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下 作者:叶明新 1 )李小萍嫁给王大毛的时候,虽然只有25岁,但看起来有35岁,也就是说, 她比较出老。那时她还是江南橡胶厂某车间的一位青年女工,不合时宜地留着两 条长辫子,并且不分上下班,经常把一顶沾着污垢的深兰色工作帽戴在头上。她 面孔粗俗,说话嗓门奇大,能够结婚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但她和后者的婚姻 仅仅维持了三个月,执意要离婚的不是王大毛,恰好是李小萍自己。 至于离婚的原因,左右邻居有过多种猜测,疑点着落在李小萍身上的归纳起 来有如下两点:1 、李小萍不能生育,结婚三个月没有怀孕即为明证;2 、李小 萍只是半个女人,乃是传说中的石女,难怪她平时粗手大脚,行事之风象个男人。 显然,第二种猜测带有诽谤性质,持这种说法的人大多是平时和李小萍关系不睦 者。第二种猜测如果不考虑恶意成分,实际上和第一种说的是一个意思。另一种 说法是王大毛天生不举,无法过性生活,李小萍无奈之下,只好选择离婚。 以上诸种说法,究竟哪一种最符合事实,猜测者当然无法确定。但是持王大 毛天生软蛋观点的,人数却大大多过对女方的猜测,听起来倒是后者更接近真相。 有好事者曾经向王大毛当面求证,企图把他离婚的原由问个水落石出,可惜的是 王大毛生性内敛,平时话就不多,属于任何事情都埋头苦干的那种。遇到这个时 候,也不跟人计较,要么是呵呵傻笑几声,要么是不声不响地走开。 2 )王大毛自杀之后,急救中心的面包车和公安局的警车几乎是同时到达橡 胶厂的宿舍区。看热闹的工人们终于分清了警车和救护车鸣笛声的区别,以前大 家对此不甚了解。这两种性质不同的车辆都没有白来,都派上了用场。来自急救 中心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冲进了房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有一个被带倒在地。一 个带黑边眼镜和浅绿色口罩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救护中心的小组负责人,他翻看 了死者的瞳孔之后,对站在他身后跃跃欲试的医务人员摇了摇头。既然人已经死 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所有的动作都缓慢下来。而公安人员也从床头的空药瓶和 散落在地上的几粒毒鼠强判断此例死亡事件属于自杀,而非他杀。最后尸体由救 护中心的面包车运到殡仪馆冷藏保存。同样一个人,躺着的时候总是比站着的时 候显得要长,用担架抬尸体的两个医生都觉得这具尸体比较沉重。由于宿舍区私 自搭建的各类建筑较多,车子无法开到门口,从死者家里走到车子停放点,两个 医生都出了汗。 3 )上面两段文字由于它们所处的位置,容易给阅读者造成一种错觉,好象 王大毛自杀是因为李小萍要和他离婚所致。其实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离婚在前, 自杀在后,但两者相隔的时间长达三年。李小萍只是王大毛的第一任妻子,继李 小萍之后,王大毛还有过两个女人,和其中一个结过婚,和另一个同居。她们先 后是万有香和钱红秀,只是都属短命的婚姻或者情爱关系,没有一个超过半年的。 从时间上来说,钱红秀离开王大毛与他寻短见离得最近,似乎构成后者自杀的原 因,但究竟是不是事实还很难下断语。钱红秀这个高大肥硕散发着狐臭的安徽籍 女人,离开王大毛不久就和一个来自贵州的无烟煤贩子好上了,想必现在正在西 南过着小业主的幸福日子。假设有好事者通风报信,告诉她前任男人死亡的消息, 也许她会为他一掬同情之泪吧。那时江南橡胶厂早已倒闭多时,王大毛在厂区门 口设过早点摊,卖过大饼油条,还在一个亲戚的建筑工地上挑过石灰桶。王大毛 甚至还远去深圳,在一个叫月月红的酒店当过一段时间保安。王大毛自杀就是从 南方回来之后不久,真要找原因就必须了解他在深圳当保安的那段时间的生活。 一个人会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肯定是有原因的,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许只有 死者自己最清楚了。令很多人不解的是,王大毛如果去意已定,完全不必要大老 远地回到橡胶厂,在深圳难道不可以自杀?死难道还要选地方?地方不称心莫非 还死不了?说起来这些都是问题。也就是说一个人选择自杀时心理因素绝对是复 杂的,这种复杂心理说不定还是长期的生活积淀而成,倒非一时想不开,更不是 三言两语能够表达清楚的。 王大毛的生前好友,都属引车卖浆者流,没什么上档次的。唯一一个有点文 化的朋友叫萧三根,读过中等师范专科学校,在本市一所小学教语文。他送了一 个花圈给王大毛,挽联是四个字:巨人其逝。从挽联的字面意义来看,人们很容 易把死者认定为一个高大魁梧脸有横肉令人望而生畏的男人。其实不然,他是个 中等个儿,穿上带跟的皮鞋也就刚刚172 厘米。王大毛一生都长得比较瘦,从来 没有胖过。他自杀身亡的时候虚岁三十三岁,但死亡使他的一切都嘎然而止,其 中当然包括肥胖的愿望。唯一因死亡而诞生的,是未亡人的哀伤。但我们都知道, 哀伤是一种情绪,而情绪具有不确定性,会随时间的流逝而归于虚无。与他有过 关系的女人们尽管数量众多(多达三个),但远走的远走,再嫁的再嫁,而且三 个女人和他都不曾生儿育女,离婚之后再将双方联系起来的唯一一种可能性都不 存在,别人也就无法为他感到悲伤。 4 )王大毛是不是个软蛋,也就是天生性功能障碍患者,其实在他结婚之初 是有事实可以提供反证的,只是江南橡胶厂持这种猜测的工人们太善忘了而已。 王大毛和李小萍结婚的时间是1999年五一国际劳动节,江南橡胶厂的青工选在同 一天结婚的,除王大毛和李小萍之外还有两对。那时大家都喜欢在本厂的食堂办 酒席,图的是经济实惠。王大毛的好友萧三根从江北赶赴橡胶厂食堂的喜宴,热 闹之中坐错了位置。王大毛的第一次婚姻在橡胶厂的男人们中间被当成笑话口口 相传。因为新婚的当天晚上,闹洞房折腾到十二点,后面的时间则属于新郎和新 娘。半夜两点新娘因下身大出血被慌乱的新郎送到厂医院。当时李小萍上面呻吟, 下面流血,看起来好象马上就要完蛋。王大毛骇得露卵,几乎是手足无措。还是 李小萍上气不接下气地抽空说了句看急诊看急诊,王大毛才有了主意。他担心自 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临去医院时还叫上了萧三根。萧三根由于住在江北,路途遥 远,闹完洞房之后已是大半夜了,只好借宿在隔壁另一个中年工人家中。本该私 自进行的事情让外人插上了手,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后来王大毛为此懊悔不 已。萧三根和王大毛从小穿开裆裤一起玩大,属于割头换颈的朋友,更何况不住 在本厂,不用担心他会对别人说三道四。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王大毛独自处 理,可是值夜班的厂医也难保不加油添醋地打乱话。新娘新婚之夜大出血,对一 个每日按部就班生活着的厂区宿舍而言,其新闻价值不可小觑。 出血事件之后,在一些工人聚会的公共场合,比如食堂、澡堂,王大毛都会 听到“大毛,你那条狗卵是铁打的吧?”类似的戏谑之词。这个时候他一般不吭 声,有时候会含义复杂地看对方两眼。第一次短暂的婚姻给王大毛的打击很大, 他变得更加沉默了。