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亲的话并没能升起他儿子心中的帆。 腊月初十是他二十岁生日,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用心良苦地策划了那次生日宴。他知 道父亲是在想着法子想把他跌倒的儿子扶起来,朝着他的目标继续奔跑。可父亲的良苦 用心并没能奏效,宴席的气氛让他儿子的倔强给搅了。那天母亲一早就起来把家里那只 打鸣的公鸡杀了,二姐去接回了大姐一家人,父亲特地跑几里地打来酒。那年月除了过 年和办喜事,平时是很少打酒的,可想父亲对这次生日宴的重视。父亲首先给儿子斟满 酒,然后才依次给每个人斟酒。父亲斟完酒,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了几句十分入耳的生日 祝辞。他觉得父亲那天的祝辞说的相当好,要是平时他一定会为父亲鼓掌的,可那天他 听着心里觉得难受。父亲说:今天是三娃二十岁生日,又是他高中毕业的大喜日子,两 件喜事赶在了一起,可以说是喜上加喜。我们全家为三娃的喜日干了这杯酒。在父亲的 带动下全家人都端着酒杯站起来,他却纹丝不动愁眉不展。母亲望着他,说:就等你呢, 还不快起来。他说:你们喝吧,我不想喝。父亲感到很尴尬,脸立时阴沉下来,重重地 把酒杯放到桌上。父亲真的生气了,他冲着自己的儿子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你 从学校回来就阴着个脸。老子累死累活地干活供你读书,还对不住你吗?种田又怎么样, 田不是人种的吗?都不种田你吃屁喝风!父亲是气疯了,一双眼睛瞪得吓人,眼前蒙了 一层泪光。 他不看父亲,心里委屈得难受,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推开凳子起身准备离去。 大姐夫是个木匠,干活是把好手,可那张嘴却远不如那双手利索,三斧子砍不出一 句话。见此情景不知说什么好,就拿眼睛看老婆,希望她来收拾局面。 果然,大姐说话了。她一把拉住正准备离去的弟弟,把他按到凳子上。大姐是个火 爆性子,父亲有时候都让她几分。他从小并不害怕父亲,就胆怯大姐。大姐的脑子很聪 明,要读书准是出类拔萃的。可父亲封建,他没有让两个女儿读书,而把读书的希望全 部寄托在了他儿子的身上。大姐对父亲很有意见。大姐的眼睛凶狠地虎着他,说:你耍 什么威风?你读书了,出息了是不是?你瞧不起家里人了是不是?这一家人又杀鸡又打 酒为你过生日错了是不是?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去了!大姐这一通骂使宴席的气氛全 没了。一家人都尴尬地坐着不知如何收场。母亲撩起一片衣襟偷偷地抹眼泪。 那天方草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就像戏剧中事先安排好了的情节一样。当一个结无 法解开的时候便会出现一个解结的人,使戏得以继续演下去。其实方草不知道那天是他 的生日,她刚从别人那里借了两本长篇小说,她想送一本给他看,她就是来送书的。方 草那天穿了一件大红棉袄,一进门给屋里带来了一片温馨的阳光,一扫阴沉的气氛,使 得那个尴尬的生日宴才有了一个算不上热烈也不算冷淡的结局。这使一家人非常感激她 的到来。饭后他去送方草,那时他心里已经晴朗了。他对方草说:你今天真像一轮鲜艳 的太阳,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你化解了一场眼看就要下的雨。方草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开玩笑说:我不想成为太阳,我只想成为一轮月亮…… 18多少年以后,每当他的生日他就会想起那次生日宴,心里便会涌起无限的愧疚。 他那时根本不了解父亲的心思。其实父亲对他儿子的命运比他自己更担忧,可他想 不出一点办法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如果能拿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他儿子的前程,他想父 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下让儿子从他身上踏过去! 父亲是个老实的农民,一辈子没干过投机取巧的事情,自然也想不到办法为他儿子 的前途寻找到捷径。他告诉他的儿子:你要准备吃一百担苦,流一百担汗。“一百担” 在故乡是个无穷大的概念。父亲说:路在你自己脚下,今后就看你自己怎么走了, 谁也帮不了你,懂吗?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变得踏实了,然后跟着父亲登上了一条破旧 的帆船去金瓦湖对岸运石头。 冬天的金瓦湖一点也不迷人。湖水落了底,到处是裸露的灰色的浅滩,看不到夏日 的碧莲荷花和飞翔的水鸥。肆虐的北风在湖面打着尖厉的呼哨,一片萧杀之气。