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瓶遗事 作者:元辰 目录: 疯狂小子疯狂出游 冷面杀手第一条的预言 女妖,林中美丽的女妖 疯狂舞会 囚在巴瓶 冷面杀手的第二条预言 魔鬼方程式 迷你权力经 丧魂咏叹调 冷面杀手的第三条预言 疯狂小子疯狂出游 知道我二弟元向雄么?不知道?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只是比我壮实,头顶 双旋。小时侯我俩老打架,娘摸着那个多出来的旋,对我说:“弟弟是牛托生, 比牛还犟,你可要让着他!”弟弟马上指着我的鼻子说:“哥!听见没有?” 那年初秋,爹要我当兵去。他想去,我不想去,爹不准我把机会让给他。我 满心悲壮地走了,他心情坏到极点,牛脾气冲爹爆发了。 “想不通,就是想不通!哥哥为什么不要秋桃,为什么要与春香勾勾搭搭? 您护着,还让他当兵,留我替他担当责任?”他狮子般对父亲吼道。 爹狠狠盯住他,头上青筋暴起。 向雄继续嘟囔:“您已衰老,弟弟妹妹一大堆,队里、家里的重活没完没了, 我受得了吗?我该一辈子活得象您?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我恨!好恨!恨您偏 心!” “反了!格老子反了!” “在屋里您是爹,不是干部!您也早不是支部书记了。干吗压制我?” “老子就压制你!” “我离开这个家!” “你敢!” “为什么不敢?我要上门去,我┅┅我要跟秋桃好!” “格老子没王法啦?不知道秋桃跟你哥好?” “您让他要啊!他要的是春香,您不知道?元家的人被他丢尽了!” “格老子你还犟啊?!” “您偏心!疼他,把我当驴粪蛋子?我吃的是他吃剩的,穿的是他穿破的, 替他背过、挨打,还要替他受一辈子罪!” “你还说,看我┅┅不打死你!” “您打呀!打呀!反正我不想活了!打呀!” 爹气得面色发紫,抄起扁担砍下去。向雄硬挺挺站着不动。 娘从厨房里赶出来,向雄已挨了一扁担。娘赶紧挡着,吼道:“小畜生真找 死啊?还不快跑!” 向雄放声嘟囔:“不想活了,让他打死,让他打死!” 爹急疯了,轮起扁担真打。娘伸手去挡,“咔嚓”一声,手臂被打断了。向 雄一头撞到爹,掐着他的脖子,掐得口吐白沫,才放手。 日子没法一起过了,向雄给娘包扎了一下手臂,跑到山上搭了间小房子,从 此不肯回来。 元家场的老老少少,接二连三来看爹和娘,一个个摇头叹气:“向雄不孝啊 不孝!” 住进山上的小房子,二弟更加焦躁、冷僻,不见任何人,不与任何人讲话。 大寨工谁都得出,谁不去,民兵连长元德山有权派人抓,他专门督工。向雄出工 的时候,娘几次拦住,要他跟爹认个错,搬回家来。他把头摇得象货郎鼓。已经 接任村支部书记的元家班老二元鹤雄看不过眼,苦口婆心劝这位任性的小弟。他 埋头干活,一言不发。鹤雄晚上又追上山来,他却不开门,任凭平日最要好的兄 长在外面站着嘀咕到半夜,仍然没有一句话。鹤雄只好摇着头下山。 娘放不下这块心头肉,胳臂好一点,就隔三岔五煮了白菜、包谷饭送上山。 怎么敲他都不开门,怎么喊都不答应,怎么哭都不理睬。娘伤心地抹着眼泪,把 饭菜放在房子外边,深一脚浅一脚下山。有一次夜深路滑,娘下山时胳臂又摔断 了。又过一段时间,吊着膀子再来,告诉他爹病得不轻,她好怕,一日父子结什 么仇,回去看一眼,一切烟消云散。他还是不搭理。娘没法,去找秋桃,她的话 总该听吧。秋桃兴冲冲答应了,一人上山,在门外一站一夜,又哭又叫,又求又 跳,一个星期都没搭理。娘伤心地说:“不知作了什么孽呀,这个牛精托生来害 我哟。” 秋桃2 4岁那年,被张春发吹吹打打接走了。