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另一个 “多多”?听起来多么像一条狗的名字。好像有一部香港电影,那里面有一 条狗,名字就叫多多。郭劲松请客那晚,周蒙第一次听到“多多”这个名字,晓 辉也认识多多。他们都说一个叫多多的人一定会来,本来就是买了生肉蔬菜活鱼 等多多来做的。可是,等大家凑合着烧熟了吃完了,那个叫多多的人也未曾出现, 呼他他也不回。 晓辉说:“多多好久没来了,大概是找到工作了,他做的东坡肘子真叫绝。” “还有酸菜鱼。”另一个男孩儿接了一句。 “我就爱吃他的油炸鸡蛋土司。”郭劲松说。 这是个厨子吧? 周蒙捉摸。 周蒙没有考虑过郭劲松的可能性,因为郭劲松比她小。 郭劲松是那三个男孩儿中的一个,就是一开始晓辉指挥着给周蒙搬行李的那 三个男孩儿。郭劲松后来在楼道里见到周蒙总跟她打招呼,可周蒙老分不清他是 三个中的哪一个,她觉得三个人个头儿长相都差不多。后来分清了,也知道郭劲 松比她小。 说起来不好意思,这已经是郭劲松第四次请她和晓辉吃饭了。虽然每次都是 学生式经济吃法,不是自个儿买点儿鱼肉做做,就是去食堂小炒部。 潘多,潘多甚至比郭劲松还小。 真正见到那个叫多多的人,严冬已经降临,周蒙又搬家了,而且又跳了三次 槽。她的新东家是北京加盟影视。加盟影视隶属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北 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隶属北京加盟集团。加盟集团是个怎样的集团呢?一个 年营业额上百亿的私有集团公司。 加盟影视是个新注册的影视公司。按照公司云总的构想,北京加盟大众文化 有限公司下属三大子公司:加盟影视,加盟广告,加盟文化。当然在目前,除了 加盟影视,其他两个公司还是空壳子。周蒙是作为广告文案招进来的,但加盟广 告公司没有广告客户,周蒙的实际工作是包揽公司所有的影视宣传文案。明确点 儿,就是吹捧公司正在运作的各类电视剧。所谓运作,有两类:一类是公司自拍 片,另一类是引进发行。忘了提一句了,加盟影视也有两个子公司:一个是加盟 影视制作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发行公司。牛吧?加盟影视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至少江湖上是这么看的,所以,加盟影视一崛起就成了行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冤大 头。 “本子没人拍呀?找加盟影视呀! ” 影视公司的人坏,周蒙有一句宣传文案写某某女演员某某剧一炮而红,结果 发行部的人立刻跑到广告部来打听:“哎,你们周小姐结婚了吗? 有男朋友吗? 她了解一炮而红的明确含义吗?”不久,周蒙就了解了。 当潘多发现周蒙真的是处女,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很有几分失望: “怎么,都二十三岁了,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要过你?” 好像他吃多大亏上多大当似的,女朋友居然是压仓货。 事后,他又别出心裁地保存了那张床单。周蒙觉得无聊,出国的时候把床单 随手给扔了,到了美国潘多还问呢。 有这么一种说法,如果跟第一个男朋友旷日持久地精神恋爱,跟第二个男朋 友就会短兵相接很快步入实质问题。 经验,经验之谈。 潘多是晓辉派来的。 周蒙在公司做了一星期的文件,在电脑里丢了,把周蒙急得,跳来跳去。 “别急,我给你派个人来,没准能找着。”晓辉是没什么口音了,就是嗓门比一 般北京人来得大,“就是多多呀,你见过的。” “我没见过,老听你们说。” “哦,那你马上就见到了。” 北京冬天那么冷,潘多却是满头冒汗地出现在周蒙眼前。难道他是一路从中 关村跑来的?或者是骑自行车?周蒙心里挺感动,素不相识,晓辉一个电话,人 家就热心肠地赶来了。 “你以为我跟谁都这么热心肠啊?还不是老郭他们老说你漂亮,想看看你呗, 到底有多漂亮?”好了以后潘多这么跟她说。 “那我漂亮吗?” 潘多上下左右地打量:“漂亮还漂亮,不够酷。” 周蒙的理解是:她形象过时了。 讲到满头冒汗,潘多嬉皮笑脸起来:“我当然打车来的,可是没坐电梯,怎 么样?感动吧?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周蒙他们公司在十一层呢! 这也许是他屡试不爽的经验,可是给周蒙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另一件事。那 天下午潘多确实帮她找到了文件,找到文件周蒙说了一句:“哪天我请你吃饭。” 就埋头跟秘书小黄两个加紧修改标点字句,下班前,这份文件一定得交到云总手 里。 她以为他都走了呢,一扭头,发现潘多趴在旁边的写字桌上睡着了。 “Sleeparound ”,美国人开玩笑说,到处睡的总统都是好总统,前有肯尼 迪后有克林顿。潘多,即使不是一个到处睡的男人,也是个到处睡着的男人。不 管是地铁、快餐厅还是别人家的沙发上,他都有可能进入良好的睡眠状态。周蒙 后来的经验是,吃过一点儿东西他更容易睡,好像狗在饭后要打个盹儿。五点半, 周蒙下班的时候潘多还没有醒,他睡了总有两个多小时了。看来,今天这顿晚饭 周蒙是请定了。她走过去想叫醒他,还没张口呢,潘多敏捷地从臂弯里扬起头来, 咧嘴一笑:“可以走了?我请你吃饭去。” 潘多说着捞起搭在椅背上的黑皮夹克。 刚才他真睡着了吗,还是养神呢? “我请你,今天是你给我帮忙。”周蒙客 气地较真说。 潘多没言声,等出了公司走进电梯,而且电梯门关上了,他掏出钱包,又是 那么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咱们比比,谁兜里钱多谁请。” 周蒙瞟了一眼他钱包里的内容,不准备跟他比了。 钱是没有他的多,岁数,她可能比他大。 在吃饭的过程中,周蒙证实了这一点,表情一下子勉强起来。 她不知道她的勉强对潘多的影响。 直到现在潘多还没觉着周蒙有多漂亮,尤其不喜欢她身上那件青不青黄不黄 的毛衣,把脸色都衬暗了。心眼儿好是真的,点菜的时候,她没点一样贵菜。可 不是每个女孩儿都会这么手下留情,尤其略有姿色的,她们大多数理所当然地宰 你一顿。 