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在歧路 作者:灵羽无双 (上) 那年从盛夏到深秋,我在上海过了一段颇为悠闲的日子。总公司派我来监督 上海分公司的交接工作,原上海分公司集体辞职,我把他们打发掉以后,又招聘 了一批新人。在这段时间里分公司业务处于停顿状态,而我乐得清闲。 上海一直是我很向往的城市。尽管各地的人们说起上海来总是抱以轻蔑的态 度,但我内心却不是这样想。一个城市里的人既然形成了某种统一的性格,那定 有其十分必要的理由。 我在上海的那段时间,终日沐浴着灿烂而暧昧的阳光,在巨大精致的城市里 悠闲地溜达。我住的一套公寓是公司租来给经理住的,离办公地点也就一百多米 路。办公室在一个小学校里,这样虽然我是个路盲,但初来的那几天早上完全可 以凭着小学生的喧嚣声引路,顺利地左绕右绕到达目的地。 更何况那小学校门前每天七点以前是个早市,卖菜的小贩们把整条街搞得比 小学里还热闹。 那段日子十分舒缓,我象一节正在奔驰着却出轨的列车,突然被搁置在一个 荒远的角落。那个角落的氛围与我正在过的生活迥异,本以为注定要一辈子战斗 在刀光剑影的商业战场上,没想到还能一下子进入这样与世隔绝般的安宁之中, 真是人生无常,白云苍狗。 白天我在每隔四十五分钟就喧嚣一次的安静中节奏鲜明地工作着。日子过得 很快,早上刚坐稳,中午倏忽来到,我掐着饭票去食堂跟老师们一起领一份雷同 的午餐。那些油水充足却一律是豆油炒的菜,吃得我嘴淡。懒得去街上下饭馆, 独自坐在饭馆里点菜吃饭总感觉很傻。于是我吃完饭就散步去弄堂口买两块钱的 糖炒栗子或者五香鸡杂,装在油纸袋子里拎了回来在冗长的下午慢慢地吃,填补 吃不饱的午饭留下的罅隙。 晚上我是坚决不在在学校食堂吃的了,出了门沿着路边梭巡下去,或买个荠 菜包子,或买一盒油焖鸡饭,在楼下的“华联”超市买一盒冰冻牛奶,回公寓慢 慢吃完,出门打个出租去淮海路逛街。 那条繁华的淮海路我一直没逛出个所以然来,至今也拿不准哪家大商场在哪 个位置。只记得有家商场门前立了个足有十米高的霓虹灯钟,走至近处我也没看 出是个什么东西,走远些见有人盯着那玩意对表,还自言自语道:不知这钟准不 准。我顿时恍然,再走近些细观,不慎撞了一位时髦美丽的小姐,获赏一句:乡 下人!我吃吃呆笑,表情与这称谓配合了良久,心情也变得愉快。继而去了一家 东南亚风味餐厅吃东西,借红茶不热、咖喱太稀等等与服务员吵了一架,惊动店 经理出来赔笑给我道歉、换过、打九折才作罢。眼角扫着那经理与店员转身后用 上海话忿忿地交流着: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要跟她计较云云,心下大乐。把热得 烫口的红茶和浓得化不开的咖喱风卷残云一扫光,方才大摇大摆出门继续逛花花 世界。 在淮海路的名店里我一时用广东腔的普通话谦虚谨慎地与店员搭讪,害得她 心下暗喜遇到了鱼腩。一时又换了滑得站不住的北京话趾高气扬地挑毛拣刺,挑 逗起店员的地方自尊心,为维护上海轻工业产品的荣誉誓死一战。其实那些东西 我都不想买,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乎山水之乐也。 在上海过了两个多月,我只买了一条以色列进口的羊绒大披肩,因为后来秋 天就到了,我带来的衣服实在单薄。 一个人在上海过了没多久,静极思动,我便联络了一个初中同学葛凉。 本来没打算联络他的,虽然我一直都有他的地址和电话。 我和葛凉是一般关系的同学,葛凉和范红衣关系很好,也许因为他俩都在南 京上的大学。范红衣是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她总在我耳边唠叨的葛凉,所以我 几乎一直了解葛凉在上大学后所有的事情。 他在学校里交了个上海女朋友,毕业后来到了上海。他混得还不错,在一家 房地产公司当副经理,买了房也买了车。 我来到上海的第二天就给范红衣打了电话,她在常熟,刚生完孩子不到一个 月。 范红衣仍旧是大嗓门,电话里风风火火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去找葛凉! 让他开车送你来看我!这个没良心的,我怀孕九个月他一次也没来看我,开车那 么方便都不来!你别坐长途车,那些车为了多去几个地方会绕路,走得全是颠簸 的烂路。叫他开桑塔纳送你。”放下电话我很踌躇:我真的跟葛凉不熟。尽管初 二我和他同桌了一个学期,但无非是我抄他的物理作业、他抄我的作文而已。初 二是一个男女生互相敌视的年纪,因此我俩之间少不了互相吐唾沫、甩墨水、他 往我的文具盒里塞虫子、我往他的书包里倒茶水的纠葛。 我俩的同桌关系以我趁他起身与前桌同学说话之机撤了他的椅子、害他一屁 股坐空跌在水泥地上摔裂了尾椎骨告终。 后来我和他又换了无数同桌,再没有机会说话。 但范红衣不容置疑的口气使我不由自主地在一个将要下班的下午拨了葛凉的 手机号码。 有什么嘛,初中毕业这么多年了,同学老乡在异乡再见,这本身就是一幅多 么温馨的画图。拿着话筒的我心平气和地想。 坐在小学外墙的门面房里,我抬头便可望到正在徐徐下降的夕阳。学生差不 多已经走尽的校园里只剩下三两个不知所谓的孩子还在漫不经心地拍着篮球,推 自行车的学生家长笑着与老师站在大门口交谈。食堂的大师傅出来倒泔水了。 我懒懒地倚在窗口,看着下班的人来来往往。他们说着上海话,那是一种细 致的语言,带着琐屑却家常的味道。我感到他们在过着平凡的生活,有一顿简单 而丰盛的晚餐与一天收集来的八卦见闻在远处的家里等着他们。 