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衣 作者:鳄鱼迪迪 第一章 阿拓 1. 四点钟,我就趴在窗台上伸长了脖子张望。 午后的阳光穿过院子的铸铁栏杆,温和明媚地洒在地下。 我知道阿拓不会这么早来,但我还是张望着。我想他了。我每天都会想他, 即便我们早上还在一起。 树叶的阴影慢吞吞地从一根栏杆爬到另一根栏杆。墙上的挂钟讨好般嘀嘀嗒 嗒奋力向前赶。可是时间过得还是太慢!太慢啦! 等了几百年,一个人终于在我视线的尽头出现。 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阿拓!阿拓!”一面手忙脚乱地抓住挎包的带子向外 飞奔,挎包拖在地上叭嗒叭嗒蹦得欢快,一路上落叶杂着灰尘在我身后翻翻滚滚。 看见我,阿拓笑咪咪地站住,把手臂象大鸟一样张开。啊,他可真是又英俊 又高大。 我奔到他身前半米的地方猛地收脚,跳跃,蹦到了他的身上,手足并用,八 爪鱼一样抱紧了他,把脑袋直往他怀里钻,贼忒兮兮地笑。很快,阿拓的笑声在 胸腔里轰隆轰隆地响起来,阳光高兴得在他雪白的牙齿上闪烁跳跃。他低下头, 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把我轻轻地放到地上。 我们拉着手回家。一路上有很多人看我们。我知道他们是在看阿拓,这让我 非常骄傲。 我抬起头对阿拓说,阿拓,你真是好看。 阿拓说,宝贝,你也不差。 我们俩自我陶醉地相视而笑。就在那个幸福的笑容里,刹那间阳光普照,四 季的花儿都开放了。 我们家是幢两层带阁楼的小楼房。我和阿拓到家时,琳美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喊,心肝宝贝,你们先看会电视,我马上就好啦。 我和阿拓一起大声答应,哦!然后开了电视两个人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看。 过了一会儿琳美叫我们去洗手吃饭。从洗手间出来,我望见阿拓站在餐厅里,托 着琳美的手,端详她手臂上大块淤青,眉头微微地皱起。琳美忽儿眼圈红了。阿 拓就向她靠过去,一手揽到她腰间,让她的身子紧贴住他,另一手托起她的头, 向着她的嘴唇轻柔地吻下去。 我勾下身子,心扑扑跳着,贴着墙壁溜上楼梯,飞快地蹭到了二楼。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我高叫,奶奶,吃饭啦!小叔,吃饭啦!姑姑,吃饭啦! 吃饭的时候,阿拓没有对我笑。一次都没有。真闷。 大家差不多都吃完了,阿拓就对着奶奶说,妈,我想跟你说些话。小叔和姑 姑互相看看,立刻就扔了饭碗跑回楼上去了。 阿拓牵过琳美的手臂,露出那块淤青,问奶奶,妈,琳美做错什么了? 琳美轻轻地叫了声阿拓,想立起身把手抽回去。阿拓却不让她动。 奶奶大声说,我只不过让她去擦一下油烟机,她不高兴就算了,还要和我拉 拉扯扯。 你明明知道琳美怀着孩子,爬到高处很危险,阿拓眼光炯炯地盯住她。 生出来不定又是个丫头,都是赔钱的。有什么好稀奇? 阿拓的脸有些发青。 你不稀奇,我稀奇。 要不是你作天作地想要孙子,琳美怎么会怀第二胎? 衣衣,你回房里去。 爸爸严肃的时候就会叫我衣衣,因为我的名字叫做陈香衣,那时我就只敢叫 他爸爸,不敢再叫他阿拓。我走回房间,让自己仰面倒在床上。争吵声透过门板 隐隐约约地断续传来,我听见他们在说:儿子,祖业,继承。 望着天花板,我突然间觉得很不快乐,非常的不快乐。我想阿拓和琳美一定 更不快乐。 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我才只有六岁而已。 2. 2002年春夏之交,我站在易河桥幼儿园外面回望过往。阳光仍如幼时,在花 木和铁栏间疏疏漏下。恍惚中又看见自己趴在窗台上,急切地张望。树叶的阴影 慢吞吞地从一根栏杆爬到另一根栏杆。教室墙上的挂钟讨好般嘀嘀嗒嗒奋力赶路。 远远的石子路尽头,阿拓一步步走来,带着永恒年轻俊气的容颜。 我站在原地等他,而不象多年以前那样朝着他飞奔过去,毕竟我已永不再是 那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 我向他伸出手臂,说,阿拓。 手指刚刚触及他的身体,他就霎那粉碎成五色缤纷的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仿佛梦中。 淮阳路两边的老房子刚开始拆迁,还没拆掉的房子,在灰褐的墙壁上用白粉 刷着大大的“拆”字。一眼望去,捉不到丁点鲜艳的颜色,象是走进了一部黑白 的老电影。路边不远处的屋檐下挂着个破落的招牌,上面“陈良材牙科”五个字 依稀可辨,牙诊所灰蒙蒙的玻璃门用一把生锈的大圈锁锁着。我走过去,左手扶 着玻璃门,右手挡在眉骨上遮着光线,凑到玻璃上向里面张望。 牙钻吱吱叽叽的尖嘶声从玻璃里挤出来。四个病人坐在白色的候诊椅上等着, 其中一个老头扶着老花镜在翻看扬子晚报,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少女傻呆呆地看着 面前的空气,另外两个人在闲聊。 房间中央,穿白大褂的男人正俯身工作,他抬起头,舒展一下脖子,对玻璃 外面的我绽开了笑容,牙齿雪白。 忽然他的脚边毫无预兆地冒出了一个小姑娘,她拽着他的白褂快乐地问道: 阿拓,你真的会给我买只小狗吗? 3. 当然,如果你能够照顾它。 阿拓说话的时候朝着我微微地仰头,眼睛因为阳光而眯缝着。你妈妈可不会 帮你,她需要多休息。我也不会帮你。如果小狗是属于你的,它就是你的责任。 我保证我会把它照顾好!为了表示誓死决心,我用力一掌击在阿拓的头顶, 就好象小人书里的革命者在说话之前要拍一次桌子那样。 是吗?阿拓怪声怪气的,还耸了下肩膀,我架在他肩上的两只脚跟着晃荡了 一下。 我拢下身子,抱住阿拓的脑袋,很恳切地告诉他,你可以相信我。 这是星期天的上午,我不用去幼儿园,阿拓不用去钻别人的牙齿,我们俩都 很高兴。阿拓一边走一边和路上的姑婆婶子打着招呼。而我坚持紧闭双眼,假想 承载着我的那双肩膀并不存在,这样我就是在半空中,靠着自己的特异功能漂浮 前进。 