拜堂闹房的那天夜里,人们听 到了张家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更听到了山顶上清清楚楚的号啕哭声。完全是鬼哭 狼嚎啊,没有任何节奏,充满歇斯底里。我知道,他想起了秋桃脉脉含情的眼神, 那眼神使我都动过心,但我不能去她家上门;我知道,他想起了她日见丰满圆润 的身躯,那肉溜劲儿对男人生死是一颗定时炸弹;我知道,他想起了她一夜一夜 蜷伏在小房子外守侯,想起了她哭诉再等不下去了,爹逼她嫁给张春发。他听了 仍然一言不发,秋桃哭到天亮,起身下山时,他破门而出,将心上人拦腰抱住, 拖进小屋,按在木架搭成的摇摇晃晃的床上,把疯狂全部发在了她身上,还在她 脖子上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秋桃昏死到下午才醒来,成了面泥一团。向雄不得不 等到深夜,背下山偷偷扔在她家门口。 他正在队里干活,听到接亲的唢呐,望见接亲的队伍,脸色铁青,头上冒汗, 抱住头在地上打滚。人们呆呆地看着,没人敢劝,怕他跳起来拧断脖子。滚到中 午放工,才慢慢爬起来回山顶。下午没出工,脱光了衣服,在树林里穿行。发狂, 撞树,碗口粗的树被撞断,头皮开裂,全身青肿。抹一把,满脸血,又撞。到了 晚上,人们才听到野狼似的嚎声。 山不太高,在元家场中心地带。山褶里孤顶独出,横斜着大大小小青灰色石 灰石。山上多是花栗树,夹杂些松柏、黄荆、栌木,各式各样有刺无刺的藤条占 满其余空间。小木屋建在山顶中间,用碗粗的杂木条架起来,木条搭顶,盖了一 重茅草。风浸雨蚀,草木均已朽烂,黝黑黝黑。木桩搭架、木条铺平的床上垫着 杂草,三块石头顶着一只铁锅,板凳也是木条钉的,桩钉在石缝里,无法移动。 从秋桃出嫁的那天起,向雄每天在身上划一道口子。有时用石块,有时用镰 刀。一天不空,越划越长,越划越深。 第一次探家我已经提干,穿着“四个兜”。上山看他的时候,他正挥着镰刀, 在腿上划。任我怎么叫喊,他头也不抬。深深地拉下去,口子白森森翻开,血慢 慢渗出来,很快滚流不止,他却平静自如,不曾皱眉。我想他需要这痛苦,不然 会被更大的痛苦击倒。我一阵辛酸,大吼一声:“向雄!”他才冷眼望了我一下, 然后摆摆手,示意我快下山。我扔进一包“大前门”、一瓶汾酒。他把烟扔了出 来,打开酒瓶,哗啦啦足有半瓶倒在身上。愈合未愈合的伤口一起吱啦啦炸响, 他的脸歪了,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我强忍眼泪,扭头下山,一路想真该让他去当 兵。 以后每年回家,上山看到的都是这一幕。他没救了!第四年我带新婚妻子上 山,他才微笑着对嫂子鞠了一躬,还是不让我们进屋,也不说一句话。 当他在身上划足两千道血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坚强,扔了石块和镰 刀,一把火烧了摇摇欲坠的木头房子,扛上弯刀,决意远行。去哪里?不知道, 反正越远越好,远离这个世界,远离所有的人。干什么?也不知道,反正要找点 什么,崇山峻岭,毒蛇猛兽,魔鬼女妖,都无所谓。那是一个迷蒙的夜晚,月牙 昏昏的挂在树梢,风悠悠的,林中的雾气湿漉漉的。好凉爽啊!他从来没感到如 此轻松,心里一阵激动,止不住长长地“呃——”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钻入林中。 冷面杀手的第一条预言 向雄在林子里左冲右突,转来转去,不时挥舞砍刀,砍去拦路的荆棘。无奈 森林越来越茂密,常常有岩石、沟壑不可逾越,月色昏蒙中很难把握方向。天亮 时,他发现一整夜还没有走过元家场小学。