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生活指南 我一点一点燃烧过去,过去就在火里慢慢熄灭。 我出来了,生活百无聊赖。有一天我胡乱地到处游荡,不觉来到了我出事的地 方。 我想起来了,我是怎么进去的——流氓罪。 我是流氓。可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是流氓。我现在也懒得去想,因为想也没用, 一切无济于事,好在我又自由了,但是我失去了精神追求,整天漫无目的的游荡。 我决定还是回沙栅街混,否则我又能去哪儿。大概我注定生长于此,在此地虚度年 华,消磨余生。 我出来了,可是我百无聊赖。我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谁是父母。我进去的时 候没人关心这事。自从挨了那顿打我就再想不起来父母是谁了,我又是谁。我被打 懵了,头也打坏了,记忆像一块块破布挂在树枝上。风吹来,就飞走一片,又飞走 一片。 临走时他们告诉我我叫杨军,住沙栅街13号,以后要好好做人。我认为他们在 骗我,但我无法证明。本能告诉我他们没对我说实话,不过我知趣地在纸片上签上 了杨军两个字。我觉得手特别笨拙,所以这个名字肯定不是我的,要不就是我的头 被打坏了,手也被打坏了。他们还送我一个包袱,里面鼓鼓的我不想看。我觉得越 来越像一只丧家之犬。我对他们那儿很留恋,因为我害怕外面的世界,我害怕没人 理的世界。 他们微笑着说可以走了。他们肯定以为我在琢磨干什么让他们下不了台的事, 可我什么也干不了,因为我的头被打坏了,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只是眼泪在眼眶里 打转,我为自己的命运发愁,离开了这扇铁门,我该上哪儿呢?他们看出了我的难 处,让我到沙栅街13号报到。 我蜷成一团,意识也蜷缩成一团。我想看看书。 我小时候的事好像一点没忘。那时我很能写作文,最爱上作文课。后来我一直 写啊看啊的。我什么都想看,手头的书都是残破不堪的,因为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我就把已有的书反复地看,而且在哪儿都看:走着,站着,躺着,吃着,上厕所, 所以就把书看破了。 沙栅街大路边上有条小胡同,胡同是活的,一头通大路,是沙栅街到大路的捷 径,否则到大路很麻烦,因为会碰上火车。 我回沙栅街不久,小胡同晚上就热闹起来。三两的人堆里混进的大都是无赖, 混混,妓女。胡同里夜里没有灯,想走捷径的人会吓一大跳,因为胡同里虽然挤满 了人,却寂静无声,活像到了另外的世界。妓女涂着血盆大口,在路两边无聊地站 着,向每个经过的人抛着眉眼。 我的头好了一点,慢慢地想起来自己就是在这条胡同出的事。我听到火车的笛 声;在这撕心裂腑的尖叫声中我被迎面拍了一砖头,麻木的脸庞顿时被血和眼泪糊 得严严实实。我知道这时绝不该去捂脸,因为我记着二哥的话,打架出血的占着理。 我记得他每次打架得胜后总是一脸鲜血,有的已结了痂又被打坏,不知是他的血还 是别人的。每次他都打的对方高声求饶,然后凯旋而归。只有一次他满脸是血地回 来,血里有白色的浆。这次他再没有神气地走进来,而是两天后被火葬厂的人抬走 了。 二哥走了以后我学会了打架,并像上了瘾地似的拼命地打。我终于明白了二哥 为什么爱打架,有本书上说每个人都有他的英雄情结,并以各种方式来表达。二哥 的方式就是打群架。 警察说二哥是流氓,混混。他们轻蔑地把二哥归入死了活该的一类人中。我觉 得警察自己该死。人死了之后,恶行总会勾销,留下善行让人叨念。邻居们发现他 们害怕的二哥不过是酷爱用打架来表达他的追求,渐渐想起他的好处来。二哥文化 低,他到死也不能向自己解释为什么喜欢打架;我在胡思乱想,或许二哥从来就知 道自己在干什么。 二哥死了以后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我出事的时候,沙栅街又重新记起我二哥 来。 他们说那天我挨打的样子极为可怕,脸快被拍掉了,没了人形,现在五官还整 齐已属万幸。到底怎么个没人形,他们并不能说得出来,只是在他们回忆时的恐惧 表情里我似乎也看到了那个玩命斗殴的我。 可是我的头只好了一点点,所以我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疼了。他们热衷于形容 我当时的惨状,像是在褒奖我的英雄行为。我觉得奇怪,我对他们的话茫然,为什 么一场流氓打架被他们说得神乎其神,而且满脸敬畏。我被警察教育过了。我为我 的头不再挨打已经接受了教育。我接受教育以后真的开始相信我是流氓,流氓斗殴 是犯罪,是无聊的和无耻的勾当,是无意义的。我看街坊们该受一点我受的教育。 自从我的头好了一点,我受的教育好像消退了不少,这使我很害怕。我怕教育消退 后我又要去接受教育。受教育是极无聊的事,被训来训去毫无尊严不说,还有可能 头被打得更烂,因为有的教育就需要坏的头来接受。我怕头再被打,我的脑壳已经 薄得接近透明了,再打就会全漏了,这样一来仅有的一点思想也会漏掉,像个白痴。 而我宁愿有一点哪怕是我不心甘情愿的想法,就当是别人寄存在我这儿的,也不想 变成白痴。