很快地,我在这样的假想中睡着了,嘴巴里流出丰富的口水,沿着阿拓的额 头蜿蜒而下。 我醒过来时,阿拓抱着我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隔着两杯茶水的雾气,一个 男人穿着时髦的绿军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陈医生,你是熟人介绍来的,我不会斩你。这样吧,五十块。 阿拓考虑了一下,说,好。 男人立刻笑着站了起来。今天要捉小狗还不太好捉。我一早叫我家里的把大 狗牵出去,结果她人跑出去了,狗忘在家里。 要是不方便,我们改天再来。 不用不用。男人巴结地跑了出去,紧跟着隔壁响起了铁链嚓嚓的抖动声,还 有大狗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吼声。我紧张地抓牢阿拓的手指。 不一会男人回来了,抱着一只狗崽。 我伸手去抱小狗。狗崽绒绒的小脑袋颤了一下,黑乌乌的圆眼睛明亮湿润, 好象要哭泣。它柔软的小身体贴着我的心窝,暖乎乎的。霎时间我的快乐无可言 喻。 我迫不及待地催阿拓,我们快回家吧。 正在这时,小狗呜咽起来。隔壁迅速响起了连续不断的狂怒的咆哮。 男人说,你们快走,快点走。 可是我动不了了。空气里,响着一具肉体不停地和墙壁相撞的声音,嘭,嘭 嘭……还有铁链发出的巨响。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生命在作着近乎悲壮的颠 扑挣扎。巨大的恐惧和伤心向我席卷而来,我放声大哭。 阿拓一把抱起我,说,宝贝,不怕。 我坐在他怀里抽抽嗒嗒,阿拓,你把小狗还给狗妈妈吧。 阿拓微笑,他亲吻我的额头,说,好的,宝贝。 我们手拉手沿着淮阳路走回家去。 花了一个上午,什么都没做成。而且因为卖狗的男人不肯爽快退钱,阿拓好 脾气地只收回了四十块,损失了十块。那时候一斤青菜才卖5 分钱,十块钱是很 大的一笔财富。 晚上我一直发呆,琳美担心地问,宝贝怎么啦? 阿拓对着她霎了一下眼睛,说,小家伙没事儿。 后来阿拓就带我到屋顶的阳台上看星星了。 风徐徐地吹拂。我靠着阿拓的胸膛坐在阳台的围栏上,双脚荡在夜风中。阿 拓握着我的臂膀。 我仰面对着满天星斗,问爸爸,为什么那只大狗会突然发疯了呢? 阿拓双臂交叉着把我搂到他怀里,然后说,因为我们要拿走它最爱的东西。 就好象,爸爸最爱你和琳美。琳美又最爱我们俩。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地 在一起,无法忍受分离。 4. 傍晚,我独自坐在咖啡店里。我想许多寂寞饥饿的灵魂都会喜欢咖啡店,张 爱玲就是一典型。 咖啡店半陷在地下。身旁,无数双脚以和我肩膀平行的高度,在屏幕似的窗 子里迅速踏过,一步,两步,然后消失。黑的,黄的,皮鞋,旅游鞋……风尘朴 朴,错杂凌乱。 我在咖啡袅袅的雾气中发呆,同时维持着最优雅的pose,以便万一突然间天 崩地裂我就可以成为比较美丽的化石。 我一直在等待天崩地裂。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那些你一心等待一心向 往的事情,往往永不实现。 招手结帐,手机响了,是认识的号码。我说,土著,你干嘛又找我?你老是 找我烦不烦啊?……行了行了,我在碧凤坊喝咖啡。你五分钟之内到我就还在。 正要掏钱给服务生,一转念把钱包收回来了,又要了杯咖啡。既然另外一只 钱包已经心急火燎地从这个城市的某一地点向这儿进发,我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近来土著这个马来西亚人已经开始习惯我的反复无常。 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穿着成熟性感的衣裳,言谈粗暴,冷酷无情,可以当面 把别人赔着笑脸递来的名片轻飘飘地弹进垃圾筒。心情好的时候则打扮清纯,心 地善良,表情天真,说话幼稚,不停地在一个又一个小摊小店里溜达,辛苦地讨 价还价后买回大堆乐色。我在两种角色中都如鱼得水。据说这种表现有个医学名 词叫做性格分裂。 土著第一次看见我就是在一家专卖盗版软件的小店里。他后来对我说,不明 白为什么只要我愿意,我就永远能给人一种小女孩的感觉,并且还是迷了路的。 事实上,自从阿拓去旅行,在某种意义上我的一部分就停止了生长。我下意 识地尽可能维持着当时的心理状态,这样等阿拓回来,一定可以马上认出我。 等阿拓回来。 有时,我听到阿拓在夜风中的声音。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地在一起,无法 忍受分离…… 幼年的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只记得之后不久,阿拓就去旅行了。但他怎 么走的,去了哪里,走之前对我说了什么,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潜意识反复告 诉我,我应该照顾好琳美,因为那是阿拓的希望。于是我努力地当孝女。 后来我反复回想,觉得阿拓仿佛是突然蒸发的。跟着他一起蒸发的还有奶奶 和姑姑,琳美当时怀着的小宝宝,那幢两层楼的别墅,所有阿拓那边的亲戚朋友。 我怀疑在我幼年的某一夜,就在我的睡梦中,外星人入侵过,或者发生了一 场浩劫,幸存者是琳美和我,我们住在一套上帝给我们的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我 说是上帝给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房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冒了出来,成了那时我 和琳美的窝。 另外,我的小叔陈颖严也是外星人入侵后的幸存者,他甚至一度成了琳美最 欢迎的客人。 而我的爸爸,他不见了。 第二章 迦蓝 1. 我和店主讨价还价时,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低着头突兀地发出了短 促的笑声。