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那阵子他每天上班点个卯,然后就夹本书去瑶河边,像个幽灵在河边徘徊,累了就 在草滩上睡上一觉,任太阳把自己蒸煮得热气腾腾浑身汗臭,然后就跳进瑶河畅游一程, 熬到下班回家,几乎天天如此,他要把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一点点地埋葬在瑶河边的草滩 上,让别人慢慢地忘记他。可草滩一点也没有埋葬他的烦恼,反使烦恼越来越旺盛。他 的心里空虚得像被人掏空了,寂寞像要把他吞食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人最承受不了 的不是劳累而是寂寞。他想到过出走,也想到过死,而且不是一时的杂念,而且确确实 实把它当回事情认真地思考了好一阵子。他甚至想到了如何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他想 不论采取哪种方法也绝不像肖庆光那样把自己弄得惨不忍睹,他要体体面面地躺在鲜花 和芳草丛中,让这一美好景象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酸楚,眼 泪像要流出来一样,他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把眼睛里的泪水吸了回去。他想他的父母和 他的姐姐此刻也许正在向别人夸耀他们的儿子、她们的弟弟如何如何地出息,一篇文章 把瑶县扬了名,县里正准备提拔他当干部呢。可他们的儿子、她们的弟弟却在想着自杀 这样的荒唐事。他要是突然死了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会怎样?还有方草和小强,他们能够 承受得起这个打击吗?死对于他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可对于他们呢?上帝把生命交给你 的时候,同时也交给了你责任和义务。在你没有履行责任和义务的时候你是没有权利去 死的。这么做完全有悖于一个男人的性格。男人就要学会坚持学会斗争,包括和自己斗 争!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个懦弱的混蛋!然后把这个念头扼杀了。他想他和杨 西鸣还没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他们的路还很长,谁胜谁负还很难预料。他的心里突然 有种要与人决斗的冲动,他真希望这时候有个人能与他较量一番。这时他看见了河对岸 一群牧童哇哇地喊叫着,然后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跳入河中向他游过来,这种场面立刻让 他兴奋起来。他望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也兴奋地脱掉衣 服一头扎进河里,向着远方游去。他奋力地挥动着双臂搏风击浪,疲乏的骨骼舒展得啪 啪作响。牧童在他身后奋力地追赶,但他们的距离却越拉越大,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振 奋。他不知怎么突然间回想起了当年一位伟人畅游长江的壮观场面,心中一下子激动起 来。这个夏天他第一次这么激动这么轻松舒畅。这个下午他游了很远才回头,他游得精 疲力竭,但他心里却特别地兴奋。 顾艳玲就是这个下午来到河边的。他在逃避了一个月之后又和她坐到了一起。这个 时候他的确想能同她坐在一起,想同她聊聊,她却自己来了。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 他的面前,他觉得她似乎有一种超人的灵性。 他上岸的时候,顾艳玲已经坐在他的衣服旁边,正漫不经心地翻他的书。她仍然穿 着那件白色无袖连衣裙,戴着软边太阳帽。她微笑着看着他,眼睛里荡漾着一层清波。 她说:你游得真好,看着你游,我都想下去了,可惜我还不会游。你教我怎么样? 他笑笑,这是他一个月来的第一次笑,他感觉有些不自然。他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 身难保,还敢教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艳玲看看表:一个小时以前。她说你再不上岸我都准备去报警了。 这句话把他逗笑了。他说我要是真的淹死了你报警就麻烦了,你要是聪明就悄悄地 离开。 顾艳玲说:你把我当那种人了?要是你真的出了危险,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的。 他哈哈一笑:你分明是在说假话,你水都不会,下去不等于陪我去死吗,你真的愿 意? 顾艳玲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他发现她眼睛里的清波慢慢变成了一束火焰,他便止了话题,说:你找我有事吗? 顾艳玲从包里拿出一份抄写好的稿子递给他:我想把这篇稿子寄给省报,想请你帮 我修改一下,可以吗? 他收下了稿子,把它夹到书页里。其实他知道她找他修改稿子只不过是个借口,这 个借口很笨拙也很幼稚。但他没有戳破,也没有拒绝。他甚至有些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然后沿着河边往城里走去。