离婚之前,他做了不少努力,比如把家务事全包下来,对女 人特别和气等等,希望能维持刚刚开始的家庭生活。但爱戴帽子的李小萍离婚的 意志很坚决。从结婚到离婚的时间有三个月,但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却不到一个 月,因为后来李小萍搬到娘家住去了。尽管王大毛不愿意离婚,事情还是按照李 小萍的意愿发展着。李小萍的两个哥哥出面找了王大毛,力劝他和他们的妹妹离 婚。王大毛很是不解,天下只有说和的,哪有劝离的,更何况他们还是她的哥哥。 李小萍家在橡胶厂是世家,父母都是本厂的老工人,家里兄弟多,分布在各个车 间。他们家在橡胶厂的民间势力很大,而且每个兄弟都以打架闻名,王大毛不敢 和他们翻脸,因为事关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也不愿意轻易离婚。当时,王大毛采 取了赖和躲两种招式应付频临危机的婚姻。赖是死皮赖脸地赖着李小萍,躲是指 躲着李小萍的哥哥们。但李家兄弟久经沙场,有各种各样对付人的办法,王大毛 后来遭遇到的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 5 )王大毛一直到2002年年底从深圳回到江南橡胶厂自己的两居室内服毒自 杀,左眼的视力一直模糊不清,蒙住右眼看人能把对方看成三个。而以前他的眼 睛又亮又尖。他左眼快瞎了是被别人打的,打他的人就是李小萍的哥哥或者跟她 的哥哥有关。因为他们有很多社会上的朋友,每个人都很愿意帮打架的忙,一个 电话立马就会来一帮。可惜晚上太晚,没有看清楚打他的人是谁,因此吃了哑巴 亏。后来李小萍的哥哥再来找他时,他扬言要报告公安局。李小萍的小哥哥向墙 角呸地吐了一口痰,对王大毛说,笑话!我们要打你还用得着深更半夜找帮手? 真是笑话!你要报告赶紧去报告,等肿眼睛消了就没有证据了。 那天晚上他感到特别疲惫,多日来离婚的事让他郁闷和烦躁,所以睡得很早, 大概九点就上了床,还用毯子蒙住了头。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 已经算是睡了一觉。敲门的声音很轻,显得怯生生的,感觉好象是李小萍回心转 意,从娘家偷偷地回来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犯了主观臆断的错误。敲门声很轻 可以说是富有女性特征,还有敲门人不事张扬的可能。门一打开,王大毛没有看 到日思夜想的李小萍,反被一只蛇皮袋套住了脑袋。他骇了一跳,睡意全醒了, 啊地只喊出了半声,就被别人隔着袋子蒙住了嘴巴。那一顿好打,也不知道持续 了多长时间。打手们都不说话,像是憋着劲儿在练沙袋。从拳头落到身上的节奏 和纷踏的脚步声来判断,偷袭者至少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力量奇大,打人也很 刁,拳头专向他的要害处招呼。忙乱过一阵之后,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偷袭者已 经完成任务走了。王大毛浑身发软,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下,两条大腿 尽量并拢。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身上头上挨了不少揍,奇怪的是居然一点都不痛, 只是有些麻和痒混合在一起。蛇皮袋一直套在他头上,他的双手箍着,能体会到 粗糙和光滑相间的感觉。那一会很静,他没有立刻取下头上的东西,如果这时候 外面进来一个人,一定会以为他自己在玩一个无聊的游戏。他嗅到蛇皮袋子里面 有股土腥味,想必该袋子曾在菜市场装过黄鳝或者石鸡,现在成为一桩罪恶的帮 凶。当然,那股腥味也有可能来自他自己,如果是的话就说明他的头被打破了, 正在里面流血。 6 )当时,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事情大得可说是具有改变命运的力 量——以后的日子就此拐了弯。其中一件和全厂人们有关。第一件大家都知道的, 就是王大毛企图挽回婚姻的努力破灭了,无奈之下和李小萍离了婚。从时间上来 计算,李小萍成为他老婆正好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王大毛无意发现了 这段时间的完整性,感觉到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另一件大事就是江南橡胶厂的倒 闭。王大毛十五岁从厂子弟中学初中毕业进橡胶厂当工人,一直到1999年8 月该 厂倒闭,期间的十五年他没有挪动一下。他是一个凡事求稳的人,都什么年代了, 他的观念中早已接受了企业倒闭的事实,电视里看到的广播中听到的此类事件多 的是。尽管这样,他的心里还是慌乱了好长一阵。几十年的老厂了,多少人靠它 活着,怎么说倒闭就倒闭呢。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可笑的形象思维,认为倒闭的企 业要拆房子和关大门。没想到厂里没有拆房子关大门,而他是实实在在没有班上。 王大毛单身一人,受到的冲击不算很大,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因为李小萍一家 都在橡胶厂,企业倒闭就意味着她一家老小都要失业。不过工会主席周秃头在开 会的时候扯着嗓门说,大家不要慌!慌什么东西啊,我们厂只是响应政府,搞关 停并转卸包袱,等有效益好的大企业兼并了我们,大家又有班上。说不定来兼并 的是一家上市公司,我们的工资比以前还要多呢。现在大家只是暂时待岗在家, 记住这两个字,是待岗。待岗在家的日子厂里还要发基本工资给我们哩。周秃头 这番话说得摇曳多姿,王大毛有些激动,同时对李小萍家又产生了嫉妒。因为像 工会主席说的,待岗在家倒成了一件有盼头的好事情。 王大毛每月领取150 元补助,一直领了好几个月,心里开始烦躁起来。分析 烦躁的原因,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地等着好企业来兼并橡胶厂,实现工会主席对未 来的预测。日子过去得越多,企业离自己就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变得没有关系。 当初的一些希望,也越来越像是病患者的臆想,空洞而不现实。当初慷慨激昂的 周秃头出厂当起了假烟贩子,至今没有被抓,估计已经发了大财。还有人组织了 建筑队远走他乡做业务,好一点的当起了出租车司机,因为车轮算是和老本行牵 扯了一点关系。更多的人像无头苍蝇,每天出门,漫无目的地在外瞎撞,企图撞 上大运。王大毛基本上属于后一类。 7 )江南橡胶厂是个五十年代建立的老企业。建厂之初,选址所在地叫罗家 村,还是名副其实的农田,距离城市中心广场,称得上是远郊。没料到多年来的 变化,这儿越来越成为城市的中心。橡胶厂生产正常时,那几根高耸入云的大烟 囱冒出的黑烟和刺鼻的气味够罗家村一带的居民受的了。曾有一个笑话,说是一 个外商来本市参观考察,老远就看到橡胶厂上空一股股的黑烟。他问随行的翻译, 那是什么?翻译已经受过嘱咐,不能说本市的投资环境不好,但又不能没有礼貌 不翻译,想了半天说,那是中国龙。笑话有时候近似瞎话,但橡胶厂的倒闭对市 政府的城市规划来说,称得上是适逢其时。对王大毛来说,带来的结果也不一定 就是坏事,至少成全了他的第二次婚姻,遗憾的是他的第二次也非常短。在这节 文字以后我们会时常听到女人万有香的哭泣声。 