那人黑发中分,额侧的发流水般斜斜披下遮住了面部,面前大堆的盗 版软件。 我看他一眼。他没有抬头,捏着碟片套的手指是咖啡色的,透出阳光干燥的 气息。 心微微地跳荡。咖啡色,玄秘的颜色,是沉睡着法老王的金字塔。我找不到 记忆之门,看不见,睡在金字塔里的是谁。 在我的大脑中有很多分段的空白。记得高中里英文老师口述填充题,每吐几 个单词,就说一次blank ,于是我们在那个位置工整地用尺子画上横杠。每节课 都会冒出很多的blank ,很多,嘶喊着用惨白的空虚将你重重围陷。我的记忆现 在就是这种状态,布满了blank. 我忘记了很多事,可能同时有很多人从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我不清楚。 直到小叔也骤然蒸发,无迹可寻,我才明白自己可能失去了很多段记忆。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还是很美妙的。在学校里成绩出类拔萃,毕了业又深得 公司器重。琳美隔一段时间就从C 城打电话给我嘘寒问暖,逢年过节我必定拎着 大包小包回家团聚。真真是母慈女孝,街坊称道。 一切都很完美,假如我不是那样想念着阿拓。 离开软件小店,我站在斑马线的一端等着奔跑。我喜欢在斑马线上奔跑的感 觉,全神贯注守着对面红色的小人跳成绿色,立即拔足飞奔,生出不羁的快乐。 有人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转身。一个咖啡色皮肤的男人站在那里,穿 着考究合体的西装,微胖的身形,极平常的相貌。 香衣!真的是你!男人声音大得几乎是在喊,我看着他发亮的眼睛,不明白 这是为什么。 巨大的法国梧桐在头顶瑟瑟叹息,疯长的树叶把正午的阳光揉碎成尖利的渣 子撒进了我的眼。我挣脱开他的掌握,倒退着问,你是谁呢?背后的车辆河流般 忽闪忽闪。轰然一声响,我象片叶子似的飞了起来,又轻飘飘落下。车祸原来这 么简单。 另一个人急步奔跑而来。迷迷糊糊中看见他伸出来咖啡色的手指。 三个月之后,我给这个年轻男人起了个绰号叫土著,因为他咖啡色的皮肤, 线条分明的丰满嘴唇,很象美洲土著。至于那个在马路上抓住我,热情呼唤我, 几乎要了我小命的家伙,他留了两万块钱钞票给我。而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2. 不,我已经知道那家伙是谁了。奔进急诊室那会,他在我的耳边急切地喊, 香衣,求你别出事!我是宋阳,宋阳,宋阳啊!喊到最后已略带哭音。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狠命地扭绞我的呼吸道。晃眼的白炽灯在天花板上兴 奋地舞蹈狂欢,拖着彗星般的长尾。雪白的墙壁迎面斜仄过来,要把我挤成沙丁 鱼。 他说他是宋阳。 宋阳是谁?有几天我在病床上努力思索这个问题,思之不得,就很快地把它 抛在了脑后。我想我对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连同他奇特的行为,没有丝毫兴趣。 土著坐在病床边告诉我,那天确认我绝无危险以后,宋阳留下了钱,留下了 电话号码,说是马上要出国与外方公司签合同,就匆匆离去了。这个早晨,有透 明的阳光,窗打开着,微风轻缓地拂过我的身体。土著坐在床前,在清淡的病房 里,他看起来很象刘青云。这样的联想很不吉利,无论如何我不想成为袁咏仪扮 演的那个倒霉的骨癌女孩。 土著是马来西亚人,心理医生,到这边的大学来作学术交流,后来受邀做了 心理学客座讲师。他经常来看我,和我说话。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总让我觉 得他仿佛若有所思。 我出院前两天,土著带着他的弟弟来了。两人走进来时,那个高大瘦削的男 孩紧紧跟在他哥哥身后。到了我面前,土著向旁边让了一让,笑着对我说,香衣, 这是我弟弟,黎迦蓝。看到迦蓝我吃了一惊。我没料到土著会有这么英俊的弟弟, 尽管他们俩十分相象。 迦蓝的眼神极其清澈,但有些奇异的慌乱。沉默了几秒,他羞涩地微笑,说, 你好。语速缓慢,语调笨拙,极费力的样子。 哥俩坐下,陪我说了会话。迦蓝正在本市的城建学院学习。自始至终,他的 吐字方式奇特而缓慢,很容易让人想到智障,这大大削弱了最初由他的外貌带给 我的深刻印象。 世界奇妙而乱七八糟。琳美在最近的电话中告诉我一个男人买体育彩票,不 小心打了同样的号码,结果他就中了两个500 万。还有某某人晚上回家听到有人 呼救没搭理,第二天才发现受害人是自己的儿子,被人抢劫,鲜血淋漓地,象只 耗子一样团缩着死在水泥垃圾筒里。 欢天喜地,呼天抢地,人生是搞笑而悲哀的闹剧。 车祸、宋阳、土著以及说话痴呆的迦蓝。我想我也该去买体彩。 3.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眺望远方。 远方给我希望和幻觉。我看到阿拓站在蓝天下某个地方,和一些陌生人说话, 或者在狭窄的街道中拥挤穿梭,或是迎着风站在渡轮上。他出现在种种不同的背 景前,而总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从他的头顶迅急漂流而过,一刻不停幻化着迷离诡 异的形状。 遥远的天边,海鸟的羽翼在空中划出悠扬完美的弧。我在令人自怜的孤单, 和怀着温暖向往的不孤单,之间摇摆。 出院后某个黄昏,我在海边遇到了迦蓝,那个漂亮而痴呆的男孩。当时他站 在沙滩上专注地看日落,在刹那绚丽的余晖中,他的轮廓近乎完美,令人不由得 感叹造物主的随意和浪费。 嗨,真巧。我用了一句庸俗而实用的开场白。 他仍是沉浸地看着远处,毫无反应。我只好再拍拍他的肩膀。他一惊,很快 认出了我,啊,你好。他温和地微笑,说,这里的景色,很象我的家乡。依然是 缓慢而可笑的说话方式。但每当我开口说话,他必定会专注地看着我。 但是,没有我的家乡美丽。他说。 你的家乡在哪儿? 浮罗吉胆,他望着遥远的某个地方。日落时,那里有橙色的,金黄的,火红 的,热情澎湃的天空。