而生在一年有半年是冬天的T 市、却在四季如春的G 市生活了五年的我,与 同样生在T 市、在南京上了四年大学、在上海生活了四年的葛凉,还有在常熟生 了一个八斤重的儿子、终日与常熟的公婆间有着琐碎矛盾的范红衣,此时却在这 样的傍晚,呼吸着距离不等的空气,或寂静或喧嚣、或忙碌或悠闲地在各自的圈 子中游动着,细想来颇为有趣。 葛凉的声音居然一直没变,仍旧是初中时那扁平的、俗称“公鸭嗓”的声音。 他听我报出名字后立即哈哈大笑:“洛洛啊!你怎么今天才给我打电话?半个月 前范红衣就跟我说你来了。怎么着,不乐意理我?”他口音里一点上海腔也没有, 甚至淡淡的家乡口音仍夹杂其中,这使我轻松起来:“哪里哪里,你是大老板, 我不是怕您忙嘛!”“损我?你在哪我接你去。”“别价,你有事尽管忙你的, 什么时候有空再约,我这也就打一招呼。”“什么事不得放下,先请你吃饭啊? 跟我甭客气了你就。”“我在徐家汇松园路。”“呦!您瞧什么叫有缘?我正在 太平洋百货这附近转那!等着我,十分钟就到!”挂了电话,我仍旧懒懒地瘫在 椅子里不愿意动,好久没看夕阳了,这柔和的红可真好看呐。 我在上海一共跟葛凉吃了三顿饭,一次是去锦江饭店吃巴西烤肉,一次是去 城隍庙附近吃本帮菜,一次是在Hard Rock 吃牛排。其中吃牛排的那顿是从常熟 回来吃的,三次都是他请我。 葛凉发胖了,尽管他离中年还很远很远。我俩边吃烤肉边聊,毕业后他有联 系的同学与我有联系的同学合起来,正好能涵盖全班,因此我俩聊得很开心。他 和范红衣算是我们班结婚最早的。说到范红衣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我感到生气: 这不一下子把大家的辈分都带大了吗?其实我们才26岁。 你呢?你孩子多大了?我问葛凉,话中有赌气的味道。 我没孩子。葛凉笑的时候露出有黄色烟渍的牙齿。我老婆身体不太好,我俩 工作都忙,所以不打算要孩子了。 你结婚几年了?我问他。 五年啊,大学一毕业就结了。闲着也是闲着,早结早省心。那时候人穷,她 娘家也就不便挑剔什么。要是现在结,好家伙,还不得坑我一大笔!他再次露出 有烟渍的牙齿嘿嘿地笑。 巴西餐厅的表演台上有几个红光满面的外国胖子在唱歌,他们左手拿着铃鼓 或者沙锤,右手掐着一扎金黄的啤酒,唱几句喝两口,脸上喜气洋洋,好象今天 是庆丰收或者娶媳妇儿的好日子。几个身材苗条的中国美女站在他们的表演台前 面跟他们一起笑叫摇摆。显然她们是客人,但想倡导起同乐的气氛,尽管她们的 笑容和舞姿因为勉强而显得稍微做作了些。另一些喝高了的外国人也站在台前扭 腰摆胯,手在美女们的屁股附近有意无意地晃。 上海美女多。我看了她们一会儿,转过头来对葛凉说。 嗯,比北方人皮肤好。葛凉继续吃得嘴唇油汪汪。 那天我俩拼命吃,可还是感觉没有吃回每人的定额98块钱。 葛凉在房地产公司当副总经理,月薪2 万。据他说那是个受气的勾当,迟早 得受不了辞职出来自己干。我俩酒足饭饱之后,在金黄色灯光沐浴下的餐厅里看 着巴西胖子们在美女簇拥下唱着快乐的歌曲。开着冷气的大厅里充塞着油炸动物 脂肪的气息。我说葛凉你怎么提前发胖了?他说都结婚了,不发胖干什么?天天 陪客户喝酒没法不胖。 你得增肥。他瞟了我一眼:你看看范红衣就知道了,她比两个你都胖。 我说你不是自从她怀孕后就再没去看过她么?我问。 我去过一次常熟,在路上看到她了,不过她没看到我。葛凉点了一根烟,在 第一缕飘出来的烟雾中眯起了眼睛。葛凉从小就不是个很帅的男生,他是跟在帅 男生后头起哄的那种。 我高中的时候追过范红衣,你知道吗?他抽了一会儿烟,忽然问。 不知道啊!我来了精神。你俩还有这么一段儿? 是啊,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火。葛凉语气有些淡,抽会儿烟,张了张嘴又合 上了,没再说下去。 我记得那时候范红衣挺风光的,跟外校的女流氓茬架,她一个人拿根一尺长 的钢管往楼后面一站,对方三四个没人敢上来。不过后来还是在路上被暗算了, 好象脑袋被砸开个口子,对吧?我这样问葛凉,想起高中的那三年范红衣跟我疏 远了很多。我是个规矩的好学生,她却突然象抽风了似的跟一群痞子混到了一块 儿。那时候我避她犹恐不及,别人问我跟她是不是好朋友我忙不迭地否认,面对 面遇到也装做不认识。 她那阵子是比较猛,你知道原因吗?葛凉说。 买了单,我俩走出锦江饭店,开了车沿途找酒吧。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玩命补习数学,老师说我再不补的话连大学都考不上。 我跟你俩不同,你们靠脑子聪明,我不用功不行。我在车里的黑暗中摇头,车前 面外滩迎面扑来,蓦地一片橘黄色光焰下粉雕玉砌般的建筑,浑不似在人间。 得了吧,别跟我装啦。别人不知道你也该知道。葛凉看着倒后镜把车转向一 条与外滩垂直的路,这里的光线稍微弱些,路边有矮小瘦弱的树隐在楼房的阴影 里,一群一群的人们迈着悠闲的步伐向外滩走去。 此话怎讲?我纳闷。 嘁!肖岩追你,范红衣追肖岩。你不理肖岩,肖岩就拿范红衣出气。你还以 为你保密保得好啊?地球人都知道! 葛凉用嘲弄的语气说完,把车子停在一家竹楼风格的酒吧门口。门口正有一 对情侣在接吻,腰肢僵硬,象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就算是吧。一来我看不上肖岩,个小眼睛小一副痞子样。二来我爸妈不许我 早恋,那在他们眼中跟流氓没什么分别我说。