橡胶厂开门向西,门口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公路,昔日的远郊今天已经是城市 的二环。橡胶厂门口的格局是这样的: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一根粗硕的水泥柱,高 高地架着一个弧形拱门,上面焊着江南橡胶厂五个字。五个字是用厚铁皮钉成的, 字体属于行草,似乎暗合橡胶的弹力与韧性。不过现在这几个字已经生锈剥落了, 以往的繁盛唯有依靠想象才能达到。大门深陷在内,离公路估计有三十米,这使 橡胶厂的门口看起来像个小广场。沿着小广场两侧,密密匝匝地开着不少杂货店、 小食铺。王大毛的早点摊就在其中一间。 企业虽然倒闭了,但橡胶厂几千职工及其家属仍然坚韧地生活着,因为生命 会自己寻找出路,大门两侧的热闹与以前并无二致。也许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但是表面上很难察觉。比如早餐爱喝皮蛋粥和一笼杭州小笼包的朋友改成了一碗 豆浆三根油条,人数没有变化,只是早点的质量略有下降。明显一点的变化是店 铺转包比以前频繁。门上贴着的简易广告无一例外写着旺铺转包,但据说真实原 因是收入大大不如以前。 8 )万有香是个年轻的寡妇,是江西抚洲金溪人,样子长得还算好看,就是 脸色有点黑,好象晒多了太阳。1999年6 月和丈夫来到省城。丈夫不幸在河里淹 死后,她就带着一个小名叫如狗的两岁小男孩生活。2000年下半年,她盘下了江 南橡胶厂大门右侧的一个小店面,做早点生意。小店面分上下两层,上面供娘俩 睡觉,下面卖包子、糖圈什么的。她做生意的时候,流鼻涕的如狗就像一条觅食 的狗,在门外几个摊桌下钻来钻去。万有香一边收钱,一边亮着嗓子吆喝着儿子。 寡妇门前,倒不一定就是是非多,比别的早点摊热闹些则是显而易见的场景。左 右店铺由于经营的品种不一样,大家没有利害冲突,或者是出于对一个女人的同 情,邻居之间的关系相处得还算好。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寡妇,但不知道她是怎么 变成寡妇的,于是有爱打听的人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地问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生病?还是车祸?可能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不幸的事实,悲伤成为往事,万有香一 点不忌讳,说话显得简单利落。那个短命鬼啊,没有命!倒是死得干脆,一脚在 木头上踩塌了,人掉下去,就没有了。那口气就像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原来 万有香的丈夫是在河里放排的,洪水季节,从上游放木排下来,在靠近江心洲的 时候,失足掉下了水,落水点恰好被木排覆盖,人立刻失去了踪影。一周之后, 其他排工才在下游找到膨胀了的尸体。 王大毛转租的早摊点和万有香的只隔了一家小五金店。他之所以也经营早点, 是因为自己待岗在家,没有主意,不知道做什么好。也因为自己盘下的店铺本来 就是经营早点的,桌子和格局都不必去重新弄过,替他省了不少心思。也许还有 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大毛看到万有香的早摊点很跑火,自己也想往生意好的地方 扎。王大毛经营的品种比较单一,就是豆浆和油条两样。前一日晚上将豆子磨好, 次日清早五点升火煮浆滤渣,五点半开始炸油条,因为没人做帮手,早上稍微起 晚一点就很忙。好在他一向早睡早起,虽然忙得不可开交,还算照应得过来。可 是有一天早上,王大毛的早点摊几乎被人挤破,好象全厂的居民都喜欢上了豆浆 和油条,摆在门口的小长条桌比平时增加了三张。王大毛一面激动一面纳闷,不 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端油条出去,无意中看到寡妇门口大异往日,居然没有一 个人。万有香向门口地上泼水,用扫把使劲扫地,嘴里说着什么。王大毛和万有 香的目光碰了一下,万有香的声音陡然大起来。 炮子打的!做这样的缺德事,死人绝灭! 王大毛听出来了,她在咒骂。从她怨恨的眼神来看,似乎骂的就是他。 王大毛,你这条狗卵,也太龌龊了些!抢生意也不是这样抢的,往人家门口 浇稀屎。人家孤儿寡母的,亏你做得出来。有和王大毛熟悉一点的,一边咕噜咕 噜喝着豆浆,一边半真半假地骂着王大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一大早闻到 一股屎臭,他还以为是自己没擦干净屁股呢。没想到是有人对万有香做了雀剥烂 肚皮的事。王大毛平时火烧到身上也不叫疼的,开了一些日子早点摊,似乎话也 多了起来。更何况关乎名节道德,一听这话,他脸都涨红了,脖子上的青筋凸了 出来。 你嚼蛆!好好吃你的油条,小心一大早哽死在我店里。我会浇稀屎到人家门 口?要是我做的,我天诛地灭,抠爷抠娘。 王大毛一边骂人,一边举起一只手赌咒发誓。那熟人仰起脖子喝光了豆浆。 他擦着嘴巴,出门的时候笑着说,抠爷抠娘?嘿嘿,你爷娘早就死了,哪里还抠 得到他们,发这样的誓有什么卵用? 王大毛放下手里的活儿,两步就跨到万有香身边,认真地说,万家妹子,我 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他还想为自己多辩解几句,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嘴里嗫 嚅了一番。万有香看着他,一脸凄苦茫然神色,显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他一 把夺下她手里的竹扫把,帮她扫地。小如狗在旁边玩,一脚滑到在地上,沾了一 身的稀屎。万有香把儿子拉起来,照着他的屁股打了几巴掌。小如狗哇哇大哭起 来,万有香也坐在杌子上低着头抽泣。 9 )王大毛的好友萧三根所书巨人其逝四个字,其实有着另一层含义。这其 中的秘密,到今天似乎只有萧三根才真正了解。王大毛不仅不是人们猜测的性无 能,恰恰相反,从性能力这点来说,他是个超人。这一点他的第一任妻子李小萍 可以作证——如果她愿意的话。他的第二任妻子万有香也可以作证——同样如果 她愿意的话。第三个女人钱红秀和王大毛同居不久就分居,继而远走西南,既有 移情别恋无烟煤贩子的原因,还有一个致命因素,就是无法承受王大毛无与伦比 的性能力。王大毛超强的性功能,成为他三起婚姻中不能承受之重。还有一个可 以作证的人就是萧三根了,因为他和王大毛打小一起玩大的,对他可以说是了如 指掌。记得有一次,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吧,他们读初中住校。晚上同寝室的五 个男孩闲得无聊,玩起了比鸡巴的游戏,看谁的东西大。不比不知道,一比骇一 跳,萧三根记得非常清楚,虽然男孩子们都是那么一根东西,看起来一样,其实 差别很大。王大毛的东西不是最大的,甚至可以说很小,小得遭到了一位大鸡巴 同学的嘲笑。但谁也没有料到,在嘴里念叨着女同学的名字进行承重比赛的时候, 王大毛是唯一一个能持久地吊住一块砖头的人。就是这样还有人不服气。一个大 鸡巴的同学说,这算不了什么,真和女人搞起来,用的是腰劲。腰上有劲才是真 功夫。那个同学晃荡着大鸡巴,屁股前后耸动,做了几下示范。于是大家又开始 比耸动,看谁耸动得久。刚开始大家耸动的节奏都很快,好象很轻松,但五十下 以后就开始分出胜负了。