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草 作者:jingoro 长途汽车开得很慢,奕欣透过蒙了薄薄的灰尘的车窗看出去,外面仍然是一块 块的农田,一如她记忆中的旧观。大块大块的绿色在眼前晃过,临近公路的水塘里 种了莲藕和菱角,并没有花,只有轻薄零乱的叶子支在水面摇晃着。 车厢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奕欣更换了一下坐姿,把有些充血的双腿伸展到刚 才还挤满了旅客的过道里。没有窗帘,车窗上那层灰尘不能阻挡下午的阳光。 奕欣坐在阳光里,并不很热,但有一种逐渐枯萎的感觉。车子慢慢摇过一坐水 泥桥,农田陡然消失了,灰色的街衢涌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辨认景物的变迁,车子 已经停在了一条宽阔的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车门被猛地推开,放大了的街市的声 音涌了进来。 下了车,奕欣随便拣了一个方向走,这个城市并不大,而且她曾经在这里生活 了十七年。信步走过一条街,视野里出现了火葬场的烟囱,老宅的方位顿时清晰了 起来。街市被涂改了面貌,而象征死亡的这个黑色烟囱在时间轴上是静止的。 奕欣有些麻木地沿着记忆的路线走着,浮过她视线的有一些好奇的目光,当奕 欣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这些目光又冷漠的弹开了。走过东湖公园奕欣就看见了老宅 所在的楼,一座五层高的黄色的楼,虽然现在看起来几乎完全是灰色的了。 眼前的黄楼在旁边玻璃大厦的影子里面显得落魄不堪,楼下的百货商店门口贴 着大减价的大字报,上面冷冷清清地画着几个惊叹号。 楼下仍然有个报摊,摊主却是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脸上有一道刀疤。奕欣转 身上了楼,侧身避开楼梯内侧锁着的几辆自行车。第一层的楼梯很长,到了二楼天 台上奕欣不得不扶着腰歇一会儿。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新建的高楼的影子把这个天 台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而在过去,从这个天台一直可以看到市火车站,和盘旋在火 车站上空的灰色鸽群。奕欣的奶奶还在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常常和几个老人往天 台上一坐,然后晃着手里的蒲扇指着下面念道,那都是我们家的地啊! 奶奶没能把这句话念上几年,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奕欣突然醒来, 看到奶奶坐在床边,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奶奶笑着对她说,小奕乖,好好睡吧。 奕欣于是又接着睡了,早上起来妈妈却红着眼睛说,奶奶在夜里过世了。 奕欣一直不认为那天夜里她只是作了一个梦,虽然妈妈坚持说奶奶早就已经病 的起不了床了。从那个时候起,奕欣才知道这个小小的城市里还存在着殡仪馆和火 葬场这样的地方,火葬场有一个黑色的高高的烟囱,有时候会冒出黑色的烟,从很 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从天台再上去一层楼,左手边的人家装了防盗门,门口散放了一些简陋的盆栽。 奕欣摸出钥匙来,打开了右手边的门。开开门就看见一个空荡荡而且灰蒙蒙的客厅, 暮色从其他房间的窗户里恍恍惚惚的透进来。两个卧室里各放了一张床,厨房里叠 着些桌椅,除此之外整个房子空无一物。放下行李,奕欣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和阳台 门,然后把盘在浴室地板的长水管拖出来冲地。大半个小时的打扫消耗掉了奕欣所 剩不多的能量,她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出去吃饭。门在她身后关上,地板 上湿渌渌的,到处都是水渍,一些脏水从窗玻璃和阳台的排水孔滴出去,滴到下面 商店的已经肮脏不堪的遮雨篷上;一阵阵风从外面涌进来,搅动着里面潮湿的空气。 虽然天色只是有些昏暗,天台四个角上的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天台下面的楼 梯上反而没有灯光,长而且逼仄的楼梯上一个老人在缓慢地向下移动着。