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地书 李然走后的那次期末考试,周蒙遭到惨败,她居然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要 知道中文系的那点子功课,想考不及格都难。一门马克思主义原理还好说,政治 课,不及格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可是周蒙的外国文学也没及格,这可太丢面子了, 她在班里还是一向标榜只看外国名著不看中国名著的人呢。李然从拉萨打电话过 来,周蒙在自己房间刚装的分机上懊恼地小声报告了这一噩耗。李然劝解她: “不及格补考就是了,我大学的时候高数也有一次没及格。”“我从小到大还没 有不及格过呢,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么能怪我呢?你考试的时候我离你 有四千多里呢。”“就是这四千多里害的,你要是在我身边……”她没有说下去。 “蒙蒙,我也想你。”李然柔声说。 想与想大不一样呢,她这儿都茶饭不思了。不过,看在他最近天天打电话, 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周蒙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那天在机场,她问:为什么明天走?他反问:你说呢?看她不说话,他叹气 了:昨晚你那样子今天我怎么走得开,在你还恨我的时候? 她申辩:我没有恨你。 “蒙蒙,过来。”她过去了,他搂着她,克制不住地吻她:傻瓜,在我还没有吻 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得开啊。她原谅他了。 李然刚到拉萨也有两天没吃饭,可不是因为相思,而是太兴奋了,他很久没 有这样冲动了,进西藏的第一个七天里李然拍了四十多个胶卷,直到手软。这里 的人眼神都跟内地不同,更不要说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围和高原地区洁净的深蓝天 空。 拉萨让李然着迷,潜伏的冲突,缓重的节奏,麻木的痛苦,刹那的欢乐,尤 其透过镜头看这座城市,它因为不堪世欲的搅扰而充满着诉说的欲望。李然不是 诗人,但在一个定格之间,滑过他脑际的句子就像诗一样莫名其妙:“灵魂的鸟 翅在这个城市低飞。”这个句子,后来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摄影集 的扉页上。那些社会学家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就没有灵魂,因为不 懂得敬畏。这么说吧,随便翻开西藏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习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谈论精神世界,跟蒙蒙在一起李然只有说 不完的情话。他知道,她也不关心,无论是西藏还是他的摄影,她只是挂念着他 脸上的皮肤别让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红了,她宣称她不会要一个红脸膛的未婚夫。 李然户外活动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镜,他只好戴一个藏民们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 爱一个人其实是浅薄的,深刻而伟大的爱情只在备受挫折以后。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样子,周从诫和周离从北京赶到江城。 一家子人总算又团聚了,尤其儿子能来,让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虽然儿子 在这边只待一个星期就得回北京陪媳妇过年去。 说到方德明女士和儿媳妇的关系,有这么一句话,如果婆媳关系能搞好,那 么国共两党也早就握手言和了。多了两口人,又要过年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晚上四个人坐下来就是一桌麻将。周蒙在家里是戴戒指的,两只手一洗牌,那钻 戒的光华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周蒙,结婚的时候你再跟李然要只更大更亮的,那我们打 麻将就要戴墨镜了。”周蒙一听就要脱戒指。 母亲说周离:“好了,你就别激她了,这一只戒指一天到晚脱脱戴戴的,早 晚要给她弄丢。”父亲立刻担心了:“周蒙,还是让你妈给你收起来吧,挺贵重 的,又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就不好了。” 周蒙挺不耐烦:“丢就丢了呗。” 母亲哼一声:“嘴硬,真丢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时,电话铃响了,周离手长先接了,听了一声就对妹妹说:“你的。”周 蒙赶紧往自己房间跑,进了房砰一声就把门关了。 周离这里先不放电话,含笑听着。 母亲也笑:“还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听她的电话,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 周离放下电话,正色问道:“妈,李然这人可靠吗?” 母亲沉吟道:“要说可靠当然没所里的书呆子那么可靠,不过他对你妹妹倒 是一心一意的,临走不是还给她买了戒指吗?订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周从诫顺着夫人的口气说:“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长得不错,一 表人才。”周离自己长得也不错,他轻轻一笑:“我说的就是这个呀! ” 只有女人懂得女人,也只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对视一眼,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周离回北京了,过年的年货办得差不多了,家里也静下来了, 方德明女士才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儿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只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来,她那张圆圆的 娃娃脸又不显瘦,可捏一捏那小胳膊,名副其实是一把骨头了。跟她谈话,她自 己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干的,看见荤的又恶心。什么时候开始的? 问都不必问,李然走了就开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气的,女儿这没出息劲儿都不知像谁,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 然当真跟她掰了,她还去寻死不成?