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作者:许子 那一年,我们深入太行山麓承建一个水泥厂。工地是在一处几百亩方圆的山岗 上,杂草枯萎的山梁,光秃秃的石崖,满眼荒凉,我从心底里后悔不该来这鬼地方, 总想找个理由调离这里,可是队里人手少,不仅不放人,反而不断从别处抽来人员, 杨华就是那时候来的。 我们的简易宿舍就修筑在山岗上的一边,我们称之为“工地之家”。 杨华说这是山岗上最美的地方了,我明白她的意思,这里有山岗上唯一的一棵 树——白杨树,让人疑惑的是这里怎会有这种树,而且仅仅是一棵。 白杨树并不高大,大概是深秋的缘故吧,所以看起来也并不茂盛。它就生长在 我宿舍的旁边,树荫下所掩映的隔壁房间正好空着,大概是由于杨华独具慧眼的发 现吧,这里以后也就是杨华的资料室兼她的宿舍了。初来的第一天,老队长领着一 个女孩子到我门口,“这是杨华,我们的资料员,就住你隔壁,以后有事多照顾”, 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带着浅浅的笑又出现在我门前,“有旧报纸吗,用几张铺一床”, 我随手给她拿了,“去帮我把桌子搬一下好吗,我想把屋子重新布置一下。”我帮 她把一切安排好,又给她介绍了工地的一些情况,不几天我们就熟悉了。我这才知 道所需要照顾的并非她,而应该是我了。论年龄她比我大一岁,且工龄更比我多两 年,这些也就是从此她凭以自居为我的姐姐了。 从外表看来看,杨华其实并不象一位姐姐,清瘦且并不高的个子,一头长发下 映衬的脸更是消瘦而苍白,如果不是那双清泉般明媚的双眸所透射出来的深沉和凝 重,如果不是她在淡淡忧郁的外表下所处处显现出的热心,或许大家都会把她看作 一个不谙世情的小女孩了。我们在工地上的男职工,避免不了划破衣服,工地上的 女职工又少,她就拿来一件件热心为大家缝补,纤细的小手飞针走线,那细密的针 脚秀美如一段乐曲的五线谱,线留在衣上,那份热心也如跳动的音符,流入每一个 人的心间。 初来的时候,她带来两件让人欣慰的东西。数十本书籍——名著和建筑教材。 工地上无事的时候,我们就去她那里借,传来传去常常就弄丢了,她也大大拉拉不 去问。还有一把吉他,偶尔于傍晚的饭后,从白杨树下隐隐约约传出的乐曲,在空 阔的山岗上悠悠飘荡,黄昏的太阳给这深秋的山野洒上最后一抹余晕,白杨树的叶 子也在哗啦啦地打着节拍,于是乎,大家在天地间的大舞台下唱起来发自灵魂的歌 声。 工程渐渐忙起来了。下班后从那些钢筋水泥块里爬回宿舍,腰酸腿疼地连饭也 不愿去打,于是就常常请杨华代劳,她就会开玩笑地说:“不会白帮忙的 ,需要 付小费”。“年底结算好了”,我说。结果总是她为我作了无偿奉献。她所管的资 料工作也愈发多了,办公桌上、床上、文件橱里到处都堆的满满的,但我从未见她 焦急匆忙过,即使是领导临下班交代的任务,再上班时她早把活儿赶出来了。不用 问那都是她夜里加班的结果。 夜是空旷而寂静的,远处探照灯的光把白杨树的影子透在窗上,她在做什么呢, 我就去看她,或者是捧着一本什么书在读,或者伏在桌前,见我进来只淡淡一笑。 “做什么呢”,我问,“没做什么”,于是,沉默。 “我们以后有空学点知识吧”她忽然说到,“我也想过,只是不知学什么好, 而且我现在总沉不下心来”。“就从身边的建筑开始好了,一块学,看谁先通过。” 她坚毅的目光让我突然感触到什么,然而又说不清。那一年我们都过了四科的自学 考试。 冬天在不知不觉中远去了,我最终也没有走。或许是为杨华吧,我感受到她淡 淡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温馨的关怀,把我的心情从冬季萎靡的寒冷中解脱出来,让我 也体味到这里的真善美。或许是为那白杨树吧,春天来了,在不知不觉中的日子, 它静静地钻出生命的嫩叶,在灿烂的阳光下,山岗绿了,白杨树又绽开生命的花环, 一个多么让人热爱的多彩世界呵。 趁回城的机会,杨华带来各式各样的种子。我们就在白杨树下开辟了一小块土 地,我又从工地捡回几块砖头把地围成一个小畦。