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S城男子 作者:石雕稻草人 F 城是个极其柔软的城市,当然我所说的只是它的地表而已,生活在这里你 会觉得关于世界是建造在一条鲸鱼背上的古老传说是完全可信的。从我住处的阳 台举目四望,从伸手可触的邻近到目光也无法企及的远方,是无尽的起伏。F 城 处在海浪的冲挤、地壳的运动和月亮的引力作用的中心,各方的外力像一个个强 有力的手掌不断地从各个方向对它进行着挤压和拉伸。于是每一天,地表都会因 此而更换它绵延起伏的姿态,就像是一块没有铺好的床单,一会儿在这里突起一 块,一会儿又在那里凹陷进一块,其实当你习惯了这一切的时候,就不会再觉得 它们是很突兀的存在了,即使它们是在你打盹的短短十几分钟里在你放满仙人球 的窗户外面形成的,你也会像它一直都在那里一样安详地看着它,谁都不知道, 那里的下一分钟继续是一座高山呢还是一摊沼泽。平心静气,你紧盯着某一个点 的时候甚至会清楚地看到它在缓慢地移动,比如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我们把视 线集中在那个在月色下泛着阴暗白光的伊斯兰礼拜堂圆形的屋顶上,从这里看过 去,夜晚的空气有些浑浊,但还没有给我们的观察带来太大的困难,在那里,有 一个弧线的轨迹,它不是肉眼所见的,但是你知道它存在,就像挥起的胳膊,虽 然在半路就戛然而止,我们的思维却固执地把剩余的轨迹填充在下一格的空气中。 我们看到它沿着它目前所在的弧线下落,如此平缓,像是有个无形的手掌托住它 一般。然后又倾斜了,倾斜向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与礼拜堂里和地面平行的横 梁引出的直线形成极小的锐角。然后又像受到刺激后的海胆身上的刺,直立起来, 开始沿着另一条弧线上升,并且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落到新崛起的一座山后面 去了。虽然地表如此的柔软但却也有着它不可思议的韧性,这说明它和脆弱毫不 沾边,地面就这样像橡胶一样很轻易地扭曲成各种形状。有的时候,我们脚下的 这块区域随着无规律的起伏来到了城市的制高点,那通常是在夜晚,因为那时候 地壳的运动最为频繁和剧烈。在漆黑的夜里,突然间感到一阵来自胸腔的压迫, 我张大嘴开始深呼吸,最后不得不从睡梦中离开,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某 个不可思议的高处。睡意马上退潮,我带着小型便携式氧气机站到阳台上俯瞰整 个城市,它沉浸在遥远的黑暗中,和不远处的海融成一片,只偶尔透出几点微弱 的亮光。这是它仅有的浪漫时刻,而在光线之下,它永远是个散发着金属气味把 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灰尘里的城市。 我的老奶奶,她整天窝在厚厚的毯子里,即使夏天也是如此。她永远都坐在 那张小小的牌桌前面不停地摆弄手里的纸牌,把它们一张张放下去,排成竖行横 行,然后又不断地变换着每张牌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偶尔,她也会把它们重 新收起来,洗了又洗,再重新摆放,好像在那里坐了无数个世纪。她曾经对我说, 这个城市浓缩了宇宙亿万年的光阴,在别处,要经过千百万年,数十亿年,才能 从海洋里生长出山脉,在这里却能再一夜间完成,别处能在苔藓、老鼠的尸体、 垃圾和泥土的覆盖下找到的大海的蛛丝马迹在这里却像被上帝之手抹过一样寻不 见蛛丝马迹。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位移是无法预知的未来,但一旦得到确定, 却显得不费吹灰之力。永恒间的刹那,这个概念在这个城市里异变得叫人触目惊 心,我们一分钟的变迁就像别处的千百万年一样漫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 种永生。老奶奶说一切都有平衡,在遥远的天边,还有个S 城,那里的一切近乎 于静止,并且是个和F 城截然不同的世界。如果有绝对的话,那么S 城和F 城正 好相反,它接近于亘古不变。 我是这个城市众多土地测量员中的一个,每天很早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公交 车,脚踏车、地铁或是脚步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然后把精确的数据报告给 上面,他们在很长很长的数据表里得出城市运动的规律,并且算计出很多很多的 结果,比如说土地里钙原子的含量,伸展性,人口的密度,甚至蚯蚓的发情期, 当然更重要的是给每天分散到不同区域的人们提供有效的路径范本。有很多人从 事这个工作,为了消除我们很容易就蔓延至全身的厌倦情绪,我们轮流着搭乘各 种不同的交通工具。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工作还是非常的无趣,但我们得靠它 维生,所以每一天,我都穿上那双特制的,走多少路都不会让双脚感到疲劳的鞋 子开始对新的城市的测量。城市时刻在变,每一分钟都有个新的土地测量员出发, 他们走着和他们的先辈永不重复的道路,往往是刚刚走过一片坦途,回头望时, 已被新鲜的丘陵阻隔,而后来者就不得不寻找另外一条出路。 