学校就在眼下那片开阔的山坳里,位 于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的必经之路。要在人们起床之前进入山林,别碰见如何人。 他开始下山,跨过那座山,就能越过降生岩,进入山的大海。 走过学校,望见后面那座石墙石顶的房子,那是远方幺叔元启扬的宅第。王 道士经常感叹,这里的风水最奇特,出人物,可惜扬子的命弱,登不住,始是福 终是祸呀。大家对这房子又羡慕又害怕。 向雄望见了房子傍边那棵三人合围抱不下的黄楝树。走着,树下厚厚一层落 叶飘来清幽幽的苦香味,一阵浓似一阵。加快了步伐,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更不 想碰上那个久未谋面的幺叔。出集体工时,他从人们的议论中得知这位幺叔已被 被遣送回家,使人们不解的是,既然他被判了劳教,为什么没断他的生路,每月 还发给退职金呢。 黄楝树下,早坐着一个人。除了“冷面杀手”还能是谁?他是元家场最早出 去,并在很长时间内是唯一在外面工作的人。 他在“文革”中露尽风头。各大名派“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大批判文章无一 不出自他的手,全县流传得到处都是。但他不属于任何派别,哪一派要他写都写, 唯一的条件是一篇文章换一斤酒票,买酒却得自己钱。那时什么都凭票供应,幺 叔不仅自己嗜酒如命,家里还有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子。每日如果没有半斤酒,绝 对活不出命来。每月47元工资,买了酒还有20多元,够花。可没有票什么都买不 到。民间煮酒绝对禁止,连臧酒鬼的作坊都给封了。机关干部哪敢流窜乡下,找 不要命的农民买地下酒厂的酒?唯一的办法,是拿自己的布票、粮票、肉票、肥 皂票、线票、棉花票,换机关干部的酒票。各派造反,机关也闹成几派。大家一 起不要布票、粮票、肉票、肥皂票、线票、棉花票,要他替自己写大批判文章换 酒票。他觉得“文革”是毛主席号召的,会写本来该写,又能换酒票,落的是人 家的名字,有什么不能干的呢?不过多熬几个夜,越写思维越敏捷,文辞越干练, 气势越雄厚,批谁谁倒,人称“冷面杀手”。 据说县里大派小派,写大批判文章没有不找他的,被他批倒批臭了的“走资 派”,有幸列入“三结合”名单,出来前写检查和认识,也非找他不可。只有他 写,才显得痛苦流涕,对党对人民对掌权的那一派一片忠心。 向雄所在的中学一帮老师对“冷面杀手”写的那些匿名文章崇拜得不得了, 说是比张春桥、姚文元写得还好,“梁效”只配提鞋了。另一帮则骂狗屁不如, 阴谋家,奸险小人,梯也尔,纳粹宣传部长,酷吏,为酒贱卖灵魂。两派不以毛 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划线,却以对“冷面杀手”的态度划线。向雄读过他们争 论的不少篇,内容、观点无从说起,一会儿是造反派,一会儿是保皇派,一会儿 是逍遥派,被雇主豢养,谁给酒票就替谁咬人。从刘少奇、林彪、江清到县里、 公社的头头脑脑,都批过,并且都是在当红时批的,而且文章却篇篇文辞犀利, 腾蛟起凤,学校老师没有一个写得出来。 向雄心里想,如果幺叔被请回来批自己当大队支部书记的爹,爹将在劫难逃。 听说德山还真打过这主意,送了一坛陈年臧酒。幺叔把德山臭骂了一通,好好一 坛酒也给砸了。向雄对幺叔就这点印象。 “文革”结束,“冷面杀手”理所当然第一个被划为“三种人”,判了三年 劳教。三年后被勒令退职,遣送回乡。 两个传奇人物在黄楝树下历史性地碰面,向雄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终是缘 分,而觉得晦气。