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水栀子 meimeizh@163.net 这就是爱,我们不得不躲藏或者逃避 ——题记 (1) 那天下班很晚,她来不及吃饭,匆匆地跑出大楼,外面天色已经很暗了。初冬的空 气里有种透明的冻,让她感到莫明的惬意和兴奋。看看骑自行车肯定是来不及的了,她 扬手招呼了一辆的士。 从公司到学校要绕大半个城市。坐在车里向外看,一片灰蒙蒙,偶尔可以辨认出路 人匆匆的身影,重重叠叠的,浅的深的,一齐向前赶。玻璃窗上一点一点的水滴砸开来, 一切变得更加模糊,她才意识到是下雨了。司机打开雨刮器,前面两注熊熊的灯光直直 地探出去,无数的小的白色的精灵在飞舞着。借着这光芒,她发现路边竟是没有几个人 呢,空旷寂寥。好象是一个梦。 是的,是一个梦。就象她在摇摇晃晃地追求的,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她低头看着手 里提的重重的书,感觉非常的陌生。她原本是世上大多数那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的 一类,现在就更加地不明白了。她去做,就是做而已,不关生死和前途,只是因为做无 可做才去做。 下了车,跑在细密的雨里,路旁的小贩正准备收拾烤肉摊,隐隐的肉香从熄火的碳 堆里飘出来,穿过雨的丛林,将她团团地包围了。刚才从公司出来时的兴奋又重新刺激 着她, 突然想到了北方。北方的荠菜地。那些大片的绿色的苍茫的野菜地,天际淡淡的灰 色的山的影子。那是她的青春的田地,带着浓浓的地方特色。那片高高的天空,天空下 他的笑脸,他飞扬的头发,有点少年白,让她如此心痛的少年白发。 雨已经把她给浇透了,离教学楼还有几步路,可那几扇窗户透出的融融的光竟象前 世的呼唤似的,她仿佛看到她的魂魄在那里呆呆地看,旁边当然还有他,两个人,白纸 似的的脸,贴在窗子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声音传出来。他的声音。她一怔,喃喃道:“怎么,怎 么是十年?”她有点糊涂他们两个到底是认识了多长时间了。 她已经进了那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大概是坏了几个,昏昏暗暗的,那声音继 续说:“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清晰入耳,没有嗡嗡的回音。她 不由自主地接口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耳边传来重重的叹息声, 慢慢地飘远,然后消失了。 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那破旧教室的门口,讲课的龙钟老教授和一屋子的同学全 看着她。也是呆呆的表情,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2) 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唯一一个空位坐下后,她吐了口气。一下子有了安全的感 觉。窗户是关着的,前面有人,身旁有人,后面是墙。密不透风,她喜欢这种拥挤的厚 实。象童年的冬天,一屋子的人围着火炉坐着,碳火里埋着橘子皮,空气里飘着缕缕特 别的清香。 把书拿出来,放在桌上,侧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看到那个同桌的人好象也正在向 外望着,她转回头来,却看到这男孩的一个无限痛苦的冥思苦想的侧面。她盯了他几秒 钟,又转回头去看窗户——那人分明是在向窗外看嘛。眼睛是无神的,人是萧瑟的,窗 户里,一教室的人都象是无助的鬼。 她叹口气(在心里),开始捕捉讲课人的声音。可是怎么那本练习题里面都是空白 的呢?记得今天中午没有吃饭,足足地做了1个小时啊。她开始一页一页地翻,有点疯 狂的,象母亲找寻婴儿。同桌的思考好象被她打断了,抬头不太友善地看了她一下,她 喃喃地说:“对不起,阿仃,对不起。”那个男孩惊诧莫明地又看了她一眼,脸上掠过 一痕深深的不满。这次她看清楚他了。那种很男性化的长相,长而方的脸,细的眼睛, 薄的嘴唇,是“他”的样子。