二十几 个劳力蜷缩在船舱里抽着劣质烟,说着乏味的话题。这其中就有他和他的父亲。这是一 件很苦的活,没有人愿意挣这种苦工分,而他却是父亲在队长面前给他争取到的名额。 队长说:他那小白脸能干得了这种苦活?父亲说:毛主席让他们回乡就是让他们锻 炼的,不吃苦叫什么锻炼?队长听懂了父亲话的意思,笑笑说:那就让他去锻炼锻炼吧。 队长正愁着抓不到人。 船舱里的空气十分混浊。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本队的另一个学生李小根。李小根比他 高一届,他从一上船就坐在队长身旁,和队长抽着烟大声地说着话,显得和队长的关系 非同一般。李小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睛瞅他,他知道李小根在想什么,他心里觉得很 憋闷,就出了船舱。他站在船头向远处眺望。金瓦湖被一团迷雾所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凛冽的西北风刮得帆绳十分吃紧,发出一阵阵吱吱咔咔的响声,他感到有些害怕。 这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他的人生命运,心里便涌起几分凄凉。这时他的肩膀被人重 重地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原来是李小根。李小根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讥诮,他笑着说: 刚刚回来就参加运石头这样的重活,真有勇气啊!他听得很不舒服,他说:你这是什么 意思? 我只想劳动挣工分,绝没有别的目的!李小根尴尬地一笑:开个玩笑,干吗生气? 李小根嘿嘿地笑着说: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我得给你提个醒,今天可不是课堂 的考试,光脑子好可不一定就能得第一,到时候咱们比比看!谁是贫下中农真正的接班 人,谁是只会读死书不会劳动的白痴!李小根是在明目张胆地向他发起挑衅,他当然不 能示弱,败给这样一个一贯考试不及格的家伙。他鄙视地望着李小根,说:你别太张狂, 还没比试你就觉得你已经赢了吗?李小根嘴角抽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说:告诉你,我现 在已经不叫李小根了,我改名了,叫李扎根。我要一辈子扎根在刘家湾,做贫下中农的 接班人。 请你以后别再叫我李小根了。 李扎根一扭头,得意地进了船舱。他望着李扎根的背影,泪水险些滚下来。 快到中午船才到对岸,大伙匆匆吃了点冷饭便开始抬石头。冬季枯水,船靠不了山 边,石场离船有很长一段路。李扎根和队长一副抬子,两个人都有力气,尽抬三四百斤 重的大石头,和队长一唱一和地喊着号子,招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他们身上。他知道李 扎根是在向他挑战。父亲对他说:别理他,我们尽力而为。他不服,一定要同李扎根比 试,他不能让自己的话不算数。父亲理解儿子,没有阻拦他,只得暗中自己多担一份重 量。他听到了父亲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他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父亲,父亲已经五十七岁 了,怎么能跟李扎根和队长比呢?他看见李扎根和他相遇时对队长说:队长,你现在该 看出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了吧!队长骂道:闭起你的臭嘴,没有人把你当哑巴!一船石头 装满日头已经落山了。他的衣服从里湿到了外面。父亲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他的身上, 说:进舱里去,别冻病了。他没有进船舱,他听见李扎根在船舱里的笑声,他心里说不 出的难受。湖面上风比白天更大了,帆绳刮得呜呜地响着,浪花砸到船头上,冰冷的水 沫随风刮到他脸上,刺骨地冷。他裹着父亲的棉袄靠在桅杆上缩作一团,浑身的骨头像 砸碎了一样疼。 船到半夜才到岸边。湖湾里的水落了底,船吃了重进不来。队长和李扎根一人一根 篙子分站左右,篙子弯成了一张弓,可船动也不动。队长扔了篙子骂道:妈的╳,搁浅 了,得下去推! 又饥又冻的汉子谁也不愿下到这冰冷刺骨的水里去推船。这时就见李扎根甩掉棉袄 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水花溅到了船上。父亲看着李扎根,用手碰碰儿子。他领会了父亲 的意思,也脱了棉袄跳进了冰冷的水里。他和李扎根一人一边用肩膀扛着船帮向前推, 队长和几个汉子在船上用篙子配合着,船一步一步地进了湖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