天一下雨我的脸就感到疼痛,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得很怪仿佛不是我的。 那一砖头让我在雨季痛了几个星期。雨季里街坊们看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怪异。他 们说我越来越像我死去的二哥了。我的眉头因为痛苦而拧在一块儿。眉间的伤疤像 凸起的坟。 我知道我的表情很凶恶,我似乎正在变成我二哥。但是我二哥已经被火葬场的 人抬去了,他们极少会犯错,抬去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所以我不是我二哥,我的 心里很坦然。二哥出事时也是雨季,不过他的五官全被打坏了,和他原本英俊的面 庞成了极大的反差,姨妈都不敢认他了,姨父从他臂上找到了胎记,证明那是我二 哥。警察也说是我二哥,并把他的名字从姨妈家的户口本上销去了。从此二哥就彻 底地消失了。可我总觉得二哥没死,他该不那么容易被打死,他打架很内行,既残 忍又狡猾。他常说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冷酷无情,这是他所能讲的最有文化 的话。平时他总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怪在嘴上。 我们家的人都是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除了我爸,他长得矮小。他是我爸, 可我们还是清秀挺拔。我爸从不打架,和其他沙栅街的老实人一样,既不作恶也不 嫌恶暴力。 我回来的时候不认识我爸,我的头坏得厉害。警察把我爸叫过来,让我管他叫 爸。我爸看我的眼神很漠然,我不知该不该认这个父亲。后来他又叫我认我妈,我 破烂的头奇迹般地认出了我妈,我们家算是又团圆了。 二哥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身上的衣服打得破烂不堪,口袋里没有一毛钱, 鞋也丢了。后来我在姨家找到了我二哥的军靴。他每回打架都穿着这双靴子,靴头 里有钢片,踢人能踢断腿骨。怪不得他会死,我想,他原本没打算去打架的。二哥 的衣物按习惯都烧了,只有这双靴子幸免于火,大概姨妈不想二哥在那个世界里还 打架。 雨季里我脸上的伤口疼,头上的伤也发作了,什么都乱七八糟的一摊浆糊,连 北都找不着。我妈不让我下楼,我像个废人般坐在楼上,看着眼前屋檐上的水帘默 默地出神。我在想我二哥的事,一想就是老半天。 到了天晴,我的头好了些,我就到局里去报到。我要汇报思想受教育。一想到 受教育我就烦,如果教育就是谩骂和嘲笑。可我得去受教育,受帮助,我不清楚我 还有什么思想可汇报,就把每天的吃喝拉撒讲一遍,我想他们烦了就会让我回去。 可他们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烦,还装模作样地往纸上记录。我瞥见他们的纸上写着A, B, C,D,E,F……我想我可能正在背字母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仿佛是 他们和我的默契。他们对我的态度满意极了,就不再开导我,也不打我的头了,因 为我终于会背字母表了。他们还留我玩,我就在局里过了一天。 晚上抓来了两个在小胡同拉客的妓女,她们被叫做野鸡。 野鸡进来时很懂事地在鞋垫上把鞋蹭干净,然后都脱下外套,没找着衣架,就 把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长椅上。她们连正眼也不看我,她们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 每天在胡同也看到她们,她们从来不换地方拉客,所以老给逮着,我想野鸡真笨。 野鸡们脱得只剩下内衣,又开始玩互搧耳光的游戏。这时屋里没有其他人,只 有我和警察。警察低着头并不看野鸡,他对野鸡讨他欢喜的作法一开始就不耐犯了, 大概觉得应该让我看过瘾才耐着性子在卡片上记录着。野鸡们用力搧着对方的脸。 她们的奶子抖来抖去让我有一点冲动。野鸡们太卖力了,一会儿就胖得没法认了。 这样一来她们肯定得歇业一个礼拜。她们见警察不抬头,似乎也打累了,动作不像 在搧耳光倒像是在嘻戏。警察严厉地咳了一声,野鸡像触电般精神起来,重新大声 抽着对方。 警察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记录,还拧着眉毛,克制着不耐烦。 突然表演结束了。 警察说声,行了,穿上吧,来交罚款。野鸡乖乖照办了。警察没抬头,也不看 野鸡们。我想没我什么事了,我该回家了,今天的教育就到此为止吧。 人生的契机就像道路上的路标牌,有时你看见了,有时你忽略了,只一个劲地 往前跑。我就是后面那一种人,从来不在意路标指示的方向,我只是不断地在跑, 跑累了就歇一会儿,等有了力气就再跑。然而命运就是命运,它无时无刻不存在于 你行动的上空。我跑了很久才发觉那就是我的命运。 雨季后的第一个晴天,我到沙栅街的街道医院去换药。那天我心情特别好,因 为告别了雨季,头可以不疼了。