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 作者:焰火之夜 side 1 one 素柔被两个便衣从学校带走的时候,心里依然充满了阳光明媚的气息。 那是夏天转身与秋天告别的早晨。在她把一束百合花插进玻璃瓶的时候,校 长神色紧张地走进办公室,告诉她外面有两个政府部门的人来找。她把那束将要 绽放的百合花又整理了一下,脚步从容地走出办公室。一切如期而至。是两个身 材高大的男人,隐约还认得,前几天已经见过面的。绕过他们的身份,她上了他 们的车。心里想着,回来的时候,百合花该全绽开了,花香会浸透整个办公室, 而百合花瓣里的阴影,会把百合花衬托得更白,就像她今天穿的白色亚麻布裙子 那样,在黑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的纯粹与洁净。 两个板着脸孔的公安,一直把她带进了审查房。素柔坚决不坐到那审查椅上, 对他们说,我没有犯罪,请你们替我换一张椅子吧。 他们对她无可奈何。一脸不悦。 空气凝滞。 请您再把那天晚上的情况复述一次。 他们目光尖锐地审视着她,似乎要把她看透。 上次我来报案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什么还得重复?我的36名学生 还等着我去给他们上课呢。 您配合一下好吗?谢晓风死了。最后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您。 谢晓风死了? 是的。所以,要请您来协助调查。 我能抽烟吗?在回答前的几秒钟沉默里,她保持着微笑。 她总是莫名的微笑。跟谢晓风见面,他第一句跟她说的话就是,你的微笑, 让人绝望。 她和谢晓风见面的时间加起来大概是两小时。然后,他从她的身边逃走,然 后死亡。 一切,就像那夜从他们手中燃起又熄灭的烟花,虚妄得找不到根据。 Two 夏天将要过去,却依然日长夜短。那是城市极抽象的时刻,落日已经西沉, 天色却尚未 灰暗。白天的繁华,在隐约透明的薄暗中,被弃置。 这样一个半明将暗的黄昏。面朝河水,她抽着烟,煨暖自己发冷的手指,在 河堤边踱步。等待谢晓风的出现。 河水死寂沉沉,表面闪烁着点点弱光。两旁的树木隐隐约约。堤坝的彼岸是 另一座城市,在逐渐亮起的路灯的照射中邀不可及。 谢晓风是她在网络上认识的男人。他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是一名美术 老师。他们用OICQ聊天,在深夜,说一些漫无边际,过目即忘的话。夜里,寂寞 的尺寸无法丈量。 后来,他问她,有没有想过跨越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说她是他唯一的网友, 因为他太沉闷,其他的女孩子不能忍受。 他隔一段时间,就会问她,什么时候见面。 这个时候,她总是默不作声地关掉QQ. 生命中,会出现一些流动的人。他们仅仅是路过。 半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的信息框里,出现了这样的语句: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见面? 我们是两朵逃离时间的花儿,会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热烈地相爱。 于是,她终于答应了他。相约在河堤边见面,放烟花。 当最后一口烟从嘴里呼出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来。 谢晓风。瘦削的男人,目光闪烁。穿着灰色的T 恤和黑色的皮鞋。这是他给 她留下的全部印象。 她对他微笑。 他双眼发亮地看着她,说,你的微笑,让人绝望。 他的声音平淡而沙哑,听起来,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带给她疼痛的人。 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打开带来的一个黑胶袋,拿出了一束烟花。是那种可以拿在手里,点燃, 然后迸发出火光的烟花。 他们并肩站立。沉默不语。素柔用左手的烟点燃右手的烟花。突然爆破开来 的光亮,30厘米长短的一支烟花,可以燃烧2 分钟或者更久。 和他说着轻浅的话,她总是心不在焉。一支烟花接驳着下一支烟花,在四溅 的火花中,燃亮对方。两个人,一小段交错在一起的流光。 后来,他开始吻她。 倾诉,需要力量,而情欲,微不足道。 空气里,烟花燃着的声音沙沙地响。 两个黑影步伐轻飘地朝着黑魆魆的堤坝一步步走过来。 浑然不觉间,两把匕首逼近了他们。 她看见了那闪着寒光的刀刃,可是,已经无法躲避。 一个男人勒令她交出手提包,另外的男人用刀抵住了他的胸口。 恐惧,十面埋伏。 趁着两个男人的视线移到她的手提包的时候,他往后倒退了几步,然后,向 着不可知的远方拔腿逃跑。 