坐定后我们要了两支淡啤酒,里面 光线昏暗人影憧憧,有人在过道上跟着音响里放出来的迪斯科音乐跳舞。 可我不知道是范红衣追肖岩的,她跟我说肖岩追她。我真不知道!今天你说 我才知道的。我象发誓一样把一只手手心向着葛凉笔直地放在左脸旁边。 那也真够绝,反正各人的事各人清楚。你们在高中的时候都是风云人物。葛 凉举起啤酒的小瓶子看着我慢慢地喝。 你和范红衣是我不是。你们跟我不是一类人,茬架记过谈恋爱回头还能考上 重点大学,活得那叫一个潇洒。我不行,一直是规矩用功的好学生,非礼勿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一普通大学。 我仰靠着椅子背看对面的葛凉,视线有些晃动。在巴西餐厅已经喝了一扎生 啤,尽管我有点酒量,还是迷糊了。 你现在不也混得不错嘛。葛凉把手中的瓶子向我举了举。 还成。我感觉自己笑容黏糊糊地:毕业后就去了南方,找了一家公司从业务 员干起,现在混到销售部经理了。隔着窗子我瞟了一眼停在窗外的那架“桑塔纳”, 然后把眼神收回来仍看着他:我开“丰田佳美”,是公司给配的车。 靠!行啊你!这才叫蔫人出豹子!女强人!葛凉叫起来:明年俺们全家大小 上你那度假去!食宿全保啊我先说下! 那是自然。我淡淡笑着看背投银幕上疯狂嘶叫扭动的布兰妮斯皮尔斯,她涂 了金粉的肚脐闪闪发亮。这个世界已经是咱的了。 我这车买了三个月了。我们公司是私营企业,不给经理配车。我老婆到现在 也没坐进来过一次她对真皮过敏,闻到皮味浑身都起疹子。 她身体不好,什么病? 肝炎葛凉撮了下响指又叫侍者送了两瓶啤酒。回过头来便岔开了话题:你结 婚了没? 没。我可没你们那么能张罗。 哎,我忽然想起一人来几乎瘫坐在椅子上的葛凉忽然一精神,坐直身体拿出 腰间的手机按动起来我得把他叫来,这人有意思,真的。 谁呀?我疑惑地看他。 叫来你就知道了。他忙不迭地找到了号码,按了拨出键把电话放到耳边。 关机!丫天天开机怎么偏巧今天就关了?葛凉失望地唠叨着,把手机往腰上 别了好几回才别上。 谁呀?我又问。 别问了,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葛凉神秘地笑着,举起手中的瓶子向我 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 葛凉把我送回松园路的公寓时,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我踉跄着栽倒在床上, 心里挣扎着是去洗澡还是就这么睡了算。挣扎了好久才站起身,摇晃着去卫生间 里放了满缸的热水。 躺在与夏天极不相称的热水里,我的脑海里掠过葛凉半醉着开车时唱的歌: 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怕你冷冷待我。不要你的富贵不要你的荣华,只要 你对我真心…… 这是那年月最红的歌手张蔷的歌,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在女生走过的时候总 会有一个男生大声地唱这几句,其他男生报以一阵哄笑,象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走过的女生脸涨得通红心底却有一丝沾沾自喜:要知道只有够漂亮的才会获得这 些礼遇。 而当我走过的时候那一声总是痞子头肖岩唱出来的,但我毫无沾沾自喜的心 情,而是切齿痛恨。恨不得手里也有一根范红衣的钢管,如果有一天我也敢嚣张 的话,第一下肯定挥向肖岩的头颅。 躺在浴缸里的26岁的我想,为什么在14岁到18岁那漫长的时间里我会以恨的 方式来对待那个爱上我的男生?我虐待般地把情书当面撕碎扔到他的脸上,看着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漫过凸凹不平的青春期的脸在雪夜里凝结成冰片。搞 不好那也是一种爱情呢。我坐在氤氲的蒸汽里,头晕晕地想。继而吃吃地笑起来。 葛凉到底也没载我去常熟,答应得好好的星期六一早出发,星期五晚上他又 打电话过来说临时有事。我只好独自去长途站买了车票坐到一辆外表豪华崭新里 面却灰扑扑的大巴上去。走之前我花500 块钱买了几大盒“朵而”胶囊,据说这 玩意可以让生过孩子的女人迅速恢复青春和弹性。 青春总是和弹性连在一起,就象距离和时间总是连在一起。我坐在窗边胡思 乱想着看车开动,穿深色条纹西服头发乱蓬蓬的江南农民提着大包小包忙不迭地 往车上跳,身后跟着他们穿着时髦眼神呆滞的妻子和女儿。 这一路果然很颠簸。范红衣给我打了三个电话,埋怨葛凉爽约又关了手机。 昨天接到报关部经理和文一个电话,说老总刚才在周会上发脾气了,上海分 公司的集体哗变令他痛心,上海是他最初发迹的地方,很多业务关系是他打下的 基础,这等于给他脸上打了一个清脆的耳光。“小洛你要小心了,上海如今是个 不定时炸弹,丢给谁谁都不愿意接,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把它处理周全再回来,否 则……”和文的语气听上去无能为力,如同悲悯地面对着一条涸泽之鱼。 我刚挂电话下课铃就响了,喧嚣如一场爆炸般突然发生,尖利嘹亮的童音放 肆地发泄着被拘禁了45分钟的野性,校园顿时变成了一锅翻开的水。 我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客户资料,如今它们已是明日黄花。