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命运给了她温柔的一刀,这一刀将她的青春她的欲望连同她的生命一起毁了。可令 人伤感的是小凤并不这么认为,小凤不认为儿子是命运对她的惩罚,相反是命运对她的 恩典和偏爱。她为自己感到庆幸,那仅有的一次没有性快乐和性高潮的虐杀般的性交却 让她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她把这份收获看作是她婚姻的基石,是她的人生和未来。 小凤完全是按照传统的道德模式来看这件事的,她认为儿子是他的根,有了儿子她 就少了一分担忧。她怎么会想得到,她的丈夫在北京的三年里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他 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放弃自己的追求呢? 唉,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小凤! 38 1978年3 月的一天,北京正经受一场强寒流的侵袭,北风刺骨,黄沙蔽日,一幅萧 瑟的景象。一个青年面容沉郁,精神萎糜,他走出校园,然后迎着寒风步行十多里路来 到圆明园。他不是来游园也不是来约会,他来是为了寻找一种痛苦的感觉。他站在圆明 园的残垣断壁前泪洒如雨。他此刻的心情正犹如眼前这座被八国联军焚毁的皇家园林一 样在流血。这几天他陆续收到了十几封他往日的同学寄自全国各大学的信件。往日这些 同学在信中流露的是对他的羡慕和对自己命运的悲怜,可在这封信中他们的口气全变了。 他们说终于寒冬过去了,春天来了。他们说要让自己激动的心与祖国春天的节拍一 起跳动。他们一个个还牛皮哄哄地说自己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一定不辜负祖国和人民 的期望,发奋学习做一个祖国有用的栋梁之材!每封信中都充盈着狂妄之情,似乎祖国 和未来都是他们的了。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否定他和他同时代的那些幸运儿,但他们的狂 妄和高傲已经表明了对他们的否定。在这些信中特别有一封信更不能让他接受,那封发 自本省一所大学的信的结尾赫然写着“李扎根”。他捧着李扎根的信手在不停地颤抖。 李扎根在信中没有讽刺挖苦他一句,但写信的目的非常清楚,他是把对他的鄙视与 嘲讽换了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如果李扎根在信中对他羞辱嘲弄一番,他也许还会轻松 一些,但李扎根没有那么做,李扎根显得非常的机智和老道。他的心被刺痛了,理想的 大厦倾刻间倒塌了。他想他牺牲爱情换取的一点点收获已成苦果。他把这些全部记在了 小凤的头上。他夜不能寐,一次次地拿起笔要写信与小凤离婚,可每次当信写好他又感 到一丝害怕。那时候和他同病相怜的人很多,常常有农村女人接到负心丈夫的绝情信后, 不远千里拖着孩子哭哭啼啼来到学校找领导,闹的那些心急的家伙离婚不成反挨批评, 这使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怕此事坏了他的名声影响毕业分配。他把那股火压在了心 里,他想等到他一离开学校就立刻与小凤离婚。他想他只有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彻 底挣脱出来才能开始新的人生。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把很多时间都用在了寻找方草的下落上。他给他过去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去了信了解方草的情况,可没有得到一片有用的信息。他肯定方草也 已经考上了大学,她此时正在某一所大学里和那些给他写信的同学一样,怀着一腔热血 投入实现自己的人生誓言之中。她的心里还在恨着他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令他不 安。他仍不死心一封接一封给他所有熟悉的人写信,可直到毕业他也没有打听到方草的 下落。 1980年春节前夕,他终于熬完了三年枯燥乏味的大学生活。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马 拉松选手看到了终点,他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很累。他不知道命运这回将如何耍弄他们, 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命运最终没有遗弃这些失意的宠儿,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因此 改变了初哀,没有让他们哪里来哪里去,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国家干部身份,使这 些三年来一直在后来者面前抬不起头的失意的宠儿们第一次有了发自内心的欢笑。分配 方案公布以后他们连续三天三夜通宵达旦地狂欢,喝酒唱歌,给他们的同学写信,带着 一股扬眉吐气的豪情将这一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中国的未来并不完全是属于他们 的,他们也有份。他沉郁了三年的心这会才有了一丝阳光。他似乎看到了少年的理想突 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腊月二十四,机关很多人都回家过年了,可他却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新单位。他从北 京回来没有回刘家湾而是直接赶往瑶城,去县人事局报到。走出车站,一股阴冷的北风 卷着尘土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但他的心是热的——这就是那个梦幻少年向往的城 里啊,现在他终于来了!