桥上车来车往,偶尔有一束强光投射过来,像某种不可抗拒的痛苦击中了她。 又是一劫。生命中要经受多少回这样的劫?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过去了很久的事情。内心隐隐作痛。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拿着她的手提包,扬长而去。 幸与不幸坐在跷跷板的两端,肆意地笑。 天空失去了颜色,黑夜染黑了她的眼睛,堤坝上,除了泛凉的风,什么都没 了。他逃了,她融化在悲哀中。 我们是胆小的魔鬼,每天交换着甜腻得让人恶心的话语,以为这就是相爱。 仅此而矣。 手中曾经把握过的烟火已尽数熄灭。 Three 后来呢?继续往下说。 这已经是第二次重复当晚的经过了。再后来,就是你们把我从学校带到公安 局。不过就是生命的一场意外,命中了我。然后,必须坦然地面对一些质疑。就 是这样。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为什么要单独跟一个陌生男人到河堤边放烟花,您不觉得危险吗? 谁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至于谢晓风,他本人对我不造成威胁。 那晚以后,您跟他没再联系? 他甩下我,一个人逃跑了。这样的一个男人,你认为,我还应该跟他继续交 往? 您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那两个把您的手提包抢走的男人。 天很黑,只看见两个轮廓。他们的背影是清晰的,面容却是淡薄的。 您可以保证您说的都是真话吗? 我们是不是都必须通过反复验证,才能够相信一个人说的话? 眼看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男公安的脸灰沉下来。于是,拿出犯人的拼图, 让她来拼凑。 整个下午,她被禁止与其他人联系。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这样子,把一 段惨淡的记忆重新拼凑。 支离破碎的记忆,制造着混乱。没来由地觉得虚空。 有人从此消失不见,有人从死亡中抵达。死亡,只有这样离开,才可以永久 地拥有。 Four 有些回忆被时钟嘲笑后,晾在静止的一端冷却,被人所遗忘,并因此而消亡。 有些人,因为无法废弃记忆,所以会感到疲累。 多年过去,素柔一直无法忘记一个人。一个男人。曾经,她为了这个男人, 用刀割破手腕。血,一滴一滴蔓延到夜色里,湮没了满地月光的碎片。现在,她 有点疑惑了,在她将刀割向手腕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理?是想看看轻视生命所 承受的痛楚大,还是他要离开她所留下的伤痛强? 昏迷以后,似乎所有人都离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白茫茫一片。 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一直心存侥幸,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捧 着她最喜爱的百合花,然后,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 给父亲留下纸条,她一个人从医院跑了出来。在正式办理出院手续的前一天, 她结束了等待。 一个人,去到一个陌生的小镇。时间的空白就是平静的开始。 这个小镇,沉闷孤寂,缺少纷纷沓沓的人流,显得空空荡荡。满街满巷的苦 楝树,长在青石板路的两旁。这是一种悲情的植物,令人无法长久地注视。风从 四面八方而来,吹落满地紫色细碎的花瓣,空气里有荼蘼的气味。 她走进了一家掩藏在苍老的苦楝树之间的旅店,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烟。 一幢沉寂的青砖砌成的建筑,不透人烟。幽暗狭长的走廊,木地板,木楼梯。她 甚至不会怀疑,连这个旅馆的住客都是木制的。他们应该都是一些喜欢清净的人, 躲避尘事而来,拥有一截或者半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的时间,在这里静悄悄 地流逝。走廊两旁是房间。关门的时候,会留下很大的回音。走廊的尽头,是一 个开得很大的窗,风无遮无掩的吹进来。她喜欢靠着那扇窗,微闭着眼睛,狠狠 地抽烟,烟雾在唇齿间穿梭。透过这个窗,透过影影绰绰的树影,还可以看得很 远,一片荒芜的旷地。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鸟从窗边飞过,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线。 抽了很多的烟。