家里人告诉我我看上去气色挺好。 我不太愿意上医院。不知为什么自从我出来以后,每次路过医院,我就有一种 被攥紧的感觉,浑身绷得难受,行走也变得特别费力。我的记忆里会立刻弥漫起酒 精的刺鼻气味。我想那是条件反射,就像我一看到警察就语无伦次,是穿制服的就 让我心里发毛。我想,这恰恰证明我是一个坏人;只有坏人才会看到警察就紧张; 其实他们对我挺客气。但我无法抑制我是坏人的想法。人们的怀疑的眼神老在提醒 我我是个刑满释放的流氓,有前科。这样一来我会好过一些,因为我可以证实我还 是真实存在的。世间最难的事莫过于证明自己活着。 我爸在街道医院当大夫,他对我最大的关心就是给我换药。那也足够了,我对 我爸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以前也不是我爸。我的记忆里我爸是个挺拔高大的人, 和我二哥一样;我也和他们长得一样。而我现在的爸矮小萎琐又很窝囊。他很沉默, 我妈不在就我和我爸的时候,家里就像个死屋。我爸最大的美德是老实,我不是。 我出医院的时候有人在走廊里打架,围观的人把通道挤得满满的,我挤了半天 也没过去。打架不管我什么事,我用力往外挤,我想回家。 我挤过当间的时候,瞥见两个大块头正在吓唬一个小老头。大块头还抡圆了给 了老头一大耳光。我觉得老头脸挺熟的,好象是我爸,不过头发乱糟糟的。走廊里 热气腾腾的;人们嘴里哈出的热气,身上的体味儿一起冒出来,熏得我想呕吐。他 们把我紧紧地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我的胸骨快被夹折了。我的脑袋一下晕得不行, 可我还想看清那是不是我爸。 我决定看个明白。 我爸又被掴了一大耳光。他似乎看到了我,又好象不认识我;他嘴张了张却没 发出声音,只流了一嘴血。我拿不准他是不是我爸。对面有个英俊的青年在向我招 手,是我二哥。他一脸焦急的表情,向我打着手势;可人群把他堵了个结实,他过 不来。 我还在琢磨我二哥的手势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的腿突然不听使唤了。它们自 个儿向前紧迈了几步。我想这不管我的事。可我看清了那是穿了军靴的脚,铁一样 的头飞起来踢中了两个大块头的下盘。我感到柔软的轻微的碎裂;我想停止暴行, 我姨真不该留着这双靴子。两张肥胖而痛苦的脸并不使二哥满意,他又狠狠地踢向 那两张脸。我觉得这两张肥脸确实挺招人讨厌的,不过也不该把它们踢成肉饼,那 毕竟是人脸。 骨头的脆响在我的耳里变成了第九交响乐。我向我二哥打着手势想制止他,人 群像水里浮着的绿藻此起彼伏,它们把我和我二哥隔开了。二哥微笑着向我摇了摇 头,回身走了。我想去追我二哥,可我爸把我一把抱住,嘴里嚷着:千万别再打了, 再打就出人命了。 我想对他说那不是我干的,是我二哥,可他就是不松劲。我二哥眼看就走到了 医院大门口,还回头向我打了个手势要我跟上。我真急了,拼命挣扎,可我爸力大 无穷,原来他是个大力士。我二哥走了;我无可奈何地被我爸抱在怀里。我对他特 别蔑视,对自己特别厌烦。 后来我对我姨说那天打架的时候我看到我二哥了。我姨对我的话十分惊讶。她 告诉我妈我病得不轻。可是我绝对相信我姨知道我二哥没死。我二哥确实没死,不 然她为什么留下了那双二哥最喜欢的靴子没让烧。 我在派出所蹲了十五天。我爸赔了两千块医药费。警察说你小子打的是两个地 痞流氓,也算是为民除害;他们先打了你爸,你也算是正当防卫,顶多是防卫过度。 不过你小子出手也太黑了。警察挺尊重我。不过把人打成重伤总要付出代价。我想 我这是替我二哥受过,所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小牢里。我不断地琢磨着我二哥复活的 事:他也许根本没死,是我姨怕他的仇人找他才把他藏匿起来了;或者他改邪归正 了,阎王又把他放回来了。不过后者很快被我否定了。我二哥不会改邪归正,因为 打架是他英雄体验的极端方式;他不会放弃打架,真是本性难移。 我爸来看我几次,我不想理他,可他照样来,还和警察打招呼。从前我的存在 只会让他感到羞耻,但是现在他开始有点为我骄傲,因为街坊们开始对他产生了敬 畏。原来谁也不把他当回事。我觉得他挺可怜,这是我唯一让他有面子的一回。 为了不再打架惹麻烦,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因为生活 对我而言已经构成了一种简单的模式。我相信命运是无法选择的。我看过一个故事 讲一个人在城里看到了死神,吓得要死,回来后对他的朋友说他遇到了死神,必须 连夜逃到S城去避一避。他的朋友后来也碰到死神。死神说他在城里看到了那个人, 觉得很奇怪。 因为按照命运的安排,那个人应该在S城死去的。我对这个故事所讲 的命运深信不疑。命运安排给我的生活,无论我如何反抗亦属徒劳,我只须按照它 的指引去就行了。 仇人们并未忘记我。沙栅街出现了厉害的团伙,他们在寻找我。 我不害怕。如果这是命运的话,那就让它来吧。 我穿着二哥的军靴在屋里踱步,楼板发出的声响令家里人很不安。其实我的心 里亦很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对即将发生的未知未来的等待与烦躁之中。