十来天后,我们的地也绿了,数 不清的嫩芽在萌发着,生长着,夏天到来的时候,白杨树下,也是郁郁葱葱了,向 日葵露出黄艳艳的笑脸,粉红的牵牛花与碧绿的丝瓜藤互相缠绕着,与白杨树连成 了一体。我们就在这份荫凉下面,一边躲避着风风雨雨,一边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也许是交往太多的缘故吧,忘记是那位哲人的名言——男人与女人本没有纯真 的友谊,工地的小同事们就拿这与我打趣,说我既然那样与她要好,为什么不坦诚 地去追求呢。是的,为什么?也许她已经深入到我心灵的最深处,在我眼里她是美 的,人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却又希翼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有美丽的归宿,而我在她 眼里呢。她不是也需要追求一种美好吗?许多的日子,我都这样想:凭她的美丽、 她的善良,一切一切的条件都应该是得到一种美丽幸福的生活。可是,我们相称吗? 不会的,不会的。 人类的感情是这样的复杂,有时候,感情是必须发于友谊而止于理智的,尽管 我们在一块欢欢乐乐,而喜欢跟爱却根本不是一回事,爱是需要这一生为她负责的。 夜空里,那瑟瑟的吉他声拨动着我的灵魂,那在我心头深深萦绕的思绪剪不断、理 更乱。 工程主体结顶的日子,照例举行了庆功酒宴,我踉踉跄跄走回宿舍的时候,一 下子绊倒在一块石头上,口鼻流血。忘记了怎样爬起来,怎跌跌撞撞的走进她的办 公室,模糊中仍记着她焦急的样子,反复地用凉毛巾给我止血, 给我喂水,又把 我送回宿舍。我梦见自己情真意切告诉她,“我会永远感谢你的”。梦见她清澈如 珠的泪和嫣然如花的笑,梦见她轻轻地走出门口,紧挨着白杨树的旁边,变作了另 一棵白杨树,那轻柔如杨柳枝般的长发,在风中荡漾着的蝴蝶结的绿叶,阳光下秀 颀的身影。那淡淡的笑容就是蔚蓝天空的白云,那娓娓的叮咛,就是这夏夜里的细 雨。第二天清醒过来,我不禁为自己而脸红,好几日不敢去看她的眼神。 要埋设的管道正好经过门前,那棵白杨树是必须要砍掉了,我们辛辛苦苦开垦 出来的地也将被毁灭。那一日,老队长领人来砍树,杨华在门口暗暗流泪,“不砍 行吗,待到秋天它们枯萎的时候”,她轻声哀求着。也许是大伙都不忍心,砍了几 斧就散去了,老队也没说什么。白杨树带着斧斫的伤痕依然坚强地生长着。 两个月后,杨华要回城参加培训。离开的时候,我们默默无言,她在白杨树下 站了很久,我送她下山,“看护好我们的树”,她叮嘱到,“草木都是有感情的”。 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并完成她的嘱托。现实是个人所无法抗拒的。几天后, 树还是被砍倒了。我心中更不是滋味,悄悄地捡一片叶子夹进书中,聊以对树的纪 念吧。 是杨华走后的第十三天,一个让我内心充满黑暗充满痉的日子。老队长面色惶 惶地说有我的电话,让赶快去接。听筒的那头是杨华一块的姐妹阿明,“杨华出车 祸了,你回来吧”。我的心里猛地一紧,“不要紧吧,怎么样,我马上回去看她。” “你快回来吧。”那边已是低低的哭泣。听筒就象一块千斤重石从我的手中划落, 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在一刹那停止了。 再见面时,却是死别。我为人间有这样的悲剧而日夜痛哭。期望和古老传说中 一样,用泪水来换取苍天的怜悯,来滋润她能象白杨树一样长出生命的根。再一次 站起来对我微笑着,再一次投给我深切的目光。 但一切都消失了。我的梦,我的爱,我心慕中的永远美丽的暗暗的恋人。 心中已经没有绿叶,只有如纸钱般扬扬洒洒的飘零的落花。在黑暗的夜空中, 在冷冷的山岗上,那温馨的旧影又出现在我眼前,仍是一往情深的双眼,用娓娓热 切的话语对我说:那棵白杨树就是我,来年春天,她仍会发出嫩绿的枝叶来,那仍 是最美丽的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