然后,她突然沉静下来,她沉静的样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特别的是,跟潘 多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特别不一样。 潘多早知道周蒙比他大,大怎么了?他又不是没有交过比自己大的女朋友。 “你不是北京人?那你讲话怎么没一点儿口音?” 他们北京人喜欢这么夸外地人:“你讲话没口音。” 周蒙笑笑:“我当过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讲话不能有口音。” “怎么不当了?” “不想当了。” “为什么不想当了?” 周蒙喝一口茶,双臂一叠,老气横秋地问:“你大学刚毕业吧?” 潘多不服气地说:“刚毕业怎么了?你不就比我早毕业一年吗?我知道,是 因为生活,对吧?”周蒙大笑:“对对。” “有什么好笑的。”潘多愤愤不平地嘟嘟囔囔,“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自己也笑了。 笑了一下,他不笑了,往椅背上一靠。 “别以为我不懂。”潘多老练地弹着烟灰,“信不信吧?我差一点儿就是孩 子他爹。”周蒙不信,他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信,为什么不信?”她说。 看得出,她说信了,他有几分乱了。 周蒙掂掂茶壶。 “又空了?”潘多惊讶地说,“你真能喝水。” “能吃能喝。”周蒙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不知不觉,他们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周蒙是上个星期刚搬的家,她爸爸给她从所里要了间单身宿舍,挺大的,有 16平方米呢。为了让女儿住得舒服点儿,周从诫还从所里请了两个工人,刷了房, 装了自来水龙头,铺了乳白色的地板砖。曹芳来看过,背过身嘀咕一句:“还是 疼闺女。” 为了周蒙这间单身宿舍,周家牺牲了新楼的三室两厅,代之旧楼的一套三居 室。曹芳是看着新楼成长的,还没竣工呢,她就到楼里实地勘察了好几次,怎么 装修、添什么家具、家具怎么摆心里都有一本账。得,白费心思了。 “你妹妹的个人问题还不解决啊?她不急,我还急呢。”曹芳跟周离抱怨。 有了属于自己的16平方米,周蒙更没什么可急的了。 今年冬天,周蒙没有添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16平方米上。 预算三千,实际多花了一倍还不止,这都是张晓辉垂帘听政的结果。到后来 周蒙都糊涂,这到底是她的房还是人家张晓辉的房? 虽然没有自己的房,张晓辉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看装修杂志逛家具店。有一 阵儿,她老去“贵友”,“贵友”当时有个北欧风情家具展。每天下午五点半一 下班,张晓辉就去“贵友”和那些典雅的家具约会。周蒙陪她去过一次,旁听了 张晓辉跟一位导购先生探讨把家具运到四川的种种细节。那是一套丹麦家具,全 买齐了,张晓辉也别想开店了。 “你真买呀,还是拿他开涮呢?”好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导购先生,周蒙小声 地问张晓辉。“怎么叫拿他开涮呢?我是他们公司的潜在客户。”张晓辉说了一 句广告术语,握紧拳头,“以后,以后我会买的。” 这个以后,是下个世纪。 2000年,圣诞刚过,周蒙在美国接到张晓辉从四川绵阳发来的一份特快专递, 拆开来,一大叠彩色照片,没有信,晓辉只在一张全景照片后面写了三个字:我 的家。 晓辉一直渴望有一个家。 那也是一个诚然美丽的家。 不知道是增添了它寂寞的美丽还是减少了它平凡的温馨,这个家没有男主人。 在1995年12月以前,周蒙的16平方米也没有男主人,所以她想买个单人床就行了。 张晓辉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单人床单薄小气,会破坏整体布局。 “还是中床好,睡着舒服,看着大方。”张晓辉指示道。 周蒙一听,也觉得很合理。后来,潘多一再夸赞张晓辉有先见之明。 张晓辉也一再表示自己料事如神,显摆起来就是:“那还不是我的意思。” 要全照着她张晓辉的意思,就不仅是周蒙一个人破产了,潘多也得破产。一开头 张晓辉非逼着周蒙买北欧的家具不可,张口就是:“国产的你就不用考虑了。” 别看是四川农村长大的孩子,张晓辉只对北欧的家具情有独钟,南欧的都不行, 尤其看不上繁复华丽的意大利家具,对其恨之入骨。 “一点儿都不简洁。”张晓辉耷着眼皮撇着嘴角评论意式家具。 口角酷似周蒙曾经上过几天班的一个广告公司的副总,这位副总对属下只会 说一句话:“简洁,再简洁一点儿。” 跟副总不同的是,张晓辉对家具的要求除了简洁,还有一个特别的审美追求, 她喜欢家具要扁一点儿。她给周蒙上课:“……就像好的时装穿在人身上,视觉 效果是扁的,家具也一定要扁才有现代感。”不光给周蒙一个人上课,还给一家 合资家具厂的销售员上课,这是在张晓辉终于同意正视周蒙的经济形势,放弃北 欧家具以后。 床,衣柜,电视柜,书架,书桌都是在那个合资家具厂订做的,一色的浅黄 色榉木贴片,因为不是原木的,张晓辉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直到连跑七个家具城,买到一张桃木清漆的折叠式小餐桌,周蒙才不用看她 的脸色了。订做的家具都还没到,张晓辉美滋滋地把小餐桌左摆右摆,坐下来, 又左顾右盼。周蒙自己也很喜欢那张小餐桌,桃木的纹理特别漂亮,树节处的颜 色深,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疤远看像一朵朵国画里写意的梅花。别致是别致,可惜 跟其他家具不是一套。 “不要什么都是一套的,那多小家子气。”张晓辉没有白在北京待五年,虽 然她的北京话还不够有腔有调,她真是有品位的,“要跳出来才好看。” 张晓辉说着话打量乳白色的地板砖:“周蒙……” 周蒙就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了。 上次,张晓辉也是如此这般打量一番,就逼着她把水池拆掉,周蒙宁死不从。 