我决定走 出去,并不再回来。我像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准备离开自己的家。故事里的人害 怕死亡而逃亡。我出于对等待的厌倦而寻找决战;结束游戏的权利在于我。 我镇静地在街上踱着步。我的个子很高,似乎不应该有人看不见一个高高的人 在街上行走,并寻人对决。我走的很慢以让他们看到我。我到五金店去逛了一圈, 出来时衣服下面别了一把锃亮的砍刀,这使我的心情很舒畅。这硬家伙贴在我的肚 皮上,让我体验着它的坚硬。 我继续漫步在街上,我二哥的幽灵跟随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从沙栅街 这头到另一头并不需要很多的时间。我来回踱了两遍,并没有挑战者。我想,晚上 来更好一些。 这时候,警察把我叫住;我有一点发毛,腰间的硬家伙在不合时宜地突突震颤。 我极力使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警察说你小子犯什么病啊?我看你老半天了。干什么呢?挺胸腆肚的,抽风那! 我一直没有发觉警察在盯我,真要命,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野当中。 我说我没干什么,家里闷得难受。 警察说碰见你爸了买了好些西瓜,让你买了刀就回去。你刀买了没有? 我说买了,在这儿呢,说着指了指肚子。警察没再问什么,让我赶紧回家。我 爸在等我呢。 我的仇家一直没有出现,他们似乎把我忘了,这使我爸一直提心吊胆的。 在我阴郁的生活中似乎只有这件事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只要被注视着, 哪怕像猎物一样被追逐,也好过百无聊赖地等待。我不知我在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厄 运,但是我有了等待的事,这件事是注定要发生的。想到这些,我的心情由开始的 兴奋慢慢转向了沉静。我几百次练习着同一个动作,从腰间亮出锋利的砍刀向敌人 砍去。我抜刀的速度随着练习次数的增多在不断地加快,我的心情也随之而愉快。 我爸对我的行为大感不安;这次我提醒他不要再去告诉警察我在干什么,也不要再 管我。我想让他明白,其实他不是我爸,这一点我们俩都清楚,我妈更清楚。如果 他再干涉我的话,我就翻脸无情了。我在不断地练习把刀劈向敌人。用警察的话说, 这次我又会防卫过度,但不是演练,而是真正的玩命。我在虚拟的撕杀中获得了快 乐;我不太清楚这种感觉,只是越来越沉湎于其中;我急切地盼望着敌人的出现。 有一天敌人会出现在我的阁楼下,那正是我一跃而下的时刻。我很清楚,这一跃将 跃向哪里;为了摆脱生活的桎捁,我决定跃出这一步便不再回头。 砍刀的柄被我的汗水和手泥磨得油亮。这嗜血的怪物真是最忠诚的老友。最忠 诚的朋友可以帮你活命,也可以帮你解脱。 夜幕降临;天开始下起雨。我的脸又有些烧灼的疼痛,这是狠斗来临的信号。 我感受着脸上的疼痛,同时也感受着命运带来的耻辱。今夜,一切关于我的将化为 灰烬,我的热血将要点燃自己,摧毁禁锢我的世界。 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刀还在,正随着我的气息上下起伏;街上响起急促的脚 步声,一切开始了。我腾身跃起,动作比任何时候都敏捷。突然间腰间锋利的刃不 由吩咐地割杀起来。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徒劳地招架着。砍刀像飞转的火轮,锋利 的刀刃在我的体内翻腾,自下而上割裂着我的躯体;血顺着大腿流下来,很热;阁 楼里血气蒸腾。锋刃带着极大的快感瞬间将我化为血泥,和着黄沙;我二哥的阴魂 不散。我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喊叫,大汗淋漓地把自己从险恶的梦境里拖回现实中。 原来是一场梦。 我喘着粗气坐起身来;夏夜的凉风给了我气息。黑暗里我摸着刀,那硬物寂寞 地躺在阴影里。今晚的月亮有淡淡的晕,可是并没有梦里的滂沱大雨。 以后我不断重复着大雨的梦境,那雨境渐渐的不那么可怕了。为了抑制大雨的 梦,我打熬着自己不轻易地躺下睡觉。 我练得更加刻苦;我等待着出去的那天。 命运无法琢磨;在我苦苦等待的时候,他却给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欢悦。 自从出了医院的那件事,我又开始按时到派出所汇报思想。对我的教育有了新 的内容,不再背字母表,而是数学。他们要我把派出所所有房间的边数数出来,这 样一来我要数很长的时间,但每次我都不可能数对。派出所像一个迷宫,好在我能 到各个房间去,对我来说,这是莫大的权力。我觉得警察是白痴;如果他们自己来 数一下,就会发现这里面的秘密绝对不应该让我这种人知道。一旦我知道了秘密, 对警察的敬畏就会无影无踪了。 原来派出所内部是圆的,进去了连方向都没有,我受伤的头一下就懵了。这里 没有边,只有弧形的面,因为没有窗户,所以光线很暗淡。