水和天,融合在一起,没有界线。 海边有些寒冷。迦蓝单调而自成节奏的声音,在空气中渐渐激出几丝温暖。 他想念家乡,和我想念阿拓的心情,也许,是很接近的吧? 以后又在海滩边与他相遇了几次,总是很巧合的样子。 海水始终湛蓝。某个时刻,我不孤单。 我对他讲我的阿拓,但所有的故事局限于我六七岁之前。而他讲述着浮罗吉 胆,一个盛产螃蟹民风纯朴的小岛,可爱的螃蟹岛。 4. 天气很好。一个小女孩举着几枝丑陋的玫瑰,如蛆附骨地跟随着我和迦蓝。 迦蓝说,我买支玫瑰给你吧。我说不要。过了会儿,迦蓝又说,我买支玫瑰给你 吧。我说不要。走到拐角的地方,他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再问我,掏出十块钱挑 了一枝。 踟蹰片刻,他把花交给了我。 我嘻嘻笑着接过,迦蓝是个好心软的弟弟呢。 我说话时,他仍然象以往那样认真地凝视我。但这次他没有答话。 这时我们经过一所初中,学校叮铃铃响着放学铃声。不一会,大群的孩子蜂 涌而出。他体贴地把我拉到一边,让那些孩子先过去。 我的手里,攥着一支皱巴巴的玫瑰。听到他慢慢地说,不是因为心软,才买 花。是真的,要给你玫瑰。很想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吃惊地看着他。忽然,我的全身长出了冰冷的盔甲。我听见喉咙里一个冷 酷的声音在说,这不可能。你只是,一个孩子。 接着我大概冷笑了,又把花扔还给他,转身独自离去。有风,丝丝缕缕,拉 扯我。 真的是很孤单。可还是无法接受,别人的陪伴。 5.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 …… 洁白的窗帘被风轻扬着,窗前有个女人安静地坐在藤圈椅里。淡淡的阳光洒 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搁在日渐隆起的腹部,眼神明净辽远。我认出来了,她是琳 美。 我躺在琳美的大床上装睡。我认为自已是个不同寻常的聪明小孩。我总觉得 一个人不停地看着窗外那就是在等待着什么,就好象我趴在幼儿园的窗台上就是 在等待阿拓。那么,琳美在等待着什么呢?我偷窥琳美的时候总是思索这个问题, 就象现在这样。 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是阿拓。他俯下身,把琳美圈在 怀里,跟她咬耳朵,蕴满了笑意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我眯缝着眼自得其乐地观察 他们。 忽然琳美惊喜地转身,捧住了阿拓的脸亲吻他。我心扑扑扑狂跳,就闭上了 眼睛。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眯缝着眼偷看,只见阿拓用下巴抵着琳美的头发,琳美 的脸安详地贴着他的胸膛。但是,琳美看不到,阿拓面无表情,平静得教人不安。 然后呢?然后是什么?我顾不得伪装,张大眼睛要看个明白,但阿拓的脸变 得越来越大,除了他的脸,我什么都看不到。 那张脸上没有表情。 微小的恐惧象是邪恶沼泽中生出的颓迷妖冶的花,张牙舞爪抽枝发芽,枝蔓 一点一点,刺穿我的心脏。 …… 我抖了一下,醒了。 时间还早,刚到半夜十二点。然后我打电话。土著,我想和迦蓝说话。 对我说也是一样的嘛。土著满不在乎的声音。 不,我要和迦蓝说话。 迦蓝不能和你说话啊。 他不在? 你和迦蓝这么熟,应该知道他不能打电话的……哈哈,是不是睡迷糊了? 我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我听见迦蓝在你旁边了。他好好的没感冒没 发烧,为什么就不能打电话? 土著沉默了片刻。迦蓝,他听不见声音的。 我挂了电话。外面没有月光,沉重的黑。 迦蓝……是个聋子? 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了一阵我才开的门。迦蓝站在门口,我站在门厅的梯级上 望着他。他说,我还是来了。不安地微笑。哥哥说你有话对我讲。 呵,这古怪、缓慢、可笑的语调。 我紧张地抽出一点笑容,说没有,没有。 他看着我,眼神安静而留恋,接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没事的话,我 回去了。他转身。 我一把扳过他的肩膀,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说我做了个恶梦,不,不是恶 梦。我说自己只是有些害怕,不,不,我很害怕,害怕极了。你看天很黑今晚没 有月亮屋顶的猫叫春很恐怖我刚刚见到了阿拓我的爸爸。不知怎么我就到了他怀 里。 门厅的小灯撒下鹅黄的光线,在地上投出一个规整的圆圈。迦蓝紧紧抱着我, 在那束光线下面。他的背后,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漆黑潮水。 ……爸爸,我的阿拓,我并不相信这一切。这一切只是梦境。 第三章 宋阳 1. 我坐在街边,懒洋洋看人们行来走去。对面就是我工作的大楼,巍峨气派的 灰绿色玻璃幕墙笼罩着深不见底的欲望。夕阳薄薄洒在身上,透明并暖昧。 很多时候我都这样独坐着,象个精细入微的刺探者,怀着热切心态冷漠表情 观察眼前一切。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看着他们我时常在想,那些面具后面有什么 样的漩涡。 一抹轻丽的艳红色漂浮在灰黯的人群中,忽隐忽现。近了,是个穿大红连衣 裙的女孩子,笑容甜美。我禁不住看她。她的脸侧向身边的男孩,似乎专心听他 说话。 我们得赶紧,时间不早了,我妈该等急啦。 男孩说话的声音不大,但穿过喧嚣拥挤的车流,清晰无比地传到了我耳里, 象武林高手传音入密。恍惚中我分不清他是在对谁说话。对那个女孩?还是对我? 脑中忽然起了一些撕裂般的响声,仿佛从亘久的年代传来。我茫茫然四处张 望,看见迦蓝。 他就站在我面前,探询地看着我。 等急了吧?衣衣?他古里古怪的声音顿时令我清醒了。我怒目圆睁,站起来 照着他肩膀嘭嘭就是俩拳头。