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 作者:叶闲 一 在南方的天涯处,有座小山。山上多石头,是故唤作石头山。石头山下居住 着几十户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农民中有个席十三郎,妻子早丧, 抛下一孤儿。石头山为天河(涧名)划成两半,左右峰顶各立着一石人,相传是 两个恋人化成的。其山多石头,大岩石、小卵石,乌黑如漆的,晶莹似玉的,如 人状贮立,似天狗咆哮,多的是。石庄人也就不愁吃穿用度。住的屋房不消说是 石头造成,连碗缸瓢勺、床几桌椅均用石头。还有古老的石桥小道,小溪小河的 停泊处。 庄前是一条清辙见底的小河。后山的石头就是通过小河运渡出去的。小河弯 弯曲曲的伸到远方,边延两三丈,水深丈许,一篙可到底,但也混浊不了,甘甜 秀美的河水,鱼虾照样悠闲地游翔,并不惊吓地躲开。村民吃喝小河,也不避饰 地在水中浣洗。洗衣濯裤,浣菜淘米。更有少年从石桥上,河边依依杨柳上跃入 水中,“卟通”、“卟通”声络绎不绝。此时,河畔浣衣人沾着满身水点,并无 恶意的骂道:“你们这帮小鬼,看不让大鱼吃掉。”少年中精于水性的,纷纷潜 入水中。有的摸螺蚌,有的扯青荇玩耍,更有甚者抓紧一条鱼,猛地窜出水面。 其他的同伴望见,自然欢呼,然见到鱼儿不怎么大,都说:“可惜啦,这么小, 放了它吧。”仿佛看见了孤独的小鱼在滴着泪水。少年便走到河边,慢慢地放入 水中,用手浇着白雪般的浪花,且说:“下次小心啦。” 村中出石匠。石匠在中国极少,而石庄的石匠不但多,且个个手艺精湛。邻 村杨庄的人乍到这里,一看,都呆了——“这么好的功夫,十三省也难找啊”、 “多么硬的手艺,天下数第一”。一传十,十传百,远近百里有人来这里请石匠, 更有不少年青人真心求艺,无奈石家庄家规严定——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 席十三郎的手艺在石庄中数一数二。他轻易不可应请,实在是生计难持,方 允请做上两天。出门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地关注有些傻气呆滞的儿子,“阿牛啊, 听话,不要乱跑,要小心狼,要呆在屋里。”十三郎是不怕河边的,他熟知自己 的傻瓜儿子深谙水性,在河中浸一整天也没事。 阿牛总是回复:“我听爹的话。”而贪玩是少年的天性。待十三郎走后,阿 牛一溜烟跑到后山。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听美丽悦耳的鸟鸣,喝甘美沁心的 泉水。 阿牛玩了一整天也不知累,他生来粗健黎黑,有农家孩子的天性。加之生性 随和,饿了,就采些野果——这些都是童年和朋友。他也不客气,一个一个吃起 来,一种一种品尝走来。偶尔一只小兔从旁飞过,不知名的鸟儿因受惊而“蓬” 地飞起。 阿牛玩着玩着,吹着细竹作的笛子,断断续续地,似乎演奏着一支古老的歌。 笛声送走了最后一抹残阳。却不知不幸正慢慢靠近这无知诚真的孩子。 二 待阿牛醒来的时候,仿仿佛佛感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坐着愁眉紧锁的父亲, 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庄稼汉,庄稼汉怀里睡着一个和阿牛年龄相仿的女孩。 “爸,我口干。”阿牛慢腾腾地低声说,不知是怕受父亲责骂还是没有气力 呢? “阿牛,醒来了,没事吧,没事就好。石神保佑。”十三郎慌慌地说完,呆 呆地望着,竟忘却儿子的要求。 