有的人的动作开始变得滞涩,运动到一百下时有人叫囔 着,好累好累,停了下来。有个腰比较粗的同学耸动了两百下,不过最后的动作 已经变形,像在打铁。惟有王大毛始终保持着运动的节奏、姿态。停下来的四个 同学异口同声地为他数数。三百三十、三百三十一、三百三十二……,那天晚上 王大毛让大家大开眼界,他因为他的超强能力在寝室里赢得了其他人的尊重。萧 三根至尽记得清清楚楚,王大毛耸动了八百下才停下来。数数数了八百下,数得 大家口干舌燥,都出门去找水喝。 10)王大毛的第二次婚姻相比第一次,显得低调得多。因为和李小萍结婚操 办了酒席,和万有香结婚则没搞,就是去街道办了一个手续。经历过生活的巨变 之后,他们都有一个朴素的婚姻观,结婚就是两个人搬到一起过日子。实事求是 地说,王大毛心里有个愿望,还是想操办一下的,邀老同事喝酒,同时让橡胶厂 的人都知道,他王大毛又找到了老婆。但据他所知,很多同事都外出了,不一定 找得到几个人。参加酒宴送礼打白条之风开始在橡胶厂盛行,办酒席有亏本的危 险,加上万有香极力反对,王大毛就没做坚持。事情于是显得简单干脆多了。两 个人说妥以后,万有香搬到王大毛在橡胶厂的宿舍来住。 尽管没有张扬地操办第二次婚事,王大毛还是做了一些表面工作,营造气氛。 他在街上花五元钱买了一副喜庆内容的对联和一张倒着写的福字,对联张贴在宿 舍两边,福字贴在门中间。那福字很大,几乎把门的上半部完全遮住。晚饭的时 候,王大毛跟万有香打下手,洗蔬菜剁鱼切肉,万有香掌勺,整出了一桌子好菜。 王大毛狼吞虎咽,很快地吃完了饭,一面催促万有香快吃,一面去卫生间就着热 水器洗澡。洗完澡出来,万有香收拾着饭桌,正将碗摞在一起。 我洗了澡。王大毛对万有香说。 万有香于是不洗碗,低着头也去卫生间洗澡。她洗澡出来的时候,发现所有 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门也反锁住,房间里暗乎乎的,就像夜晚来得很快。小如 狗也被安置好了,坐在地上认真地玩玩具。而卧室的门开着,王大毛仰面躺在床 上,想来已是裸体。一张薄毯盖住他的下半身,被顶成一座小山。在做的过程中 万有香一开始还哼哼,后来见他的动作越来越有力,而且没有停的意思。她多次 推开王大毛,推开以后王大毛又爬了上去。第五次推开王大毛的时候,王大毛不 肯,被万有香打了个耳光。万有香把头埋在毯子里,在毯子里摇着头。王大毛见 她雪白的屁股撅着,又想从后面上,被万有香一脚蹬下了床。冰凉的水泥地不仅 没有降低他的欲望,反而使他怒火中烧。王大毛嗷地大叫一声,重新扑上了床。 他眼球突出,牙关紧闭,像一个强奸犯,把万有香按在了身下。在他运动的过程 中,她开始哭叫。 相比李小萍和钱红秀来说,万有香显得要柔顺一些,忍辱负重的耐心也多几 分,因此在王大毛的宿舍住了将近一个月,后来实在难以忍受,重新搬回了在橡 胶厂门口租住的阁楼。这一个月中,王大毛利用得很充分。他潜意识中似乎知道 万有香只是他短暂的女人,性行为有点蛮横。王大毛变得很爱干净,每天晚上都 洗澡。洗完了就告诉万有香,我洗了澡。这句话成为王大毛马上要做爱的一个信 号。万有香领会到了这一点,在他洗澡的时候就开始抹眼泪。但她不可能逃出门 去,每次做爱当中她都要推开王大毛来喘气,有几次她的哭声吓到了小如狗,这 时候王大毛家里就有两种哭声发出来。 11)王大毛去深圳当保安之前,还在一个亲戚的建筑工地上挑过石灰桶。不 过那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万有香依然在厂门口卖她的早点,生活恢复到和 王大毛结婚前的样子。经历第二次婚变,王大毛心灰意冷,早点生意也不愿做了, 在门上贴了旺铺转让的广告,将店盘了出去。有时候还去万有香的早点摊上吃包 子和清汤,就像和她从来没什么瓜葛。倒是万有香显得有些歉意,脸上有些不自 然,有时早点钱也不收他的。这时候王大毛已经觉得橡胶厂是块伤心地,巴不得 早点离开。没料到半年之后经人介绍,又认识了一个来自安徽的女人,也就是钱 红秀。也许是离婚离出了惯性,王大毛接受经验教训,不再办什么结婚证书,省 却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事实证明他久病成医,有先见之名。他只和钱红秀真刀 实枪地干了一次,原以为这个肥硕的女人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没料到她叫床叫 得惊天动地,一晚上都在喊:舞不得!舞不得哦!后来虽然同居在一起,钱红秀 却再也不肯让他上身,这里不行那里不妙的,找各种各样的托词躲避性事,一俟 时机成熟,干脆一走了之。 王大毛的那个亲戚名叫刘鹅头,刚出来找事的时候,经常来橡胶厂王大毛处 蹭吃蹭喝。后来当上了包工头,还带过女人来王大毛这里借地方。王大毛在他的 建筑工地上挑了一个半月的石灰桶,累得浑身灸酸。虽然累得露卵,工资却不高。 他后来看上了工地材料管理员的位置,工作轻松,由于位置重要,工资比挑石灰 桶要多出三百元。刘鹅头看出了王大毛的心思,对后者坦言相告,工地的材料就 是钱,管材料就是管钱。又说他性格太内向,不适合管理材料,还是挑石灰桶比 较合适。后来王大毛眼睁睁地看着材料管理员的位置上坐上了亲戚最近勾上的一 个女人的弟弟的屁股。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非常失望,但又无话可说。人家 是包工头,在这里说了算,相当于原来橡胶厂的厂长,把好工作留给自己的准小 叔子,他王大毛还能有什么屁放呢?也许是刘鹅头和小叔子提到过他觊觎过材料 管理员的工作,也不知道当时亲戚是用何种态度提起此事,小叔子看他的眼神和 说话的口气都带上了几分嘲弄,分配给他的石灰桶都是带有裂缝的,弄得他挑起 石灰水泥上楼身后老是漏一路的水。王大毛于是决定离开工地。他向亲戚辞工的 时候,亲戚简单地挽留了两句,问他,你想好了去哪儿吗?王大毛说再说。亲戚 又说,我有一位朋友在深圳开酒店,上次跟我打过招呼,要我找几个可靠的人去 他那帮忙,要不你去深圳?王大毛还在犹豫,刘鹅头立刻写好了深圳的地址和电 话给他,还对他交代说,大毛啊你放一千个心,那个朋友跟我是割头换颈的兄弟, 你只要说是我推荐的,他就会安排吃住。 王大毛离开建筑工地后,又回橡胶厂住了十多天。一开始他并没有去深圳的 意思,接下亲戚的纸条只是出于礼节,回到宿舍就把纸条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在 橡胶厂呆得垢刮味道都没有,离开的愿望越来越强。他埋下头,在垃圾堆里淘金 似地翻找那张写有电话的纸条,他记得那是从海鸟香烟盒上撕下来的。他把垃圾 桶里的所有垃圾都翻了一遍,居然再也找不到那张。后来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扔掉 过一塑料袋垃圾,于是失望地坐在了床上。他想,去不去深圳呢?没想到这么一 动念头,对他来说毫无概念的深圳忽然清晰起来。他只好厚着脸皮再去工地。刘 鹅头以为他又来上班,眉头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王大毛赶紧对他说那张纸条洗 衣服的时候洗掉了,要求再写一张。刘鹅头也没有怎么怪他,只是含义复杂地瞄 了他一眼,问,你决定什么时候去?王大毛说过两天就开路。亲戚就说,你是该 到外面去走走,树挪死人挪活嘛。不用写什么条子了,我跟深圳打个电话。说着 就打深圳那边的电话。刘鹅头把电话贴在脸上,凝神等待着。王大毛盯着他的脸, 心里一边紧张,一边想鹅头脸上的油水真多。过了一会儿,亲戚突然笑了一下, 杨总杨总地叫起来,开始大声说话,好象对方是个聋子。