我转了半天,从一个圆 球走到另一个圆球;警察也不理我,他们都在忙正经事。我傻呼地跑来跑去脑子里 却充满横七竖八的直线。警察问我看见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好象是一些球。警 察满意地拍了拍我说回家吧,今天就到这儿。 我想如果我把我看到的告诉家里人,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所以我从来不说; 我必须保持正常的样子。我明白这是警察的阴谋。 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还是练着拔刀、劈人。我知道我爸一定在监视我,并且 不断地向警察报告我的事。不过我感到无所谓,我不能阻止他去汇报。 我准时地到派出所去汇报思想,老实地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东西。警察问我,在 家都干什么呢?我说什么也不干。这时候警察有点不高兴,我也觉得这样欺骗警察 有点对不起他们。不过他们既然对我用了阴谋,我说点慌也是可以的。我忘不了我 的仇家们,他们也不会忘记我。 每天我都要被很多眼睛注视着。我知道我无法让他们不看我,因为我已经变成 了一个危险人物。我在众多的目光里低头疾行,这时我感到有一点点孤独;我二哥 忧郁的眼光注视着我。 渐渐的我在各种各样的眼睛里感觉到了一双不同的;那眼睛很大,很清澈,没 有混浊,带着激赏。每当我带着感激回视时,那眼睛就迅速消失了。不过我还是发 现了。在我阁楼的对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表演。我已经把刀术练得炉火纯青, 同时在身体上留下了累累伤痕。 她的皮肤很亮很白,能撩动男人的情欲。我经历过女人,可我不懂书里说的爱 情是什么,我二哥也不懂。除了打架,他无法教给我更多的东西。他对女人很熟悉, 又似乎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从这点上来说二哥走得很冤枉。他的女人没有为他有一 点儿难过。 天很热,可我不得不穿上上衣。对面的目光总在尴尬的时候投来,这使我既恼 火又难堪。 我可以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却不能忍受无端地被窥视,难道我这样的人还有 值得盗取的东西吗? 我跟二哥混了不少日子,风光过,也曾被人看得一文不值。现在他死了,我看 到他昔日的狐朋狗友忽然间都改邪归正了,有的成了真正的有钱人。随着腰包坚挺 起来,似乎也很自然地变成了好人。沙栅街的人们带着复杂的目光看着这些人。他 们则笑容可掬地向警察和群众告别,然后从此从沙栅街绝迹。从这一点来说,二哥 死得其所;他的死教育了一大批人。贫穷是犯罪的根源,这一点没错。 我想我似乎应该有个工作,我见不得我妈无助的眼神。我不在的时候,我爸总 是训斥我妈,因为他嫉妒我和我妈的感情。为了让我妈高兴,我愿意干活。 我发现对面的人其实跟我一样百无聊赖。这年头百无聊赖的人可真多。她也该 让她妈高兴才对。我甚至开始想帮助人了。我不能解释我的变化,这不是教育的结 果。 我想跟她说说话;我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 我和她一见如故。我问她为什么老盯着我。她说好玩。 对她的回答我感到意外。我不习惯跟警察以外的人说话已经很久了。 她挺能侃,侃一些我根本没听说过的事。我大概蹲了不少日子,所以我的生活 里有一大堆空白。 我问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她想了想说,你不就是打架进去蹲了五年吗,你挺厉 害的。唉,你该有二十二了吧? 五年,居然有五年。我生命的四分之一是空白。 我问她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知不知道我二哥。 她说知道一点;沙栅街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一点儿。 她讲着我们的事,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我开始通过这个故事了解自己。不管她 说的有多少是真的,在我听来,那个故事就是我的生活。 故事在我和她不断的会面中继续。故事中有些地方跟她以前讲的有矛盾,不过 我觉得那倒是更像真实的我。 我问她为什么知道我的事那么详细。她说有的是她看见的,有的是她听说的。 沙栅街没有秘密,有的是各种故事。我请她讲讲自己的故事,她却不肯。她说人不 能讲述自己的故事,只能由别人来讲,习惯历来是这样的。 我信任她,像信任黑暗中的灯塔。我把我在派出所看到的事告诉她。她的眼睛 睁得老大。“是真的吗?你瞎编的吧。”她说。 我说我绝没有瞎遍,我对那里太熟悉了。她说怎么可能?是你的幻觉吧。 我没法让她相信我说的。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要嫁个好丈夫,那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不久她果然出嫁了。