他提着行李拐过十字街向县委大院走去。他很远就看到了那座 高大的门楼,门楼上一面国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扬。他的心被那面飘扬的旗帜挑动了, 随着他脚步的临近跳动得愈加剧烈。他站在大门外面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仰望了一眼 那大理石贴面的雄伟庄严的门楼,他想体验一下跨进大门时的感觉。这一步他等了整整 十年,他想他应该激动。然而当他跨进大门的一刹那他却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阵哆嗦。他 心里悠了一下,他找不出这哆嗦的理由。可他知道这哆嗦肯定与激动无关。这时他还不 知道,这哆嗦是一种预兆。 人事局在大院南面围墙边一间光线不足的旧房子里,十分拥挤,一间办公室里挤着 八张办公桌。他走进去立刻感到了一种压抑感。他想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办公会影响到人 的情绪和办事效率,他想他的办公室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吧。四张桌子空着,他想那些人 可能回家过年去了。另外四个人好像刚刚集体吵了一架,每人手里捧着一只茶杯,各自 目光看着不同的方向,想着各自的心事。他把行李放到靠门的一张空着的办公桌上,从 包里掏出证明材料递给靠近门口的一个人,说我是来报到的。那人接过材料看一眼脸上 就有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然后把材料递给一个年龄较大的胖子,说局长,老吴要的人来 了,给他吧,省得他整天吵着没完没了。那个被称着局长的胖子看过材料脸上也是同样 的一种古怪的表情,说你给老吴打个电话,说这并不是他胡搅蛮缠的胜利,而是我们重 视教育才把人给他的。那人立刻就摇电话。那玩意北京早都不用了,这儿还在用。摇了 好长时间电话才接通。他站在一旁全然不知道这一切竟与他有关,他从电话的谈话中知 道了青山中学。他知道这所学校在瑶县很有名,可他并不知道他就将要去那里成为一名 教师。他的理想不是当教师而是在这座大院里当干部。他的目标很大。他没想到人的命 运往往是在一瞬间决定的。事后他很后悔,如果他不急着去报到,这个位置就会被别人 去填。可他恰恰那个时候去了。 电话打完了,被人称作局长的胖子才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当时就感到身子有些发软, 眼前有些发黑,脚下似乎在晃动。他对局长说:我学的专业不是教书,能不能重新考虑 一下。胖子局长说:当教师不一定非师范不可,学中文的当教师挺适合。局长把他的证 明材料递给一个女同志,根本没有商量的意思。女同志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介绍信填起 来。胖子局长说:对于你们这批工农兵学员国家是有规定的,虽然是取消了哪里来哪里 去,但特别指出的是哪里需要哪里去。他把“哪里需要哪里去”说得很重,有突出强调 的意思。他怕这句话对方有些受不了,又接着说:青山中学是所不错的学校,你去那里 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是金子放在哪都会闪光。他对这个不知姓名的胖局长的官腔官调十 分恼火,他真想恶狠狠地啐他一口,你一个小科局长算什么鸟官就这么官腔,你到北京 去看看,扫大街的都比你的官大!可他不敢,他知道他手里的那点权力很有分量,足以 决定像他这样的人一辈子的命运,他只有忍气吞声,他想这是他的命。胖局长耍官腔时 的那副模样像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并没有想着日后要去报复他,那时 他想他这辈子根本没这个可能。谁知这个没可能的事情日后真的发生了。十年后胖局长 提着东西上门请他在他的退休待遇上高抬贵手,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报到时的情景,他 真想笑,他想生活真他妈跟唱戏一样有趣。 他心里真想哭,他接过介绍信连招呼也没打就出了门。他低着头走出了大院,就像 走错了地方遭了别人的辱骂一般。走出那座庄严的大门时他连抬头看一眼也不敢。一阵 肆虐的风卷着尘土迎面兜了他一脸,眼睛被飞沙迷得流出了眼泪。他用一只手揉着眼睛 去了车站,登上了一辆四处灌风的破客车。客车刚出车站天就飘起了雪花。两个小时后 他被这辆破客车抛在了金瓦湖畔的风雪中,他背着行李迎着风雪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学 成归来的学子而更像一个刑满释放的落难汉,心里有种遭人践踏的凄凉忧伤的感觉。 回到刘家湾已是掌灯时分,这时四处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他开始有些诧异,不知 道这么多人家放炮干吗?仔细一想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农历小年。他的心情与这过年的气 氛反差太大,以致一开始竟将这迎年的喜炮当成丧葬的丧炮。他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 三年后竟以这样一种心情归来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一刻他真的好想哭出来。 39他的脸十分难看,一家人都以为他病了。母亲问他身体还好吧,没哪不舒服吧? 他说没有。父亲说你是从北京直接回来的吗?他说我去瑶城报过到回来。父亲接着 问他分在哪个部门。他说不是部门是学校,一所山区学校。父亲笑着说学校好,当老师 最好。 可他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很僵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