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劫,彼岸花 作者:凝蝶 往生劫中,花开彼岸 最初,他们原是一对世人称羡的才子佳人,你侬我侬,情深意浓,结发枕席, 情定三生,只愿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叹只叹生未逢时,一朝身处乱世,覆巢之 下,无有完卵,无情剑落,双双饮恨黄泉。 临死际,两人许下誓约——若有来生,当誓不为人,只愿化燕蝶鱼雀,生死 相随。 可巧,一云游高僧偶遇,听得此誓约,为两人深情所折,惊叹之余,甘损三 十年修行度化二人。 这一世,两人转世为莺。 深山古林,人迹罕至,清泉淙淙,冷月寒台,两只莺两情缱绻,终日追逐嬉 戏,倒也过得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且说那游僧自渡那两人为莺后,总觉心有牵挂,禅心起波,无法清修,遂跋 山涉水,万里追寻,终一日给他寻到了那个古林。 那两只莺虽已沦入畜生道,心中一点灵性却是未泯,隐识得彼乃恩人,不由 雀跃脆鸣相迎。 游僧见后,心中大宽,敛目颂了一声佛号,欣然欲去,却惊见一只黑鹰俯冲 而下,一只利爪抓向一只莺,那只莺瘁不及防下,避之不急,竟被抓个正着。待 游僧投石惊走黑鹰后,遇袭之莺业已羽毛凌乱,肢体缺残,奄奄一息了,对另一 只莺悲啼数声后,黯然消逝。 余下一莺其性甚烈,见伴侣突遭不测,竟也绝食数日,徇情而去。 这一世,两人扔是只得做了对同命鸳鸯。 游僧跌足长叹,细忖他们两世情劫,疑为天意,掐指细算之下,惊得两人身 世:这两人非是肉体凡胎是大有来历之人,真身原是天宫的一枫一藤,俱为树仙, 草木本是寡情,原本相安无事,奈何造化弄人,枫藤偏生给人栽在一处,朝夕相 对之下,日久生情,藤绕枫,枫恋藤,渐渐不能自拔。这却是触犯了天宫律例, 遂遭贬斥,定当历尽三世情劫,方能重返天界。 游僧知自己一介凡躯,自是无力回天,却又心怜枫藤,便召来两人魂魄,将 此因果细细告知。见枫藤神色虽是凄凉,眸中深情却是未减半分,深感两人情痴 心。到底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了长叹道:“罢了,罢了,也算与你们有缘,前 两世你们已如此为情所苦,怕这第三世更为不堪,我便舍却一世清修,存汝等一 点灵性,护你们再会时能忆起些许前尘,以助汝等三世情缘功德圆满,早日脱离 情障,愿汝等好自为之。”语毕一声佛唱,竟自圆寂,一点精芒却护住枫藤魂魄, 往生转世历劫。 再相聚,竟是在战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遥遥相望,只觉彼此熟悉亲切,倒似已相识了千百年,极力思忆,却仍是惘 然。 怔怔凝视半晌,失神半晌,迷惘半晌,终让声声战鼓惊醒,一时之间,只觉 恍如隔世。 战鼓隆隆,喊声震天,杀气重重,战旗烈烈。凡此种种,皆明示二人此时身 处战场,两个国家生死相搏,存亡在此一举的战场。 燕王林紫藤与齐王叶枫俱已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赢,赢天下。 输,输家国。 一声令下,两军将士奋勇向前,勉力杀敌,赴汤蹈火,前赴后继,战场上血 流成河,尸堆如山。只杀得天昏地暗,鬼泣神愁,抬头唯觉漫天血色,日月无光。 胜负已判! 败了,败了。 天上残月如钩,地上血迹尤新。 清冷苍白的是月,妖艳嫣红的是血。 映得战场诡异凄凉。 林紫藤独立寒秋,心寒如冰。 自古多情空余恨,何况一介亡国之君。 秋风萧瑟,一个人直如风中残烛,万念俱灰。 亡国之君本无颜面苟存,奈何齐王一纸诏书令她亲往齐国都城归降,否则, 罪及族民。 含羞忍辱进了齐国的主殿。 层层金阶,远远延伸至高踞龙座之人。 一级一级地走,一步一步的恨,一行一行的泪。 