我想她的皮肤那么白,娶她的人一定很喜欢她这一点。另 外她的腿很修长,很中男人的意。她对我说我是个不错的人,以后应该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对面的目光不见了,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里。我了解自己越多,就越有信 心好好地活下去。我不懂这是一股什么力量,但它确实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责任感。 我妈为我的变化而暗暗高兴。我看到从她那苍老的嘴角流露出快乐的笑意。我 开始寻找工作;我发誓只要有肯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好好地干。 事情的发展并不顺利,我明白我这样的人找工作是很难的。我第一次发现需要 工作的人是那么多,而工作是那么少,并且那么低贱。这会是全部吗? 我告诫自己绝不要去挑剔,我应该接受被挑剔的命运,为了让我妈高兴。 我碰了很多壁。人们用表情来回答我,我就学会了从表情里领会答案,不过那 答案总是千篇一律的苦楚。 一天我妈拉着我小心地告诉我,我爸的医院要个清洁工,我爸问我愿意不愿意。 我妈有点不安,她似乎觉得对不起我。我答应了她。有一瞬间我似乎嗅到了酒精刺 鼻的臭味,不过跟工作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礼拜后我开始去医院干活。 又过了两个礼拜,医院辞退了我。 医院辞退我的唯一理由是病人有意见。我知道的第二个理由是有人需要这工作, 他比我更合适。我爸跟管人事的大吵了一番,整个沙栅街都知道了这件事。我爸被 院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为他损害了医院的形象。他很狼狈地向管人事的干部赔 礼道歉。他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我为我爸难过,他完全没必要去吵架。其实损害医院形象的人是我,我的存在 就是对医院的损害。我干得很卖力,沙栅街的病人都认识我;他们对我的存在并没 有意见,他们仅仅是病人。还有管人事的,他有什么可指责的,他的儿子也需要工 作,碰巧他又有一点权力,仅此而已。 因为我恶名昭著。一个人不可以犯错误,更不可以一犯再犯。我想,其实我二 哥的朋友们并没有改邪归正,他们正确的地方是他们彻底离开了沙栅街从而变成了 另外一个人。我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挣满一个月的工资交给我妈。 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消失得如此之快。黑暗在我的前方,身后的光线正在 暗淡。黑夜拥抱我,我亦拥抱黑夜。 我的精神状态很好,既不烦恼,也不焦虑。自从我明白了我再也不可能跟什么 破工作有关系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释然。 我走出医院的时候看到街上有两个人,他们的鼻子是被重物击歪的。 那两个人目光懒懒地看着我,一边小声说着话。我很想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顺便问问他们脸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克制住了这种奇怪的冲动,这种情况下的这种 问法是不礼貌的。我想,我终于又回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我缓缓地走着,一直走过他们跟前。路的两边有卖瓜的小贩,我可以向他们借 到一把砍刀。这时空气里有种陌生的沙沙声;夕阳正红,在我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影 子。我想他们会发一声喊,然后四下就会涌出一大群手持家伙的人来。我希望事情 能结束得圆满一些。 事情并没有结束在那天傍晚,而是第二天的午时时分。 我在阁楼上,将砍刀仔细地缠在右臂上,然后在外面穿上一见蓝衬衣。刀的形 状很不规则,谁都能发现我手臂上的刀,不过我不在乎。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踱在街上。正午时分,我的影子缩在我的脚下。热的 风让我的汗干得很快。 我不害怕,甚至没有感觉,因为脑子里现在很空。紧张害怕的当是我的敌人。 我的心跳似乎也变慢了。我藐视我的敌人,就像藐视我自己。我和他们从前一样, 现在一样,将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就是我的兄弟,和我一样遭蔑视和拒绝。 我本该对他们产生兄弟般的感情,然而现实中我必须面对我的兄弟举起砍刀;杀死 兄弟是残忍的,但是相信世界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而后一切都会被原谅。 