有时候,呛着了,咳声在走廊回荡。没有人再用怜爱的眼神, 劝慰她放下那一丁点可以温暖自己的烟火。没有人,以强硬的态度要求她终止这 种自虐。 她试图把摔出了许多碎片的生命一点点弥补。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透过失 去了光泽的镜子,她看见了自己失血的脸孔。 三天过后,她离开旅馆。走的时候,她什么都记不起了。只记住了这个房间 的门牌号码:302.很普通的一个号码,可是,她却记住了。这是一件很没来由的 事情。可是,她不想深究。 然后,她坐车到另外一个城市,找一个叫楚力平的男人。 side 2 one 整个夏天,植席都没有离开过那家叫“烟”的旅馆。他从300 公里之外的另 外一座城市 来。随身携带着一部手提电脑,写作。他在写一个关于夏天的故事。他想要 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他的写作从17岁开始。19岁以后,文字里开始出现了性、告别、死亡。 他是一个外表嬴弱的男子,皮肤粗糙,眼神疲惫。他常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 里一整天,寸步不移。手指不停在键盘上敲字。只有在黄昏,手指才会离开键盘, 站在向西开的窗口,看夕阳西沉。小镇的黄昏显得荒凉,空气中没有飞扬的尘土。 夕阳落下,灯光亮起,只是一段很短的距离,然后,这些灯光寥寥落落,最迟不 会超过晚上十点,就纷纷熄灭。 他一直想写一个有温暖情节的故事。哪怕这种温暖只是一瞬间的燃烧。有时 候,他会感到沮丧,过往的经历总是突然入侵,扰乱他的思绪。而他的文字总是 显得清冷,摆脱不开灰色的阴影。空洞。苍白。支离破碎的时光。单一乏味的生 活体验形成了囚牢。这个写作,从一开始就陷入困境。他一直想撇开过往形成的 语境与繁复的叙事手法,希望能够用最简单的语句,叙说一段不会过时的时光。 大段大段的文字在电脑屏幕上出现,然后被他删除。空洞的时间空间和人物,通 通被抹去。他原本只打算在这个小镇停留一个月,结果远远超出了预算。一晃眼, 二个月过去了,而故事却只开了个头。 他甚至开始怀疑,文字本身是否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而那些所谓成型的 故事,也显得毫无价值。现代人的苍白与显浅,微不足道。 于是,在第三个月开始的时候,他停止了写作。他走出了房间,从小镇穿过, 穿过了小镇。有时候,是午后的餐厅,在靠窗的位置,隔着玻璃,打量步子松松 散散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恬淡安详。他相信,故事,总是在人与人的碰撞中产 生的。所以,他一直有所期待。还有时候,会到旅馆附近一个卖盗版碟的音像店, 将一些将被遗忘的声音或者影象带回旅馆,三更半夜地扑进过去的时光,让自己 驻扎里面,自言自语。 他突然觉得,一个完整的夏天,离不开一束耀眼的烟花。绚丽而夺目。而这 束烟花,会一直维系在他的故事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影象。 他继续往下写。 Two 空气浑浊的地下通道。镂空在城市的中心。过了这个通道,就是不同的世界: 浮华或者冷清。浮华或者冷清,在这个通道里却显得微不足道。没有人去关心这 些。这个城市,包容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通道里,常年游走着一些来历不明的 人,走过去,走过来,或短暂地停留。有些人,也许一辈子只在这里出现一次。 这里没有可以让人记得住的脸孔。除非,有人把不寻常的印记刻在脸上或身体暴 露着的某处。比如,他。 一个左手手腕以下的位置整整齐齐地失去了的年轻男人,盘膝而坐,以残缺 的左手扫弦,弹唱一些没有人听过的民谣。他的存在,勾起了一些人的伤感,或 者怜悯,但更多的是漠然。 人来人往,淹没了不少人真实的想法。而他,只不过是地图上,广袤领土之 中一个不知名的岛屿。我们需要拥有的不止那么多,而它提供不了充裕的立脚点。 她在一天里的某个时段,总会经过这个通道。 在走近这个男人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然后,掏出一元钱的 硬币,放在他的钵里。硬币落在钵里,会听到叮的一声响。然后,她缓慢地转身 离开。 没有人会留意她的举动,甚至于弹吉他的男人本人。他的眼里,只是通道里 眩目的混乱,耳边,也只是震颤摇荡的脚步声。有些人给他冷漠,有些人给他同 情,有些人给他钱币。没有人会与他倾诉,一段与他相似的经历。悬挂在手臂尽 头的绝望。 孤独的人身体内布满伤口。他需要一种温暖。他不需要任何温暖。 相遇,不过是一场偶然。 而错过,早已在内心发生过无数次。 通道里,都是一些显得廉价的存在。廉价的感动,廉价的温暖。有效期很短。 有一次,转身离开的时候,扰过吵杂的人声,她终于听清楚他在唱什么。 