不就是他吗?她开始战栗,很微小的战栗,翻书的手不听 使唤。同桌明显地把他的凳子向过道的方向移动了一下。她就笑了。浅的微笑,带着隔 世的恍惚。 她不再找中午做的题了。她知道,阿仃回来了。她终究逃不过去。玻璃窗喳喳地响 了一下,有手在拨弄窗栓的声音。她没有去看,只是所有的神经元都在紧张地感受着。 一丝呜咽传来,就在耳旁。 从前阿仃在她面前哭过一次。他的奶奶刚刚去世。那会儿他俩并肩坐在离校园只有 一站路的荠菜地里,那是个春天,北方的春天,一切都醒了,生气盎然。可是有人在这 样的季节里去世了。她的最爱的人的亲人。阿仃握着她的手,满目伧然,眼睛,鼻子, 嘴和他的卷曲的花白的头发都是深深的深深的哀痛。她抽出靠近他的一只手,去搂住他, 然后吻他的头发和他的脸颊,还有他的默默的泪水。她融进了他的哀思里,不可自拔。 教室里,大家在收拾东西,有人在讲台旁向教授提问,同桌早不知去向。她的额头 烧得厉害,身上又禁不住的冷。那种让心脏紧缩的冷。 “你病了。”阿仃说。 “为了让你怜惜啊。”她冲他一笑。阿仃也笑,拉着她的手,抚摩着,真的是满脸 的怜惜。她泪水盈眶,直到看不清他,也听不到他。 她慢慢地拿出手巾纸,擦去眼角的泪,教室已经空了,门口站着个准备锁门的工人。 她拎上包,走出去。 大楼外面,雨仍然在下,冷酷地落在心事重重的大地上。 (3) 那条到学校大门的路是幽暗而漫长的,比来的时候还要漫长。地上一个个大的小的 水坑,密密匝匝的雨点象小针一样刺在里面,反射出一点点暗淡的光。她小心地走着, 把书包抱在怀里,头发已经湿透了,鬓角的稍短的碎发贴在脸颊,刚好勾勒出一个古典 的轮廓。她是美的,至少曾经是。 一辆自行车从身边吱吱嘎嘎地骑过去,溅了她一裙子的水,她的浅灰的呢长裙。她 并不在意,可还是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看,就愣住了。那人本来是要道歉的样子,一看 见她,竟然忙不迭地踩着轮子跑了,霎时无影无踪。她站在雨地里,自言自语地说: “阿仃你何必呢?我又不是鬼。” “可是阿仃是。”路旁的被风吹的呜呜响的树叶里传出一个不太清晰的声音。 “是啊,”她轻叹道。继续向前走。 大门口倒是灯火通明,许多学生撑着伞三三两两地来吃消夜。这里小吃店比比皆是, 偶尔从不远的所在还传来卡拉OK的歌声。她看见那些青春的光洁的笑脸,那些亲密的小 伴侣,那些羞怯的初恋情人们,觉得自己已经是古人了。365个日夜在俗世里挣扎,她 已不再是她。 “那个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的小女孩,”她看见一个高高个子的男生在招呼她。那 是她刚入学的时候,新来那个古城,一大堆行李,搁在学校设在车站的接待处旁,一脸 傻傻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紧张地问:“我?”那人一笑:“不是你是谁呢?来登记一 下好吗?”他的笑容很亲切,有点象这个城市的天空,灿烂的开朗的。她的忐忑的心不 那么不安了。也笑着,过去签到。这个时候,她注意到那男孩子有一头微微卷曲而花白 的头发。这使她多少有点意外。 这是和阿仃的初识。 她低头从那些小吃店匆匆走过。一向不喜欢人多喧哗,一种快快逃离的感觉催促着 她,也顾不得短靴上是不是沾满了泥浆。前面路口,应该可以打到的士。这时她又看到 了那烤肉摊,只是上面撑起了一只大的伞,可笑地写着白事可乐几个字。除了摊主,还 有一个人在那儿等着烤好的肉串。等她走近,那人回头对着她一笑,说:“请你。”她 微微怔了一下,她不是那种很容易大喊大叫的人。可是这分明是阿仃啊。 “你终于来了?”她木木地问。 “等你等好一会儿了。”阿仃笑着。往昔的笑,阳光灿烂的笑容,眼睛炯炯地看着 她。雨仿佛停了。又好象到了白天似的。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喷香的肉串,上面辣红油和 孜然满满的滴答滴答地流。她顽皮地舔了一下,然后微笑。 阿仃的脸色突然变了,有点冷冷的,说:“的士来了,你快走吧。”她回头一看, 果然看到一辆红色的的士停在旁边,阿仃不由分说推她进去。她有点茫然地,但还是顺 从地钻了进去。再从车窗向外看时,哪有阿仃的影子?连烤肉串的摊子都顷刻间消失得 无影无踪。 司机问:“去哪里?” 她呆了半晌,说了家的地址。 窗外的雨更大了,打在玻璃窗上面,子弹似的。