且不说这是她爸爸找人费好大劲儿给装上的,有个上下水在屋里多方便,以后还 要买洗衣机呢。 “可是这个水池破坏了整体效果。”张晓辉恶狠狠地叉起腰。 最后,折中的解决办法是利用又扁又长的衣柜挡住水池,至于靠外的一侧, 周蒙的想法是拉一个布帘。“不行。”张晓辉想也不想就给否决了,“我不能让 你把这间房给毁了。”张晓辉有绝的,她量好尺寸跟家具厂订了个日式推拉门, 推拉门是连着衣柜的。“这也好,你那个电饭锅,还有什么零七碎八的都可以搁 到门后头。” 什么叫人才?张晓辉才是人才。人才这会儿又发话了:“周蒙,你这地板砖 得换,太露怯,起码得换进口合成木的,不用打龙骨。”“晓辉,差不多就行了 吧?”周蒙已经筋疲力尽。 “差不多?啷个行呦?”张晓辉一急,四川话冒出来了,“差一点儿都不行, 铺地板砖,跟厕所似的,哪有家的气氛啊? ” “可这地板砖是我爸刚给我铺上的,再说,我实在没钱了。” “没钱,我借给你。”张晓辉难得爽快地说。 头回见面,潘多送周蒙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 “你们这儿楼道真黑,你每天下班都是一个人吗?那多危险啊。”潘多说。 北京男孩子,那张嘴真是甜。 不过,危险的,恐怕不是漆黑的楼道。 周蒙从大衣兜里搜出钥匙,打开门,按亮灯。 都不等她邀请,潘多踢掉鞋,一步就跨进门来了。 是的,潘多是直到走进周蒙的房间才真正动心的。 房间显得特空。 一张中床当中摆着,床两侧空空落落,床尾是个电视柜,没有床头柜。床靠 里的一侧有个衣柜,衣柜连着个磨砂玻璃的推拉门。 从床到门口大约有10平方米的空地,进门右侧靠墙是书架和书桌。左侧,靠 窗放了张小巧的原木折叠式餐桌,两把椅子。 餐桌上有一只白色冰纹花瓶,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枝干花。 浅杏色木板地上随便扔了几个方枕,方枕和床罩是一套,橘黄的暖色调,图 案是希腊女神和小天使。旧楼高,房顶装了吸顶灯和两个射灯,一直垂到地面的 长窗帘是米白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女孩子气的,纯净又美好,像个童话。 “你刚搬进来吧?你这儿不太像住人的。” 周蒙给逗笑了:“不住人那住什么?” “反正,不是住我这种人的。”他看着她笑着说。 事实是,他很快就住进来了。 讲老实话,第一眼看到周蒙,潘多心里暗自叫苦,又上了老郭的当,完全是 个还没发育好的慌里慌张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没有旁的值得 请吃饭的女孩子,他才不会傻等着她下班。她的大衣一定不够暖,从她们公司一 出来走到街上,她的肩膀立刻缩起来了,看起来怯生生的。即使没有羊绒大衣也 可以穿羽绒服嘛,女孩子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是非常愚蠢的,没有温度又哪里来的 风度?在小饭馆里,一杯热茶下肚,她的样子就好看了一点儿,沉静的样子,更 好看了一点儿。而且,人家到底是学文的,讲起话来比理工科女生逗。 “你们影视公司挺来钱的吧?一个月有没有两千?”潘多试探道。 “两千五。” 潘多立刻觉着英雄气短。潘多大学毕业为着出国方便,没要国家分配,在中 关村计算所下属的软件公司随便找了份工作,他才拿1500不到。 “你有什么特长?你,”潘多眼里闪着笑意,“不会是编电视剧的吧?” “不是。”周蒙想了想,说,“我工作认真忠于老板,另外,也有点儿小运气。” “漂亮女孩找工作特容易,是不是?”潘多问。 “那你要去问那些漂亮女孩。”周蒙答。 研究生院的暖气烧得热,一转眼,周蒙已经换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大开领毛 衣。人是环境中的人,在这间童话一样的房间里,潘多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温柔 典雅的太太。潘多翻翻书架上的小说,转过身,说:“你特像我第一个女朋友, 她也特爱看小说,她也姓周。”周蒙递给他一杯菊花茶。 不是不想说点儿什么,只是不论说什么,都像老调重弹。 可是从一开始,她也没有拒绝他。 潘多是很难拒绝的,你可以拒绝人,但你很难拒绝一只渴望和人类亲近的动 物。潘多就像一只动物那样直接。 第一次见面,他进了她的房间。第二次见面,他吻了她。第三次见面,他跟 她上了床。如果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蒙没有等待潘多的电话,那是自欺欺人。 现实就是这么的富于戏剧性,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给她打电话,周蒙上卫生 间回来,同事告诉她,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她。 把她懊恼的…… 周蒙先给周离挂电话:“哥,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周离说没有。 那么,就是潘多了。 周蒙看着表足足等了一刻钟,他没有再打过来,她打过去了。 在电话里潘多约她明天去中关村玩。 周蒙决定拿拿架子,推辞说太累了,周末要睡一天觉。 “来吧,我挺想你的。”潘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情意绵绵。 第二天,是冬天里温暖得像春天的一个日子。 周蒙晚到了近一个小时。 在人群中,潘多一眼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灰蓝色的薄呢连身长裙,一个色系 的长大衣,口红是浅浅的玫瑰色。唉,上回,她要也是这身打扮,他早给她打电 话了。 灰蓝这种颜色,是特别适合周蒙的一种颜色。 “对不起,我起晚了。” 潘多想也没想,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走,先吃饭去。”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亲她了? 从麦当劳出来逛海淀图书城。 周蒙看到一套四本的《张爱玲文集》,翻过来看了看价钱。 “买吧。”潘多说。 “都看过了,我想买的是欧·亨利。” “买吧。”