庄稼汉放女孩在床沿,倒了一石碗水来,关怀地说:“孩子,小心喝,别慌。” 阿牛“咕噜、咕噜”喝完水,又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 十三郎正和庄稼汉争吵——“拿回去,拿回去,我怎能收你的东西。救人?有难 不救,还算人么?像什么话?” “我说十三哥,你不收下,是看不起我杨老三。杨庄谁不知我是个说一是一 的汉子。阿牛流了这么多血,要补养补养身子。再说,小小年纪就有这心肠,有 这胆量,难得啊。” 杨老三顿了顿,瞧着刚醒来的阿牛,和气地问:“阿牛,你为啥救我家巧巧 啊?” 阿牛呆了呆,讷讷地说:“狼,咬人,狼会咬人。” 杨老三又问道:“明知狼咬人,为啥还过去。” 阿牛仍然重复着傻话,“狼咬人,咬你家巧巧……” 这孩子,实心眼。 屋外的阳光透过小窗斜射了进来。照映在古老的床檐上,斑驳脱落的花纹却 纷外鲜艳。一只红嘴相思鸟展翅欲飞,似又不忍;几朵娇娜的荷花仿佛刚经过雨 打风吹,一副恹弱娇美的模样。 “红枣哟,红枣哟”。这是换红枣的,不叫买,也不叫收购。有人用烟草或 竹笛,胡琴的物品来换红枣。石庄周围枣树很我,而今时值仲夏,正是枣儿红的 季节。枣树的主人便爬到树上,站稳了,抓紧了,用力一撼,红枣噗嗖嗖地落下 来。围在树下的馋嘴少年,蜂拥般地抢夺。主人是不介意的,有的开个玩笑说: “小心吃下子,明春肚里长出一株大树来,乘凉好,不怕晒着。”打完枣,挨家 挨户送一大石碗,说:“不成敬意,这么一点。”送枣的是庄稼汉,主人必从包 裹好的袋子里取出一大把烟草,也说:“不成敬意。”若赠枣的是家庭主妇,女 主人必取出布匹,说道:“你也不用客气,收下吧,留着闺女出嫁用,愿她找个 好婆家。”见对方说出这等话来,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往往坐下,扯一些整天挂 在嘴边的家常。 仲夏的日子热得狗躲在墙角或大树底下吐着舌头,知了更是叫个不停,石头 山仿佛火焰山一般,不容人过去。别家孩子都钻进水中,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小 河就是他们的乐园。而阿牛只静静地呆在家里——因为他胳膊上伤着了。陪伴着 他的是巧巧——阿牛从狼爪下救出来的女孩。 巧巧两只大大的眼睛,水晶石般的。一缕乌黑光亮的头发扎成了两根麻花辫, 脸颊柔美清秀,嫩白中微微泛红,像是含苞未放的芙蓉花。秋水般的眸子里闪着 怯小的光芒。娇弱的模样,仿佛山里窜来跳去的鹿子,一受惊吓,随时逃入山中。 毕竟,人不可貌相,姑娘的性子和她的外貌一点儿也不相类。 巧巧望着阿牛,睁着大眼睛,说:“傻乎乎,叫你什么?”不等阿牛回答, 就凑到他耳旁,小声说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叫巧巧。”或许是巧 巧的热情大方,过惯了孤独生活的阿牛有了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虽然遭了次狼,然而少年好玩的天性远远超过往事的余悸。过不了多久,阿 牛又偷上山去玩,会久违的朋友们。很多说不出名字的鸟儿,也有一些花朵,蜜 蜂儿忙碌不停,像农民一般,一生勤勤快快,兢兢业业。逢着风和日煦的日子, 巧巧约阿牛出去玩耍,偷偷溜到后山。玩堆石头,扎草盖帽,编花环。渴了,捧 一掬溪水;饿了,采几个野果;累了,巧巧躺在有树荫的石块上,小城坐在旁边, 弄着竹笛。巧巧看到了,说道:“阿牛,你吹曲子。”阿牛应答道:“我只会吹 一支零乱的曲子。”巧巧显是不依阿牛的婉拒,央求说:“你吹啊。”阿牛有牛 的表相却无牛的脾气,拗不过她,只有吹奏起来。笛音婉转悲幽,带几丝呕哑。 