原上海分公司的经 理精明得如同一步望九步的围棋高手,一切想在了前面,这些客户在我去拜见的 时候多数避而不见,少数见到的也态度冷淡言辞躲闪,三两句话就借故走开了, 把我晾到一边。 那个哗变的首领在我刚来上海之初还请我吃了顿饭,洁净的饭馆里桌子和盘 子同样小巧洁净,他为我考虑得十分周全,当今年轻女性十个有六个节食且吃素, 那顿饭的内容也令我想起了流传于全国各地的一句上海人请客时爱说的话:一点 小菜,不成敬意。 在饭桌上,这个年轻有为野心勃勃的上海男人看着同样年轻有为野心勃勃的 我,并没有意料中的胜利者的趾高气扬,反而意味深长地说:女孩子应该多花点 精力在找个好老公上面,青春短暂啊。 这句话很缓慢地流进我的耳朵,渗进了我的思想。虽然我是来收拾他哗变后 留下的残局,但很奇怪地,自始至终我都心平气和,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敌人或者 叛徒来看待。从前他是个交往不多的同事,现在更是个隔着饭桌微笑着的陌生男 人,毫无理由让我突然恨起他来。 他长着一张暗疮起伏的长脸,颧骨不适当地高,下巴带着一个向外翘的弯。 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我会爱上他。 我觉得我的斗志象正在泄漏的池中之水般迅速减少,从来没有过的超脱心态 使我处境尴尬。一个没有进入战士角色的人,怎能奋勇战斗取得胜利?慵懒、空 虚和惆怅等不合时宜的情绪正在将我腐蚀。 我的个人生活总是过得虎头蛇尾,除了扮演一个女强人的角色不知道还应该 干点什么。在冗长的夜里我总是默念着那两个电话号码,一个座机一个手机。我 默念了它们几年,从来没有拨过去。梦里我常常扇动翅膀飞到他的窗外,窥看他 的生活。我看到他和穿着雪白婚纱的妻子在灯光下接吻,后来一个孩子出生了, 孩子在长大,象蒙太奇的镜头伸缩切换,那小男孩酷肖他儿时的样子,简直是另 一个他。于是窗外的我痴想如果这个男孩长大了是不是终于会爱上我?这是一个 愚蠢的念头,在梦里这样想时我总是扇动着那双灰暗的翅膀,醒来时发现双手交 叠在胸前如翅膀般扇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现在到底有没有出现,我不敢去打听。 每当这个梦醒来的时候我都深深为之羞愧,连打听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在这方面 我将是一个还没长大就衰老了的悲剧人物。 可是一个32岁还独身着没有爱情生活的女人曾经嘲笑过我:你算什么?为赋 新诗强说愁。 是啊,乐观点看,我还缺什么?悲观点看,我什么都没有。 和文暗示我的位置岌岌可危了。当初老总提拔我是看中了我的斗志,而这种 斗志正在消失。也许派我来上海就是他给我的最后机会。 本无所谓有,更无所谓无。自从我拿到“丰田佳美”的车钥匙以后就一直不 安着,总觉得一切不该来得这样顺利,正常情况下象我这样的年龄还应该在小职 员的位置上苦熬。我并不比别人更聪明,得之东隅失之桑榆,谁知道我失去了命 运中的什么才得到了这些?到底丰田佳美是我想要的,还是那未知的失去的东西 才是我想要的?为了丰田佳美我失去了多少?得与失的比例到底合不合适? 坐在去常熟的大巴上我的思想随着路途的颠簸而起伏,逐渐麻木。江南的乡 下一如广东的乡下,已经没剩下几块农田了,凌乱的小工厂比比皆是。这些工厂 里也开出漂亮的进口轿车。我眺望着那些破烂的大门和围墙内的景物,心想钱就 是钱,这样的破烂厂房里赚出来的钱和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写字楼里赚出 来的钱是平等的,兑换成西装和轿车将人武装起来是同样的风流倜傥,谁还追究 它是怎么得来的? 车子在午后开进常熟,范红衣在手机里说她老公高辉来接我。高辉我见过, 三年前他俩回T 市结婚时请我喝过酒。 一下车我就看到高辉仰着头在车外面向我微笑,他还是那么瘦,突出的大眼 睛好象得了甲亢。说实话高辉挺帅的,就是太瘦也太白了。 他骑着摩托车将我载回家,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地把手搭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 上,心想这样的肩膀叫人怎么忍心搭啊,他怎么负担那个据说有我两个那么胖的 范红衣再加个八斤重的儿子?我平生从来没搭过这么瘦的男人肩膀。我搭过的男 人肩膀都是怎样的?我在耳边迅疾的风声里想着这个问题。他在前面跟我说他家 位于新区,常熟有旧街区和新街区,新街区比较宽阔。 从上海来到常熟,我觉得哪里都很宽阔。 尽管做足了思想准备,开门后我仍然被眼前的范红衣吓了一跳,她真的太胖 了,下颌有两个。 虽说怀孕不能节食,你可也不能太过分啊。我一坐下就忍不住对她说。看上 去是她公婆的两位老人拘谨地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象害羞的小孩一样躲 进了厨房。高辉里外走了几次,给我拿来洗好的水果,泡了一壶茶。 红光满面的范红衣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好不容易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还不 可劲儿吃啊? 给我看看咱儿子我迫不及待地说。其实我心底里对那想象中的大胖小子并没 有话语中那么期待,但这样的急切是一定要表现出来的,这是对年轻父母的起码 礼貌。 