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殇 作者:文轩 沿着去黄海岸的公路,驱车急行,心里除了莫名的兴奋之外还间杂着说不清的 苦楚。快近黄海边的小镇,距离市区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在今天看来近在咫尺又 远在天边。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到她身边的心情此刻愈发的急切。十五年了,十五年 音信杳无。没想到今天从战友里那里隐约打听到了她的消息,把他等待了十五年的 心情再一次推向高潮。这是一条修建的笔直的公路,十五年前这里还是荒芜的海岸, 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可今天行驶在这条路上,却发现它的荒芜早已被海域茫茫的 银波世界所覆盖,只是当年的人却不知是否如从前。 公路两旁的银杏树从市区延伸到郊外,延伸到拓展的乡野,十五年前,两旁的 银杏树仅有他个头那么高,他和她骑着两台破旧的自行车在这条铺满绿色却不能遮 挡烈日的公路上飞驰时,她是笑了又弯腰,弯腰又笑闹的往前冲的,那时天是蓝的, 水是清澈的,绿树是浓郁的,她偶尔会对着两旁的银杏树哇哇的吼两嗓子,然后咯 咯咯咯地大笑不停。田野的春花笑傲在春风里,拂展着春的明媚与多情。他会突然 刹了车闸,望向她,她高昂着头,跳下自行车对着他的耳朵高声喊:不认识我了吗? 我是你的女朋友啊……声音穿越田野,穿越公路,穿越大地蓝天的高旷飘向很远很 远…… 思绪随着汽车开进黄海岸边的小镇开始陷进了迷茫之中,他打着方向盘,眼神 搜寻着### 地税所的牌子,在一家红砖红瓦的三层小楼前停下车子,摘下墨镜,眼 神停留在战友曾告诉他的那个房间。那里坐着他当年的女朋友。 他的脚步有些许的迟缓,或许更多的是坚定、自信、骄傲。昂起头,大踏步上 了楼梯,走进那间他遥想多年亦或是怨恨的女人的房间。房间里昏暗暗的,没有开 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抬起头,头发略显得蓬乱。当两个人的目光相对时,她的 嘴巴咋吧了一下,有片刻的颤栗。他突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她那惯有的动作,每 当感慨万事时,她总会咋吧一下嘴,然后浑身颤栗,以给自己一点力量和勇气面对 生活吧。没想到这微渺的一个细微的动作竟能在多年之后仍保留着。只是这女人和 十多年的那个所谓的女朋友判若两人。 这是一个近似邋遢的女人,一件硕大的税务制服包裹着她发福的滚圆的身子, 眼神迷茫、混沌,脸上的皱纹已把当年那张青春朝气的脸铅华洗尽,徒留岁月的沧 桑,她不象四十岁的女人,城里四十岁女人的脸该仍保留着年轻的姿色,她更象一 位老者,一位上了岁数没了朝气和活力的老者。他进屋子的时候,她已站了起来, 眼神看着他,苦笑,然后就是招呼他坐,他没有坐,突然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自己 的脑门子挨了一闷棍的火辣与疼痛。自己盼了多年这么一个激动的时刻在见到她的 瞬间跌进底谷。他努力的想记忆起什么,记起十五年前那个女孩子,那个在部队大 院里一起捻熟一起成长的女孩子,她呢?她的身影她的笑声她的爽朗都在哪呢? 那是多么火红的年代啊! 那一年,他生病住进了本部队的医院,恰好住在了她们科,他是患者,她是护 士。他是排长,她是战士。他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离家远,环 境苦的部队里,两颗年轻的心在部队医院一间小小的病房开始拉近了距离。她常去 病房看他,即使不打针不吃药,每天也要进病房几次。他常去找她,有时甚至是求 她:给我打针吧,给我吃药吧。她会时不时地白他两眼,说他想得病想疯了,纯粹 精神病,该去精神科了。其实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知道她的心思。