巧巧静静地听闻一会儿,倏地跳跃起来,说:“《天涯》!” “你也会?”阿牛惊讶地问道。 “两三岁时,外婆教过我。你从哪么学来的?” “我爸吹笛子时,我默记,再试着吹。” “嗯,阿牛,你吹;我唱,好么?” “好呗”。 “荒杳天涯在何方孤寂黄土地旁一弯蔚蓝的穹苍诉说古老的衰伤清秀如水的 姑娘健壮如山的少年相聚永不分啊为什么鸟儿眼泪淌为什么花儿红裳落是谁拆散 了姑娘少年分处两地如参商”天涯的姑娘有多愁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海角的少 年有多忧恰似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啊…… 荒杳天涯在何方孤寂黄土地旁一弯蔚蓝的穹苍诉说古老的衰伤……“ 清脆嘹亮的歌声和悠扬质朴的笛音注复在山涧,实则歌声笛音的回荡,反而 增添了一切的寂静。这里没有忧愁,没有机锋,只是真善的人性。歌笛声仿佛穿 越了时空,述说着古老而凄美的传说。 三 天涯田地多,人力少。一家耕种着几十亩地,平日里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 息,一般是男子干农活,主妇闲在家中纺织。遇到家忙,人手不够时,也出去帮 忙。家中的孩子也是好的帮手,年龄大的能体知父母的艰辛,小的抢着做些零碎 的活,知为家人减些——纵使是微不足道的负担。 农忙的季节即将来临,家家忙着准备。大多人家赶着上圩买农具,杨老三早 想布置些新的篾具:圆箩、簸箕,都用得上的。商量好后,翌日上午杨嫂带着巧 巧赶集去了。集市在距杨庄十五里外,顺河东下,坐半个时辰的船就到。集市不 算大,人多颇杂,川流不息。大概日中而市,日落而歇。这儿无人管辖,大家约 定俗成:买卖自愿,合情合理。但有时也能看到争执,卖烟叶的强拉住买主,不 高兴地说:“这位大哥,这算什么。我手艺不粗,用的不好,咋能收你两段绸布, 一般也多了。”买主显是发怒了,也愤愤说:“我也是庄稼人,难道不明事理? 种烟也不容易,你叫各位大哥评评理,看该不该收下。”一个坚持要给,一个坚 持不收,注注要对恃半天。最后买烟叶的再加上几大把好的烟叶,算是成了。或 是买主放下布匹跑开了。 集市交换的东西物品很多,布匹、烟叶、棕子油、楂子油、卤盐、花椒,还 有兔子、牛犊、山羊、小鸡、幼鸭;竹具、石品、木工、铁艺(木、铁制的工艺 品)。集市上还有耍蛇的、卖艺的。耍蛇的旁边围着不少孩子,巧巧站着不走, 但最后被拉开了。卖艺的往往是盲眼跛脚的,他们随身带有长笛、胡琴、吹拉些 市井俚曲。那边就一个拉胡琴,是《天涯》。凄美的旋律仿佛在诉说岁月的沧桑。 流传久广的优伤美丽的传说在人们的心中回荡。随悠悠琴声,掉着悲凉的泪水。 巧巧也在静静地聆听。杨嫂扯她到一上卖箩筐的旁边,问道:“大嫂,这怎 样卖?” 卖箩筐的淡然而笑,说:“大嫂,五块钱一对。” 杨嫂从布袋里摸出钱,说:“拿两对。” 卖箩筐的看着旁边秀丽的女孩,仿佛山水的灵气尽集在她身上,自然的美, 是无可描述的。只是惊呆地问:“是你的闺女?” “嗯” “这般秀气,不知谁家积了福。” “捉不住针,拿不住线;不会纺,不会织,哪个愿要。” “大嫂,瞧你说的,看亲说媒的还不踏破门槛。 巧巧见二人在谈论她的事,任你大方随意也禁不住不好意思起来。双颊绯红, 羞靥如花,更增少女清秀的风致。 东转转,西逛逛,虽地方不大,但走完了,西边也拉下霞幕,夕阳如火,仿 佛映衬着姑娘的心事,更显两腮的微绯,从市集归来,方是人定时分。黄昏过后, 月上柳梢。深深巷中,斑斑石桥,偶尔几只狗在吠叫,给宁静的夜景添增几许无 奈的繁华。劳累整天的人,有的在灯下缝制些衣物,有的哄着孩子摇着卧篮,有 的已恬然入梦了。远处有不时传来捣衣声,俨然徒加了一份凄凉。