爹妈都不认了,管他什么幺叔、什么冷面杀手呢!他想大步走 过去,但“杀手”却盯着他。那目光冷漠而大胆,使人无法回避。而且他的长相 实在特别,长而瘦的脖子上长着一颗花白的小头,向前伸着,小脸上分布着三角 眼、倒眉、纠纠鼻子、小嘴,还有数不清的核桃纹,身体蜷着,象只千年老龟, 吸引人得很呢。心里笑了,全县闻名的“冷面杀手”原来这副德行。如果不是极 少谋面,他真会伸手去摸摸那龟头。 “冷面杀手”感到十分有趣。大清早来个发须飞飘的人,穿条短裤,浑身上 下疤痕累累。他天天抱着手在树下一坐一天,不与任何人说一句话,活无须干, 包产到户了活也不多,让老婆孩子干去,他就装个病人样,反正一月有二三十元 退职金。极度枯燥和压抑的日子久了,需要一点刺激,这是需要对面这个人的理 由。他知道只能是启童的次子向雄。他的事,老婆孩子们每天放工以后,哇啦哇 啦议论个没完没了,耳朵都听起茧。这时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不想做什 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学校的孩子们看见他都扔石块吐唾沫呢。二侄子过来了, 盯着望来,心里在笑,这是一种缘分,不能放过。 双目对视,越来越近。心里都在笑,谁也不吭声,最后同时大笑起来。良久, 向雄准备大步走过去,走过黄楝树就进入山林了。“冷面杀手”忍不住开了口: “寻找巴瓶?” 向雄摇头。 “远离人群?” 向雄点头。 “知道结果吗?” 向雄摇头。 “我有一条预言。” 向雄点头。 “你将得到巴瓶,须防止来自外界的伤害。” 向雄瞪大眼睛,疑惑。 “你还没长壳。” 向雄觉得自己很坚强,不以为然。 “我开口必有三条预言,另外两条以后说。” 向雄做了个“谢”的手势,飞快地进入山林。 见到不想见的人,向雄心里反而不平静了。“冷面杀手”这样才高气傲的人, 经过大磨难,脑筋是不是有了问题?他很怀疑。我能得到巴瓶?元臧两家都认为 那是属于自己的无上珍宝。老人们说,它只存在于元臧两家的歌传中。两家老祖 为争夺巴瓶和生于巴瓶的第一美人,整整战斗了五十年,老死沙场,子孙们接着 又打了五十年。“百年战争”结束,第一美人早在王妃请来的巫师们长达十年的 咒语中,变成了丑陋的猫头鹰,巴瓶也决绝踪影。以后没有一个人见过,人们甚 至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过这宝贝。我凭什么得到它?不信,不信! 边走边想,边挥刀砍去拦路的藤条。砍了又想,我真会得到巴瓶?我有那么 大福气么?想不通,走着砍着。得到巴瓶,我就会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是别人 来抢,还是身体生病?我已经被伤害了,决不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谁能伤害到 我呢?砍!我砍!看谁能伤害到我。我需要硬壳?什么样的?难道长出乌龟一样 的壳?想起“冷面杀手”象只翘头龟的样子,向雄止不住笑了。 独自一笑,便少了疑虑,加快了砍藤砍树前行的速度。现在他回到开始的那 个想法,远离元家场,远离人群,进入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大森林就在西北边, 听说那是一个魔性的森林,只有与世决绝的人才敢走进。他没有任何奢望,连正 常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绝代圣人才敢企及的巴瓶,自然更没想过。