一间病房成为 两个年轻人牵手的开始。他出院后,她常去他的部队看他,那会儿他已经快由部队 转业了,存在一个何去何从的问题。 他当年的家住在乡下,父母代代务农,哥儿四个,还有一个姐姐。家庭的贫困, 生活的艰辛,工作的无着落,都是他当年的自卑。可恰恰因为这几项自卑,她的父 母开始干涉他们的来往。开始是软磨硬泡,再是采取措施,最后是强制粗暴的干预 了。不允许她再和这个家庭困难工作无着落的小伙子来往,假使再来往敲断她的腿。 当然这句话是吓唬人的,哪个父母能舍得把自己亲闺女的腿敲折呢。可这口气是绝 对不含糊的。她了解自己的父母,只要父母不同意的事,假使再坚持做下去,后果 不敢想。她本身是个孝顺的女儿,她不能让人近中年的父母寒心。可对他的爱却又 实在割舍不下。他处在她和她的父母之间,那会儿才真正明白身为男人,没有事业 没有金钱的痛苦和渺小。即使你再优秀,即使你再帅气,再品行端正,而你没有事 业的根基,是没人瞧得起你的。 他清楚记得他最后见到她的那一天,她穿着白大褂从医院的走廊跑出来,两个 人站在医院大院后面的银杏树下,什么都不说,然后就是流泪,拥抱,她扑在他的 怀里,怕失去他。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辈子假使做不出点成绩 来,他是没脸再见她的。他们相拥而泣。就在这时,她的父母凶神恶煞般的冲进医 院的大院儿,口口声声说要打断他的狗腿,假若他再敢来骚扰他们的女儿,他们绝 对不客气了。她护着他的脸和身体,求她的父母不要对他这样,可是父母根本不理 喻她的哀求。她几乎是跪着求父母的。他只记得他的父母说:想娶我的女儿,等你 开着轿车亲自来接她时再说吧,就凭你现在的德行,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门都没 有!他听完她父母这段话,甩开她的手,悲愤地冲出医院的大门。她想追他,却被 父母拽住了。在那一天,在那一刻,他发誓,如果这辈子不混出个人样来,绝对不 再来找她。 一晃儿十多年过去了,生活的洪流没有淹没他的渺小,也没有覆盖他的优秀, 他经过十多年的奋斗,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拥有了上千万的资产,他成功了! 这十多年他都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她父母当年的羞辱和匆匆逃离医院时的悲愤。 生活可以磨和幸福的咀嚼,却不能磨砺痛苦的记忆。当他辗转十多年通过战友打听 到她的消息时,却发现存于内心的却是十多年前的她,那个浑身上下都充满朝气泛 着活力的她,一个灵气的女孩子经过十多年不幸婚姻的蹂躏,也过早的埋没了青春, 衰竭了梦想,失去了童贞与可爱。她老了。 她站在窗口很久,也许她在缅怀年轻时的记忆吧。也许会想起当年一起骑车路 过的那条公路;想起他牵她的手并排站在银杏树下吻春天的风;想起逢夏季来临时, 黄海岸边的沙滩上那排歪歪扭扭的脚趾印;想起那个火红岁月里浪漫而残酷的爱情 故事在美丽的时候绽放,又在美丽的时节陨落。 她静静地靠在窗台边沿上,没有说话,眼神望着远方,有些迟钝的悲哀。 他站起身,在来之前想说的那句话一直没有说出来,他一直想告诉她:我一直 在努力,我一定要成功,我要做个样儿给你看看,我现在成功了……可是现在他知 道没有说的必要了,他已经失去了年轻气盛的骄傲与强烈的想回报她当年背弃他的 心情。 他知道稚嫩的犹带着乳香的情怀已完全成为往日,那是凋零了十五年的光阴。 离开吧。她僵硬的手仿佛立在空中,朝他挥了两下,他没有再回头。 一望无际的海岸线慢慢伸展,银杏树的葱绿在十五年后的夏天再次蓬勃却也浓 密起来,而公路上的人却不多,也许只剩下稀薄的暗影随着阳光移动。 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时间也可以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