亲戚开始是乱扯,说着 发财发财的话,后来就说到推荐一个可靠的人去深圳照顾一下之类的话,说完这 些,他把手机啪地合上,对王大毛说,OK了,你去就是。王大毛道完谢走的时候, 刘鹅头还是写了个地址给他,并开玩笑地说,在深圳发了财,回来要请我打炮啊。 12)当包工头的亲戚怎么也不会想到,王大毛从深圳回来后,没有去见他, 而是选择了自杀,去见了阎王。王大毛是在八月份来到深圳的。他坐从北京南下 至九龙的列车,傍晚时上车,次日早上来到深圳。由于是中途上车,只买到站票, 在车厢的连接处蜷了一个晚上。也许是因为疲倦所致,就这样靠着颤动不已的厢 壁他还做了一个发财的梦。早上醒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喜滋滋的。这个梦使他对 深圳充满了世俗的期望。也许真的像那位当包工头的亲戚所说的那样,挪动一下 地方,一切都会得到改观。 月月红大酒店是一家三星级大酒店,坐落在某区政府后面的第二条街上。原 来只是区工商局所属的一家条件粗劣的招待所,因为地段好,被投资商看中,连 同靠近招待所的一个停车场一起被买了下来,和区工商局一起搞联合开发。不过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王大毛来深圳的时候,正是夏天。这里的温度比他预计的还 要热,而且满大街一股澡堂的温膻气味直往鼻子里面灌。这使他很想洗澡。他向 几个人问了路,大家都很热情,他感觉到月月红大酒店名气不小。轻易地找到这 里,看着那气派非凡的楼宇,他不禁有些心虚。想到不久自己就要在这里面工作, 又有几分激动。他不敢径直走进酒店,怕被别人赶出来。于是退到酒店对面的街 上,从兜里掏出纸片,在斜对面的拐角处给亲戚的朋友打电话。 由于是推荐来的,王大毛和一般的见工不一样,受到了貌似热情的接待。出 来接他的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西装革履的,长得很高很帅,就是白得有些 过分,而且眼睛没有什么神采,王大毛心想他可能有病。他没有料到亲戚的朋友 这么年轻,管理这么大一个酒店,肃然起敬,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杨总。年轻人 很快地笑了一下,快得跟没笑差不多。他说,我不是杨总,我是杨总的助手,刘 鹅头我也是认识的。话音居然和王大毛同城。王大毛听他说还认识自己那个拐了 很多弯的亲戚,亲切感自然倍增。白净脸皮的年轻人指着王大毛腿边的黑包说, 这就是你行李?不等王大毛回答,就欠身帮他提了起来。王大毛赶紧说,不好意 思麻烦你,还是我来。他双手将包扯住,年轻人不作坚持,向他示意了一下,王 大毛就跟着他走。年轻人没有从前门进去,而是绕过正门,来到酒店后面的停车 场一侧的平房里,让他坐着等候。 王大毛被公司主管后勤服务的一个老人安排在公司租住的职工宿舍里。王大 毛所在的宿舍靠着西面,窗外是一栋高楼的外墙,挡住了光线。老人打开宿舍门 的时候,王大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室内的黑暗。等室内由黑变灰的 时候,他看到房间里倚墙放着两张高低床,也就是四张床。室内摆设凌乱,杂物 满地都是。老头抄一口难懂的方言,但王大毛听得出他在嘟嘟囔囔地骂人。三天 之后,王大毛开始上班,在月月红大酒店当保安。这三天中,他和住在同一间宿 舍的其他人都混熟了。知道其中一个保安叫李二宝,是自己的老乡,只是不在同 一个城市,长得唇红齿白,秀气得象个娘们。另外两人是厨房的红白案,来自湖 南。也许和职业有关,他们明显地比较胖,而且睡觉时鼾声如雷。第一个晚上王 大毛无法入睡,失眠的原因估计是多方面的,激动和鼾声都是题中应有之意。但 当保安的老乡则不受鼾声影响。早上的时候,王大毛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羡慕,同 时也是从侧面抱怨胖子的呼噜声太霸道了。老乡笑笑说,慢慢就会习惯的,以后 没有鼾声你还睡不着呢。王大毛整个人被一种新生活的热情充满。公司有伙房, 一天三餐都能解决,所费不多,住宿也是象征性地交一百五十元钱,王大毛心里 就更踏实了。第二天一整天,他呆在宿舍里,不敢走远。晚餐过后,他实在憋得 难受,邀同乡的保安一起去逛街,保安说他要值班。而那两个厨师,不到十一点 过后是不会回来的。他只好一个人出门,一边走一边回头,好记住回来的路。 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王大毛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一个叫金沙滩的娱乐场 所。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金沙滩门口灯火通明。王大毛在一个窗口前停 了下来,仰起头看墙上贴着的招贴画报。他看到了一张绿底黑字的广告,上面写 着:大型精彩投影,不可错过。另起一行是内容简介:一个美女在树林中突然昏 倒,七个男人将她抬进房间,等待美女的将是…… 王大毛的眼睛盯住那六个省略号愣了半天神,不由得想入非非。心想,不出 来不知道,人家这种电影都是公开放映的。看了票价,十元一张,很有些舍不得。 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买了一张票进去。卖票的女人把票递给他时还叮嘱了一 句,随便坐,不对号的。王大毛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音乐响起。王大毛紧紧 身子,左右看了看,发现稀稀落落的,看电影的人不是很多。心里又有几分担心, 不知道公安会不会来抓。在期望和恐惧中等待着,音乐突然响起,投影开始播放。 王大毛越看越不对头,原来电影是童话卡通片《白雪公主》,于是失望和宽慰一 起涌上心头。 看了十多分钟,王大毛听到椅子响,猜测是有人离座。自己也觉得没有多大 看头,起身走了出来。影院门口闹哄哄的,售票处窗口围着一大群人,听声音正 在吵架。从声音的内容来判断,有关欺骗和退票。王大毛初来乍到,不愿在是非 之地久留,加快步伐走开了。 13)转眼到了年终,南方也天气变凉,早晚都要穿上厚点的衣服。屈指算来, 王大毛在月月红大酒店已经工作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他很想对杨总亲口表 示一下感谢,遗憾的是一次也没有见到他,甚至直到自己离开月月红,他也没有 见到杨总。见不见杨总毕竟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如果王大毛一门心思做自 己的保安,生活也许会呈现机械和平静的一面,他会一直把自己的保安工作保证 安心地做下去。说实在的,当他穿上保安服的时候,他常在茶色玻璃门上偷看自 己,有时会恍然若梦,不肯相信那个人模狗样的人就是自己。他心里真的产生过 神圣的责任感,可惜该项工作性质比较单一,心里的好感觉不易发挥出来。 令王大毛始料不及的是,他会由月月红大酒店的保安转行成为一名男妓。更 使他难以相信的是,和他同住一个寝室的老乡李二宝居然是个鸭头。当王大毛知 道李二宝是鸭头时,他心里的很多疑惑顿时豁然开朗。他经常听到李二宝用步话 机通知,某某某到几号几号,心里一直纳闷,以为他只是保安队伍里的负责人。 还有他经常夜不归宿,王大毛以老乡的身份关心地征询过他,而后者总是语焉不 详,扯东扯西地将话头岔开。 圣诞节那几天,月月红大酒店显得非常热闹,张灯结彩不说,落地窗户玻璃 上还喷上了很多图案和英文。平安夜王大毛正当值日,晚十点以后,他发现月月 红比平时热闹了好几倍。