坠落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碧绿的草滩 上,像两把梳子梳理着嫩草。他们的谈话十分地融洽,但话题却没有一句是关于稿子的。 顾艳玲说:你不应该这么消沉,看到你这个样子说实话我很难过。其实在你面前机 会还很多,就看你如何去把握。顾艳玲停了片刻,然后接着说: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 县委班子明年要进行重大改革,要吸收一批年富力强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进入各级班 子,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遇,你应该好好地去把握它。 他心里顿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顾艳玲今天来找他的目的了,原来她就是要告诉他这 个消息。他感到她正向他撒下了一张大网,等待着他往里钻。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真不 愧是一个捕鸟的好手,时机把握得十分准确。他心里很清醒,但却很无奈。 89应该说他是个有个性的男人,从小就不喜欢依附别人,做别人的网中之鸟,吃嗟 来之食。他喜欢依靠自己的翅膀去觅得一份食,哪怕那份食很少很差。但这次他却是主 动地投入了一个二十二岁女孩为他撒下的网中的。他已经太疲惫太孤单,既然独自飞行 已宣告失败,那么就不如投入到别人的网中去觅得一份现成的食。他感觉自己的这个想 法有点可卑,但他却宽容了自己。人在无奈的时候就特别宽容,他想方草要是知道了是 绝不会宽容他的。 他和方草的分居源于一场叫《生死恋》的日本电影,那部片子上映的时候瑶城万人 空巷,连映半个月不衰,场场爆满。这样的片子应该和方草一起去看才对,可他们俩都 没有兴趣。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吵,起因是刘东的一封信。那时学校正放暑假,方草 不上班,信是夏老师帮她送到家里的。他们正在吃午饭,方草显然对夏老师的热情有些 不高兴。他说:人家又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完全是一番好意,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方 草不高兴了,她不能容忍他说“你们的关系”。她说:我们什么关系?我们早就断了, 他写信是问问我的工作情况。不像你和英子藕断丝连,连做爱的时候还在想着她。这句 话立刻把他的火点燃了,他扔了饭碗说:我就是要想着她,我还要同她结婚呢!方草不 再吵,独自哭起来,这是她每次争吵的压轴节目。这时他们便偃旗息鼓。 他心里感到十分空落,他想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他们恋爱了二十年,怎么会落得今 天这样的结局?他们根本不像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完全像一对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 双方都很陌生,陌生得非要靠吵架才能解决分歧不可。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缺少什么。 他们都曾发过誓要忘掉一切不愉快,好好地相爱好好地生活,但不知怎么事到临头 又不行了。好像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婚姻就注定是长不久的。 顾艳玲上午就邀他晚上看电影,他婉言回绝了。但到下午他却主动地提出要陪她去 看电影。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说:你们又吵架了?他点点头。 她的脸很平静:为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为,我们都疯了!她望着他,轻轻叹道:唉, 你们这哪像过日子,过日子哪有你们这么累的?我好像你们自从结婚就没有停止过争吵。 她说:恕我直言,这样家庭中的男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是很难的。你不应该过这种 生活。 他好像是在受伤的时候被一只慈祥的手抚摸了一下,心里有些委屈,嗓子里有些发 热。他低着头没有看她,他不想让一个男人丧失尊严的面孔暴露在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 子面前。尽管他知道她的话具有煽情的成分,可能包含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此时 他却并不反感,他知道自己让一种可能是虚假的关怀俘虏了。他这时才懂得男人需要关 怀,哪怕这种关怀有些虚假。但方草缺乏的恰恰正是这个。 顾艳玲买的是下午七点的场次,这种不迟不早的场次看的人最少。她说:下班只有 一个小时,不能回家吃饭了,我带你去吃凉面。她说有一家餐馆的凉面特别好吃,我带 你去尝尝。他今天根本就没打算回家吃晚饭,他心里的气还没消。他说:你和我想一块 了,我今天特别没胃口,就想吃凉面。顾艳玲抿嘴一笑,那笑很让人心动。他们一进餐 馆,几个女服务员就围过来。