他只想进 入大森林,那却是众人避之尤恐不及的。 他觉得这个“冷面杀手”很好笑。自己失败得那么惨,多年来令元家场所有 人羡慕的干部身份、笔上的才华,灰飞烟灭,成为阶下囚,傻呆呆一只龟,活着 跟死了没两样,还装模作样给我什么预言,一讲就有三条。我倒要看看这三条预 言是不是灵验、如何灵验。 女妖,林中美丽的女妖 记不起走了多少时日,反正白天走,夜晚也走。困了,在厚厚的树叶、光光 的石板上躺一会儿;饿了,林中能吃的东西太多,野果、树叶、植物茎块、地衣, 都很可口。走,不停地走。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 精神特别好。原来担心毒蛇猛兽,却一次未遇到。呵,神了,真神了。 森林越来越大,树木荫天蔽日,杂灌长起来也成了大树,碗口的粗藤条挡路, 低身就过去了,行进速度远比杂灌林里快。砍刀虽然用不着,依然扛在肩上。趁 着精力充足,没日没夜加紧前行。他觉得心情开阔多了,开始留意四周的景色。 大森林真是神奇。过去听鹤雄说过,为追一只鹿,曾经追进大森林。未伤鹿 一根毫毛,自己反而迷了路。左冲右突,半个月才回来,害了一场大病,再也不 敢擅闯大森林。自己置身大森林里,却只有激动,没有害怕,没想过会不会迷路, 如何出去。他睁大眼睛,一路细细观察。 林中树,有的直冲云霄,粗壮高大,抬头仰视,令人眩晕;有的横出岩上, 悬在半空,极目远眺,一片苍云;有的东倒西歪,互缠互抱,风情万种,醉状可 人,心想自己是棵树多好。看见林中藤,有的高树飞瀑,前穗齐垂;有的一带高 挂,晴空泻玉;有的一步九曲,斗折蛇行;有的绳蛇缠绕,粗壮如桶,又想是根 藤多好。看见林中花,艳如血,凝如脂,薄如纱,大如斗,香如泉,心里就有花 草发芽、拔节、含苞、怒放。 他高兴死了,认定每棵树、每根藤、每朵花,都是一个仙子,都能跟他心意 沟通,相亲,相拥,相诉。扯一片花吞下去,甜,香,有点涩。爽,好爽啊!躺 下,不想走了。该搭个铺,整成小房子,守住这些仙子,直到白头、僵死、腐烂。 花的味道太好,经不住诱惑,他还想吃一片。正伸手时,觉得一股气在腹中 冲动,很快扩散到全身,血管随即有千万条蛇在爬行,痒痒的。继而波澜起伏, 汹涌澎湃。最后以回旋不已之势,集中于某个部位。那个部位便蓬大起来,坚硬 如铁。他知道吃的是迷性花。吃了这种花,男人女人都无法自已。想起那天早晨 不顾一切地要了秋桃,现在的情形比那时还冲动。只是荒无人烟的大森林中,除 了树、藤、花,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不知道把那东西放在哪里,才能缓解冲动。 无聊的自慰动作他是不肖一做的。自找的难受再难捱,也不后悔远离了人群。忍 着,只有强忍着,不相信忍不过去。他头上青筋暴起,大汗淋漓。没办法,双手 捂着,在地下打滚。过了半个时辰,渐渐平息。稍事歇息,便开始在藤条上搭小 房子。 房子搭好,月光已经升起来。他躺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静心观赏月下的景 色。月光全映在树叶上,没有一丝洒落下来。林中深蓝深蓝,静谧幽远。间或有 一块一块绿荫荫的莹光。房子搭在粗壮的藤条上,翻身有点晃动,向雄就要这颤 悠颤悠的味儿。晃悠中,他感到身体彻底放松了,一路悬浮着的心开始宁静。 他感到远处有呜呜的声音隐隐传来,清幽,低沉。近似于无,却能捕捉到。 啊!是支舒缓的曲儿,细如游丝,却很有质感,神气圆足,没有一丝杂音,并且 直往心头上撞。乐曲渐渐清晰,从未听过,又不很陌生,叫不出名,肯定没听过。 幽蓝幽蓝的微光下,硕大的树叶和花瓣在乐曲声中缓缓起舞,极尽兴致。