百重金阶,万行悔泪,一生的泪皆在这百步间流尽。 踏上最后一级金阶,林紫藤,已无泪。 不用看也知道座上人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傲视天下。 想起自己初登王位时也曾如此这般冷观齐国的求降顺表,岂料世事无常,六 年后,历史冲演,只是身份陡转,昔日的帝王已沦为阶下之囚。 林紫藤逸出一丝冷笑,心中无限凄凉,死守最后一点尊严,宁死却也是不屈 膝。 一声暴喝,武官阵内一员大将戟指:“大胆!见了吾王还不跪下!” 林紫藤冷冷望去,目光交接,那武将竟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龙座上叶枫举起一只手,武官噤声。 缓缓开了口:“来者可是燕王林紫藤?” 林紫藤嘲讽一笑,淡然回话:“亡国之君岂敢厚颜再称王?正是林紫藤。” 叶枫道:“你且抬起头来。” 满场惊艳。 叶枫仍是冷淡如霜,剪水双眸盯牢林紫藤,眼神清冽:“果然一副好样貌, 名不虚传!” 林紫藤默然,想起初掌王位时,国内流言四起,说燕国落在了一介女流手中, 怕是难逃亡国!当时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哪知今日却成了实。心中更觉凄惶,无 言以对。 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 见区区一介亡国之君竟敢如此倨傲,齐国一众朝臣莫不心怀不忿,冷声指责。 一文臣出列:“王,林紫藤如此藐视我大齐泱泱大国,臣恳请斩之,以扬我 国威!” 想当然耳,这只是个杀林紫藤的理由。 林紫藤一日不死,燕国的民心便一日不死,燕国的军心也一日不稳。这点, 林紫藤知道,叶枫知道,殿上的文武百官都知道。 于是一声起,众皆应诺,金殿上黑压压跪了一地奏请杀了林紫藤的臣子,独 留下一个最该跪却偏偏未跪的林紫藤。 林紫藤似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心如死灰,容若止水,但求速死。 心存死志,当无所惧,冷冷地与叶枫对视。 蓦地两人都惊觉脑中灵光一现,只觉对方好似前世故人,音容举止,宛似旧 友。一种情感飞闪而过,熟悉又陌生。 到底都是王者,巨震过后,表情都趋返平静。 叶枫锁着眉,沉吟半晌,淡淡道:“封林紫藤‘燕国夫人’,建邸都城,现 暂居宫中。” 一语出,全场震惊。 群臣先是惊愕,后是群起反对,一声一声的王,一个一个的谏。 叶枫一拍龙椅扶手,冷叱一声:“本王心意已决,众卿莫再相奏!” 袍袖一拂,转身离去。 闭上眼也知道周身望来的眼光有多少不屑,多少讥讽,林紫藤心下惨然,终 是这张容貌惹出事来,无端生此绝世容颜作甚,无怪倾城倾国。 若非心系故国乡民,怕早已自尽了事,怎么也好过如此受人羞辱。 神色木然的被带进了宫,劈目就是一院的红,枫的红,红出一院清幽。 一院的枫林中,独有一株与旁的不同,只管红得艳丽,红得张狂。树干上紧 紧的绕着一棵藤。 曲曲弯弯,盘盘绕绕,藤绕枫,枫恋藤。 风过处,飞起满天魅红,也飞进静若死水的心,荡起圈圈涟漪。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你有何感觉?” 冷冷的声,静静的人。 “似曾相识。” 静静的声,淡淡的人。 手抚上藤,却见叶枫的手也触上枫。 灵芒又现! 这次却是真真切切。 两世的记忆一一闪过,两世的旧事历历在目,两世的苦恋清晰如昨。 黯然魂伤。 纵然知晓前尘,却又能如何?现在的两人,满身的枷锁,满身的束缚:一个 是亡国之君,一个是敌国之王,国恨已结,不共戴天。 钟情已是旧时伤,前尘往事皆黯然。 造化弄人,竟至于斯! 相对无言,只能静静凝视,静静观望。此世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尽可从 眸中窥见。 