也就是现在,要搁60年代自己念大学那会儿, 老师马上组织同学大会小会地批判你,“小资情调,恋爱至上”,非把你批臭了 不行。 女儿不吃你也没法儿硬往她嘴里塞,可又担心她营养不够,方德明女士万般 无奈之下,带女儿到所里医务室吊葡萄糖。人家医生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你 也没病也没脱水吊什么葡萄糖啊,不想吃东西饿两天就想吃了。方德明女士总不 好说自己女儿是害相思病所致吧,传出去还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医生 算给吊了一瓶葡萄糖,回到家,周蒙就说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劝夫人别着急,过两天,女儿自己想通了就好了。两天?李然都走了半 个多月了,傻丫头还没想通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萨的西藏 日报社给李然挂了三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他。李然听了很吃惊。方女士想,就是 嘛,只要是正常人听了都会吃惊的。 李然不安地问:“阿姨,需要我回来一趟吗?” 阿姨镇静地回答:“先不用,周蒙还不让我告诉你呢,她现在睡觉,你晚上 八点多打电话过来吧,跟她好好谈谈。” 当晚,李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周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她的床头有一大捧 黄色的康乃馨,还是李然走之前给她买的,已经谢了,可她不舍得扔掉。书桌上, 有个小小的玻璃镜框,嵌了张李然大学时代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花树,他的神 情略带忧郁,人看起来比现在纯,发际衣角间自然地带出来那么一股书卷气。说 来奇怪,她最喜欢李然略带忧郁的样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她也喜欢 他含笑的样子,可是不喜欢他笑出来,他一笑出来眉尖眼梢都显得花,好像有的 女人脸上那种春意。 电话里,李然一提她不吃饭的事儿,周蒙矢口否认。 “我没有呀,没有不吃饭,只是不想吃干饭。” “老喝稀饭营养怎么够呢?你妈妈还跟我说,稀饭你一天也才喝两小碗,鸡 蛋牛奶都不肯吃。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 “我觉得挺好呀,神清气爽,飘飘欲仙。” 李然给她气笑了,可是问题还要解决。 “蒙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是厌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说过,那个唱歌 的卡朋特就是得厌食症死的? ”“我才不会,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顿了顿,声音平 静了,“我还是回来吧。”“你别回来。”她急急地说,也顿住了,“你回来, 也还是要走的。” “想我?” 长久的,长久的没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现出她正侧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泪,她这样当然 让他很难受。“蒙蒙?” “没事的,我会好的,慢慢的我会习惯的。”反过来,是她这样安慰他。她 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时候,李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她的任性,还是更 爱她的忍耐。“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给你写的。” “好好吃饭,求你了。” “我会的。” “我爱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肿着眼睛吃了一小碗鸡汤面。母亲看着她心想:不服不行 呀,父母说十句顶不上李然说一句。 到过年那几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饮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来拜年的所里 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选择的去回拜几家。 即使是过年,周蒙也没有到同学家串门的习惯,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 孩子东家串西家串的只会学着搬嘴弄舌,她同样不欢迎女儿带同学到家里来。为 了这个,周蒙小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有个当工人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喜欢 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妈妈就给女儿梳辫子,还扎蝴蝶结,而自己从小都是清汤挂 面的短发,恨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没 有人情味,她和哥哥连小名都没有的,妈妈对他们一贯像对大人,叫起来都是一 本正经的“周离”、“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儿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东东”,只有周蒙 习惯叫儿子大名“潘登”。她跟儿子说话就当他大人一样,慢声慢语有商有量, 有时候跟儿子这么说着话,周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 儿长大了是这么像她,也不知道女儿是这么怀念她。 又开学了。 周蒙一个人遮遮掩掩做贼似的跑到系办公室参加补考,补考的人也有几个, 不过女生,可就她一个。真快,眼看大三过去一半了。这学期因为李然走了,她 妈妈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时间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时 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过夜的,那时向往独立生活,觉得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新鲜,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家里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经遇到了。 