“射穿吧,射进我的心脏。”她低 头默默地祈祷。却猛然看到手里拿的哪里是穿肉的竹签,是阿仃曾经用的那杆细细的描 笔啊。 “呵呵,”司机在前面笑。大概是从反光镜里看到她的呆样吧。她也笑,无奈的笑。 这个笑容刚刚展开,就顿住了。 那司机有一头卷曲花白的头发。 (4) 好象车在雨中行驶了很久,一直有音乐在车里盘旋着。对,是盘旋,从前面到后面; 从左边到右边,象戴了耳机。是舒缓优美的音乐,她从未听过。可是她没有沉醉,只是 向前看着。司机倒好象是睡着了似的,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方向盘在自己转动着。也 没有亮车灯,只是这样摇摇晃晃地开,象坐想象中威尼斯的刚朵拉。 他突然开口了:“你过得好吗?”慢的语调,清晰的温暖的声音。 她垂下眼帘,好象在努力回顾他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耳朵里嗡嗡地响,雨声已经 听不到了,只听到那音乐渐渐地缠绵哀怨起来。细小的音乐,最忧郁的来自灵魂的音乐。 “带我走吧。”她一下子扑向他,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她原本以为会抓空,没想到 她抓到了,依然是那厚实宽阔的肩。 多少年前,他曾戏言:“我这副肩是你的版权,旁人不可翻录的。”他的深黑的眼 睛带着笑意直看到她心里去。她的脸红了,把头埋进他的臂弯,心里洋溢着满满的惶恐 的喜悦。对于幸福,她从不敢抱很大的奢求。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一切属于你的东 西只能属于你一时,不会是一世。可是对阿仃,她有前所未有的占有欲。所以深深地害 怕和痛苦着。 “带我走。”她固执地恳求着。 阿仃沉默。 她哭泣。 “对不起,”阿仃说,仍旧看着前方,“我来是想跟你说,你好好地过吧。为了,” 她打断他:“不。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每天看到别人在 忙忙碌碌,我自己却是飘来飘去,没有目的,没有期盼。连你我都不敢去想。”她的脸 苍白可怖,双手的骨节泛着青色,指甲是暗灰的,死命地抓着背对着她的人。 阿仃终于回过头来,对她粲然一笑:“雨停了。宝贝。” 雨果然停了,外面有大片的绿色的菜地。远方是紫黛色的山峦。有缕阳光斜射进小 小的车子。她疑虑着:“此刻怎会有阳光?”他淡淡地说:“怎么不可能呢?这是在我 的世界里。”他看着她,说:“我不会象你那样了。懂吗?我不会有以前的种种感情了。 以后你会明白的。在那里,我只是牵挂你,所以来了。我知道,你放不下。” 她抵语:“既然你会那样离开,为什么当初又会来与我相遇呢?我会憔悴而死。” 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听着。我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也没有特 别的兴奋和快乐。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我脑子里是空的。可是现在,我要宁静。懂吗? 你笑一笑,你好好过,我就会安宁的。”他顿了顿,又说:“很久以后,我们会再相逢 的。知道吗?”他拍了拍她的头。 她问:“是你的愿望吗?安宁?” 他说:“是要求。”他的声音开始有点飘渺。她闭上了眼,不想看他离去。没有泪 水,浑身冰凉里有一点点热开始蒸腾起来。她点了点头。她知道阿仃笑了。她的心里有 种素素的纯然。 的士开到一个小胡同口停住了。她下了车,抬头望了望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 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嘿,是你?”一个男子的声音。她看见了她上课的同桌。 “你没事吧?今天,我应该抱歉……正在为那道逻辑题犯愁……”那人解释着。一 边又诧异地问:“你坐车坐了这么久?” 她微微笑着:“没有关系。我刚才有点太没有礼貌了。” 夜风吹过,她的头发向后直直地舞着,她喜欢这样爽脆的风。 或许,阿仃是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