在这片黄土地 上,平凡人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些不平凡的经历。善良、耿直的人已习惯了过着 安定的生活。他们宁愿守着历史的落后,守着尚且纯朴的天性,过与世无争的日 子。 四 农忙时节,如期即到。 家家抢活,均希望早些日子结束。但无论迟早,他们永无休息的闲暇。天涯 的人任劳任怨,只知做好本分的事;自己早先一步,也不停手,就帮别家;也有 先助别人的,再打点自己家。 十三郎土地不多,七八亩。扬老三带着巧巧来了。三四天就基本上干完。十 三郎叩谢他们,照例回帮。杨老三人力足,本不愿让阿牛干农活;又搁不下十三 郎的情面,想了许久,方叫阿牛和巧巧去翻水。 在小河旁,有不少翻车,翻车下是水沟,通往田地里。阿牛和巧巧翻村西的 两亩地,踏着翻板,不快不慢地。巧巧望着黝黑的阿牛,说:“牛郎织女快相会 了,你说他们真的会在鹊桥相会么?到时候我们躺在葡萄架下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好么?”许久,阿牛才呆纳回答:“你说好就好吧”。他是个没主见的人,忧柔 随意,别人认定好的事,他也认定好。 巧巧时而嘴边堆笑,时而眼角含欣,似乎想到牛郎织女相会的情景。不时低 头不语,呆呆的踩着踏板,好像和阿牛在一起,也染上了呆气;平时一只活跃跳 脱的小兔,而今倒成了柔静的小鹿了。 晌久,巧巧轻轻地说:“阿牛,我们唱歌,” “好”阿牛依然地回答。 “荒杳天涯在何方孤寂黄土地旁一弯蔚蓝的穹苍诉说古老的衰伤” …… 清晨的风分外凉,飒飒地吹指河畔青青的杨柳。几条牛在边河着青嫩的小草, 彼此相安无事。偶尔有几只青蛙受惊窜入河中,转瞬间不见了踪影;水田里的蛙 则“咕噜咕噜”展示着生活的恬静。巧巧和阿牛唱着唱着,远处不时飘来一句赞 扬:这嗓子。 两亩地的水很快就翻完了,他们又去放牛。巧巧移步河畔,伸手采摘了一朵 野花,插入麻花辫上,一边用长发卷着手指,一边用娇小的脚踢着小石,低声说: “阿牛,你说我好不好看?”阿牛本怀着磊落的心怀,此刻脸亦胀得通红,迟迟 地说:“我,我不知道。” “傻牛,好看不好看,你说。” “嗯,好看。” “我听不见。” “好看……”阿牛高声叫道。 这一声呼叫,惊起了一滩水鸟,它们“朴噜”飞起来,飞至云端,掠过如火 的朝阳,留下一片迹影,一阵欢鸣。声影伴着清新的空气和浓郁的泥土气息荡漾 在晨曦中,仿佛远方飘渺的笛声,沁人心脾。 河岸的黄土地异常轻软,巧巧踩在上边,印出几行凌乱的脚印,脚印像一弯 新月,中间自然向里弯,五个小趾甚是分明。阿牛呆呆地看着参差交错的印子, 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几丝凌乱…… 五 农忙季节在农民的欢悦中过去了。转眼乞巧节到了。相传,牛郎织女在七月 七日夕相会。此前,喜鹊身上的毛脱落了好些,用以搭桥之用。黄昏之后,人间 的女子在院子里摆设五谷瓜果,向织女祈求纺织缝绣的技巧。古代有诗描绘说: “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天 涯也有乞巧的习俗,此外,还有设席宴请族内堂内兄弟和族外的朋友,算是情谊 的联络,也算是一年丰收的庆祝功劳。天涯另有地方风俗,在七夕之夜,姑娘少 年躲在葡萄架下,静听牛郎织女的喁喁情话。 黄昏之后,别家的姑娘在诚心真意乞巧时,巧巧拉着阿牛早已藏在杨家后院 的葡萄架之下。他们彼此无语,因为一出声就听不到了,大约呆了半个时辰,除 油蛉低唱蟋蟀的轻吟外并无它声。巧巧虽诚意却无耐心,低声道:“阿牛,我看 等不到了。”阿牛没有应答,用右手指竖在唇边,意思是说“不要说话。”