虽然周蒙心里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 像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也不能说爱情就怎么让周蒙失意,只是像这初春 的细雨,缠绵得让她惆怅。她已经接到李然从西藏写给她的第二封信,抬头都是 “亲爱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没有受过文字训练的人行文难免啰嗦,不 过在周蒙看来,此信无一字无来历。 李然现在就盼着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里写道:“蒙蒙,你一定会喜欢西藏 的,我们可以去草场骑马,拉萨有各种漂亮的银首饰卖,还有印度的丝绸,我保 证你看了会爱不释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现在身体到底怎样了?吃饭 正常吗?头还疼吗?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好,以后我们会损失 许多乐趣的(他在乐趣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蒙蒙,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 将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还多着呢,答应我,你会陪着 我的,你会在我的身边。” 为了培养她对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里夹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 然以前的那些“杰作”,周蒙更喜欢现在这些。特别是其中一张背水的藏族女人, 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晨风吹散了几绺油滋滋的头发,脏兮兮的皮袍子跟 身体像是独立的,太阳尚在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缕光线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 呆滞,无怨无尤。 相对而言,周蒙写给李然的情书更像散文诗。一开始李然都不太适应,她们 学中文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文绉绉的不说,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 到连抬头署名都会没有。偶尔,她会在信尾落两个小字“你的”,还好像不想让 他看见似的,李然不懂,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蒙蒙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平 常她又不是这样羞涩的。 是不是难为情呢?周蒙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要她写“你的蒙蒙”之类的, 她真是写不来。李然这么写,她也喜欢的,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以为然,谁也不 可能是谁的。情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说,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结婚以后,1995年左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 到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旧信,这一次,他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 她对他的深情。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李然,如果不是 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 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 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 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 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就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 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 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 看着她的信,他潸然泪下。 爱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后。 杜小彬于同年3 月从北京飞到拉萨,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她伤透了王勃 那颗热情洋溢的诗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报了杜小彬的最新动向,杜小彬现 在拉萨附近的一所牧区小学当老师,这还是小宗通过江城市教委的一个援藏干部 给她安排的。 小宗万分体贴地说:“我这不是怕她又去麻烦你吗?能安排的我就尽量给她 安排了。”李然没好气:“等她待踏实了,还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 “哎,我说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人家杜小彬说了,是冲着创作去的。我听 说,她那个男朋友王勃还在给她运动明年上鲁迅文学院的推荐名额呢。弄得师大 好不被动,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认嘛,档案里写的是犯过生活错误 ——又无法解释这么个富于创作才华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动退学,难道还是师大压 制她的创作才华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说跟萧红比了,萧红晓 得吧?那是受到鲁迅先生特别赏识的女作家,十七八岁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 咱们杜小彬有一拼。” “行了行了,这是长途。” “没事儿,我们外贸单位国际长途随便打。”小宗已经进了外贸公司,“下 个月,我就去周游东南亚。9 月去前苏联。”说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 :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经济不发达国家。