我的敌人还在原地。他们似乎从昨天傍晚一直等到了现在;他们的眼神疲惫地 望着我。 我的兄弟们! 刹那间我甚至以为他们会来讲和。我何以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不知道。汗水 从头顶冒出来,顺着脸颊淌下,渍痛了伤口,狠斗的信号来临。 我站在原地不动,手紧紧地插在口袋里。我在等待一个借口;我的敌人也在同 样地等待。 午时的沙栅街街上出现了很多人,他们带着恐惧的表情远远地看着。一切开始 了。我和我的敌人们都不再有任何退路。手臂上的砍刀在松脱,我感到了它滑腻的 刀柄。我拔出刀冲出禁锢我的牢笼;我的敌人们手中也多出了锋利的刀。可是他们 太迟了,他们的同伙也太迟了。我手中的刀只剩下了柄,其余都贯入了那丑陋的胸 膛。我观察了一下伤势,或许不足以致命。片刻之后,沙栅街响起了恐怖的“杀人” 的叫喊。瞬间我完成了我的使命,一切都已无关紧要。 我从巨大的昏迷中醒来。 我眼前满是伤口的影子。那四下扩散的血渍像梅花一样绽开,愈来愈大。我想 这下他要没命了。这样一来他就解脱了,这对他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准备供认不讳。 警察问我杀人的原因。他用了杀人这个词。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凝视着警察疑惑的脸。那张脸不再让我感到紧张。它让我感到有趣;为什么 人的脸会长成那种样子?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生动的脸,来自一个人。 我不准备回答他;我有点厌烦。这个问题很蠢,而我既没有讲的心思也没有讲 的力气。 我摇摇头,希望警察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知道?警察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他没有再追问我,也 没有再敲打我的头,因为我就快死了。我相信很快能和二哥见面,我已经看到了他 的眼睛。 警察踱着沉重的脚步,背负的巨大的疑问使他很难受。 我感到抱歉,他对我还不错,可他理解不了这件事。我想对他说,你怎么想的 就怎么写好了。整个沙栅街的人们加在一起也猜不出我杀人的动机;那就让他们怎 么想就怎么样吧。随着我这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一切都会成为 不解之谜。这与我的初衷是多么背道而驰。我不想留下一个疯子的名声。 沙栅街上从来都有疯子。 我的记忆里活着一个疯子。大人们说他是疯子。他必定很疯狂。他那个发疯的 脑袋里还有什么使他在街头徜徉独行?我怕疯子,大人们居然也怕。他们的怕和我 的是两种怕。疯子喜欢问问题,如果碰巧被他抓住。他就会问你很多问题。大人们 既恼怒又窘迫。他们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疯子就哈哈大笑。如果你回答了疯子的 问题,你就和疯子一样可笑。 我怕疯子。我觉得他其实不疯。从他斑白的鬓角上我幼小的心灵感到了同情的 压抑。 我想可怜疯子。这种怜悯之心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使我喘不上气来。很多次 我被怜悯之心感动得在黑梦里哭醒。我讨厌这可厌的同情,它让我不舒服。同情一 个疯子是愚蠢的。疯子可怜我们每个人,每个曾嘲笑过他的人,和孩子们。同情加 剧了我对同情的厌恶。它是我天生的铁石心肠的死敌。我看着它像秋天的花朵一样 慢慢枯萎,心中充满了快意。如果让我选择生的品格,我绝不会再选择同情。 我害怕那个疯子,害怕像他一样被怜悯又去疯傻地怜悯他人。他活得像狗一样 在街上奔跑,狗的习性他都具有。这可怜的智者,生来就疯狂。疯子最爱向人们卖 弄他的智慧。要不是淹死在河里,他还能活上几十年。 我全身的骨头似乎一起痛了起来。我感到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外面果然下起 了雨。我的头平平地放着,目光凝视着纹理单调的屋顶。小时候我能在上面看出人 物的肖像来。现在却不能。它只能使我联想起死后同样单调的生活。 我曾经有一本书,我很遗憾一直没有好好地看过。我想留着它慢慢地看,如同 品尝精美的食物一样。可惜我的双眼将要面对的不是书,而是永恒的黑暗。 我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疼痛是我无法睡眠。让我想些什么吧,那样伤 口会麻木些。 我想再见到对面的目光,想听她说的话。她是全知的,什么都不能欺骗她的眼 睛。我想着她讲的故事,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精彩极了,仿佛说的不是我们,而是她 想象中的英雄。 记忆对我来说像一把锈蚀的铁锁。油漆剥落的大门紧掩着;从破败形成的缝隙 里透出少许微光和海风咸湿的气息。 