我们都是过期的罐头,过了期就不值得保留。 Three 高考前夕,她才确切地知道自己患有色弱。她的眼里,青色的苹果是红色的, 红色的葡萄是青色的。其实,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这个病很久,只是一直不肯让 自己相信。她从小喜欢画画,甚至已经报考了美院的专业考试。她知道到最后一 定无法在体检中过关,明文规定,报考美术专业的考生不得是色弱或者色盲。她 的努力,终究换来的只是徒然。可是,她依然报考了。填写的志愿一律是全国各 地的美院。 她瞒着家人,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那天,她考完了色彩,从美院课室出来。想起那组颜色斑斓,红红绿绿的水 果静物的同时,她想起了梵高。那个眼里有灼灼的光辉,用可以撕裂一切的火光 让天空燃烧起来的男人。她似乎可以听到他在对她私语。她没有按照常规的画法, 给予它们对号入座的厚重光薄与色相,谁规定这个世界非得红是红,绿是绿,黑 是黑,白是白?去你的红黄蓝绿,去你的色弱,统统去死吧。 她从美院出来,走到街上,没有任何人的陪伴。她背着画夹,行走在完全陌 生的城市,满街满巷听不懂的方言。与生俱来的格格不入。《旧约》里记载,上 帝为了削弱人类的力量,把他们的语言改变了,使他们不得交流思想,隔膜,让 人也随之变得愚钝。她讨厌这种隔膜。 她随着人流一直走进了一个地下通道。然后,她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他和她 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契合。抡动手臂,与琴弦产生共鸣的男人。她甚至产生了一 种无法拒斥的冲动,要坐在他的对面,从画夹里拿出笔和纸,用线条完成一种印 象。后来,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脆薄的一张纸,无法承载眼前的影象。 攫人的绝望,在目光里折断。 没有人能够洞悉她内心的绝望,正如,也没有人能够用廉价的怜悯,填补他 身体的残缺。 上天让一个热爱色彩的人天生色弱。 上天让一个在琴弦中寻找共鸣的人失去了用手指扫弦的权利。 她在他面前走过。内心翻出许多个念头,一瞬而过的念头。 她想停留下来,哪怕只是一分钟,或者两分钟。走过去告诉他,一定要坚持, 不能放弃。 于是,她真的走过去了,手指不听使唤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一枚打算 用来坐地铁,离开这个城市的硬币。嘴,却说不出半句话语。 她害怕自己的绝望得不到共鸣。 转身离开。 可是,后来,她又来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在本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 留了下来,只为了每天,从这里经过。 夏天,将要走到尽头了。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他在唱,我们都是过期的罐头,过了期就不值得保留。 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愿意相信,这歌,是唱给她听的。 她转过身,再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 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举动,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离开了通道,走上了天桥。 Four 植席是一个看上去明亮干净的男人,通常,是一袭烫贴的衬衣和洗得发白的 牛仔裤。 他有一双眼神透澈的眼睛,眼球与眼白的比例恰到好处。睫毛浓密,在脸上 投下一层不易察觉的阴影。 他不抽烟。可是,在他的文字里,会频繁地出现抽烟的意象。抽烟的男人, 女人。淡淡的烟草气息,会让他联想起童年。父亲把他抱在怀里,用腮帮子扎他。 父亲的身上,有烟草的味道。这是最初的,与烟草味道有关的记忆。 他认识的香烟牌子,无非就是红双喜,MILD SEVEN或者Salon.那是因为,他 爱过的女人,抽过这样的烟。 女人如烟,在他的身上留下过气味,然后消失殆尽。有时候会觉得,情欲, 不过是一场铆足了劲全力赶场的味道。浓烈,让人迷恋,却并不持久。 性,在他的文字里是一种味道。比如,他会这样写: 多年后,她还记得跟他的第一个夜晚。细雨如心事绵长的夜晚,两个人手牵 着手走过了长长的小巷,进入一个破旧而干净的小旅馆房间。他用单薄而壮实的 身体紧紧覆盖着她,汗水分不清你我地混和在一起,可以闻到他极具温暖感的身 体气味。