每周的第一个工作日对我来说,是最轻松的一天,因为这一天我的任务是乘 地铁跨越城市的四角。虽然地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走进地底的人们 却感觉不到什么,当时用来建筑地铁的材料是一种韧性极大强度极高的塑料,它 们紧紧地粘合在与周围土地相邻的横切面上,随着四周的变化而拉伸和积压,高 速地铁就在这样的漫长孔洞里穿梭。在地铁行进的过程中,我不必为了地上那些 变换多端的表皮和选择哪一条道路而费心,只需要在终点到达的时候记录下全程 所用的时间即可,这是一桩例行公事的工作,很无聊,在地铁上的时候,我就观 察周围的人打发时间,他们就面无表情地排列在我旁边,看不出这一个和其他个 有什么区别。F 城的人们是一些热爱快速移动的人,即使在高速行进的车厢里, 他们也还是不安份地晃动着身体,所以看不清他们的脸和表情。比如一个快速移 动掉的物体在人眼中所留的残像通常是模糊的色彩一样,我们的周围也都只是些 微微颤动的颜色。为了和灰蒙蒙的背景有明确的区别,市长很早就颁发法令,女 人穿红色的衣服,男人穿蓝色,老人和孩童穿土黄和鹅黄,并且衣物在身体上的 覆盖区域必须达到80%,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快速移动的肉色往往会被周围的色 彩所分解或者说覆盖,它是无法作为一个标志色而存在的。 而我们土地测量员则被规定穿一种宇航服一样的连衣裤,这给我们的排泄带 来了很大的困难,后来就做了改进,分成了上下两截。衣服用柔软而厚实的布料 缝制,非常适合长途旅行,颜色是深灰色,而且在黑暗中能够发出刺眼的白光。 在一片红蓝黄的色彩线条中,我却看清站在我左边的男子。从装束上来看, 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土地测量员。个头不高,肤色黯淡,下巴上有些未剃干净的 胡须。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别的土地测量员,我们总是分头行动,在不同的时间从 不同的地点出发,穿越面前不同的城市,我们的路线以数学上最小的概率交错着。 看到这样一个和我如此相象的生物,我油然而生一股同志之情,并且在心里排练 多次后,用一种很夸张的姿势转身,大声说道“啊,是你!” “很意外嘛,”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现得相当有风度,“原来您也在这里。” 我们对话的开始就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朋友,我抬手看了看表,从我注意 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仅仅过去了一分十五秒而已。 “看起来你和我从事着相同的工作。”我没有像他一样称呼对方为您,“我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每天我都是周围唯一的深灰色,虽然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但是你知道,那确实有点突兀,如果有个人和我一样的话,情况则会好很多。” “事实上,我确实不是和您从事相同的工作,我来自S 城,我只是在自己的 城市里不甘寂寞而已。” “S 城?你是说我那个糊里糊涂的老奶奶常说的那个静止不动的S 城?” “唔…您的老奶奶没有说错,S 城,是这个世界上乃至这个宇宙中唯一可以 称得上静止的城市。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在S 城都是不可想象的。” “哦,其实,你知道,关于静止的S 城,在我的眼里,同样也是不可想象的。 我从一出生,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把身体悬挂在这个高速运转的轮轴里,从最高 点落到最低处,然后又左右奔突,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做停留,连我的家,我的房 子,每天也都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每到傍晚,每个家庭里的老人,就向这个古 里古怪的歪歪扭扭的城市的空气中发出不同波段的讯号,我们就各自把接收器拨 到同一频率,在不断变化的指令中艰难地寻找回家的路。这个城市里生意最好的 就是大大小小的汽车旅馆,夜幕降临的时候,有很多人就近找一个路过的旅馆, 把自己塞进去,有很多人,就这样过一辈子。” “而在S 城呢,那里所有的一切缓慢得像要沉睡下来遁入永恒静止的王国, 它形成的那一天起的面貌和今天的样子不会比你两个瞳孔的颜色差别更大,我每 天行走在相同的道路上,那是一条用卵石铺成的路,卵石的表面光滑,倒映出太 阳的亮度并且自我发挥着红色、黄色、蓝色、或是红黄相间、蓝绿交界的各种各 样的颜色,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已经离现在很遥远了,每当我要从这条小路 穿越的时候,我就脱掉脚上的鞋,踩在滑溜溜的卵石上,一股凉丝丝的感觉升上 来,像是被青蛙的舌头轻舔着脚心一样,痒痒的,忍不住又踮起来,一路笑着往 前跑去了。我也有个老奶奶,她总是在路的尽头伸开双臂迎接我。