话音刚落高辉已经把孩子抱出来了。映入我眼帘的是高辉那纤细的胳膊与他 儿子粗壮的腿脚的强烈对比谁看了都会怀疑那胳膊到底能不能抱牢。 男孩有着酷肖范红衣的舒朗眉眼和浓密毛发,他将是非常健壮和活泼的,他 在他父亲细细的胳膊里有力地蹬踹着,嘴巴坚决地翕动,乌溜溜的眼睛从容不迫 地转动在我和他妈妈的脸庞之间。 真壮啊!我握着他的胳膊发自内心地对范红衣赞叹。范红衣自豪地说:那当 然,也不看是谁生的。 小高,我怀疑你下个月还抱不抱得动儿子?我看着高辉说。 高辉痛苦地咧着嘴:我现在抱他都吃力,哎哟!红衣你快接一下我胳膊都麻 了。 紧接着他们又在我面前表演了一下夫妻协力换尿片的过程。然后一直在厨房 里忙活着的公婆就说:开饭了。 (下) 不在家吃咱们出去吃。范红衣说。 都做好了干嘛浪费?我都吃了一个月食堂了,要吃家常饭。我起身走向餐桌。 好吧,那晚上去。我家对面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城,还没去尝过呢。范红衣 把孩子安放在床上,起身陪我去餐桌。高辉默契地坐到孩子旁边,继续哄他睡觉。 他家房子不大,客厅里摆了沙发茶几柜子后只剩下几条窄窄的过道,蜿蜒着 走到餐厅,一张大桌子便把剩下的空间填满了。 我们喝了家酿的米酒,甜酸,好象还带点汽,我不知不觉喝了好多。有父母 在场,我们三人的谈话不免拘谨。范红衣看我贪那米酒,笑着说:后劲足着呢, 一会儿保证你晕。 吃完饭我果然头晕起来,范红衣抱着儿子带我到卧室睡。那胖小子在我们吃 饭的中间就睡着了。 你没怎么变,还很年轻,我可老了。范红衣用嫉妒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伸头照着床对面的镜子说:没看见我脸色灰暗吗?年轻不了多久了。没有 爱情滋润的女人老得更快。 你?没有爱情滋润?我才不信!范红衣悄悄地说。说几句瞥两眼孩子,看是 不是把他吵醒了。 没人追。我勉强笑笑。 葛凉为什么没来? 我哪知道?突然打来个电话说有事,闪我。 唉!范红衣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他跟我说高中时追过你我俯下身去看她发呆的脸:是真的吗? 真的又怎样?上个世纪的事了。范红衣沮丧地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背后搞些鬼,过得都比我丰富啊!我懒洋洋地 靠在床头,米酒的后劲舒服地漫上来,全身轻飘飘。 都过去了,他们两口子和睦得很呢。睡着的孩子脚蹬了蹬,范红衣赶忙把手 放在他肚子上轻轻地拍。 红衣,你说我们怎么一晃就这么大了呢?我的眼睛飘过外面已经西斜的日光, 窗帘是粉红色的,钩窗帘的木头钩子上刻着双鸳鸯。 洛洛,我记得你体育达标的时候800 米老是及格不了,偏巧那个体育老师还 死心眼不肯放你一马。你哭得鼻涕都冻在脸上了,嘿嘿。 还说我呢,初一的时候是谁,上着上着语文课突然站起来大叫:妈呀我流血 了…… 范红衣迅速从床上爬过来捂住我的嘴,红着脸笑得上不来气。 孩子睁开眼睛,咧着嘴巴要哭。范红衣赶紧停止了笑声,爬回去抱起孩子摇 着。 取名字了没? 还没。他和他爸爸意见不统一,暂时叫“弟弟”。这里的习惯叫法。 这是什么破习惯?我头又晕起来,栽倒在软软的床上,闻到床单上有硫磺皂 爽朗的气息。 晚上范红衣把弟弟哄睡了,托付给公婆照管,拉上我跟高辉出门去吃火锅。 常熟看上去是个很干净的城市,出了门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没什么车。范红衣拉 着我的手左顾右盼过马路,跟我说了几遍“那火锅城好远的”,其实过了马路就 到了。 高辉在前面笑着回头说:你很久没出门,过条马路就当是长征了。 火锅城人头攒动、生意大好。穿旗袍的服务员小姐在门厅里满脸歉意地忙着 把号码牌发给等位的人们。拿到塑料小牌的人都面露不豫之色,欲拔足它往又不 甘心,坐在折叠椅上不住地伸脖子往大厅里面看。大厅里那觥筹交错、热火朝天 的气氛令门厅里等待的人心理更加不平衡,频频对服务员发牢骚。 高辉说:要不去旁边那条街上那家?不过那家听说味道不那么正宗。范红衣 绷起嘴巴:不,就这家,大不了多等一会儿。 吃饱喝足的人们陆续走出来,红光满面地剔着牙。门厅里等座的人次第进去 了。过了十几分钟,服务员才赔笑来对我们说:有座位了,几位请。 我们舒了口气,起身跟了她走入那热气腾腾笑语喧哗的火锅世界。 喝着冰冻啤酒我们畅谈中学时的回忆。范红衣一点辣的都不能吃,她说吃了 辣的奶也是辣的,孩子受不了。但她就不顾高辉的劝阻大口地喝着冰啤酒,她坐 月子正好赶上火辣辣的六月,偏偏一点凉的也不能碰,焦躁得象只困兽。高辉问 我范红衣是不是中学时就能喝酒?我说记不得了,印象中我没跟她喝过酒。高辉 说,大学时她可是酒徒一名,灌得倒几个好酒量的男生。 我点头同意。范红衣从来就不是个以小女人之态赢得关注的人,尽管大大咧 咧,但别有动人之处,即使现在腰身粗壮,但细看之下仍然眉眼疏朗明艳,越看 越好看。 红衣从小就是个大美人。我对高辉说。 可惜已经老了。范红衣说着,眼睛瞟着高辉的脸。高辉笑了笑,低头吃碗里 的腐竹。 你知道我曾经嫉妒过你吗洛洛?范红衣突然转向我问。 我?嫉妒?为什么?我诧异了。中学时我过得浑浑噩噩,成绩一般人品也一 般,哪里值得风光抢眼的范红衣嫉妒?但我立刻想起了肖岩,大概就是因为肖岩 吧,我笑了:嫉妒我干嘛?我有的你全有,你有的我却不可能得到。 这话该我说。范红衣撇了撇嘴。