她的双眼飘浮在天花板上;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像夏夜天空里的明星,如此清 晰地闪烁在我黑暗的记忆之中。 透过医院的天花板和屋顶,我看到了夏夜玻璃般纯净的天空。群星寂寂无声, 没有争斗,没有暴力,各自自由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 我想着沙栅街。我从出世起就在此地;我想象不出这里以外的我将如何生活。 生活对于我像一篇蹩脚的小说,看了开头就猜得出结尾。没有人关心这样的小说, 多么单调乏味,几乎是可有可无。但是生活的主角是我,我还要吃力地演出这台没 有观众的活剧。蹩脚的戏,蹩脚的演员。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我可以无数次地这 样宽慰自己;我爸,我二哥,还有警察和法律的制定者们,我们是同样软弱的躯体, 同样脆弱的生命力,同样经不住一把普通的砍刀的洗礼。我所看过的书告诉我们同 一个真理,人是不会重生的。即使再多的财富和荣耀,人依然是脆弱和无法永远占 有他所贪婪攫取的一切。想到这些,穷人的心里多少有些快意。 让我忘掉这些恼人的想法。多年来被训斥和侮辱的生活并没有使我的大脑迟钝; 受伤使它变得更为敏感,虽然表面上它使我看上去傻头傻脑的。 微光变得更暗,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胡思乱想,我把它留给我简单的一生。 他们会对我做些什么?恐怕他们来不及做什么了,这真令我高兴,可令他们无 可奈何。 二哥并没有死,他活在沙栅街的隐秘之处。我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可惜他来 不及出手帮我,否则我不会躺在医院里,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他应该看到那个 美丽的伤口,难看的肌肤使它看上去几乎埋没在肮脏的纹理中,不过自从刀上添制 了血槽,伤口就容易发现得多了。 毕竟我杀了一个人。他们会判我抵命,对于法律我就知道得这么多。他们伤我 也伤得很重,这一点警察的报告可以证明。也许这样一来我爸可以释然一些;我妈 会因此伤心欲绝。我希望死的时候他们不会在我身边。 记忆的碎屑尘埃般扬起。 我的一生在匆忙中度过。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证明我依然留在这个世界里。警 察依然来例行公事。我无神的目光告诉他已无须再问些什么。希望他能明白。我厌 倦了和他们的对话,轻蔑使我最终战胜了他们。以死亡的轻蔑,我的权力。 唯一唤醒我的是阳光。如此短暂,吝惜地施舍于我。 警察不耐烦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不知道我比他更不耐烦,对于死的降临,活 着的和将死的人都失去了仅有的耐心。我想他马上离开这里,到街上去干点什么, 或者请死神将他一起带走。我知道现在的我看上去必定像一块干树皮。我无力说话, 仅有的力气看着如同困兽的他。警察漠然地瞥了我一眼,继续他的踱步。他很爱这 间病室,它让他体验到了他的存在的意义。 我真是疯了。我开始考虑死时的尊严。我的一生毫无尊严可言。归根到底暴力 使我们名誉扫地。然而仅有的一次受尊敬却恰恰来自于暴力。我一生与暴力纠缠在 一起;不仅是我,还有我二哥和其他很多人,暴力是我们的宿命。我的面前始终有 黑色的大门。 第三、第四天,我仍活着。我的体力在迅速游走。黑色的翅膀终于出现在我的 梦里,我想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吧。警察仍在不厌其烦地问我,每隔一小时,他 的痛苦就增加一分,工作使他心力交瘁。我的眼神带着嘲弄的意味,这使他更不快。 我想起了那本我还未看过的书;那一定是本好书。此刻我渴望了解那本书的内 容,真可惜啊,原本我是有时间去看的,毕竟在我无知的生涯里还残留着对书的敬 重。 生是有价值的,尽管活得茫然。除了将要面对的永恒的黑暗,对于生死,我都 不再有遗憾。不知为什么,在我最后弥留之际,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床沿,那一部 分已经不属于我,它仅仅表示生命的最后一波潮水依然留恋着这充满光明的世界… … 1998年夏天,我的朋友杨军重伤不治死于沙栅街的街道医院中。致伤的原因是 流氓斗殴。冬天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老棉袄,独自在街上走着。他高而微 驮,棉袄掩饰不住他瘦削的身体。他是个文静的人,从小头发就乱糟糟的,长大了 还是这个样子。他看到我时很高兴地咧嘴笑了,我也很高兴见到他,这些年不知他 到哪儿去了,仍是那么瘦。他是我们班最讨女孩子喜欢的男孩。他读过的书不多, 却很爱读。 杨军死的时候体无完肤,干瘦的胸膛上伤口还未来得及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