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人性,还是狼性 狼饿了。 狼吃人。 罗喉是狼──现在是。 小红帽是人。 自早上起他就徜徉在山林中,路走多了,饥饿不可避免。举目四望,除了他 和小红帽就只有松树与湖水。罗喉不喜欢吃木头,光喝水也填补饱肚子。本能告 诉他,白白净净的小红帽一定很好吃。 罗喉很饿,但他不愿意吃兰──舍不得。 罗喉吃过人,小时侯。 那时他还没去魔域,父母也都在世,一家人住在狼山上的一个洞穴里。他是 喝“牧马河” 的水长大的,土生土长的“天狼族”人。别的孩子都吃过人肉,他也想,可 父亲不准。 父亲是天狼贵族也是未来的族长,但他的思想却与老族长及长老们不太一样。 他始认为自己是人,而非狼。 “我们一个月有29天是人,只有月圆那一天才是狼!不管怎样,我们都该算 做人类,而不是狼!”从懂事起,他就这样教诲罗喉。既然是人类,就该过人类 的生活,就不能以自己的同类──人,为食物!父亲也一直用这种理念来引导族 人们。族人们尊敬父亲,肯听他的话,纷纷不再吃人了。可惜,族长与长老们不 象罗喉与其他人那样崇拜他,以亵渎“狼神” 的罪名将其定为异端,不准他再传播那些“荒谬”的思想。 父亲的异端还远不止於此,罗喉的出生就是最大的“异端事件”。 罗喉的母亲是人类。 故事很简单,也很俗:牧马河畔的狼族少年偶遇“苍天汗国”牧羊少女,两 人一见锺情,终於相亲相爱无法自拔。先是偷偷幽会於河畔或林中,直到有了罗 喉。有了孩子,事情就无法隐瞒了,未婚先孕的少女被赶出家门,哭著去找他。 “跟我上狼山吧,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少年抱著她发誓。 小夫妻带著孩子上了狼山。“这是我的妻子,是人类;那是我们的儿子,将 来也是人类!”父亲骄傲的向族人们介绍,他把母子俩视为珍宝。 大家被惊呆了。 “娶人类女子为妻!?” “生了个不知是人是狼的杂种?” “还把他们带回”狼窝!“ “他疯了!!” 从那天起父亲就被族人唤做“疯子”,地位也一罗千丈。原本该由他来继承 的族长之位也被迫让给了表弟“独眼”。与儿子芬利斯不同,“独眼”是条好汉 子。族长之位他受之有愧,却迫於形式无法推辞。即位那天夜里,他悄悄找来罗 喉,拉著他的小手,说:“绿睛儿(罗喉的小名,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啊,叔叔 对不起你爹娘,欠你们的,将来一定还给你! 你……能原谅叔叔麽?“罗喉还小,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只好茫然的点头。 见小罗喉做出了承诺,独眼答以一声叹息。”叔叔欠爹娘什麽?“”他哪里对不 起我们了?“这个谜罗喉没有思索太久,当天晚上就有了答案。 “杀了她,带著孩子滚下狼山!”这就是独狼即位後的第一道命令,当时, 他指著娘对爹说。这是他与长老们定下的约定,也是老族长的遗命。──本来罗 喉也要死,独狼坚决不允。“孩子没罪!”他救了罗喉,却救不了他娘。爹当然 不肯杀娘,娘也不忍心见爹与族人反目成仇,於是,自尽就理所当然了。“我这 辈子,给你们父子带来太多痛苦,今後,你俩要好好过日子,别再有一丁点儿痛 苦……菩萨……保佑……”抱著罗喉,她微笑著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那凄苦幻灭 的笑容,一直纠缠在罗喉记忆深处,时不时的在眼前飘来荡去,仿佛触手可及… … 十几年过去了,罗喉一直搞不懂极度悲伤时,为何还笑的出口,甚至搞不懂 羼弱的母亲哪来那麽大的力气,竟能一口咬断舌头,毫不拖泥带水! 咬断舌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信你试试看? 人肉很韧啊,尤其是舌头。 