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高辉,高辉又去捞锅底的牛肉吃,不看我也不看她。 算了!我这个人注定是这样了,一辈子想要什么得不到什么,不想得到的却 一个一个扑来应接不暇。范红衣“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和高辉都愣住了,看范红衣。 她轮流看着我和高辉的脸,看完他看我,看完我看他,好久才说:别理我, 我可能是得了产后抑郁症,最近特别容易心烦。 重庆火锅吃得我全身热呼呼,吃完出门感到好象心里有件什么事没有办,急 慌慌地安定不下来。走在灯光明亮的马路边我对范红衣说:没想到这边人还这么 爱吃重庆火锅,我以为江浙一带的人抗拒麻辣。范红衣说:现在麻辣是全国大趋 势,这里也不能免俗啊。 一路上东拉西扯地聊着,没多久就到了家。才上楼梯却依稀听到婴儿的哭声, 范红衣三步并做两步地飞奔到家,我和高辉也紧跟着进了门,看到高辉的父母正 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跪在沙发前往弟弟的身上擦风油精。弟弟挣扎着哭声凄厉。 范红衣冲上去把孩子抱起来,用常熟话说了句什么,两位老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 争着解释。我和高辉也凑过去看弟弟,见弟弟身上被蚊子咬出了红红的几个包。 范红衣沉着脸抱弟弟回卧室,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跟她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每次我俩出去孩子都被他们搞成这样范红衣小声嘟哝着拿了一块温热的湿毛 巾轻轻地给弟弟擦去涂在肚皮上的风油精,说:这东西哪能给婴儿涂?老糊涂了。 我小声说:你平时就这么跟公婆说话啊?把关系搞僵有你什么好处? 我哪敢?也就跟你面前说说。范红衣把风油精擦干净之后,把温毛巾捂在弟 弟肚子上,抬头看着我,满脸的汗水。我站在她咫尺之遥俯视着她,突然感到有 点心酸,拉起床头上搭着的一块毛巾给她擦脸。她的眼圈渐渐地就红了,我擦干 汗水之后她才扯了扯嘴角笑着说:你拿块尿布给我擦脸啊…… 弟弟渐渐止住了哭声。 那一夜我俩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她问我跟大学时的男朋友怎样了。我 说没结果,那人毕业后便去了美国,通了几封信后音讯中断,记不得是谁先不写 了。 我记得大三寒假回家你还跟我说你俩多么多么好,去黄山结了连心锁,怎么 一毕业就分手分得那么干脆利落?范红衣的声音在黑暗里清晰地传过来,幽幽地 仿佛吟颂诗歌一般。 世界上很多事情问不出为什么。总是在该珍惜的时候没有去努力争取,为了 表面上的潇洒和一时之气违心地下了决定。事后所有苦果都得慢慢咽下、消化。 人生不就是如此吗?关乎终身的决定总是须在很年轻的时候做出,而那时候根本 不够成熟。等什么都明白以后,OK,过去了,无法挽回了。我的声音充满自嘲地 被黑暗的墙壁推来挡去。 你才26岁,别这么老气横秋的,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来得及。 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重新开始的。比如你,现在让你重新开始还行吗?你生 了孩子,你的生活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我啊……算了……洛洛,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结婚,就先别结婚,真的。 结婚不说明问题,它只是个形式而已。 是的啊,可是…… 后来她又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便听见客厅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坐起身看到床上弟弟 还在睡觉,范红衣不见了。凝神听过去,外面是范红衣和高辉在吵架。 你非得去吗?不去不行?这是范红衣的声音。 是,我一定得去。这是高辉的声音。 你去了就不要回来。好多话我说了几千遍不想再说了,你不要面子好歹也要 给我留一些。我同事跟我说过几次了,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想装糊涂都装不下 去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往那些难听的话上面拉扯?我不过是去应酬一下,我又不能 规定饭局谁去得谁去不得!我跟她有业务联系,她出现了我不能装不认识吧?你 们那些同事惯会血口喷人捕风捉影,你信他们不信我? 好了,谁也别拿谁当傻子。去年圣诞节你一夜没回家,早上回来后喝得烂醉 说的话,出自你口进入我耳,虽然你一直不承认,可我编造那些也没什么必要吧? 做人不要太绝,我敬你一尺你要还我一丈。我不想再说太多了,洛洛还在这里, 咱俩再装一天恩爱夫妻吧。别忘了你的儿子才刚刚一个多月大,你是个父亲了。 红衣,你别这样好吗?我要迟到了回来再说,晚饭之前我一定回来陪你们吃 饭。 外面的门“砰”的一声响,客厅里便一片静寂。 过了好一会儿范红衣推门进来,我看到她眼睛有些红肿。 睡得好吗?她俯视着我。还好。