他麻木不仁地笑,这么凶,明明自己说过今天有很 多事做,要迟些离开公司的……说着伸手轻轻把我揽到怀里。 2. 迦蓝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被各种图尺工具包围着,在窗边的桌子上专心工作。 清晨的光线迷蒙地笼在他身上,带着虚幻的不真实的美丽。 我站在卧室门口盯着他。阿拓,迦蓝很好看,是吗?我吐出的每一个字清晰 地扩散开去,在空气中带着划痕,迦蓝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有时候我想,迦 蓝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让他陪伴我,却永远听不到我和阿拓的交谈。 这样很好,我朝着阿拓得意而隐秘地微笑,一边向迦蓝走过去,猛地跳到他 身上。迦蓝叫了一声,差点被我扑倒在地。噢,这呆子,连惊叫都那么笨,野兽 似的。 我把手臂套到他脖颈上,感觉他有些异样。他试图遮挡我的探究,但哪里挡 得住。拉开他的衬衫,我看到他肩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粗粗地贴过胶布, 有血迹慢慢渗出。 怎么搞的?我望着迦蓝。 在工地上实习不小心弄的。他表情有点僵硬,眼神飘忽不定。 为什么,你不看着我的眼睛? 衣衣,真的没什么。这次他坚定地看着我了,又笑着吻了我。 我疑惑着走到厨房去给他拿湿毛巾。窗外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远远的马 路上,一个红色衣裙的女孩大笑着奔过,挎包在腰间欢快地蹦哒。是前些天我在 办公楼前等迦蓝那会见着的女孩,真巧,又看见了。她的身后追着那个男孩。两 个年少的孩子,飞扬的青春。男孩子大声地喊,等我啊,香衣!等我啊! 香衣。 我觉得害怕,却不知究竟害怕什么。我直挺挺地站在厨房中央,忘了要来做 什么事情。过了会儿,我径直走向厨柜,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 里面躺着一把匕首样式的小菜刀。我摸了一下刀刃,手指沾上了血迹。向窗 外望望,男孩女孩都不见了,灰白的马路孤独地向两头无尽延伸,没有人在外面, 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那里有刀。谁把刀放在那里的?是谁? 迦蓝从我背后搂住我的腰,拿下了那把刀子,镇静地放回抽屉里。 衣衣,我们在一起多久了?他轻声问我。我说,我不太记得了。麻木地任由 他揽着往客厅里去。 两个月了啊。总觉得昨天才认识的你。他微笑。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多 么幸福。 衣衣,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再到我哥哥那里去一下吧,只是和他说说话,好 吗? 那些话,从我的耳边滑过去了,一些声音,风一样轻轻敲击我的耳翼,但没 有传进我的思想里。我的思想全然地脱离肉体漂浮在空中。我无意识地对他点点 头,手伸到他的衬衫里,摸索他的伤口。他怀抱着我,无声地站立,很久没有移 动。窗外欢欣鼓舞的阳光攫取了我全部视线。 ……迦蓝,你爱我吗?爱我多少?一点点,有一些,一部分,还是,整个世 界? 3. 我不知道迦蓝也能吵架。 那天一开始,周围很安静。我百无聊赖地蹲在土著的院子里追踪一只硕大的 蜗牛,它千辛万苦爬过一条阔长的暗绿色叶子,坚定得仿佛往西天取经的唐僧。 随后这只唐僧不知隐匿到了阴暗的哪里,时间在我蓄意的谋杀中迅速消蚀着。 书房里说话的声音隐隐地透了一些出来,慢慢扩大,越来越响。我用力地听, 却听不出什么。小院的木门突然叩叩叩地响起来,我吓了一跳,站起来开门,一 步踏出,脚下迸出一记脆而细微的碎裂声。 我开了门,一边低着头试图找出响声的来源。被我踩过的地方有团粘腻的黑 点,大概是唐僧死了。门外一个男人在说话,请问黎医生在家吗? 书房里的吵嚷声瞬间消失。我心里又是一跳,急忙跑回去站到书房窗外向里 张望。窗帘是拉上的,隙缝中看得到迦蓝激动的侧面,他已经停止说话,手指开 始以狂怒的节奏舞蹈,唾骂、怒吼、咆哮……我一下便明白了,迦蓝来不及说话, 所以用手语,他还是在吵架,只是没有声音罢了。奇异的是迦蓝用了手语后,土 著始终沉默着没有反驳。 香衣?背后那个男人试探地叫了一声。 我仍是盯着迦蓝,全神贯注。愤怒的潮水由他的指间呼啸着奔涌而出,那使 得他看起来就象是燃烧的赤焰,象凛冽的朔风,象所有曾经吸引过我注意力的, 一切。我目不转睛。 香衣?男人大声地又喊了一次,嗓音微颤。 一阵风呼地钻进了我的脑袋又钻了出去,就好象,我的脑袋只是个空空的壳 子。我回头去看那个打扰了我的男人,他的样子有些熟稔。 缠绕着廊檐的藤叶随着风簌簌地轻舞,男人用某种方言念起了一首儿歌:虫 虫飞,虫虫飞,飞到南山吃露水。露水吃不到…… 月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投在我仰起的脸上,也许,看起来会象是泪水。 露水吃不到,回来……吃青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里微弱地响起,悚然 一惊,天旋地转。 几点晶莹的光芒在男人的脸上闪耀,他无声地哭了。 宋阳,多年不见哪……我仿佛微笑了。脑中又有声音撕裂般响起来,轰轰隆 隆,渐渐攒成惊雷滚滚,我在扑面而来的黑暗中徒然地挥舞双臂,试图抓住些什 么。身体慢慢向后滑倒,撞在窗台上,跌落到地上,接着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 噼噼啪啪,大朵大朵的栀子花绽放开来,在沉绿的枝叶间雪白耀眼。我的模 样是露珠般轻盈的年少。我在奔跑,奔跑,那年轻的男孩子、那深爱着我的男孩 子,跟着我。我们奔过清晨,奔过黄昏。站定了,生涩地亲吻。馄钝摊上,隔着 一方小桌的微笑,不为人知。 雪白的栀子花,招摇地晃一晃。晃一晃,晃出一段不同景像,又一幕的言笑 晏晏。我的手,握在他咖啡色皮肤的掌中,似娇嫩的栀子花瓣,盈盈含羞。 