房间里由始至终充斥着他送她的那束百合的花香,曾经,她以为自己会 永远属于这个男人,可是,那一刻,她隐隐觉得他们的爱情只是一束盛放的百合, 留不过夜的。她听到了窗外,烟花在夜空迸发的声响。今夜,她可以记住的,大 概只是这烟花爆破的声响,还有,缠绕在空气中的花香…… 曾经,他在这个旅馆里,看见过一个女人。她靠在走廊的窗边抽烟,旁若无 人。捏着烟的手,手腕上包裹着一层或者两层的纱布。齐肩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 张脸。没有风从窗外透进来的时候,她整个人是静止的,可以入画。他想起了那 个色弱的女生,如果她在,她会不会把这个女人画下来呢? 女人住在他的隔壁,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门牌号码。有所期待,却又并不 意味着什么,他不试图走近她。回头看她,她不过是一个让人感觉怜惜的陌生女 人。他和她都是过路的人,在这里,把握一种短暂的平静时光。 他将继续把在那个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耳闻目睹的事件兑换成文字。他 依然相信,这是一个温暖的故事,无论,它的表象是如何的暧昧和恻忍。每一个 文字都是一张脸孔。故事里的脸孔,随着他黑白颠倒的昼夜,变得模糊不清。情 节,只是一种想象,实际上,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个夏天,他开始失眠。孤独,像一个桎梏,紧紧地,把他扼住。 Side 3 One 1 觉得她和2 和3 之间,像三块堆搭在一起的积木。它们拥有自各自的形状、 色彩和厚重,镶嵌在一起的时候,却又能组合出不一样的颜色。 他们所念的大学,坐落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城市。同一个级,同一个美术系。 从大一开始,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同一般。1 和2 是情侣,2 和3 是很铁 的哥们,1 和3 情同兄妹。这座山城,空气里飘荡着青翠的树木肆无忌惮地生长 的气息。山林。水溪。石桥。木屋。刚毅的线条与婀娜的轮廓凹凸互补,阴阳互 调。 石头在溪水里发白日梦/ 梦见一群又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前来献吻/ 落满松针 的小路上/ 白色的蘑菇虚构着伤感/ 树脂在上午的阳光中流泪,那是爱情的光芒, 在粗壮的树身上闪闪烁烁…… 这是一个诗意的所在,一草一木,顺手捻来,柔软动人。2 用这样的文字向 1 倾吐爱意。景致变成了文字,胜过海誓山盟,她在劫难逃。 其实,只要把一道山峦或一皱水纹复制下来,就是一帧不俗的水墨画。他们 三人都是系里的佼佼者,都不甘于就这样简单地复制,画中,又是另一重天地。 山山水水,一晃就是两年的时光。 他们一直维持着纯净如水的感情,不渗杂质。 后来…… 一个黄昏。三个人如常地相约在山涧边作画。近处粗砺的岩石。远处的薄烟 云雾。半途,3 突然身体不适,提前回了宿舍。 起初,1 和2 像生长在一起的树,相濡以沫。没有风,它们就纹丝不动。风 起了,暖融融的欲望便茂盛地疯长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放下了各自的画 笔,手和手握在一起。她的脸上印着夕阳的影,一抹绯红。2 揍过去,开始吻她。 拥抱。2 的手不安分地游移下去,然后,扩展到全身。她的身体柔软温暖,不同 于山里那些冰凉的草木。欲望很快就迅猛地燃烧起来。火焰,在树丛间,围绕着 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无穷无尽地伸展开来。2 成了山间的猛兽,浑身充满狂野的 激奋。1 闭起了眼睛。她看见了一片涨潮的海。豁然开朗的天际,波浪翻涌着阴 影,把她掩盖。 她感觉到身体深处微微地痛,继而,那种痛蔓延开来,撕裂全身。她看见自 己在山间绽开成一朵纯白的百合,带着腥味的香气,被风吹散。 这是1 的第一次,在树丛间,交付给2.她把少年时代的爱情,都交付给这个 过程。 时间,又辗转了一个冬夏。 毕业。3 回到了他来的城市,1 和2 在一起多过了一个夏天,然后,两个人, 被1 手上的一道疤痕分隔成白昼与黑夜。 3 所在的城市有海。天空湛蓝,街道澄净。 突然有一天,1 带着她手上的伤痕,出现在3 的面前。 因为失血过多,人虚弱无比。她虚弱地笑,告诉他,她只是寒冷和寂寞。缠 着纱布的手无处掩饰。 3 的眼睛很亮,和过去一样单纯。拥有这样的眼睛的男人让人感觉宁静。那 潮水般汹涌的友情卷土重来。 1 ,你已不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女子。 可是,3 ,你还是我过去所认识的男子。可是,2 已经不再是2.他不要我了。 你们没有缘分。 