觉时独对情惊恐,一寸相似一寸灰。 如何的开始,又是如何的结束,林紫藤不知。 噩梦惊醒时,是躺在叶枫的臂弯中。 瞪着头顶帷帐,心中百年千转,丝丝噬心,寸寸肠断。 梦里黑暗无边,林紫藤的心亦是黑暗无边。 黯然合眼。 再度睁眼时,正对上的却是叶枫温柔的黑眸,眸中的爱恨苦恼一目了然。 此生已无法再如往世,两人的心都亮若明镜。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爱与恨,绝望与迷恋依然痴缠。 都是真心,都是无望。 齐国的朝臣为了叶枫与林紫藤已吵得天翻地覆:新臣大力讨伐,老臣痛哭流 涕,先王祖宗,对错理法,国威风气,无不用极。叶枫与林紫藤仍是我行我素。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林紫藤总是在半夜惊醒,只为了一个梦,残山梦。 心,一半系在故国,一半系在叶枫。 叶枫总是被前世的记忆束缚住,望着林紫藤魂断神伤。 情,一份给了王国,一份给了林紫藤。 于是,两人总是不睡,总是坐在枫藤下仰望星月,有时是孤星伴月,有时是 群星望月。 夜色无边,寂寞亦无边。 两颗心在最近与最远间。 咫尺已是天涯。 看着林紫藤日渐憔悴,叶枫心痛如绞:“是不是把燕国还给你,你才能快乐 起来?” 到底是少经风浪,林紫藤轻叹,口中冷笑一声:“然后呢?你齐国的一众臣 子作反,你做亡国之君?” 叶枫一呆,长长一叹,原本就不怎么爱笑的叶枫自再遇后更是少有欢颜: “假如我们能早点相遇的话……” 林紫藤淡然:“那你不如假设我们没有那两世纠葛,或者那位大师并未舍身, 你我今世相遇,自是两不相识,你马上斩了我以绝后患,岂非更好?” 叶枫闻言语塞,神情越发落寞寡欢。 林紫藤凭栏悠悠远眺,望的是故国的方向。 思乡。 陈隋烟月恨茫茫,并带胭脂土带香。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万籁寂静,雪落声声。 万古长空,一朝白雪。 整个庭院裹成一片纯白,满目的晶莹,满目的清净。 林紫藤走到院中,看着枫藤。 凝伫良久,细细思量,前尘今恨,一一理顺。 身初异乡,总觉凄凉,日日望乡,恨爱交缠。 总似觉殉国鬼影隐隐憧憧,总惊闻故国亡魂泣恨声声。 终于有了抉择。 裸着足,往回走。 看似步步生莲,走进的却是万丈深渊。 再难回首。 设宴,摆酒。 两人对酌。 借酒浇愁愁更愁,终于都醉倒。 叶枫醉眼朦胧,潸然泪落:“藤,藤……”喊着林紫藤的本名,声声真切, 声声情伤。 林紫藤醉伏在叶枫怀里,难辨喜悲:“枫,今晚我是藤,真真正正的藤。” 年轻的两个人,年轻的两个灵魂,对彼此陷得却是如此的深。 叶枫醉了,因为梦里有林紫藤。 林紫藤醉了,因为梦里有叶枫。 但愿长醉不复醒。 梦里缘起缘落,涛生云灭,一梦千年。 醒来人面依旧,只是已遥如彼岸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唯有远远相望,遥遥 相守。 三世苦恋,一朝得解。 早朝后回宫,叶枫惊见一院红枫俱让人刨了根,独独遗下那缠在一起的枫藤。 “待我死时,再斩了那藤,可好?”林紫藤似若遗世独立,语意荒凉。 “紫藤!”叶枫震惊莫名,一阵心寒。 “要么马上杀了我,要么让我亡了你的齐国。”缓缓转身,笑如和风:“再 怎么着这亡国之君的虚名也不能单单只让我一人担着。” 看得见那对如水的眼眸里真真切切的恨意与凄凉,叶枫心碎神伤:“我们到 底是怎么地走到了这一步?” 为什么? 你问我我去问谁? 林紫藤闭上眼:“天罚!”言语平静无波。 良久,忽忽地又自展颜一笑,轻击三掌。 乐声起,舞步扬。 笼着愁,含着恨,掩着痴,带着笑:“曲如何?舞又如何?” 曲声悠扬,玉树后庭花,曾倾了陈后主。 舞袖翩翩,霓裳羽衣曲,曾醉了唐明皇。 