上来。它跑动迅捷灵活,自然不会陷入流沙 中。阿毛张开狼嘴,齐啸天的右耳遂被它一口咬去。齐啸天吃痛大呼,五指略松, 十一郎一得空隙,身形如旱地拔葱,窜起二、三丈高,重新落下时,流沙已埋过 齐啸天的口鼻,显然活不成了。 忽尔阿毛一声悲鸣,粗长的狼尾叫别人抓住。阿毛回身去咬,流沙已将那人 和阿毛的大半截尾巴埋在金沙下。阿毛嗷嗷直叫,突然猛地扭头径向自己的尾巴 根处咬落,竟硬生生地将尾巴从中咬断。 脱了束缚,阿毛飞也似地跑离流沙,断尾处血一滴滴淌在金沙上,那条断尾 很快被金沙淹没。 狼群来得真快,翻过那个沙丘,转瞬即至,如同黑压压的一片旋风席卷而来。 流沙中尚自挣扎沉浮的人头、人手,激起了饥饿已久的狼的本性。群狼一窝 蜂地扑到千亩流动的金沙上,开始咆哮、嘶咬、争抢,为了一块巴掌大的人肉咬 得焦头烂额。十一郎拔地而起,跃出金沙,最后一匹狼从他脚下窜进流沙地带。 突然间,整片金沙象是整个儿翻了个身,人呀,狼呀,统统都从金沙上彻底 消失了。底下翻上来的是新的金沙,同时被翻上来的还有森森白骨——看来找到 金沙又被金沙吞没的寻宝之人早就有了。群雄不是最早的一批寻宝人,但也不会 是最后一批。 金沙就这样涌流、翻滚,象匹金黄炫丽的上好缎子,起伏有致、有条不紊地 向远处浮动漂移。 十一郎怔怔地站着,喃喃道:“沙漠上再也不会有狼了。”微风吹来,沙地 上闪烁着金光,那是一些遗留下来的金沙。谁知道千百年来,混在沙漠中散落的 金沙又有多少呢? 阿毛打了个响嚏,用舌头舔着断尾处的创口,抖抖身上的毛,抖落了毛上沾 着的金沙。 十一郎也轻轻地用手拂去衣衫上的金沙,自言自语道:“人比狼还要贪心, 可我和阿毛不是。我们不希罕这些中原人宣称能主宰一切的财富。财富能买到快 乐吗?能买到寿命吗?能买到善良吗?” 他就这么立了良久,和他的阿毛想了许多问题。 裴文青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待你把这些事都办妥了,你能到中原来看 我吗?”他记得他当时是点过头答应的。可现今他又有些彷徨:“我是个终日与 狼为伍、生长在自由自在的大沙漠上的野小子,和中原人的脾性、喜好格格不入。 我会象在沙漠上、和阿毛一起那样快乐吗?中原人都跟狼一样,甚至比狼还要狠、 还要贪。我还不如与我的阿毛在一块,无拘无束……” 但十一郎又想到了裴文青,又想到了那首似懂非懂的中原人的词曲,心中不 觉一荡:中原也是有跟花一样美一样温柔的人的。但我现下是不去的。等我真正 领悟了那首词的含意,明白了些事情,再去也不迟呵。 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冥冥中似乎从大漠深处飘来裴文青婉转动人的歌 声:“红藕香残玉笔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 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 又上心头。” 尾声 关外的游牧族人,经常可以看到,大漠戈壁中有个彪健的小伙子和一头秃了 尾巴的狼,象海市蜃楼一般忽隐忽现。 偶尔有人听到那小伙子粗犷的歌喉,听上去似乎不是回彊、藏族等地的民谣, 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听过的人都大惑不解,一种相思怎会有两处闲愁呢?他们不会明白的,就象 当初那小伙子似懂非懂一样。 这时,那条秃尾巴狼就仰天长嗥,声震大漠。 有诗道: 千里风吹, 万顷沙飞, 势吞日月, 剑横秋水。 敢翻云覆雨, 功名富贵, 如过眼云烟, 舍我其谁? 又有诗道: 戈壁苍茫无尽头, 狼烟锁重楼。 一身侠义薄云天, 抽刀断东流。 自古名利最伤人, 谁能丢? 月落关外总是愁, 哪个懂? 初稿:94年5月10日至7月4日 二稿:95年5月至8月 三稿:96年2月至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