3 ,你爱过我吗? 1 ,我们不谈感情,好么? 3 ,我无可救药了,我还是爱他。我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正要告诉他,他却 对我说,他要跟我分手。明天,你陪我去把孩子打掉,好么? 如果当初相爱的是我们……我们会不会幸福? 幸福,是一棵被砍倒的树冒出了嫩枝,可是,它再也站立不起来了。 1 ,你是一株艳丽的根部腐烂的树。 是的。我已经腐烂,早在那个黑色的黄昏,一切已经腐烂。 Two 素柔从公安局出来。天已全黑。 大街上,人挤迫着人,像一棵棵行走着的光秃秃的树,毫无表情。闪烁的霓 虹灯,眩目的迷乱。这个城市的温情,突然在某一天不翼而飞。 她越走越慢,然后,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餐馆。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疲惫。她必须继续压抑压抑了许多年的泪水。于是, 点了支烟,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手机哗然而响,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 冒昧了。我是谢晓风的女朋友,能来见你一面吗? 你来吧,我在城西路秋海棠面馆等你。 放下手机,她思绪纷乱。呆呆地坐着,等待即将降临,未知的一切。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半个小时过后,一个黑衣女子,飘然而至。面孔 冰冷而苍白,像一片干枯的树叶突然坠落,引不起丝毫的惊慌。素柔继续抽烟, 气定神闲。没有什么可以令她的情绪动荡起来。 请坐。 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 事情的真相。 我和他约在一起出来放烟花。后来,来了两个抢劫的人。我被劫,他逃跑了。 你为什么要见他? 没有特别的原因。见之前,也不知道他有女朋友。我也没想要跟他发生什么。 不过就是在一起,点燃一束烟花。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意外,今天,是我和他的婚礼…… …… 我不知道怎样来安慰你。要抽烟吗?还是,来一杯热茶? 你知道一个女人在什么时候最幸福吗?是出嫁前,幸福在望的时候。你可以 理解我的心情吗?在我正欢天喜地为婚礼忙里忙外的时候,突然有个公安来找我, 让我随他去认尸,一具水塘里发现的尸体。他们说,是因为路太黑,他失足跌进 了水塘,因为不会游泳,所以被淹死了……我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 一个将要结婚的男人,对另外一个女人有企图。这样的婚姻,谁能保证能带 给谁幸福?素柔的心里划过一些念头。嘴角露出了微笑。她看着坐在她对面,情 绪崩溃,泣不成声的女子。她和她,同样地无能为力。陷入绝望。于是,她侧过 脸去,不再看她。 他应该一心一意地爱你,可是,他却把你错过了。尘归尘,土归土。你只能 相信,这是一场宿命。我们都必须承受与男人有关的疼痛。 下个星期三,是他的葬礼,你会来吗? 我不愿意再见你的伤心。只想祝福你。早日让自己康复!你要相信,我们都 会好起来的。 Ending 在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植席决定离开这个叫“烟”的旅馆,离开一个编号 是303 的房间。他的小说只写了一半,却无法继续往下写了。 他要出发到另外一个近海的城市,见一个叫楚力平的男人。他曾答应过他, 会把他的故事和盘托出。或许,小说的下一部分,将与这个男人有关。 离开旅馆的清晨,他突然有冲动要抽一支烟。于是,他跑到旅馆对面的店子, 买了一包红双喜,在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旁,点燃了一支。窗外,苦楝树已经结出 一串串青色的果实。他想起了前几天,一直靠着墙,在光线暗淡的阴影里抽烟的 女人,她夹着香烟的手指纤细而有力,偶尔会微微地抖动。这个女人的身上,弥 漫着一种病态的美。复杂。无可辨认。似乎与死亡有关,却又如一种重生。 他没有把这支烟放进嘴里。任凭它,缓慢地,一直燃烧。偶尔,从窗外吹进 来的风,把那一丁点的火星燎亮,然后,再暗下来。 黑暗中,他仿佛看见那个女人在微笑。 你的微笑,让人绝望。 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对着空气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继而,他看见那一截燃烧完的烟跌落在走廊,碎成一地的灰。 2003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