潘多掏出了钱包,“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买这套书,我跑遍全城 的书店。”“给女朋友买?”周蒙笑问。 “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不会那么想看张爱玲。买到了吗?” “没有,跑遍全城都脱销。”潘多是在南方一个大城市读的大学。“可是, 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所有的书摊儿上都摆上了这套书。” “你买了?” “没,她跟我吹了。” 就像风吹拂到脸上那么自然,他又亲了她。 不是不喜欢他亲她,只是心里的那份难过没有办法说出来。 路边有花店,潘多说:“我给你买花吧。” 周蒙认真地说:“不用了,真的。” 他还是买了,买的是红玫瑰。 她想说:我更喜欢康乃馨。她没有说,只要是花,就没有开不败的神话。在 计算所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动物一样直接。最初 的心悸不适以后,周蒙的反应,堪称强烈。像别的女孩一样,周蒙问:你爱我吗? 潘多没吭声,他再直接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告诉她:我不爱你,我需要你。才第二 次见面啊,爱一个人是好抽象好古怪的,他现在哪里知道? 就是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她。不然早晚会被反问:“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当晚,周蒙满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料到,一挨枕头就酣然入梦。 她累了,谈恋爱跟上班一样,需要体力。 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谁啊?” 是午后,米色的窗帘上印遍了太阳。 “你哥哥。” 有一点点失望,不是潘多,可昨天晚上也是她跟他说好的,今天不见面,她 有一个文案要在星期天赶出来。“等会儿。”周蒙迅速套上裙子,打开门。 “昨晚怎么没回家吃饭?”周离一进门就问。 “逛书店去了。”周蒙边洗脸边说。 “爸爸的意思,”周离顺手拉开窗帘,“今天一起去一趟北海。”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赶一个文案。” 周离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妈妈的……” 周蒙铺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今天,是她妈妈的忌日。她妈妈最喜欢北海,以 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她居然给忘了。 “就我们三个去。”周离以示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 楼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了。 她住的五层楼,住户本来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几对小夫妻周末都 回父母家过。远远的,她的门口仿佛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一点烟头的 红光。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身影姿势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睁越 大,心跳都快停了。他甩掉烟,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 是潘多。 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热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这儿胡思乱想一下午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 热情。张晓辉刚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周蒙,过来啊。” 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的左侧,有两双鞋,一双大一双小。 是谁呢?声音那么耳熟,眼珠从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张晓辉了然地,也是冷 然地一笑:原本以为,她周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还不习惯和别人一床睡。 潘多折腾累了,睡着了。 周蒙轻悄悄地起来,按亮一盏射灯,既然睡不着,就把文案写了吧。 铺开纸,拿起笔,她却写不出一个字。 按照潘多的办事步骤,昨晚就该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没让他进来。 平时不觉得,他睡着了,摘掉了眼镜,眉眼长长的,嘴唇特别端正,乍一看 上去竟有几分像女孩子。睡着睡着,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如同水面划过了一道涟 漪,悄没声儿地笑了。他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无邪又满足,就像一个小 孩子得到了一颗心爱的糖果?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个笑容,不管潘多做了 什么,周蒙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只要想到这个笑容,她就无法离开他,那是多么 孩子气的笑容。 