奕欣伸手 过去扶住他,老人抬起头来含糊的说了些什么,奕欣不知所谓的笑了笑。到了楼下, 报摊已经撤了,马路上车子也多了起来。走在落日下半明半暗的街上,晚风蒸发着 奕欣刚洗完澡的皮肤和头发上的水份,让她在昏暗里融入了这个小城的呼吸。奕欣 在一家小饭店坐下,叫了一碗面。店面靠着街,街边栽的都是老榆树,密密的遮住 了对面食品厂家属楼的灯光。食品厂家属区是奕欣从前经常去的地方,她有个朋友 南风就曾经住在里面。 有一天奕欣正在这条街上买粽子。她买了一个肉粽一边走一边啃,突然听到一 声沉闷的爆炸声,好象有人放了一个大鞭炮。整条街上的人都向炸响的方向涌过去, 顺着人群的指点奕欣看见十号楼的一个窗户的玻璃破了,正在向外冒着烟。 奕欣从看热闹的人堆里出来之后突然手一抖,粽子掉在了地上,她又发疯了似 的钻进了人群,仰着头提心吊胆的数着那个冒烟的窗户的位置。四楼,从右手数第 七个窗户,从左手数第九个窗户,奕欣的心一直沉了下去。那正好是南风家的厨房。 有的人几十年如一日的活着,有的人一天就过完了几十年。那时候的奕欣十七 岁,她第一次见到了一直住在X 京的大姑。大姑风尘卜卜从火车上下来,抱住奕欣 的肩膀就哭,一直到殡仪馆都止不住眼泪。奕欣第二次站在殡仪馆的门前,在几个 写着“英年早逝”等等的花圈旁边,看着门口的两棵小柏树发呆,在奶奶去世的那 年她也是蹲在这这两棵树面前。六年过去小柏树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奕欣掐下一小 片柏树的鳞叶,闻到一股植物的油腥,奕欣无意识的揉搓着手里的柏叶,它们真的 没有任何感觉?几个星期后,奕欣随着大姑上了去往X 京的火车,很多同学到车站 来送她。南风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他们说。 穿着白外套灰裤子的的奕欣和同学们站在站台上,身后是一个高高的石子堆, 眼前是一大丛天涯草。天涯草实际上叫甜芽草,在这一带的乡间非常普遍,在这个 小城里,却只有火车站才有。据说这种草的根是甜的,奕欣却怀疑只有牛羊才能吃 出甜味来。小学的时候,每个放学的下午,奕欣和南风都会爬到火车站的大石子堆 上面来玩,两个都喜欢穿白色衣服的小女孩爬到石子堆的顶端坐下来,摘了长长的 草叶编成手环。石子堆下面,天涯草簇拥下的铁轨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石子堆 上面,有鸽群在天空中呼哨着盘旋。火车开动起来了之后,几个同学的胳膊无力的 挥动了两下,奕欣只来得及张了张嘴,然后他们就在视野里消失了。 奕欣吃完饭随便在黄楼下面的商店里转了转,买了一些床单之类的生活用品。 提着一塑料袋东西上楼时,奕欣侧身让过一个下楼的中年妇女,那女人走过两 步,又有些狐疑的转过头来说,这不是小奕吗? 天已经完全黑了,奕欣一边答应着一边迎着路灯的光辨认过去,那女人身形高 大,一头短发。张老师好,略一犹豫奕欣就认出了初中时候的班主任。张老师个性 爽朗声音洪亮,她拍了拍奕欣的肩膀说,“怎么样?好多年没回来了吧?” “有十年了”,奕欣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这个数字…… 睡在新买的僵硬的床单上,夜里奕欣醒了很多次。街上的灯光照亮了大半个卧 室,荒凉的灰白着的墙上浮动着如水的波纹。奕欣起来喝了罐水,走到阳台上乘凉, 楼下的马路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车辆,只有几个商店的招牌孤独的闪烁着。 已经是凌晨时分,如果时光倒退十多年,三个小时后南风就会出现在楼下喊她 一起去上学了。 有一年清明节母亲买回来一把白色的雏菊,插在父亲用竹筒刻的花瓶里。雏菊 们开了四天,然后就谢了,但是奕欣仍然让她们留在竹筒里。后来的某一个星期天, 有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的南风穿了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楼下约她出去玩,细长的小腿 露在裙摆下面,宛如一朵楚楚动人的白色雏菊。那一天的南风的样子,奕欣一直没 有忘记。何况眼前的街道象黑夜一样沉默,任凭记忆占据。 早上醒过来都时候,奕欣听到客厅里有电视的声音,“怎么搞的?又没有拿住 球?!”,父亲显然在看球,厨房里隐隐传来煎蛋的味道,然后就感觉到母亲的手 在抚摸自己的头发,“懒丫头,快起床!”。