这里好安静,睡得很舒服。我伸了个懒腰。 不想睡的话就起来吃早餐,过会儿高辉他父母过来我把弟弟交给他们带,陪 你出去逛街。 不要啦,上海那边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呢,我得回去了。红衣…… 别啊!今天无论如何得再陪我一天,明天一早再走。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凉 凉的湿湿的。 真的不行,我那边新招聘的人都还没上班,有一批退货前天刚发到总公司, 今天应该会到了,他们要发传真问我的,我不回去老总非骂死我不可。 洛洛,洛洛,你这个没良心的……她坐在床头把脸扭过去,肩膀一抽一抽地 动。 红衣……你要好好过日子……有些东西执着不得的。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她的 手中颤抖。 洛洛,你还在上海呆多久?过些日子我去找你玩。 应该不会很快走的,我在上海等你。 洛洛,我变得很丑了是吗? 哪里,你永远是个大美人。 胡说,我都130 多斤了…… 你就是150 斤,也是个美人坯子…… 范红衣哭起来的样子,真的仿佛回到了十四、五岁。人的容颜一辈子不停地 变老,惟有哭和笑的样子似乎不太容易走形。 我回到上海的办公室,传真机上有老总命令我彻底调查上海市场情况的通知, 以及任命我为上海分公司经理的文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是把我钉死在这 里了吗? 和文电话里警示的语气顿时在我脑海里如洪钟大吕般响起:虽然一直以来觊 觎我的位置的人很多,但能令老总真的下决心把我流放到这,看来他们能量不小, 而我也的确已经无路可退了。 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坐在办公室里思考着目前的形势。尽管我喜欢上海, 但真的以流放的方式在这里生活下去,我还是不甘心。这一个多月我走访了全部 客户,也尽可能多地了解了市场,得出了“上海分公司没必要存在下去”的结论。 在杭州我们还有一个分公司,那里的经理十分精明能干,其实暗中早已把手伸到 江苏来了。如果把上海残余的力量合并到他那边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上海 是老总的发迹之地,如果谁说出撤消上海分公司的提议,他必定会暴跳如雷。这 种可能不是没人想过,但这个雷却谁也不敢去触。 看来我现在被挤兑到不拉响这个雷不行了。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再去做更详细的市场调查,又打电话跟杭州分公司经 理和总公司几个副总通气,然后才把市场调查报告和撤消上海分公司的建议小心 翼翼地传了回去。 报告传回去足有一个星期,都没有来自老总那里的一句回复。被一把无形的 刀子悬在头顶的我,忐忑了一阵反而坦然起来。设想着自己的几种结局:继续被 流放在上海、回总公司被调职搁置、挂冠而去另谋生路。当然还有那个最微小的 可能:计划被采纳,我平安无事地回去继续当我的销售部经理。 在某一天早上醒来时,我忽然发现这几种结局都不能使我沮丧或者欢欣了。 我不再为自己奋斗得来的胜利和失败感到高兴和烦恼,就象一个失去了味觉的美 食家,已经失去了生活的全部目标我麻痹了。 我坐在早晨七点的上海的床上,在渐渐从楼下的街市中浮起来的市声里,认 真地回想着最近曾有什么事物使我动心。这很荒唐,但不知何时起我开始越来越 频繁地这样做,有时候是站在一个地方回忆来这里找什么物件,有时候是走回刚 刚逛过的商店去寻找一眼就看上却很快便忘记了的某件商品。这不是健忘,也不 是漫不经心,而是轻视在内心深处我认为:轻易地放弃一件心爱之物、放弃努力 了好久才得到的结果、放弃一个心仪的人,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尽管 我会饱尝后悔的苦果,但在可以把握的时候我仍然毫不在意,眼睁睁地在机会丧 失之后痛悔不已。 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葛凉的电话,他约我去Hard Rock 吃牛排。 六点多,Hard Rock 里多数是来吃晚饭的外国人。我对西餐没太大的兴趣, 但看样子葛凉经常来这里,甚至这里还存有贴着他名字的红酒。 牛排上来了,大到令人不敢相信葛凉把盘子里的一块牛排抓住两头拎起来挡 在我俩中间,我完全看不到他油光的胖脸。放下牛排他惊愕的表情还没褪去,说: 我还真没吃过这种牛排,早知这么大个儿我就要一份了,一份咱俩吃都不一定吃 得完。 老天!你叫了两份?!我不禁叫道。趁我去洗手间的功夫,这家伙把餐、点、 汤、酒全给我要齐了。 两块巨型牛排上来了,我俩愁眉苦脸地吃起来,刀叉用起来不得劲,干脆动 手撕了。我一边用手撕着有芫荽浓香的牛排肉,一边心虚地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 我们。 甭看,这有什么?要不是跟女士一起吃饭,我没准儿就拍一下桌子喊:伙计! 来碟蒜泥!葛凉露出黄牙齿嘿嘿笑。 适当地表现出豪放不羁和不拘礼节,也是小资们必要的一种装饰吧?比如张 曼玉在西餐厅里高声谈笑,大家就会认为她不是粗野而是天真可爱;若是真正的 村妇不要说在西餐厅里喧哗,恐怕连门都进不了。你手有钻戒浪琴表、穿Lee 牛 仔裤、在这里还有贴了名字的红酒,当然可以用手撕牛肉了,换对面工地那民工 来试试?