关上灯,她刚躺下,他的手臂已经揽过来了。 闭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刚过,一夜的风雪延误了好几个航班,新修的西安机场因此显得特别拥 挤杂乱。李然在候机厅里转着,想找个座位。 一个小女孩儿冲他直招手:“叔叔,这儿这儿。”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个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摆摆手。 小女孩儿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里嚷嚷:“妈,把包移开把包移开。” 小女孩儿的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先往地上扔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旅行包放在报 纸上。“坐吧。”说着,小女孩儿的妈妈视线又转到了报纸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儿催着。 “谢谢。”李然给这一冷一热的娘儿俩弄得挺尴尬。 李然一坐下来,小女孩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叔叔,您去过美国吗?” “没有呀,”李然从口袋里拿出几块果仁巧克力,“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我爸爸去过,而且,我爸爸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小女孩 儿大大方方地从李然手里接过巧克力,“谢谢叔叔。” 小女孩儿的妈妈板起脸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儿翻翻眼不以为然地说,“我谢过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李然解围地说。 “您太客气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终于放下了报纸。 “我也有个女儿。”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儿的妈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儿?你结婚了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怎么问人家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是结了婚才有女儿 的。可对方实在不像,倒不是说他特别年轻,而是特别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两手 空空,一个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长年旅行的。李然也笑了:“我女儿才一 岁多,刚会说几个单字。” “哦,再过半年就什么都会说了,小嘴不停,说出来的话能吓你一跳,我们 点点就是这样。”点点现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 “女孩儿是学话快。”李然的语气俨然是个有经验的父亲。 点点的妈妈又感到好笑,因为他俨然的口气。 此时,候机大厅里盘旋起一个女高音:“旅客同志请注意,飞往杭州的318 航班航线已开通,将在十点五十分起飞。” 点点的妈妈侧过头注意地听着。 “您是这趟飞机?”李然问。 “不是,不过离杭州也不远,我是121 ,到江城的。” 江城! “您是在江城工作还是到那里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点点的妈妈不经意地答道,“真急人, 121 到现在还没信儿。”“我也在江城工作过。” “是吗?哪个单位?”还是不经意地。 “省报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们单位对门,我是精仪所的。” “精仪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吗?”这句话,李然问得特别慢。 “方教授?你认识方教授?你采访过她?” 李然点点头。 “方老师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对了,1993年12月,点点他爸爸出国,我送他到北京,我们在北 京参加了方老师的追悼会。”“对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儿……” “你是说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点点妈说,“好像结婚了吧?” 她北京家里的电话他的电话本里还有。 李然在机场打过去,电话通了——哪怕,只是,听一下她的声音。 李然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他无法设想她母亲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这是让 他最受不了的。“哪位?”是个男人的声音。 拿着话筒,李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以前,即使是在外面跑,即使是长久地长久地见不到她,他总知道,她在等 他。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蒙第一次带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周离接 的电话。“哪位?喂?”周离问了又问。 曹芳手里擀着饺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谁呀,这是?” 王心月说:“打错了吧?” “喀哒”,那边把电话挂了。 