“ 李然本来下过决心再见到杜小彬不跟她讲话。人家真要来找,一句话不讲也 不太可能吧,尽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经订婚了之类的,做了一些设想, 准备了一些应对。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倒让李然不由得挂念起 来了。 7 月来临,周蒙考试没有考到一半就发了高烧,因为体质太弱,高烧过后低 烧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儿在医院整吊了一星期点滴才完全退了烧。方女士从来 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疼儿女的传统妈妈,她就在病床旁边,严厉地批评 了女儿错误的恋爱观:“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强自尊自爱,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谈 昏了头似的,你自己没有好身体没有事业,谁还能迁就你一辈子?你看你妈这么 多年,靠过你爸爸什么?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还不是和你爸爸一 样评了教授一样出了国?你自己不强,就老想着依赖别人。” “我没有。”周蒙微弱地抗议。 “还没有?李然几天不来电话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妈妈要批评你,周 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么依赖李然,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 心骨。” 一席话说得周蒙讪讪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觉悟,尤其是这次生病,她 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爱他爱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处不见了。 李然从藏南出差回来知道蒙蒙大病一场,万分心疼,他不敢提让她暑假来西 藏的事儿。从藏南回到拉萨,李然也蔫儿了一阵子,他倒没有生病,也可以说是 一种病吧,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伤了,弄得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没感觉了。发倒是 发了不少,基本上横扫了国内的专业摄影杂志,其中一组“朝圣者”甚至被美国 《国家地理》杂志选中了,让李然有一种职业上的满足。 李然其实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刘漪 比。刚毕业的时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起点是多 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他是不会再回江城了,也不会留在西藏,当他的许多 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圈内逐 渐建立起来的名声,除了一套昂贵的镜头,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一样,一无所 有。 而名声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们这个圈子,几个月不出新东西,就会被遗忘。 他不能跟蒙蒙讲这些,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 李然在西藏日报社的宿舍是一个人独住,同事里汉人占一半,内地援藏的又 占一半的一半。李然来的时间不长,跑在外头的时间又居多,同事里他只跟小梁 交情深一点儿。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顶热心的一个人,就是有点儿无事忙。他刚 从人大历史系毕业,什么都不会,就给发到摄影室来了。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 当时还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数民居一样,外面再怎么阳光灿烂,屋里永远是夜幕 降临。说到拉萨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还是比较沉闷的,街上很早就黑灯瞎火了, 娱乐场所还是以电影院为主。拉萨的电力不足,路灯经常忽明忽暗。由于无聊, 李然买了个18吋的彩电搁在宿舍看,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这样的夜晚他比较想 发泄一下。这个暑假,蒙蒙如果真的来了,李然是不会再犹豫的,再说,作为未 婚夫,他也有这个权利吧? 临来西藏前,他跟蒙蒙两个逛商场,她走到女装内衣部停住了,让他在外面 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拣的,又跟导购小姐咨询了半天。因为是女装内衣部,挂 的都是些丁零当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边的电器部看摄影器材。过了一 会儿,蒙蒙拎个小纸袋来找他了。 “买好了?”李然看到纸袋里是四个白色蕾丝文胸,内衣,她只穿白色的。 “第一次买这东西,以前都是我妈给我买,我现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你是 什么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号。” 李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特别动心,她身体因他而 起的细微变化。为了这个,他可以原谅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可能有的对 他的背叛,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还是他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叛她的。 周蒙的这个暑假堪称悠游自在,她终于享受了独自在家的乐趣。她妈妈去北 京了,探亲带开会,待了一个多月。李然最初听到这消息直叹气,说:“我要在 江城就好了。”他转而兴奋起来:“蒙蒙,你来拉萨吧,我让小宗给你订机票。” “可是我怕坐飞机,还有我怕到了西藏会缺氧,而且我的身体……” 李然打断她:“蒙蒙,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她就真的以为他只是说说。 