酒店后面的停车场几乎停满了车。而东头的船形吧,平 时一向以安静著称,这晚来了不少女人。这些女人大都有些年纪,多是单人架车 来的,穿得也是珠光宝气,一看就是赚到了钱的主。她们在西餐厅坐一坐,打一 遍电话,就从西餐厅的侧门转道电梯间,上了酒店的楼层。王大毛不算灵敏,但 到今天,也早已察觉到自己供职的酒店还兼营卖鸭,难怪来这儿的多是女客。在 当今社会,妓女几乎是众所周知的概念,王大毛并不觉得奇怪。男妓以前也听过, 只是没有料到和自己的生活挨得这么近。那几天李二宝估计是全深圳最忙碌的鸭 头,不到十二点,月月红的男妓几乎全部出了台,而他的电话还响个不停。王大 毛凌晨两点下班,换岗的一来,交接班之后,他就想回去睡觉。其实他的睡意并 不是很足,但凌晨两点,不回去睡觉又能干什么呢?就在这时,李二宝叫住了他。 毛哥,换班了? 是。我要回去睡觉。一说到睡觉,王大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你来这儿好象没怎么玩过? 王大毛的脸红了一下。他理解李二宝所说的玩。但前者觉得自己不是那种玩 得起的人,所以唔唔了两声,表示回答。 想不想乐一下?李二宝扯起一边嘴角很快地笑了一下。 怎么乐?乐什么? 去操一个娘们。他很随意地说,却又很关注地盯住对方的脸看。 我的钱都存银行了,埋不起单。 你只管操,不要钱的。李二宝又说。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二宝于是对他说了实话。楼上包808 贵宾房的是个女地产商,标准一富姐 儿。平日里经商累了,来这儿放松一下。 你把她弄舒坦了,今夜你能拿这个数。李二宝向他伸出右手,五根指头在空 中抓挠了几下。 五百?这么多?王大毛问。 李二宝对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还是没见过钱。他说,五千啊。 王大毛吓了一跳。那我要干什么呢?他支支吾吾地问。 简单。他说,聊天,按摩,操。 她长得怎么样?王大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李二宝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好,我去。王大毛语气坚定地说。 李二宝笑了。他对他说,别咬牙切齿的,操屄还 ***不是好事? 王大毛和李二宝谈过自己的婚姻经历,但没有说过离婚的原因。领他到休息 室,他指点王大毛收拾自己,刮胡须喷香水,还夸奖他长得阳刚性感什么的。还 出来没有人这样夸过他呢,王大毛顿时觉得自己挺象个人物。 香水就不用喷吧?王大毛说。 你不懂。这可不是一般的香水,女人一嗅到就会发情。 这么厉害?他有些疑惑,看看李二宝,又看看手里的香水。李二宝夺过来, 在他衣领和腋下各喷了几下,还扯下他的裤子,在他乌黑的根部喷了两下。 不小啊。他说着,用指头在他的阳具上弹了一下。它像听到紧急命令,噌地 竖了起来,还一昂一昂地,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反应还挺快。他又说,口气似乎比较满意。 在王大毛拉上裤子的时候,他又从柜子里倒了一小盅酒递给前者。那酒呈深 红颜色,很好看,令人一看就想喝。 喝下去。李二宝说。 为什么喝酒? 李二宝说,有两种作用,一是壮阳,二是壮胆。 我不需要壮阳。 李二宝认真地问,你那玩艺行不行?别弄个阳痿早泄举而不坚什么的,砸了 我月月红的招牌。 行,怎么不行?我说行你不一定信。我不想跟你梭泡,明天你问那个女人吧。 李二宝说,我操,上次也有一个人,年龄跟你差不多,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 打夯机,结果舞不了几下。你还是喝吧,我必须对我的客户负责。 王大毛想了想,伸手接过酒盅,仰脖子干了。酒味甜中带涩,似乎没有什么 特别。可是酒一下肚,顿时一股热气从腹中升了上来。 14)月月红大酒店的群鸭,年龄均在三十岁以下,而且大多数在二十五岁以 下。王大毛以三十三岁高龄客串一回男妓,成为月月红有史以来的一只老鸭,同 时成为他在异地生活的转折点。我的意思并不是王大毛一夜价值发现,扬名立万, 从此成为深圳的一位名鸭——对于小说而言,那当然是一个方向。然而开宗明义, 我在开头就说了,王大毛在深圳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而且乘车北上,回到橡胶 厂的宿舍服毒鼠强自杀身亡。一个人在开始就死了,似乎为小说的发展人为地设 置了障碍,同时也在考较一个作者的写作功力。然而小说不是技术竞赛,只是对 生活进行有效的强调。事实上,王大毛敢于在平安夜挺身而出,替鸭头李二宝救 场,去808 房伺候老富婆范小娟,总共有三条理由。首先是对女人的极端渴望, 其次是收入丰厚,第三是人在异乡的放纵心理所致。 再说那天凌晨两点多,等李二宝向楼上通过电话以后,王大毛乘电梯上808 贵宾房。叮咚——他揿响了门铃。他侧耳听听没有动静,伸出手去准备再按,门 忽然开了。开门的人就是老富婆范小娟。严格地说来,她首先是一堆肥嘟嘟的白 肉,其次才是一个女人。当她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沙发的柔软和她的坐姿改变了 她的形状。她深陷其中,硕大下垂的乳房和腰围、臀部的赘肉在她四周呈环形溢 开。或许她刚洗过澡,脸上不施粉黛,几乎惨不忍睹。看到她那张脸,王大毛的 心理顿时退回到少年时代。也就是说,面前这个女人太老了,如果不是她那身肥 肉还算白皙,他会觉得她比他患病死去的妈妈还老相。如果富是名副其实的话, 那叫富姐就算溢美之词,叫富婆则恰如其分。 来来来,宝贝,坐在妈妈身边。范小娟拍拍身边的沙发,对他说,说话的神 情慈眉善目的,很亲和。上楼的时候,王大毛设想了很多种开场白,有自己先说 话的,有对方先说话的。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让被伺候的人一开始就当儿子 看待。他脸一红——幸亏脸色黝黑,脸红也难以察觉。王大毛在女人身边坐下, 隔有一点距离,主要是担心压着她流淌在沙发上的肥肉。显然,范小娟不愿和他 有距离,一伸手,把王大毛拉了过来。王大毛闻到她身上女人的气息,心里一哆 嗦,伸手将对方的腰部揽住了。王大毛一出手就找准了对方的腰部,主要是基于 对人体构造的认识。就个案而言,范小娟的臀部肩部腰部的差别则不大。 你猜猜,我有多大?范小娟歪着头问王大毛。 大概三十七八吧。王大毛说。 哈哈哈。她开心的笑起来,然后嗔怪地说,错了!你猜错了!看你什么眼神, 三十七八?我今年快五十了。 王大毛惊讶地说,真看不出来。 真不错。她说着,伸手摩挲着他的脸。王大毛不清楚她是夸奖他的脸还是夸 奖他主动揽住她的腰或者善解人意。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脸黑黑的,瘦瘦的,摸上去粗粗糙糙的。她们喜欢小白 脸,我才不喜欢呢。范小娟又说。连续受到褒奖,王大毛信心倍增,从她的睡裙 下面探进手去,托住了她一双豪乳中的一只。呵呵呵。她放肆地笑起来。做的时 候,一开始他企图骑在她身上。那短暂的一刻他还在设想,不知道浮在这样一堆 肉上面是何感觉,没想到这个普通的姿势被她果断拒绝。 不,不,不,她向他摇晃着五根红萝卜,我从来不让男人压在我身上的,他 们只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说着,她跪在床上,身体前趴,对准王大毛撅起了臀 部。屁股被特写和强调,王大毛只觉得眼前又白又亮,整个视野都被填满。 15)王大毛离开深圳,完全是带着一种逃亡的心态。