周蒙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电话,她爸爸正询问潘多关于出国的打算。 潘多说托福、GRE 他都考过了,也联系着呢,不过今年大概没什么希望。明 年准备再考一次GRE ,争取能上2200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信:……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 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 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 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 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 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 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桥栏杆边上。 汽车一驶而过,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车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车,潘多拉她:“你干吗?还没到站呢。” 周蒙收住脚步,是看错了?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 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一向阅读19世纪和20世纪的外国爱情小说,感受最不真实的是:处女太容易 受孕。碰一下,毫无例外地就怀上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剧的不归路。 周蒙不以为然,哪儿就那么巧? 没想到,古典作家的创作态度也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老实,人物及事件都具 普遍意义。——是的,周蒙怀孕了,她白看了那么多小说,不曾借鉴前辈血的教 训。也不是没采取措施,除了头一两次。 周蒙在这种事情上是糊涂的,她永远不记得自己的经期,等发现了,坐下来 拼命回忆,她才想起,上个月她的老朋友好像没来。 怎么发现的?还不是有了妊娠反应! 跟潘多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时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会儿,不想扫潘多的兴,潘多爱热闹,才涮开了个头,他们还要喝 啤酒呢。曾经听一个女孩这样介绍她的罗曼史:“我嘴馋,他老请我吃饭,请着 请着,我就觉得有义务跟他谈恋爱了。” 跟潘多也是吃饭,两个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块儿吃, 跟他的家人一块儿吃,再跟她的家人一块儿吃,真正饮食男女。 闻着越来越冲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兴,看看她紧咬的嘴唇,无奈地说,“那我先送你 回去吧,我再回来。”“其实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赌气,周蒙没有跟人赌气的习惯,只是,她沉静着跟 他说话的样子……她沉静的样子,有一层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么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边呵气,“谁让我爱你呢?”坐 在出租车上,周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得要死过去,她牙关紧咬,不想吐在人 家车上。潘多紧张了,抱过他:“周蒙,你到底怎么了?” 他嘴里的烟味更让周蒙闻之欲呕,她用力推开了他。 “我想吐。”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想到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不敢想。 “是着凉了吧?”潘多往容易处猜。 “早上就头疼,又出来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来,他不依。 “你身体也太差了。”他还要埋怨,“现在好点儿吗?” “说说话,好点儿。”周蒙把脸凑到车窗外,夜风刀子似的。嘴一张,她吐 了。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还是蛮伺候她的,切橙子、烧热水、沏茶、 灌暖水袋。周蒙倒盼着他再回去继续饭局呢,他在这儿她就不能安静。 “好可怜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抚着她的脸没心没肺地说。 周蒙纵是一脸苦相,也给他逗笑了。潘多的好处是,他就算有什么坏心眼儿 也不会瞒着她,不仅不瞒,反而处处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当然,”觑着她的脸色,他又说,“好了好了,到时候让你做大老婆还 不行?”“谁做你大老婆?到时候我就跟你离婚。” 潘多心中暗笑:离婚?我还没有跟你结婚呢。 虽然关于结婚这个话题他是经常挂在嘴头上的:“结婚吧,结了婚跟我一块 儿出国。”真的不是没有诚意,大概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是周蒙了吧, 潘多不止一次地这么盘算过。不过,真说要结婚,好像又太早了点儿。而且,既 然结婚的所有好处他都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干吗还非得急着结婚呢?