叶枫明白过来,也突然笑了开来:“你亡国便成了这番样子,我又岂敢蹈你 覆辙?” 林紫藤低吟浅笑,目光迷离。 叶枫神色平和,目光清澈。 自此后,齐国的王宫,弦索夜歌,娥眉妙曼,穷极朝夕,颠迷醉昏。 潮涨潮落,云起云散,院中的孤枫红了又绿,枫上紫藤谢了又开,两载春秋, 悄然流逝。 看着颈上斑斑紫痕,林紫藤冷冷一笑,等了两年,算来也应是今日了。 思未已,便瞧见叶枫寒着脸进来。 “怎样?亡了国了么?”轻轻一笑。 叶枫目光闪烁,脸色阴晴不定,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你身处深宫,却是 如何做到的?” 林紫藤笑出声来:“莫小觑我这一介女流,算来我也曾是一国之君,叱咤一 方,既然我已存心要亡了你齐国,这些个小事,倒还难不倒我,莫忘了,这世上 的人十有九贪。” 想也知道亡国无势的林紫藤能窥见的唯有这人心的弱点,叶枫又自一声长叹, 不再追问,只因他也是七巧玲珑的水晶心肝,内中曲折关窍,稍加思忖,便豁然 明白,起身:“今儿个我便带兵抵敌去了,你要好自为之。” 背后林紫藤也黯然一叹:“这两年来,你非是不知,怕是有意随我如此吧?” 语意中有着说不尽的悲伤萧瑟。 叶枫一僵,随即恢复如常,未再回首。 君可见,脚下之路,实乃单程,一经踏上,便断难回首,欲罢不能。 料不到国库给林紫藤噬得如此之空。 大军前线御敌,后备竟是粮草不续,兵败如山倒,唯有退守京城。 甫进宫门,便见林紫藤挺着三尺青锋立在院中,听见了声响,缓缓回过身来, 无喜无悲无笑无泪:“你来了。” “我回来了,”叶枫身心俱废:“可如了你的意?” 林紫藤一笑挥剑,生生斩断了那缠在枫上的藤。 开得正艳的藤花居然当下蕊残花谢,而原本青翠葱茏的枫竟也在那一瞬间由 青转红,最后枯萎凋零。 “若再有来生,你还愿化做何物?”叶枫笑得如释重负:“仍是燕蝶鱼雀?” “你呢?三世纠缠,三世情苦,”林紫藤笑得坦荡:“草木流莺,爱侣怨偶, 尽已历遍,还愿化为何物?” 此时无声胜有声,不需言语,三世情仇疾闪而过,却过眼皆忘,声影皆无, 唯有那缠绕着的一枫一藤兀自鲜明。 心似织丝网,内有千千结。 天不老,情难绝。 三世恩怨,尽付一笑中。 两相凝视,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有杀伐声传来,叶枫淡然道:“是该 上路了。” 林紫藤走上去轻轻拥住叶枫,掌中剑穿过叶枫的身体又从自己的后背透出, 狠命一抽,血如泉涌:“这一剑,算是还了我们亡国情。枫,来日再有缘得那位 大师,定当谢过他渡化大恩。” 叶枫晒然:“是,如若无他,今世情劫怕仍是难逃。” 朦胧中,体内各有一缕精芒逸出,依稀是游僧的模样对着两人合十唱喏: “众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无涯,苦海亦无边,从何处来,复归于何处,梦时 不可言无,既觉不可言有,两位终于悟通了,当可重返天庭。” 林紫藤气若游丝:“情为何物?想来亦不过如此而已。大师请恕藤愚昧,仍 是悟不通,藤只愿与枫再续前缘。” 叶枫望着藤真眉眼含笑:“如此纠缠,不着边际间,竟已过三生三世,你可 愿再随我三生三世?” 林紫藤眉目盈盈,却已无力再说话,只是一双手攥紧了叶枫,深情凝视,双 双含笑而去。 游僧怔了半晌,突然间醍醐灌顶,笑道:“十方世界空旷清净,本无一物, 有情是空,无情也是空,何来有无之分?,两位果真悟通了,悟不通的却是老衲!” 长笑一声:“彼岸花,花开彼岸,人不能达,心当可通,好一朵彼岸花!” 语毕,金光陡现,立地成佛。 不知谁倾倒了宫灯,鲜红的火焰一路噬过来,一直燃烧到天际。 恍恍惚惚,天宫仙庭中一枫一藤,藤绕枫,枫恋藤,仍是难解,仍是难分。 花开花谢,刹那芳华。 缘生缘灭,一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