原来服务员都是顾艳玲的同学。几个女孩子嘴同顾艳玲说 话,眼睛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想她们一定把他当成了顾艳玲的朋友,他的身上被几 个女孩子扫出了汗。出了餐馆他说:你怎么把我往你朋友这里带?顾艳玲看着他窘迫的 脸笑得好开心: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见几个女孩子就吓成这样,下次我一定要带你去同 我爸妈一起吃一餐饭,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顾艳玲接着就告诉他一个笑话,说一次她 爸爸的秘书小何在她家里吃饭,吓得手不停地哆嗦,结果把筷子抖掉了,把一桌子的人 都逗笑了。这一笑竟把小何的胆子笑大了,以后吃饭再不哆嗦了。 他被顾艳玲的笑话弄笑了,心里便变得轻松起来。 电影院里闷得人透不过气,他根本无心看电影,在心里计算着散场的时间。他看看 顾艳玲,她却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她完全进入了剧情。看到高潮时她的一只手不自 觉地伸进了他的手心里,他没有拒绝,轻轻地握住了她。直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两个 人发现手握在一起脸都热了一下。出了电影院,两个人都感到衣服汗透了。顾艳玲建议 到河边去吹吹风。他没有拒绝。他们就翻过大堤来到河边。月光下的草滩十分诱人,他 们沿着河边往西走。她说:今晚的月光真好。说着又把手递给了他。他接过她的手,那 手不像在电影院里那么热了,有点凉,握着很舒服。他说:要是你爸知道一个有妇之夫 半夜把他的女儿带到河边散步,不处分他才怪呢?她笑了,咯咯咯地非常好听。她说: 要是方草知道了一个小丫头半夜把她的丈夫诱骗到河边,不杀了她才怪呢?说着两个人 都笑起来。这时已经看见城西那座高山了,她说:我想坐一会。他就陪她在河边坐下。 她说:你今天表现得就像一个大男孩,我真高兴。他说:你今天扮演的就像一个大 姐姐。 两个人又快活地笑起来,直到夜很深才离开河边。她问:你回去方草会和你吵架吗? 他说也许吧。顾艳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她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一次方草没有同他争吵,他感到很意外。他没想到一场大的冲突正在酝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和顾艳玲正并肩坐在河边的草滩上被方草抓了个正着。当时 河边还隐隐约约可见其他散步纳凉的人,方草没有和顾艳玲大吵大闹。对于一个女人来 说,自己的丈夫被别的女人从身边勾走是件很难于启齿的耻辱,大吵大闹只会使自己失 去得更多。方草绝望了,没有一滴眼泪,连同他吵架的勇气都没有了。她狠狠地摔碎了 一只结婚花瓶,说:你不觉得你的行为不道德吗?你不仅令我失望,也令英子失望!她 说,我现在才算看透你了,也许顾艳玲才是你一生最理想的选择,我们分手吧!这时她 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来。她说: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一点也不吃惊,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 我爱了你二十年,却没有真正认识你! 他低着头笨拙地抽着烟一言不发,让她一个人说。他离开河边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 的。 这一夜,俩人分屋而居。 第二天一早,方草离家去了山里姐姐家。 90满城都是蝉鸣,叫得人心烦意乱。他走在大街上,觉得街上一切都变了样。方草 走的时候他不知道,昨晚他睡得太迟了。他有些内疚,他应该去送送她,不管以后分不 分手,她怀孕已经四个月了。他起床后发现方草给他留了张条子:“考虑好了通知我, 回来办理手续。”这情形让他想起了英子离开时留给他的那张字条:“我爱你,我也恨 你……”英子的字条毕竟还给他留下了一串省略号,让他回味让他思索。可方草的字条 上连一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显得那么坚决果断。他想这可能就是这两个女人的不同之 处。他心里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尽管两个人一直争吵不休,但真的提到分手他还是 有些感觉。他想毕竟人不是一件衣服,更何况是他爱了二十年的初恋情人。 他没有去上班,他怕别人从他脸上窥测出他内心的秘密。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 逛。他意乱纷纷没有地方可去。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举目远眺,结果看到了城西那座高 山,猛然想起了埋在山上的肖庆光。他想他应该去看看肖庆光。肖庆光死已经一年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对肖庆光的死负有一份责任,这份责任一直压得他心里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