巧巧 也不管这么多,故意大喊:“我——看——是——听——不——到——了——” 阿牛也不恼怒,只是傻傻一笑。巧巧冷冷地说:“就知道傻笑。”忽又转为 轻柔温和,低声道:“阿牛,帮我扎辫子,好么?”其实,她的辫子麻花似的, 何须再扎?“只是扎辫子是天涯的习俗,少年帮姑娘扎辫子,意味着两个人要好 一辈子。阿牛虽浑成,这还是知道的,故此还是脸腮通红。略迟片刻,阿牛用微 颤的双手给辫子上的红线打了一个蝴蝶结,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流星在辽阔的夜 空中划落。巧巧懊悔说:”哎,忘了许个愿。“ 夜风轻佛,树枝微动。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月儿并不十分皎亮,只略显光 洁,却是繁星满天,也不知道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传说归传说,现实 不因其而更改一丝,依旧演绎着真实的故事。 十三郎是个有心的人。看着儿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也知道自己一日日地衰老。 终有一天自己已走完凄凉的人生,但阿牛的生计谁操心呢?思前想后,便把阿牛 叫到身旁,一生中唯一一次沉肃地对他说:“阿牛,你也不小了,总要找些活干。 你喜欢干什么,说给爸听。” 阿牛望满脸皱纹的父亲,深沉地回应说:“我学手艺。”十三郎的手艺登峰 造极,他见儿子喜欢石艺,欢喜不消说;似又有几分忧郁——眼角含着两滴泪水。 阿牛细心地继承父亲的功夫。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般过去。天涯的景况如石 头山一样,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少年的手艺慢慢圆熟,少年的心绪渐渐离愁。 然随年岁的增长,少年和姑娘反而生分了,不过蝴蝶结紧紧地扎在两人的心头, 并没随岁月的流逝而松散。 昔日叽叽喳喳的燕子变得少言寡语了。杨老三逢人就夸,“我家巧巧懂事多 了。”杨嫂听到,便驳他,说道:“你懂什么。”杨老三愣头愣脑,不知道自己 无知在何处。这明明是铁打的事实:石头山出的难道还不是石头?牛郎织女七月 七夕难道不相会?“他用竹筛盛好豌豆,含糊(嘴里街着烟斗)地喊道:”巧巧, 洗豌豆去。“巧巧接过筛子,朝桥头走去。不知何时修筑的石桥似乎快完成自己 的历史使命,摇摇欲坠。巧巧望着河中游翔的小鱼,呆呆地。两只蝶儿在河上翩 翩起舞。巧巧心一慌,豌豆全倒进河里了。 杨老三看着端着空筛回来的巧巧,嘀咕道:“十八的姑娘像个小孩子,全喂 鱼呢?” 杨嫂说:“这孩子有心事?” 杨老三愤愤道:“有什么心事?我还不懂得?” 正当他们争吵之际,席十三郎来了。杨老三让进屋里,杨嫂倒茶。 十三郎打过招呼后,用手扯了破皱的衣领,欲言又止。从衣袋里掏出烟叶来。 杨老三吸得是旱烟,忙着找卷烟,看十三郎递过来,忙用手阻着,说:“十三哥, 这咋行,你是贵客,——孩子娘,弄烟。” 十三郎没收回烟,也给自己点一支,说:“杨三哥,我,我有话说。” “有什么需要我杨老三的地方,尽管吩咐。” “杨三哥,我不是这意思。我家阿牛近来神情恍惚,我慢慢探询到是为了你 家……” 十三郎讲到这里,顿了顿。杨老三截道:“为了我家……”用手搔了搔头, 突然会心一笑,说:“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就这么点芝麻小事……” 此时,杨嫂出来了。