直到,栀子花谢了。 一些女生在嘈杂着:别去理她,平日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自以为长得多漂 亮,实在贱得很!她勾引自己的叔叔呢!一个尖利的女声抛过来,不是不是,我 知道得最清楚,她是个杀人犯,她想杀死自己的叔叔,那时她还没到我们学校来 插班,我爸爸审过那个案子的!……周围,全是冰冷灰白的脸,模糊不清的一片, 轰轰地旋转着。我绝望地向那个男孩伸出手去,祈求一丝丝温暖。风冰凉地由我 的指间泄过。他只给了我背影。 …… 4. 我睡了很久。昨晚我让迦蓝替我对宋阳说了再见,还要他带我回家,他就一 一做了,什么都没有问。 我醒来时,迦蓝仍然抱着我。 我伸手把迦蓝的头朝着我轻轻扳一点过来,好让他清楚地看到我的嘴巴。 我说,迦蓝,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有一天宋阳丢下我了……我想起了, 后来我住过精神病医院啊。 迦蓝,有段时间,我是个疯子。 第四章 过往 1. 我很想,去找找阿拓,但不知从何找起。他杳无音信,已经二十年。夜里, 我睁大双眼想着他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念着我。清风拂过他洁净 的额,他绽开明朗笑容时,会不会,想到我。曾几何时,他是那样地笑着,肩膀 上坐着小小的女儿。 往事在迷雾中隐绰徘徊,我知道,阿拓也在里面,也许等我全部想明白了, 我就会知道阿拓去了哪里。可是,我越是接近往事,就越是疼痛恐惧,不可名状。 我在迷雾中奔突往复,进退维谷,怎么样都找不到他。雾气充塞得我几乎窒息, 我想喊可喊不出声音。 我侧过头,迦蓝躺在我的身旁,呼吸安宁,侧影清晰可见。他已经知道了, 我以前疯过。可白天黑夜,他仍然安详宁静。他亲吻我,和我谈笑,一如往日, 就好象,我一直都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昏暗中我困惑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后来看见他的嘴唇翕动着,在梦中异常 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衣衣,别怕。 我的眼泪,就淌下来了。 我真的是怕的,迦蓝,虽然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也许,我怕的,只是自己。 下午琳美来了,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心事重重。我把茶递给她,看见她 额头眼角添了许多沧桑,我心里就仿佛柔软了些。 妈妈,你是该回来看看了。现在这儿到处修路造桥拆迁,再过几年,恐怕你 就不认得这里的路啦。 宝贝…… 我笑起来,妈妈,我都这么大了,你还叫我宝贝呢。 不管你怎么长大,在妈妈眼里……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是吧?我一边拖地一边和她说话,想 起很久以前,阿拓也是这样叫我,宝贝,宝贝。 你看,我们是不是一起去看看你爸爸?他一个人在那里,很孤单的。 看谁?我爸爸去旅行了。你到哪去看他?我千辛万苦把工作调回这里,不就 是为的等阿拓回来,好找得到我? 琳美忽然哭了。 我扔下拖把,直起身体盯着她。妈妈,你是不是又想来骗我了?去年你就骗 过我,要我相信阿拓没了,对吧?你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怎么老是骗 人?现在你是骗我,当初你也欺骗阿拓的吧,不是吗? 你明明先喜欢陈颖严,偏嫁给了阿拓。为什么,你要骗阿拓?为什么骗他?! 就因为阿拓是长子,他继承了爷爷的遗产? 我在怒火中滔滔不绝,又猛然间呆住。对于我的小叔陈颖严我几乎早就毫无 印象,又怎么知道琳美喜欢他的?我怎么会那样说话? 门锁发出轻微转动的声音,打开了。迦蓝站在门外,吃惊地看着我和琳美。 蓝,这是我妈妈。我转身对他莞尔一笑,抹掉了激烈表情,脸上洗过一样干 净。 迦蓝露出迷惑的样子,稍稍欠身,伯母,我是黎迦蓝。我想……也许衣衣没 有跟您提起过我? 琳美尴尬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仔细地看过迦蓝,勉强笑笑,说我还是走吧。 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是叫迦蓝吧?送我到火车站好吗? 迦蓝的眼睛微微睁大,当然,伯母。 我目送着他们俩从楼梯上走下去,楼梯间一下子空荡荡的。是那么寂寞的, 只剩了我一个。 于是轻声说,我不是故意要琳美哭的。对不起,阿拓。 2. 我坐在沙发里,把自己抱成一团。暮色从窗户涌进屋里,在室内悄无声息地 攀援蔓延。闹钟的两根细指,发着淡淡幽绿的光。时间挨蹭着我身边,沙沙沙沙, 猥琐地走动。似乎有些困了,最近我总是觉得疲惫。 可是我不能睡。黑暗里有什么在窥伺我,就在我的背后,它在接近我,一点, 再靠近一点。 肩上忽然感觉到一记按压。胸腔里面一下子空空的,黑沉的,冰凉的。背后,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手心暧昧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物直刺进我的身体。 我说,小叔,你来了吗?琳美去上夜班了,是吗?听见自己的声音,由平静 的微弱,渐成绝望的响亮,纠杂着哭音,在寂静的屋里击撞。你……又来……照 顾我了? 那人过来搂抱我时,我骤然发出神经质的嘶叫,在他怀里拼了命挣扎。他默 默地试了几次,放弃了。任由我在沙发上呼呼喘气,维持着惊恐的戒备状态。 忽然间灯光大亮,大片刺目的雪浪在眼前翻卷,随着浪花渐退,迦蓝笔直地 站在墙边,一手按着吊灯开关,脸色苍白。 我们无言地对望,迦蓝深吸了一口气,衣衣,别怕,没事了。 我没有说话。 