父亲没有是实现当年的誓言,他并没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痛哭了一场,他带 著罗喉下了山。罗喉以後在也没见父亲哭过,但他知道,父亲的心一直在哭,无 声的哭泣。他比罗喉更爱母亲,他的悲伤也远远超过罗喉。不但自己不哭,他也 不准罗喉哭。“既然伤心,为何不哭?”罗喉又不懂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父亲答道。 “我是男儿,还是……公狼?”罗喉知道不该问,可还是问了。 他挨了一拳,从来没骂过他半句的父亲狠狠的打了他,打的他直到吐血。 “想想你那可怜的娘,小畜生!”父亲双眼血红。 他的意思罗喉明白。母亲是人类,最终亦因身为人类而死。他当然是人类, 为了母亲他也该是人类。 “既然如此,那就做人吧!”他一相情愿的想。 父子俩就在河边住下。罗喉本想去找石窟,可父亲说:“不用了!我们现在 是人。”於是不住石洞了,他们在岸边盖了间小草屋。“真是好!又暖又软,比 石洞强多了。”罗喉喜欢草屋,连带著,觉得作人的却也不错。 以後的日子里,他们吃人类的食物,穿人类的衣服,还交上了人类朋友。罗 喉也当真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不折不扣的人。每月一次的变身让他痛苦不堪─ ─他讨厌自己狼的形态。 他喜欢人类。人类聪明灵巧,与野蛮粗暴的狼人不可同日共语。他有个聪明 灵巧的人类朋友,名叫小毛;他的父亲与小毛的父亲也是朋友。 一天,罗喉一时冲动告诉了小毛自己的狼人的身世。“你不会把我当成狼人 吧?这个秘密,别告诉其他人好吗?”罗喉事後也有些後悔,忐忑不安的问。 “当然不会!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小毛指天发誓,一脸诚恳。 罗喉信了,单纯的他没看出来小毛眼中的虚伪。 狼皮很贵。 “天狼”皮更是价值连城。 为了两张皮,他最好的朋友卖了他。 中秋夜里,罗喉父子俩吃了小毛家送来的月饼,随即昏昏睡去。 一睁眼,罗喉不见了父亲,自己也不知身在何方。悄悄爬起,他溜出了陌生 的木屋。门口,他看到了小毛父子。小毛爹正在跟一个不认识的胖子讨价还价, 胖子一脸不耐烦,手中明晃晃一把尖刀正在剥皮。 剥狼皮。 银灰色的狼皮。 那狼,正是罗喉可怜的爹。 早就死了,死在“自以为”的同类的屠刀下。 罗喉呆呆的望著那一团血肉模糊,不敢相信这曾是正直和蔼的父亲。 “爹!那小狼崽子想逃!”小毛指著罗喉惊叫。 罗喉笑了,疯狂的笑。 “操你妈的!昨天还是兄弟,今天就成了‘狼崽子’!?”他实在搞不懂人 类瞬息万变的良心。小毛爹端著钢叉冲了上来。罗喉没躲,也不逃,冲著他冷笑, 笑的小毛爹心惊肉跳。 趁他心惊肉跳,罗喉猛的跳起,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天杀的人类!狗娘养 的人类!黑了心的人类!不做人了,老子是了狼!!”罗喉疯狂的展示著兽性: 杀了小毛爹;咬死了手持尖刀的胖子屠夫;最後追上惨叫惊恐的小毛,掏出他的 心肝,津津有味的吃个干净!] 杀戮,让他更残忍,更疯狂!他还不满足,狞笑 著,挖出早已死去的父亲的双眼,一口吞掉。“瞎了你的眼!人类有什麽好?比 狼都不如!”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罗喉教训了父亲──吃著他的眼,冷 笑著教训他僵硬的尸体。 罗喉认为自己白活了十几年,父亲教他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们父子根本不了 解人类,也根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道死也不能!“我的生命,从今天开始。” 他告诉自己。为了记念这“新的开始”,他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庆祝仪式。