至于出国, 那是要看运气的。 大学刚毕业的潘多并不急着出国,出国,一个博士读下来就是五六年,哪有 现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试,天天下馆子? 朦胧间,他拦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胜厌烦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没有。” “我不舒服。” “我准让你舒服。” 周蒙又给逗笑了。 “吃药了吗?” “忘了。” 转天周蒙十一点多才醒过来,潘多上班去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堆了一床 一地。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点儿肿,想吐的感觉却没有了。 想想还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迟到几个钟点不要紧,可一天都不去就说不 过去了,云总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上午,云总自己也起不来。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对了,虽然她对气味一向敏感,也没有敏感到一闻油荤 味就想吐,联想到几年前的戴妍,怀疑像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周蒙支撑着到药店买了试纸,知道有这种试纸还是一次在药店里潘多指给她 看过。回到家,手忙脚乱地做实验——并无发生化学反应的迹象。刚松了口气, 才发现手里的试纸插反了。果然证实以后,周蒙觉得,不管怎样她需要先睡一觉, 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你认识医生吗?”潘多下班一进门,周蒙就问。 “认识。”潘多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乱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吗?” 潘多不回答,——这么痛快?是试探我吧? 她今天人显得特别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来就 没法看了。长长的黑头发没有扎起来,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一件白底红花 的棉睡衣。 想到周蒙平时的娇弱,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潘多有点儿动情。 “周蒙,我们结婚吧,做我的太太。”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板起她的脸,以为她哭了。 “没怎么,你去打电话吧。” “真的要做呀?” “当然,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吐了。” 潘多犹豫地看着她:“很疼的。”他知道周蒙怕疼,就没见过比她更怕疼的 女孩。“有多疼?”她顶认真地询问。 “我怎么知道?”潘多笑着说,“反正比那个要疼。” “可以用药物。” “一样疼,还不一定管用。”潘多一副权威的口吻。 “那生孩子不是更疼?”周蒙表现出高瞻远瞩的理智。 “那倒是。” 这可不是他逼她的啊,是她自愿的。 “我饿了,饿死了。”周蒙说着下床换衣服。 就这么定了吗?就连潘多也觉得太过迅速了。 在研究生院附近一家上海馆子点了几个周蒙爱吃的菜,吃着吃着,潘多冷不 丁地问了一句:“周蒙,你就不怕把孩子打了,我一出国会把你甩了?” 周蒙笑着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潘多这么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更不是每 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把心里的肮脏念头说出来。 奇怪的是,她信得过潘多,可她信不过李然。 其实潘多挺色迷迷的。他是工科大学毕业的,一般念工科的男生,在求偶意 识最旺盛的大学时代,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所以,但凡见着一个模样略为周正 的就紧着念叨。 有一次,他一回来就咂着嘴跟她讲今天在地铁里看见一个女孩儿,特别的漂 亮,也说不上哪儿那么招人,后来才发现,是那个女孩儿的牙齿,特别白也特别 整齐,一笑,满面生辉。 观察还挺细致。 男人没有不看女人的吧?区别只在说出来还是不说。 周蒙笑起来特甜,而且,不管他跟她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是不在乎还是气 量大?潘多说不清,她跟别的女孩儿有点儿不一样。 她挺淡的,不怎么黏人。 有时候潘多甚至觉得,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当然,他要是一连几天不来,她也想他,一见面会比较主动地跟他亲热。周 蒙的所谓亲热,也就是抱抱。 这也是最让潘多心怀不满的,要论床上,周蒙是太不行了,简直碰不得,都 那么多次了,还疼,也绝了,她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可是,要他现在跟她掰,好像又不太可能。 也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可能,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话,那就算是吧。她 哭过一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哭个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委屈,他怎么委屈她了? 问她,她说想她妈了。 是想她妈呢还是想老情人呢?