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走进卧室,拿被子盖住我,说,睡吧,衣 衣,你累了。然后走出卧室。 我躺在床上。客厅的灯光从门边透进来,亮了很久,迦蓝独自待在客厅,一 直没有进来。 我睡着,一些悠远的声音在梦里回响。仿佛是阿拓叫着我,仿佛有什么在拉 扯我。我向着声音的方向慢慢、慢慢地滑去,无望而恐惧。 忽然感觉自己睡在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我很熟悉的的地方,还有一个熟悉的 男人搂着我熟睡。我昏沉沉地坐起来,觉得有风,风很热,我口干舌燥,于是下 床,到外面去找水喝。 厨房那边的灯奇怪地亮着。我循着灯光过去,一个红衣裙的女孩子坐在餐桌 边写功课。她的样子也是那么熟悉。看见我,她笑了,衣衣,我等了你很久。 我点点头,从餐桌上拿了个杯子。她说,不,不对,你想要的不是这个。她 从我手里拿下杯子,手指轻软,然后拉开一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递给我。 衣衣,你要的是这个,现在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那是把明晃晃的刀子。刀子上映出我和她的脸,一模一样,只是她的脸更年 轻稚嫩些。我呆呆地抬头望她,她温柔颔首,用她柔软的手指轻轻拉着我,到了 卧室里,指了指床上睡着的男人。 男人仰面躺着,他的脸,长得有点象阿拓。我想了想,啊,是陈颖严,我的 小叔。 我把刀子对准他的胸膛,用尽全力插了下去。心里,顿时无比轻松。 3.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它以坚韧的姿态,在我的生命中昂然穿行,把所有 的破碎连缀成了一个整体。 天亮时,我没有睁眼,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感觉到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 宁。心房中每一扇窗户都打开了,充满了明亮的光线和自由的空气。所有的记忆 暴露在光亮中,历历可数。 我如拾荒者一般翻拣着记忆的每个角落。闭着眼,看见了生命中发生过的一 切。 阿拓的影像从中冉冉浮起。我盘腿坐着,以一个孩童的形体。他坐在我对面, 低着头,嘴角有温柔宠溺的笑意。 我们一起捏橡皮泥。我们在二楼,我的房间里。背景中响着奶奶在楼下破口 大骂的声音,瘟女人!一天到晚撺掇阿拓分家!在外面买好了房子,一句都没跟 我提过!手条子倒厉害,阿拓是只听你不听我了!我叫你分!叫你分!楼下响起 乒乒乓乓噼哩啪啦的声音,并跌跌撞撞地一路延伸到屋外。 阿拓变了脸色,起身开门急步跑下楼梯。我连忙爬到窗台上,拧开窗向下望。 奶奶怒气冲天地举着藤条正在追打琳美,琳美一边哭一边逃,已经逃到了栅栏外 的小路上。 路上行人不多。离她不远处有两个人扶着辆大黄鱼车过来。车上躺着一具硕 大的铁管架,斜而尖的铁脚向天上翘着,是足球场用的球门。 阿拓奔出来,用脊背挡住奶奶,检查琳美有没有事。转过身,一把握住了藤 条。小叔也跟出来了,站在一边看着不敢动弹。 阿拓俯视着奶奶的样子看上去很伤心。奶奶发狂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推 开阿拓,然后他们俩就一起撞到了黄鱼车上。 黄鱼车上的铁架倒了下来。速度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一寸,一寸,由空 中倾倒而下。我在楼上似乎听到了它挟着的微微的风声。推黄鱼车的两个人,随 着铁架的悠悠滑落,平静的脸上一点一滴凝聚出惊惧的表情。 我看见,阿拓推开了奶奶。但自己没来得及逃开,被铁架压得一下俯扑在地 上,小碗粗细的铁脚,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倚在大门口。 琳美拼命地摇着铁架,想把铁架拎起来。小叔上前几步把她拖了回来,她就 在小叔的怀抱里疯狂地呜咽挣扎,她的动作,让我想起我和阿拓碰到的那只狗妈 妈。 奶奶软坐到地上,拉拽着铁架不停哭嚎。 阿拓的手指在地上死命地抠挖,身下积了很大一个血洼。他看上去很陌生, 不象是我的阿拓。 刚刚升起的月亮光芒剌眼,大地苍白失血,我很晕眩。汽车呜呜鸣叫着来了。 乌幢幢的人影一团团涌过来,一团团涌过去。 有人把我抱到一部白色的车子里,阿拓躺在里面一张白床上,被雪白的枕头, 雪白的被子包围着。象个天使。 他看着我,向我微笑,宝贝,爸爸要去旅行了,你一个人会不会很乖? 我点点头,满脸都是泪水,我想我不喜欢阿拓去旅行。 你肯帮阿拓照顾好琳美吗?还有琳美肚里的小宝宝? 我想起了琳美的疯狂挣扎,还有从她小腿上爬下的无数道暗红的细流。然后 对阿拓十分郑重地点了头。 阿拓露出欣慰的神色,眼睛闭起,长长吐出一口气,象是睡了。我凑到近前, 看见他眼角有道晶亮的泪痕。刚要伸手去擦,有人抱起了我,把我放到车下。 天黑黑,四处空阔,我站在白车子的后面,看着,看着。就那样目送着阿拓, 去远方。 …… 终于明白,阿拓早已死去。 我仰面躺在床上,啊啊地痛哭。长久以来在脑中不时回响的那些撕裂的声音, 渐渐汇聚成一条浩大的哭泣的河流,挟带着无尽的怨恨悲苦,向我奔涌而来。它 滔滔地穿透了我的身体,冲击着,洗刷着,而后渐次地沉寂了喧嚣,剩下隐隐的 波动,终于在远方逐渐消失。 家里很静,迦蓝不在我身边。我坐起来时,一件东西铛地摔到了地上,我茫 然地看看它。竟然就是我在梦中用过的刀子,那把匕首样式的小菜刀。 床上很凌乱。铺褥间大滩血红,触目惊心。昨夜梦中的景象在眼前倏忽一晃。 我记得我在梦中杀了人。我杀了陈颖严。那情景就象以前,我对他的那次谋杀未 遂。可昨夜不过是个梦,不是吗? 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真相惊心动魄地浮起,向我露出了狰狞笑容。 床上的血迹,是迦蓝的。 第五章 迦蓝和香衣 1. “衣衣: 夜已深了,你应该睡着了吧。而我还待在这客厅里,回想着白天和你母亲的 谈话。你母亲很爱你,她还在为过去的某些事情愧疚。