第二天早上,他从银行 中取出几千元现金,乘上了由南北上的火车。一直到火车开动,他恐慌的心情都 难于安定。他遗弃了宿舍中的所有行李。此时,他的身上仍然散发着据说能让女 人着迷的香气。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生活又一次向他呈现诡异的面孔。那是多好 的事情啊。尽管范小娟年龄不小,并且形象难堪,可是李二宝说,她是一个富婆, 平时有很多人对她唯唯喏喏的。现在他却可以操她。他对收入倒不是非常看重, 虽然那是一笔不少的钱,这是他和其他男妓不同的地方。当时他双手箍住范小娟 的腰,用自己的前面从后面顶住她。由于她腰身粗大,王大毛如果要做到双手合 围就必须弯腰紧紧贴着她的背。这样他的下巴就搁在她的圣涡上面一尺的地方。 她背上的肉真白,多得都快细分成股了。在他不知疲倦的动作中,她的表现共分 四个层次。刚开始她不肯吭声,也许沉默来自她的高傲和对他的鄙视。后来开始 叫好。叫好的频率随着他的运动越来越密集,最后响成声嘶力竭长长的一声—— 也可能是女人的叫声使他受到刺激,从而加快了动作的节奏——两者也可能互为 因果。再后来她又不吭声,只是原来双手是撑着床面的,现在伸直了,并且头也 埋在了双臂之间。最后她的两条腿前后扭动,感觉像是抽搐,当然说是膣痉挛更 加合适。 不过王大毛并没有观察到这一切。这种仔细几近变态地步。前面我交代过, 他大多数时候都不太吭声,属于埋头苦干的那一类人——彼时恰好正在埋头苦干。 富婆范小娟后来双腿也伸直了,翘起的臀部彻底松弛,平放了下来——就是这样 不知死活地趴着也没有引起王大毛足够的重视。身下的女人没有流汗,这是他的 第一个发现。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这是他的第二个发现。她的反应包括叫声、呻 吟和身体动作。王大毛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见她白眼上翻,不由得吓了一跳。 再伸手一探后者的鼻息,发现已无呼吸——这自然是他的第三个发现。 王大毛夺路而逃,跑到盥洗室门口有了第四个发现——自己还是裸体。返身 穿衣服的时候,他克制住了自己。就这样逃走,那就永远说不清了。他手忙脚乱, 一边穿衣服一边跟李二宝打电话。还好,李二宝是二十四小时待机,一打就通。 王大毛带着哭腔说,二宝快来,我是大毛,在808 ,不得了喔,舞死了人咯。 鸭头李二宝飞速上楼,进来时看到床上光溜溜地躺着一个,地上衣衫整齐地 坐着一个——王大毛正在哭泣。李二宝就算是鸭头,这样的事情也是第一次见到。 你 ***,怎么把人家掐死了?他问王大毛。王大毛低头呵呵地哭着,这时抬 起头来,辩解说,我一下都没有掐她,是操屄操死的。 李二宝说,赶紧打电话叫医院的急救车,酒店里死不得人。 他打电话的时候忙中出错,本来是打120 的,结果拨成了 110,来的不是医 务中心的急救人员,而是警务人员。尽管死人的事件并没有发生——事后证明富 婆范小娟只是休克而已。但月月红大酒店却被关门整顿和罚以巨款,李二宝等有 关人员被刑事拘留。王大毛脚底抹油跑得快,否则也要被逮起来。拘留罚款相对 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当妓男的事情一旦传出去,那丢人现眼得就大了。 在私底下,月月红大酒店经营妓男是不公开的秘密,但隐蔽事件被曝光成为人所 共知的真相,总是源于某个小小的由头。王大毛于平安夜客串一回男妓,结束了 他在深圳的打工生活。 王大毛在夜幕降临时分回到离开多月的橡胶厂。他像一只谨慎的老鼠,急促 而慌乱地溜回了家。他坚持数天闭门不出,好让惊怵的心情得以平静。李二宝喷 在他身上的香气,固执地留在了他的身上,如同梦魇一样,久久挥之不去。他大 为惊讶。因为它时时强调着前不久他经历过的事件。而对事件的回忆使他变得惊 恐、狂燥、软弱。更有甚者,为他带来厄运的香气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 相反变得越来越浓郁,好像在他的房间,存在着一瓶开启着的巨大的香水瓶,正 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他早已厌烦的气味。或者他自己就是这样一瓶香水?王大毛从 深圳回来的第一天就开始失眠,失眠导致敏锐和恍惚。他无奈地在一种虚无的香 气中等待着天色发白。记得曾几何时,他的身上和房间里,散发着的是一种橡胶 的气味。这很正常,因为橡胶厂每个工人家里散发着的都是橡胶的气味。而这种 气味使他们产生认同感和亲切感。橡胶厂是如此,橡胶厂四周的空气中也是如此。 但人们习惯了这种实际的气味,自身的生活也和它们息息相关。虽然橡胶的气味 有空气污染的嫌疑。为了消除他从异地带回的香气,王大毛天天洗澡,每次洗澡 都要在自己的阳具周围涂抹三遍肥皂。他认为那里是香气之源。因为沾有香水的 衣服早就被他当成垃圾扔掉了。 王大毛非常懊丧,因为洗澡并不能消除香气。他甚至把卫生间弄得很脏,比 如把小便撒在坑外,大解之后有意不冲洗厕所,希望借助污秽之气消解香气。大 便在厕所中已经堆成一小堆,越靠近下面的颜色越黑,但期望中的效果似乎并不 理想。他感觉到香气有时来自自身,有时又好像藏在房间一处秘密的地方,正兀 自袅袅上升,散发着那种越来越令他窒息的气味。 一周之后的早上,他打开了窗户和门,以便让新鲜空气吹进房间。跑步回来 的邻居看到了王大毛,一边向上提溜着短裤,一边惊讶地问,大毛,回来了? 他冷淡地说,回来了。 听说你去深圳了,发财了吧?邻居很热情,甚至走进了他的房间。 发个卵财!我还发财,没发疯就算好喔。 邻居笑笑说,嘿嘿,操你娘屄王大毛,这么久不见变得好幽默了。有什么赚 钱的好路子不要瞒到,大家都是患难兄弟,也让我们发一笔。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王大毛假装不经意地问。 邻居猛吸了吸鼻子。味道?什么味道?我怎么没有闻到? 好像是一种香味。王大毛说。 邻居又吸吸鼻子,并且把脖子向前伸,在各个方向转了转,脸上的神态表示 他正在仔细辨认。 我们这里要是有味道也是橡胶的臭味。现在橡胶厂的烟囱都不冒烟了,哪里 还有什么香味? 邻居跑步回来,得到了锻炼,谈兴正浓,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发生在原 来同事身上的事。但王大毛心情恍惚,无心听他说什么,只看到一张反复翻动的 嘴唇。嘴里被烟熏黑的牙齿时不时地闪现一下。他砰地将门带上,出去厂门口吃 早点。好多天没有认真地吃一顿早餐了。邻居的声音在他身后渐渐小下来,直到 最后听不见。 16)他突然发现橡胶厂门口的小食摊点发生了变化,但具体的变化细节一时 还没有看出来。他在靠右侧的摊点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期间有小食店的主 人向他招揽生意,热情的问他吃什么。他装作不是吃早点的人,不理会问话。当 走回厂门口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再不吃就要走回厂里去了。这时他已经发现了 变化所在,原来万有香的早点铺不见了。他走来走去就是要找万有香的店铺。以 前每天都可以看到万有香的儿子在桌下椅边转来转去的。没了那个小毛孩,这儿 冷清了不少。他在自己曾租过的店铺里吃油条。店主也不是自己转租时接下店面 的那个,可见在他离开的几个月中,至少又盘出去过一次。 老板,以前没有见过你啊,是最近接手这个店的吧?他边吃边问。