太阳在她的头 发后面燃烧着,她浑身笼罩在一道很粗的金红色边框里,她眯眼笑着,手臂上的 肉微微颤动。” “而我的老奶奶,总是在地图上画着圈圈叉叉,计算着复杂的公式,和玩她 那副古老的纸牌,在傍晚呼唤我,并且给我讲你们那边的事情。” “每个人的童年都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因为在S 城,你很难长大,当别处 的人经历了无数的生死轮回,我们也许才刚刚过完一个秋季。所以到像我老奶奶 那样的年岁,连宇宙之光都已经熄灭又重燃好几次了,我们是不朽的。” “可是,我们也一样,我们用很短的时间完成了别处需要漫长时间花费的变 迁,我们是永恒的瞬间,我们也同样是不灭的。” “我们都是些尘埃罢了,F 城和S 城都是同样的城,只是在包含不同规则不 同转速的宇宙里行进,从某些方面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把我给弄胡涂了,关于像这样的说着听上去很深奥的话语的人,他的话在 我的脑子里不紧不慢地回响着,而我自己的思想已经自顾自转了好多个来回,每 次转过他的话的身边,我伸手去捕捉,却总是扑了个空,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 落到了后面,但正因为如此,我始终没有办法抓住他,把他看个清楚。 “S 城非常美丽,不像这里只有灰色的岩石和矮小的建筑,我知道那是因为 植被会因为地壳的运动遭到破坏,太高的建筑会因为大风的关系折断,在S 城, 永远有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受到伤害,那里有无数的 鲜花,随便站在哪里,你举目四望,白色黄色红色蓝色紫色,组成彩虹的所有色 彩,和彩虹之外所有你能想象和想象不出的色彩,他们穿过空气,从泥土里迸出 来,花瓣上的露水像是流动的水晶,在阳光下放射出无比灿烂的光芒,并且留下 近乎透明的阴影。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不会忘记回家的路,在一棵有两个节疤的 榛树边,逆着水流的方向步行20分钟,在第七步的时候,你会看到一朵白色雏菊, 它永远开放在那里,像个小小的路标。走到第五分钟的时候,会看到几个女孩在 用柳条编织着无数可爱的东西,有的女孩编兔子,有的女孩编的是篮子,里面还 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还有的编错了,正在那里气恼地拆着自己的作品,其他 的就围上去安慰她,最后她破涕为笑,她是个长着雀斑有一头乱蓬蓬头发的可爱 小孩,还有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还有一个穿着漂亮的花边裙子,还有一个头上 停着只斑鸠。还有停在荷花上的蜻蜓,非常非常轻地停在荷花粉红色的花尖上, 当它飞起来的时候,翅膀几乎是平的,看不出什么震动,你会觉得用飘或是浮来 形容它的起飞会更加恰当。水流轻缓,但也有拍打河岸的时候,那是几双顽皮的 脚丫将河水击打得四处飞溅,无数透明滚圆的珍珠撞向长满青苔的石块,碎成更 小的珍珠,空气里充满着清新的草的味道。有无数的美丽就在这短短的回家的路 上,然后闻见饭菜的香味,老奶奶早已经迎出来了。” “我无法想象,但我觉得,那确实很美。可是你为什么又来到这里呢?” 他微笑了,“你看,即使是这么美的地方,当你经历了无数的日夜面对着丝 毫没有变化的世界时,你也是会感到厌倦的…” “那么,难道说,你觉得这样一个灰色的快速移动的城市会比那样一个美丽 的地方更好吗?以至于你可以放弃那里的一切而来到这里?” 终点站到了。根据今天的预测报告,前往贸易区的乘客请从一号出口出站, 前往休闲区的乘客请从二号出口出站,军事区今天沉入地表,请前往那里的乘客 原路返回… 甜美的声音在地铁里回荡,我们周围的红色、蓝色和黄色的颜色仿佛刚刚从 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开始交织出一片没有缝隙的空间。S 城的男子身穿着深灰色 和我相同的衣服,被快速移动的人群迅速地淹没。我感到一阵拥挤带来的窒息, 很快就被卷入旋转的城市又一天的例行变换中,来不及再去想到他和他可能给我 的答案。 后来我和老奶奶说我遇到了一个S 城的男子,他个头不高,肤色黯淡,下巴 上有些未剃干净的胡须,但是有良好的教养,他告诉我一个关于和F 城截然不同 的美丽的传说。我把头枕在老奶奶盖着厚毯子的膝盖上,我们的房子正在随着地 壳的运动越升越高,于是离月亮也就越来越近,我看到月亮不再像以前那样硬硬 的压迫下来,而是缓慢地温柔地扩大,它的周围荡漾着一片凉冰冰的光芒,月亮 的表面布满了无数的坑洞,从每一个洞中,开出我所能想象的彩虹一般颜色和彩 虹之外颜色的花朵来,有水流从中穿行,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小人在其中嬉戏,还 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好像从创世开始它们就在那里,并且永不会受到侵犯和改变。 我惊呆了,站起身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样走到阳台上,这一次我没有感到呼吸 困难,视线一片清晰,我看到这伸手可及的一切,但它始终只存在视觉之内,当 我试图接近的时候,就显得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