那个叫李然的。 对李然,潘多真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还能没点儿历史问题?又没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性关系的男女关系是简单的,潘多是这么看,就算女的还会想想男的, 男的早把女的忘在脑后了。这个论点他早跟周蒙说过。 要说周蒙真是那种标准傻女孩儿,还瞪圆眼睛问他呢:“真的吗?真的会忘 了吗?”他给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戴妍是10月跟她老板去深圳创建分公司的,春节前才飞回北京。 周蒙好几个月没她的消息了,不过老朋友有这点好处,不要说隔了几个月, 隔了几年都不会有陌生感,一上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 在“百盛”顶楼的快餐厅一见面,戴妍就说:“哟,一脸春色的,有男朋友 了吧?” 周蒙点点头。 “上床了?” “上床?都……”周蒙差一点儿脱口而出,都打掉一个孩子了。 “都什么?”戴妍盯着周蒙的脸问。 “都老夫老妻了呗。”周蒙转开话题,问,“你呢?” “他今年会送我去读深圳大学的MBA ,以后我就长驻深圳了。” 他,没有例外的,是戴妍的老板。 “周蒙,知道怎样才能绑住一个男人?”戴妍咬住吸管飞着眼角,“做他的 partner ,从他床上做到他事业上。” ——“葛俊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葛俊到底傍了个有钱的女人,年纪是大了 点儿,可你总要用你有的去换你没有的。 “说什么?” “还不是说你。” 不约而同的,戴妍和周蒙都没有让自己的现任男友见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 也不是不放心,有一句话,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 这是周蒙最后一次在国内见到戴妍,她忙她也忙,而且戴妍的眼界、交际圈 子今非昔比。五年之后,2001年,在美国田纳西州的一个小城,周蒙在她和潘多 贷款十二万买下的房子里接待了戴妍。像大学时代一样,她们不是互相嫉妒的两 个女子,而是相互羡慕。 周蒙有的戴妍没有,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另一方面,戴妍多的也是周蒙少的, 比如男人比如金钱。1996年3 月,就在潘多准备再考一次GRE 的时候,钱都缴了, 他意外地接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录取通知,他拿到了该校电子工程专业的全 额奖学金。 同年4 月,按照他跟周蒙认识以来一贯的办事速度,他俩把结婚证领了。 领结婚证的当天晚上,他俩请张晓辉在玉泉路的“全聚德”分店吃烤鸭。晓 辉要“衣锦还乡”了,火车就是今晚十点的。 鸭子还没片好呢,凉菜也才上了两盘,张晓辉已经跟潘多干了好几扎啤酒了, 只听她话里有话地说:“多多,我走了,你可别欺负我姐们儿。” 潘多冲周蒙挤挤眼,说:“哪儿能呢,我潘多多最怕老婆了,老婆说一我绝 不敢说二。”周蒙抬抬下巴,神情让人有点儿捉摸不透。 晓辉想起第一次在研究生院门口见到周蒙,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脸上的神情 也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在任何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内心 世界无法自拔。 周蒙打掉过一个孩子,晓辉知道,周蒙也是大意,病历就夹在几份报纸里乱 堆在桌上。这是让张晓辉看到了,要是让周蒙的家里人看到了可怎么办?也不知 道她对潘多是怎么个打算,要是潘多不出国呢,他们就这么同居下去也行。不过, 同居时间越长,结婚可能性越小。现在,潘多说话就要出国了,走前如果不结婚 的话,谁都会认为周蒙是给甩了,第一个,就是周蒙那嫂子。一转眼,鸭子片好 上桌了。 晓辉夹了几块脆鸭皮,抹上甜面酱卷上饼,送到嘴边,不忙吃,慢悠悠地问 了一句:“多多,开始办护照了吧?” “不急,8 月底才开学呢。晓辉,我说干脆今晚你就别走了,过两天我要开 车到天津吃海鲜去,没你可就不热闹了。” “护照还用他去办呀,”周蒙在一边说,“他们家那么多亲戚,堂姐夫就有 五个,老太太一声令下,早有人张罗去了。” “那你们自己的事儿呢?” 周蒙一笑,没回话。 “我们自己的事儿,已然办好了啊。”潘多说着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两本 红色塑料皮包着的结婚证,“昨天下午做的婚前体检,今天上午领的证儿。” “这么快。”张晓辉推了周蒙一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周蒙淡淡的,“又不指望你送礼。” 晓辉这才注意到周蒙左手无名指上添了一圈细细的白金指环。 秀气是秀气,像这么细的白金指环不到300 块钱就能买一个吧? 说到婚戒,晓辉又不大中意白金指环,款式是简洁的,坏在太像顶针。 不过,晓辉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戴婚戒了。 北京这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嫁过,晓辉嫁过的,远在她从四川来北京以前。 当时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岁数,还是走后门领的结婚证。 对于婚姻的体会,晓辉有一个:一个女孩子,为着种种的不如意去嫁人,嫁 了,只有更委屈。打个比方,结婚哪,有时候就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儿。 周蒙以后要吃苦头了,晓辉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来,干了,祝你 们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