被王大毛 称作老板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打着一件满是油腻的围裙,脸上沟壑纵横, 满脸愁容。也许他正为某事忧心忡忡,对王大毛的搭讪兴趣不大。王大毛又重复 了一遍他的问话,店主随意应了一声。这时又来了一位橡胶厂的同事来吃早点, 就是以前指责他泼稀屎的那位。看到王大毛,他愣了一下,跟他点了点头。 你不是外出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又回来了,王大毛回答说。在对方等上早点的时候,王大毛忍不住问,你不 是老去万有香的店铺吃的吗?怎么不见了那母子俩?后者叹了口气,含义复杂地 看了王大毛一眼,说,我知道你们有过那么一段关系,难怪你会问起她们。那孩 子被车撞了,不久那寡妇也走了。 撞死了?王大毛问。 死了。撞人的司机也跑了,又没有记住车牌号码。总之是一个惨字。 这时候店主端上了豆浆油条,那个同事低下头去吃东西,不再和他说话。王 大毛在附近转悠了一圈,不知道到哪儿去。在上海北路,经过一个发廊的时候, 里面有个娃娃脸的小姐探出头来,对他一脸媚笑,还向他招手。老板,洗头啵? 她问他,听声音有些苍老,和那张脸不太相称。另一个马脸小姐取笑娃娃脸的小 姐说,是你的屄发痒吧,哪有一大早就来洗头的?然后就听到她们嘻嘻哈哈的打 闹在一起。王大毛没搭理她们,回宿舍的路上,他对万有香的遭遇做了一个假设。 如果万有香不和他离婚,那他就不会去深圳,自己就有可能仍然在这儿开早点铺, 而且是夫妻店,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如果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那个小孩就会多 一个人照看,在临近危险的时候就会被及时发现,也就不会发生撞车的悲剧—— 而这些都是生活的另一种形态,是没有发生的现实。想到这里,他出于感慨摇了 摇头。而这种感慨,不仅仅是为别人,同时也是为自己。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心里 其实还埋藏着一份企图,希望见到万有香,见到那个和自己短暂生活过的女人— —尽管这样的女人还有两个。但现在这种希望已经不复存在。 回到宿舍,取钥匙开门,发现门虚掩着。他心里感到疑惑,推开门,发现自 己的亲戚包工头刘鹅头正在椅子上坐着,一个穿暗红紧身衬衫的女人被他搂在怀 里。那个女人一看门被推开,赶紧从刘鹅头腿上站了起来,却用手去拢头发。王 大毛看到刘鹅头的手从她的衬衣里抽出来。王大毛只对自己屋子里有人感到诧异, 看清楚是谁后就不诧异了。他多次借房间给后者用,而后者私自配一把钥匙自然 毫不奇怪。 王大毛成为某种情境的不速之客,感到有些尴尬。倒是刘鹅头落落大方的说, 大毛,你娘卖屄!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李二宝打电话给我我还不知道你回 来了呢。 李二宝给你打了电话?王大毛问。他记得李二宝已经被深圳的公安抓起来了。 李二宝要我告诉你,他有急事找你,你赶紧跟他打个电话。 什么急事?王大毛迫不及待地问。 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信带到了,我也要走了。还好你回来得正好,再晚 一点我就干起来了。刘鹅头笑呵呵地说。女人白了他一眼,转身去看墙壁。他们 两人走了以后,王大毛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李二宝打电话。心里也 一直在嘀咕,不知道那个有名的鸭头急着找自己干什么。想起自己走的时候没跟 谁打招呼,也不到发薪日,这样算来月月红还差他近半个月的工资。在口袋里翻 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正是当日李二宝给他的。于是出门去附 近邮局跟深圳打电话。 电话很容易就打通了,对方问谁。王大毛一下就听出来说话的确实是李二宝。 起初他还有点不相信真是李二宝找他。如果他真被关起来过那就说明没有关多久。 他倒希望对方被关久一点。追究起来,他对李二宝没有什么恶意,但他希望那个 鸭头被关住不放。 是李二宝吗?他问。李二宝也一下听出他的声音来,在电话里叫了两声王大 毛。 听老刘说你找我?他又说。李二宝很热情,说是是,还问他怎么不吭声就跑 了。王大毛嗫嚅了一番,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是被抓起来吗? 没事的,我们月月红没事的。李二宝在电话里笑起来,他还问王大毛什么时 候回深圳,又说上次的钱还没有给他。他笑和说话的口气听起来都像个老板。 王大毛没吭声,但李二宝在电话里一直鼓动他。你绝对会红起来,他说,范 小娟那样的女人都让你整休克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她昨天还打电话给我,说 要包你呢——我没有同意。你来吧,快点来,你有那样的鸡巴,绝对是我们这行 的人才! 王大毛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的电话,两条腿机械地迈动着,走 出了邮局。那时侯太阳已经很大,到处都是白晃晃的,气温明显地热起来。王大 毛心里异常烦躁,身上有汗流出来。回到宿舍,他仰面躺在床上,感到衣服粘在 了背上,但他不感到难受。你有那样的鸡巴,绝对是我们这行的人才。他在心里 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重复着一句符咒。房间里依然香气弥漫,他盯住天花板上 的陈年污迹,在香气中一直发呆。 17)橡胶厂的女工李小萍和王大毛离婚之后不久就再婚了,并且在第二年生 有一女。她的第二任丈夫是某钢厂的锅炉工,脾气暴躁,似乎和锅炉深具关系— —因为锅炉的特点就是火气大。在一次和冷拔车间的青工打斗中,他受到对方致 命一击,下身受伤。这次器质性伤害使他一年多无法勃起,每天在家熬中药疗伤。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李小萍有时会突然想起性欲超强的前任丈夫王大毛。但王大 毛在橡胶厂的宿舍把自己当老鼠毒死的消息她却是一年后才偶然听说,而那时王 大毛早已经尸骨成灰。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表情平静,说明过去那段短暂的生 活已经被新鲜内容彻底取代。多年来,她依然保持着爱戴帽子的习惯。不过不再 是工作帽,而是换成了其他种类的帽子,颜色也由单一的深蓝色改换成各种颜色。 王大毛的另一个朋友萧三根,对于前者的自杀悲伤则显而易见。前面说了, 他参加了王大毛简易的葬礼,并且送了花圈,上书巨人其逝四个大字。那四个字 至少表达了三个方面的意思。其一表明他们的友谊,其二表明生者对死者的推崇, 其三表明萧三根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善于抓住事物特点的特点。不仅如此,萧三根 还作为死者的知情人接受了公安局有关部门的询问调查。询问者是个高大肥胖的 男警察,说话声音和蔼亲切,脸上也笑容可拘,使萧三根避免了对执法部门的畏 惧。他问了一些毫无特色的问题,比如怎么认识王大毛的,他平时性格如何诸如 此类的。最后,胖警察像一个保守不住秘密的孩子,悄悄地问萧三根,你知道吗? 你的朋友自杀之前,用绳子把自己的鸡巴绑住了。而萧三根闻言则愕然不已。 2003、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