他联想 起秋桃薄薄的汗衣下两只乳房颤抖的样子,虽是一闪而过,冲击却不小。忘了吧! 音乐是美好的,舞蹈是美好的,在静谧的林中,静谧的月光下,想那些不愉快的 事干什么呢。 胡思乱想一会儿,森林里的响动大起来。先是天空有一路大雁叫着飞过。接 着锦鸡、乌鸦、蝙蝠也飞出来了。然后,马鹿、香獐、猪獾、白狸,接踵从小房 子下经过。向雄觉得奇怪,难道真有动物盛会?想问个明白,可惜鸟兽不知人语。 正想呢,肩头一股凉飕飕的感觉,伸手一摸,是条蛇。成群接队的蛇正沿着藤条 爬进小房子,爬上身的是头蛇。千万打不得,惹动万蛇众怒,别想活,他心一狠, 眼一闭,让它爬去。身上,头上,四肢,很快被后面的蛇盖住,足足个把小时才 离去。 曲声更加清晰婉转,在森林中盘旋回荡。幽蓝幽蓝的月光下,树木、藤条、 花草继续随乐起舞。向雄睡意全消,索性起来,沿着藤条爬上高高的树丫。远处 是何等壮丽的景象!五颜六色的地光,从林中喷向天空,每道光柱都象一座城。 高大的树木成为剪影,交错,跳动,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想象不出来。原来飞禽走 兽是奔这地光而去呀。向雄想,乐曲也一定是从地光中传出来的。那是一个什么 样的地方?他从树上跳下来,拍拍手:“奶奶的,一定要过去看个明白”。 足足跋涉两个时辰,向雄接近了地光。巨大的光阵,如飞瀑、高墙、幕帐, 明艳,玲珑,直冲云霄,与星斗相接。奇怪的是没有辐射,一点不耀眼,也不热。 向雄小心翼翼把左手伸进光里,确实没有危险。他便迈进光阵,不仅没有阻挡, 反而行进如飞。渐渐身轻如燕,两千条刀痕和零零星星的疤痕开始发光,皮肤变 得晶莹透明,骨骼、内脏也随着变化。他感到自己正变成一团气,飞升的气,圣 洁的气。 飞行许久,眼前一亮,光阵中央有一位仙人手捧法器,吹奏着美妙的乐曲。 啊!仙子!是你,仙子!你才能吹出让飞禽走兽、树木花草都为之感动的乐曲! 仙子没有理他,继续吹奏。法器象只花瓶,细而长的颈,两半圆球组成的底, 似陨非陨,不知何名。 一团半透明的紫霞云气之中,仙子身着薄纱,仪态端庄,肌体健美。其秀丽 如春香,性感如秋桃,率真如冰儿。圆润生光,使人产生无限遐想,却无不敬之 意。 向雄傻呆呆伫立良久,仙子才半转玉面,法器离开芳唇,笑口微张:“苦命 的孩子,你终于来了。从搬上山顶算起,已经十三年了吧?你天天折磨自己,不 知道自己是谁,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 向雄更加震惊:“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苦挣苦熬十三年?神仙?魔鬼?臧冰 儿还是她师傅?” “叫我紫芯,我们是有缘之人啊!有人说我是仙子,有人说我是魔女。我们 都是过客,人我无别,仙魔无别。你连自己是谁未必知道,何须把我是谁弄得清 清楚楚?既然来了,你可以提三个问题。” “没什么可提。” “不诚实!不敢面对我。你为自由、爱情与幸福伤透心,发誓远离人群,却 没问题?” “我……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问还是不问?” “问!第一个问题:”冷面杀手‘为什么说我将得到巴瓶,是福还是祸?“ “你那个本家叔叔总算有了一点长进。哈哈!你将得到巴瓶?那是缘分啊。 ‘福兮祸所倚,祸兮所伏’,所有的幸福和苦难也是缘分。机缘相合,你还会长 出一层硬壳呢!” “第二个问题:我十三年不与人说一句话,只身闯进这恐怖的大森林,是不 是最坚强的人?” “够坚强的了。你是一个坚强到自虐的男人,坚强到需要逃进森林才不觉痛 苦的男人!我好感动啊!