谁给他机会呀?我冷笑着用力嚼软骨。 洛洛,你真刻薄。当初肖岩被你外表迷得一塌糊涂,却被你冷漠的内心伤得 够呛。说实在的你从小就有女强人的基本素质那叫一个无情!葛凉按住一根长肋 排用西餐刀往下刮肉。 我怎么了?我不喜欢他还装着喜欢不成? 肖岩挺优秀的,我真不信你没喜欢过他。那时候他是很多女生心中的偶像, 足球队队长、校运动会百米冠军,你应该记得他冲刺的时候多少女生在跑道旁尖 叫的吧?甭说这样一个偶像级的人物了,就是一个普通男生,你才14岁,平生第 一次有人追你,你竟然一点也不动心?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我仔细想了想,那些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仅仅记得的仍是他在雪夜里被我 扔了一脸信纸碎屑的流满泪水的脸。 我呆呆地想了会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哎对了,这次得把他叫来。葛凉放下刀子和肋排,用纸巾擦干净手掏出手机 按了起来。过一会儿对电话里嚷:是我!葛凉。我在Hard Rock ,南京西路这边。 对,洛洛也在,嘿嘿,来了你就知道了。好的,等你了啊! 他挂了电话,直直地看着我。我的心一阵急跳:莫非肖岩也在上海? 你猜是谁?葛凉的黄牙在黄色的灯光下竟然显得洁白透明。 你……你……别胡闹啊。我吞吞吐吐地说。 你见范红衣了吧?她是不是还那么胖?他突然转了话题。 我的心乱起来,不知回答他什么好。 她和高辉还在吵架吗?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 我和他俩都是大学同学,他们的事我想知道就能知道。高辉跟他以前女朋友 一直没断,那女人研究生毕业后不来上海,去了常熟,放出话说非把他抢回来不 可。要不红衣怎么突然就决定要孩子了呢?本来她在银行有机会提升的,孩子一 生,没戏了。红衣太傻。 我完全懵了。没想到刚刚生了一个白胖儿子的范红衣居然要面对这样一个狼 狈的局面,而在常熟的一天一夜她却没对我说过一句。 她真的没跟我说,她怎么会不说呢?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为什么这样? 我错乱地唠叨,心里烦乱得不行。 如果她离婚我也马上离婚。我要娶她。葛凉突然举起杯仰脖把大半杯啤酒全 喝光了,喉结在脖子上下剧烈运动着。喝完把杯子墩在桌上,嘴角挂着白沫喘气。 你别胡闹了。她不会离婚,你也好好地过日子吧。我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会 儿,也端起自己的酒喝光。 我闷呐!洛洛。葛凉红着眼睛盯着桌子,手掌一下一下地拍打。然后招手又 叫人送啤酒。 你们都是好日子不好过。我盯着送酒的人把啤酒刚放到桌上,就抓过一扎来 喝。 巨大的牛排我俩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吃完,啤酒倒喝了两扎。几个穿马靴、戴 软边礼帽、身上零七碎八挂了好些金属的美国西部牛仔打扮的人站到表演台上准 备开始唱歌。我的眼神迷茫起来,努力地看也看不清他们是男是女、是中国人外 国人。 一个高大的影子晃到我俩面前坐下,马上爽朗地大笑。 胡浩兵,还记得不?咱俩同桌的时候坐咱们前面的那个,外号“胡烧饼”的? 葛凉对我说。 我看着眼前晃动着的笑容,也答之以暧昧的笑,伸出手去握了半天才握住对 方的手。 喝高了,我看你俩都有点高。那人的声音忽远呼近地传来,让我头更晕了。 我还以为是肖岩呢,你不是……肖岩呀?我努力地睁着眼睛看那人。 葛凉哈哈大笑:肖岩去年死……掉了:他开车跑运输,疲劳驾驶车撞……大 树上了,当场,死亡。 你胡说。我站起来双手抓住那后来的人的领子用力摇晃,尽管乐队已经在台 上调音了,但整个餐厅还是听到了我尖利的叫声:你为什么不是肖岩?你就是肖 岩!你为什么不承认?! 上海的冬天来临了,老总终于给我发来传真,同意我将上海分公司与杭州分 公司合并的建议。我得以回到总公司,但在半个月后的公司例会上被任命为总经 理助理,负责监督报关事务。扯淡,报关部有和文当经理,要我监督个屁?和文 是我好朋友,这不明显是叫我俩在同一个槽子里抢食起内讧吗?我先是想露出愤 怒的神色,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得体地微笑。 那一刻我决定一年内就把自己嫁出去,找一个善良热情、门当户对的男人, 尽情地享受生活。 有一天葛凉打电话来跟我说:洛洛你预测得对,她也没离婚,我也没离婚, 我们都过得好好的。春天我和我老婆要去你那里度假,你答应了我包吃包住的。 我再次答应了他。 那天挂电话之前,我本来想问一句那天在Hard Rock 我喝晕了以后听到他说 肖岩死了的话是不是真的,但犹豫再三也没问出口。 挂了电话后,我找到一片开阔无人的草地,在晴朗的天空下大声地唱:不要 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怕你冷冷待我。不要你的富贵不要你的荣华,只要你对 我真心;给我一点关怀给我一点安慰,也就能满足我心扉…… 唱完以后我在心里虔诚地祝愿范红衣、葛凉、肖岩和我,这一辈子都过得快 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