当周蒙对男女私情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以后,她最后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 藏,而是那个暑假,她自己没有去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结局还是分手,她都不会那样惋惜。 杜小彬要到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萨见到李然。 杜小彬已经从牧区小学出来了,她现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制编辑。同 时,杜小彬在全国范围内的文学刊物上已有十数个中短篇小说问世,杜小彬认为 她成功的重要标志还不是评论家们对她的普遍赞扬,而是已有刊物向她认真约稿 了。 杜小彬见到李然是在一个藏族画家的家里,类似文化沙龙的那么一个场合, 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闲聊,也有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风雅,来的都是拉萨文艺 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个姑娘一块儿进来的,那姑娘“三长”,长颈长腿长胳膊,杜小 彬由此估计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长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肤也白,其实上层 藏族少女皮肤都又细又白。李然晒黑了一点儿,看着壮了一点儿,也许是吃牛羊 肉的关系。姑娘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度嘛很难讲,约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间。屋子 比较大,人也比较多,光线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种眼睛到处乱看的人,杜小 彬想,他可能没有看到她。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装作没看到,那就有点儿意 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心虚起来,他是带了个姑娘来的,不过,就 算吃醋也轮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的解释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满心里 想的是蒙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他的蒙蒙,蒙蒙就是那样看他的。 只有你深爱一个人你才会那样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余光再向那个角落瞟过去,杜小彬已经人去无影踪。 当晚,李然回到报社就给周蒙打电话。听到她那睡意矇昽的声音,李然才看 了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蒙蒙,是我。” “李然?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把我妈吵醒就麻烦了,她这两天身体不好正 闹脾气呢。”他默然。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温柔地说,“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静了片刻。 “李然,你还爱我吗?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蒙蒙,我永远爱你。” “爱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点没有? 头发留多长了?拍张照片寄给我。知道吗?” “还要拍照片?太麻烦了。” 蒙蒙完全不担心他似的,真是小糊涂虫,当年,即使是刘漪,隔几个月还要 寄几张生活照给他呢! 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连恋爱的方式都不切实际。 两天之后,日近傍晚,杜小彬一个人到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来找李然。李 然也是刚回来,基本上他前脚进宿舍,杜小彬后脚就到了。 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变化,她的新鼻子线条很漂亮,而且,由 于鼻子的隆起,整个脸给人一种长开了的感觉。 现在的杜小彬,有那么几分,黑里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没问题吧?” 这亲切又带着好奇的一问,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冲淡了空气中不自然的 分子。“很结实,就是天一冷,鼻头就红。” 杜小彬一进门就看到迎着门的书桌上立着个像框,当然喽,是周蒙的玉照。 是年来传奇般的得意还是见了些世面?杜小彬的神色间少了一份拘谨,屋里只有 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宗老师跟我提起过,他说你跟周蒙订婚了。”先发制人,是聪明的。 李然在给杜小彬冲茶,按快门的手是很稳的,开水一条直线下去,一杯茶登 时满满的。“是,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李然口气熟络地说,“你呢,小说 写得怎么样?”“我写的小说你没看过吧?” “我很少看小说。”到现在为止,李然自我感觉表现还是可以的,平静自然, 保持距离,不纠缠细节。“你吃饭了吗?”杜小彬看着屋角的电饭锅问。 “吃过了。”李然并没有吃过,他也不问杜小彬吃过没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过来,李然又感到了那种久违的紧张。 “看电视?”他问。 杜小彬点点头。 看完两集热门电视剧是九点多,杜小彬还是一动不动,李然站起来——送客 的意思。杜小彬现在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就在市政府旁边,离这儿不过两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头,李然没话找话。 “再喝点儿水?” 她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直落下去,“你愿意——跟我睡觉 吗?”在以后无数次的追想中,李然都回忆不起来,他到底是怎样伸出手去的, 就像一段被剪掉的电影胶片,下一个场景直接过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经抱在一 起了。 深夜。在即将进入的一刻,李然踌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 道:“你不是,嫌我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