於是, 他吃掉了两百多斤的胖子,吃掉一百多斤的小毛爹,还有不足百斤的小毛,为了 追求完美,最後又啃光他那瞎了眼的爹。 “我的胃可真大,吃了这麽多……”罗喉觉得人肉也罢,狼肉也罢,吃起来 都没什麽区别。 “狼,人,朋友,凶手,出卖者,被出卖者,统统没什麽区别──还不都在 自己的胃里混成乱糟糟的一团!”想著想著,一阵强烈的恶心袭来,他忍不住呕 吐起来。他吃的太多胃都快撑裂了,疼的冷汗直流。“嗤!吐出来也一样──一 滩烂肉,哪还分得清狼还是人!?” 从那以後,罗喉在也没吃过人,也没吃过狼。 “小夥子,你恨人类吗?”诡异的黑袍人,遍身缠满白纱,鬼一般的冒出来。 罗喉不认识它。看不清面貌,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不止人类。”他答道。 “那麽,有空来魔域吧!我来教你如何‘恨’的更精彩。记住,我叫谬斯─ ─你未来的朋友。”如同来时一样,女人谬斯悄然离去。 流浪了一阵子,罗喉被独狼找到,接回了山上。 “今天起,绿睛儿就是我的亲儿子,我死了,他就是族长!”也没问他的遭 遇,独狼一见面就当众宣布。罗喉很感激,可他不得不离开。 他不喜欢狼山,不喜欢狼的生活,更不喜欢为了族长的位子与阴险的大哥芬 利斯反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毕竟,他曾经是人,曾经文明过,狼群让他格格不入。 作不了人,如今连狼也做不成,他只好去了魔域。 学艺十载而今从回故里,偏偏逢上了“牧马战争”,更没想到的是偏偏在这 松林湖畔遇上了小红帽。 香喷喷的烤饼递到面前,小红帽看出他饿了。 罗喉本不太喜欢饼,今天却吃的津津有味,而且意尤未尽。小红帽又取出葡 萄酒,倒进他张开的血喷大口。“没了。”她笑著说。 “没了”──这是她对罗喉说的第一句话。“不吉利。”他心里想。 “我是‘自在兰’(兰的小名。观世音菩萨又名‘观自在’),你呢?叫你 ‘大灰狼’吧。”“大灰狼?”罗喉觉得有点儿土,可既然是“小红帽”自在兰 取得名子,姑且就叫‘大灰狼’吧。“说不定我‘大灰狼’之名能流芳百年,成 为所有後世之狼的代名词呢!” 罗喉自我解嘲。“我去看奶奶了。”小红帽要走了。罗喉舍不得,就跟在後 面。兰也不说什麽,任由他跟著。一人一狼就怎麽静静的走,不交谈也无法交谈, 沈默却也不寂寞。一前一後,听著自己与对方沙沙的脚步声,怡然自得,仿佛走 路也成了无上的乐趣。兰沈默少语,狼更是有口难言,不须刻意交流,自然心意 相通。相距也只是一米,不多也不少,不试图接近,也不刻意远离。而就是著一 米,其实也不能称其为“距离”──属於兰,也属於狼,更是属於他们的共同的 空间。 爬过山,涉过水。 爬山时,狼小心翼翼的跟在兰身後,生怕她失足滑倒;过河时,兰先试水深, 在再量量狼,提心吊胆不肯它冒险趟水过河。它却“嗖”的一下,轻松跳到对岸, 得意的摆摆头,惹来玉人嫣然一笑。 兰累了,渴了,它就拣棵果树一头撞上去,拾起落下的果子给她解渴。开始 倒还屡试不爽,直到遇到一棵高高直直的怪树,它也一头撞上去。“砰”,炮弹 般的坚果应声而落,砸的它无处可逃。爱怜的抚著它的脊背,兰告诉它:那是 “婆罗沙树”,佛经里说是圣贤所化,碰不得。狼不同意。 “明明是椰子树嘛,我在魔域见过的。”它想。不过,不管是圣贤树还是椰 子树,少撞为佳倒是不假。 “以後可得多照顾兰兰呐……”奶奶慈祥的抚著他的头说。罗喉无语。 自那天起,他常拜访小红帽的奶奶,以兰的朋友的身份。但他知道,兰的朋 友是大灰狼,不是他罗喉─狼人罗喉。兰也几乎每天都上山,她知道,它一定在 等她,在林间湖畔──他们初次相逢的地方。“明天一定要以人的身份去见她!” 罗喉终於决定。 他开始明白爹与娘为何会有那场惊世绝恋了。 -------- 科幻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