她打断杨老三的话,说:“十三哥,实不相瞒,巧巧是 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寄养在我们这里。我们做不了主呀。” 萧十三郎怔怔地出了会儿神,黯然地说:“杨三哥,杨嫂,打扰二位了。” 说完,起身出去了。 杨老三慌忙喊道:“十三哥,——哎,妇道人家,不由我作主,还由谁呢?” 六 阿牛并不知道十三郎去过杨庄,他似乎旧过从前的生活。而十三郎却时常抽 决闷烟。父子之间的默契已不用说什么。很多事彼此能从对方举止里觉察出丝毫。 那纯朴无忧的少年俨然多愁了,明知逝去已经逝去,但毕竟是生命的轨迹,是人 生的历程;况且,前面的路还远,未来的纵使渺茫,也还有希望。 几个月的一个清晨,溥云淡雨。石桥上走过了两个城里人,穿着灰衣,眼睛 仿佛有种茫然的淡暗。据说是来看望巧巧的,且打算带走她。巧巧对于突兀的事 实难以接受,城里人自以为是不习惯。以后会习惯的,何况,城里有灯红酒绿, 有繁华昌荣;有……,总之,有很多穷山沟没有的,他们想,其实,只有巧巧自 己才知真正的缘由是什么。 城里人的不请自来也震惊了十三郎,他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态。这个常时极冷 静的人着实很慌乱。 残阳的余辉照洒河面,荡漾成如血的圈环。城里人走出了杨庄,踏上了石桥, 当他们过去之后,古老的石桥忽地倒塌了。 尽管夜已深,十三郎决定上山采石头。看着熟睡的儿子,迟疑了片刻,出来 了。趁星光月色好挑采石头。晶莹剔亮的石头在星月的映照下闪闪而亮。为了寻 找玉石,从东移到西,从南摸至北,在谷峰渊壑间蹒跚往来。或许是精神憔悴, 或是石头松散,或许是……,竟失足滚落山涧。 几天后,被人发现。阿牛哭成泪人。回想往昔的事,更增哀痛,仿佛天踏下 了般,世间苦痛莫过于此。是日时值立冬,气温剧冷,凛凛夜风使人深感凄哀。 月儿早坠,天空乌黑一片;寒鸟夜鸣,徒添悲凉。 石庄的人赶来帮这可怜的少年。一边请道士做法事安置已故的人,一边安慰 痛悲的人。杨老三也过来帮忙了,默默地操办丧事,狠狠地吸烟。巧巧自然来了, 扎着蝴蝶结,不过换成白布巾。少年和姑娘碰了头,惟见对方的凄冷,然则姑娘 的眼神多了歉意和不安。 葬礼的仪式足足折腾了三天。做法的人一直叽哩咕噜地念念有词——众人以 为是劳累一生的人最终歇息的祷词。而这些神秘的辞句更令少年心痛。度日如年 的少年决定离开天涯。失去亲人的伤痛,还有鲜未人知的原因,都啃噬着少年的 心。 众人自从看到少年拜倒在新筑的坟头后,就好久没见着这被天遗弃的人。后 来,一个村姑传了开来:前不久一天,日落时分,她在河边浣洗衣裳,一只小舟 驶出了石庄,悄然西上了。东边是集市,西头是什么?不知道。只知船头席坐一 个少年,少年双手横执斑驳的长笛,吹奏着古老的曲子。那凄美的传说和这悲凉 的歌声至今仍在天涯回荡。 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花鸟草虫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春天。旧年已逝,新 岁方始。而天涯的人依然重复着旧的生活,唱着那曲古老的歌。年旧踏毁的石桥 经过天涯勤劳的人们的修缮,已古雅如初。不管那城里人怎样,姑娘决定守在天 涯,等着那吹笛的少年归来。 少年也许明天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后记:这是高中写的一个短篇,而今重读一遍,荒如隔世。在一个青春夜晚, 用一种很幼稚的笔调,虚构一个远古的传说。现在看来未免荒唐,或许世界的本 身就是虚构,而我们一直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