你是天下最糊涂最软弱的男人!” “我错了?” “心如止水,怎么做也不会错。可你做不到。古往今来,远离红尘、归隐山 林、青灯古佛的人何止千千万,可悲呀!有几人明白坚强?” “第三个问题:世界上有没有幸福?巴瓶能不能告诉人幸福?” “我知道的相反,路只能自己走,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巴瓶只能 告诉人什么不是幸福。” “你见过巴瓶?” “见过许多寻找巴瓶的疯子、胆小鬼。你不一定要找到巴瓶吧?……已问过 三个问题了,要弄清楚,很难,这是第一步。你不害怕,就到我身边来,给你一 个机会,让我吃掉你,我可是恶魔哟!” 向雄想起狐仙的故事。有人说,林中狐仙善良而多情,救人于苦难。也有人 说狐仙装做柔情万种,专门迷惑男子,吸血,采阳,噬魂,置人于死地。向雄想, 管她呢,就算是狐仙,她要害也跑不脱。自己活着如此,死了不过如此,有啥可 怕的。于是,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紫芯立起身,手执法器,伸展双臂,转动身体,贴身云霞随之变换颜色。紫, 蓝,杏黄,粉红,银灰,乳白。每变换一种色调,香气也随之不同,淡雅,浓郁, 催情,镇静。终至透明玉体裸露,毫光四射,芳香飘溢,如一尊玲珑剔透的白玉 石雕像。 良久,紫芯以充满金玉质感的细腻之声念道:“苦难的孩子,勇敢的人!我 们本属一体,只是分离太久,千年苦寻难一聚。把我当作大地和空气,当作妻子 和母亲,当作床褥和衣服吧!静静地躺在我的怀抱,深深地进入和融合,仔细品 味。面对我就是面对你自己。” 钻进去!向雄咬紧牙,张开双臂,扑进了紫霞云气。寒冰融入了海水,玉钗 插入了雪中,白云消失在蓝天,红日钻进了云霞。四围静无声,撕咬、战斗、消 融悄悄进行。 疯狂舞会 清晨醒来,林中清润凉爽,光亮明媚,淡香幽远。更有树叶沙沙,泉水叮咚。 向雄发现自己躺在藤条上的小房子里,有些事记不清了,昨夜不知道是否离开过 小房子。 “你不要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紫芯这句话记得清楚。沁彻肺腑的芬芳还 在身边飘动,柔美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面容却模糊不清。也许她说得不错,自 由、爱情和幸福不过是一种感觉,占有只能化为经验满足心灵,幸运与苦难都源 于有分别的心,记忆是财富也是包袱。 忍不住搜索回想,不管记忆是财富还是包袱。他穷得只剩下记忆和回想,希 望弄个水落石出。 原以为贴近紫芯仙子,肌肤相亲,融为一体,是一桩千古难遇的美事。所有 仙狐妖魔故事,莫不如此呀。哪知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越是镇定从容,越觉得 甚为可疑。 紫芯说,孩子你已经进入了,还心猿意马?得平心静气、从容镇定,静静地 体会。 向雄静下心体验,果真被一股旋流拥簇着,温馨灌注全身,清芳沿着血脉流 淌,五脏六腑被熨平。吞噬、消融、重塑的过程很长很长,没有一丝痛苦。 “被你吃一点痛苦都没有,到底是仙子还是魔鬼呀?” 紫芯说,我是狐狸精。被狐狸精吃一点痛苦都没有,还疑惑什么?人皆自迷, 即心是魔。痴迷千万众,迷于仙子与迷于魔鬼有什么区别?你的心灵应该得到一 次满足。 向雄感到整个过程象是被催眠着,惟有知觉依然清醒,母亲忧郁的眼神,秋 桃痛苦的挣扎,父亲愤怒的面容,许多愉快、不愉快的往事,都在眼前流淌。仿 佛成了一个旁观者,根本不用思考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幸福。 