同时我也尽力地让她明白 了一件事,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我在这里为你写这封信,就是要让你明白这一点。 你知道,我不善于言辞。命运曾企图把我隔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中,我曾以 为我将永生待在那个无形的牢笼里,但幸运的是,最后我还是发出了声音,尽管 过程极其艰难。 我曾是残缺的,残缺的不只是与生俱来的缺陷,更有心灵上的创伤。至今我 仍然能够深深体会到那种疼痛,并且仍然很恐惧。当时为了修补残缺的我,我的 哥哥,去当了心理医生。虽然他现在很热爱这个事业,但最初,他确实是为了我 才去研究这个学科。在内心我始终无法以言语表达对他的感激。 衣衣,你也象过去的我那样,是有缺口的,在心里。你带着一颗不完整的心 生活,为了逃避疼痛而不愿意去缝补它。可是,不能怕啊,衣衣,不要怕面对痛 苦。我们必须把所有的阴影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然后才能过明亮的日子。过去, 是哥哥帮助我。现在,请让我来帮助你。 我们都曾是不完整的。我们心里都有过残缺,所以更可以彼此疼惜。你不知 道,我每天都在为你疼痛着,想要加倍地疼爱你,为了你曾受过的那些苦楚。 可这并不是我爱你的理由。第一次看见你,你看起来就是那样的美好。从那 以后,我每天都在想,我究竟应该怎么做,究竟可以怎么做,来让你爱上我。只 要你,能爱上我。就象我这样深地,爱你,一样。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这三个字写起来让人多么幸福。 我爱你,衣衣。 迦蓝“ 信纸就摊在靠窗的桌子上,用比例尺压着,是迦蓝常用的一把。 我哆嗦着抓住尺子,看信。 屋里静悄悄的。风象往常一样,空气象往常一样,光线象往常一样,什么都 没有变,只是迦蓝不见了。 我丢了迦蓝。他不在这房子里了,不在了,我丢失了他。丢了。 我疯了一样到处寻找迦蓝,但他就象粒沙子落入了沙漠,消失了。 土著关了手机。我就每天到他家外面等着,可是等不到人。我在城里到处地 找,学校、熟人、工地、医院……所有可能的地方,一遍又一遍,人们用观赏怪 物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我永远都不能再见到迦蓝。 可半个月后我终于又见到了他。那一次我去土著家,远远地就看见土著扶着 他从屋里走出来。那样熟悉的身影,瞬间温暖了我的心。他们看起来,是要离开 的样子。 我拼命地喊,迦蓝,迦蓝。 但迦蓝是听不见的。 土著回身向我望过来,面无表情,眼神冰凉彻骨。有一霎那我觉得他仿佛就 要冲过来把我撕碎。 他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迅速用身体遮挡住迦蓝的视线,让迦蓝坐进了汽车里, 似乎还为他盖了条毛毯。很快地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座,汽车绝尘而去。 我孤独地站在马路中间,泪流满面,无可奈何地眼看着那车子载着我心爱的 人,不断地远去,消失不见,象多年以前,阿拓与我诀别的那个夜晚。 2. 到达浮罗吉胆时正是下午。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景致。这里所有的一切,有 一个人,曾向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描述,用他古怪的声音。 我在一家小旅店里要了间房,扔了旅行包就出来了。这是个很袖珍的岛屿, 为了防止涨潮,所有的建筑物都建成了高脚屋的样子。岛上没有机动车辆,只有 脚踏车来往。特别安详纯朴,象是沦落在过去的某个年代。 迦蓝的幼年和少年,就是在这里度过。我记得他说过涨潮时,从窗口往外一 跳,就能游泳。还有他怎样每天坐着学生船到巴仙去上课。 孩子嬉闹的声音夹在海风中翻飞。我走过去,看着他们游戏,有几个孩子身 上已经弄得泥糊糊的,看得我不由得笑,想到迦蓝,以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我向当地居民打听迦蓝的家,但很多人说的话都仿佛是闽南一带的方言,我 根本听不懂。初上岛时,觉得岛这么小,应该很容易找到,想不到这么快希望就 已渺茫。我不停地走啊走啊,鼻翼里灌满了咸湿的海风。 傍晚,蹲在沙滩上看夕阳。远处有一对恋人在海边相携而立。我想也许我再 也找不到迦蓝。 海风揉乱了我的头发。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背后。我慢慢回过头去,慢慢地, 看见了,却是个中年妇人,打扮很文雅。心里忽然无比失落。知道自己在回头时, 奢望着什么。 小姐,是中国人吧?她竟然说很标准的普通话。 是的。我向她微笑。 这里的景色很好,希望你能玩得愉快。再见啦。她和蔼地点点头,准备离开。 对不起!请等等。忽然醒悟到可以向她问讯。请问,这里有没有一家人姓黎? 那家有两个儿子,都去了中国,大儿子在中国工作,小儿子有些残疾,听不见声 音。 我并没有抱着希望,想不到她很快答道,那一家啊,他们家做生意做得很大, 大约七八年前就从岛上搬走了,好象移民了吧。 哦,谢谢你。我把脸转向大海,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融进了沙里,无影无 踪。 3. 离开浮罗吉胆,即刻便踏上了回途,到家时已是深夜。 公寓楼道里的灯不知怎么坏了,我用力地踏地,它就是不亮。所幸月亮很好, 水银般的月华由天窗涌进来,幽幽莹莹如水潋滟。我站了一会,伸出手,让月光 洒在手上。这一刻,没有思想,虚空而平静。 紧紧背包,小心地往楼梯上走。随着脚步,周围的物体模糊地,沐着氤氲的 光线慢慢地浮起,墙壁、扶手、阶梯…… 一并浮起的,还有,迦蓝。 他坐在楼梯最上面一级,斜倚着墙壁,安宁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