奕欣想噢一声应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 张开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急之下她想把眼睛睁开,然而不管是眼睛,还是手, 脚,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她都不能支配,她好象只剩下一个魂魄,已经失去 了寄居的躯体。有一瞬间的恐慌,奕欣很快就镇定下来,平静了大约几分钟,奕欣 再次试着睁了睁眼睛。 这次她成功了,早晨的光线有些刺目,却是真实的,奕欣一翻身坐起来。屋子 里空荡荡的,满耳只有楼下车辆来去的噪音。直到刷牙的时候奕欣才完全清醒过来, 牙膏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已经去世十年了,南风也是一样。 据奶奶说他们家很多年来一直是本地的大族,但显然在奕欣父亲那一代就已经 衰落了。奕欣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没有随着其他兄弟迁到X 京,或者更远的城市去。 死亡结束了很多问题,因为答案已经没有意义。 这天的天色很阴沉,很多行人拿了雨伞。奕欣找到墓园的时候,已经有小雨飘 下来。在门口接待处的屋檐下站了看过去,雨幕下的墓园很幽静,受了雨水的松柏 墙很深沉的绿着,漆作白色的围栏也是恰如其分的锈迹斑驳。 在屋檐下躲了半个小时的雨,奕欣感觉比十年的过去还要漫长。也许只有当痛 苦,麻木,以及生活下去的欲望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时间的过去才是可以忽略不计 的。奕欣的十年如同坐了一趟过山车,她上了一流的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结了 婚,买了房子。三个月前奕欣拉着大姑的手给父母亲扫了第十次墓,大姑无言地烧 着一些奕欣在新房子里照的照片,烟散了,有些灰烬被风吹起来。奕欣突然间想起 来,南风也已经走了十年了。奕欣对大姑说,在老家的房子,也该卖掉了吧。 南风的墓碑很简单,也很干净。奕欣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的从包里拿出来,一 束白色的花,十个白色的蜡烛。雨已经停了,奕欣把蜡烛一个一个的点起来。 在碑前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奕欣又小心地把燃烧着的蜡烛摆成了一个漂亮的心 形。南风是一个象白菊花一样美丽的,永远只有十七岁的姑娘,所以在拆掉绷带后 的当天晚上,她自杀了。沿着来路向回走,走过林立着的墓碑,奕欣发现里面埋葬 的有好几个是未成年的孩子。走出墓园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微笑着向奕欣走过来, 神爱你,她说,并且把一张小传单塞到她的手里。妇女又拿着传单向另一对老夫妻 走过去:神爱你们,她说。 奕欣在张老师家吃了顿便饭,告辞出来时又是夜晚了。她漫无目的的逛到东湖 公园去,可以看见一些水鸟的影子,还有一对对的情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那个卖 冷饮的小店还在,只是换了店面,七八张桌子摆出来,每张上面都点着一支细小的 蜡烛在晚风里摇晃着,隐隐约约的照着菜单上“咖啡”,“啤酒”之类的字迹。奕 欣第一次看见那个男孩子搂住南风的肩膀就是在这里,那个眼睛非常英俊的,头发 长长的男孩子,他搂着南风的肩膀并且递给她一瓶酸奶,奕欣听见南风笑了起来。 南风对着那个男孩子轻轻的笑着,听起来离奕欣很远很远。 隔天的清晨,奕欣到了火车站前,这天她的先生也要出差顺路过来,她许诺要 带他看看她的老家。火车站的变化少的可怜,除去门口多了一个公共厕所,就是以 前耸立在铁轨边上的石子堆不见了。铁轨两旁仍然长着一丛丛的天涯草,只是蒙了 许多泥尘,无精打彩的样子,里面还藏着些塑料的矿泉水瓶子。一个小孩子站在站 台上,试图向铁轨撒尿,被他妈妈揪了揪耳朵。奕欣不肯跟着父母去南风家的时候, 母亲拍了拍她的脑袋。还在闹别扭呀,奕欣妈妈说:那我们先去了,你买了粽子自 己上来。 火车的声音轰隆隆的传过来了,穿制服的站务吹起了哨子,那妇人拉着儿子站 在奕欣旁边。火车喘着气在这个小站停下来,吐出一团一团的白色烟雾,旋即又开 走了。一个粗壮的男子过来抱起了他的儿子,另一个竹竿一般瘦高的男子不急不缓 地向奕欣走过来,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眼睛里一直笑着。奕欣疏忽间有些手脚发 软,好象心里的一些硬物化成了秋天温柔的空气,然后眼泪就掉了出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