以后的事,向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反复思索整理,发现紫芯的话里藏着 三个方程式,: 1、“幸福和苦难源于自心”:自心=幸福=苦难 2、“自由、爱情、幸福是一种感觉,占有只能化为经验满足记忆”: 占有的满足=记忆(感觉、经验)=失去的痛苦 3、“记忆是财富也是包袱”:记忆=财富=包袱 推论:记忆应当放弃。 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向雄感到莫大的恐怖。这意味自己将一无所有,从精神 到物质,从理想到爱情,从行动到意义。那自己苦苦挣扎,远离人群,逃进深山, 还有什么意义?天啦!这该何等残酷?人该是一个白痴?人对于上帝和宇宙就这 么毫无意义? 向雄怀着极大的恐惧,在林中奔走呼号:“不信!我不相信!紫芯!你在哪 里?你出来,把话说清楚!你的原意是这样的么?” 森林死一般寂静,连回声都没有。他难过得哭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林子上空,森林变得灿烂而妩媚。 森林里有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蘑菇。不止有市场上常见的橙黄色香菇、梅 花鹿变的花菇、玉体娇嫩的草菇、黄金闪亮的金针菇,还有灰嫩可爱的草菇、汁 液欲滴的毒菇、古铜色坚硬挺拔的灵芝菇、钢丝喷射般的箭菇、色彩斑斓的伞菇 呀。个个硕大鲜美,娇嫩艳丽,绝非一般森林中的能够相比。最大的象座亭子, 人可以在下面避风避雨、执手话别;最小的也有铜盆那么大,每个都得一个人扛 呢。 光影中走来个采蘑菇的女子,身材娇媚,步态摇弋,胳膊上挂着一只精制的 竹蓝,里面装了半篮蘑菇。 深山老林哪来的女子?篮里怎么都是小蘑菇?向雄瞪大眼睛,看见姑娘采的 就是大蘑菇,纤手一伸,就变小了,篮子里越装越多,重量却似乎不见增加。他 想起《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森林里真有女妖啊? 正想着,女子回过头来,盯着向雄微笑。向雄惊呆了:女子身材何等俊美, 仿佛十八九岁的少女,而面容不敢恭维,两鬓白发间杂,眼角皱纹颇深。细看, 白皙娇嫩的脸庞上有两处雀斑密布,下巴上还有青春痘。世间竟竟有这样奇妙的 组合人? 女子微笑着问:“你真地记不起我了?我是紫芯。现在是我的常态,昨夜是 我的非常态。你可以说今天的我是真实的,昨夜的我是不真实;也可以说昨夜的 我是真实的,今天的我是不真实的。你也可以把我当白骨精。孙悟空与白骨精都 在你的灵魂中,我与你也不过在你的灵魂中。你有没有弄懂?” “我……”向雄呢喃着。 “还想弄清我是谁?” “很迷惑。” “你悟出三道方程式,极其震惊,是不是?” “是!连记忆都要被剥夺,人生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你靠意义活着,可你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样的意义么?” “我……是啊,意义和幸福不是同一个词吗?” “哎!我被你的困惑压制着,比你还痛苦!” “不会吧?” “你知道警幻仙子为贾宝玉‘曲演红楼梦’吗?” “初中时看过。” “警幻仙子遇上那么一块傻石头,累不累?” “我不明白。” “我还得当一回警幻仙子。今晚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办个森林舞会,100 个 仙子同你交融一体,希望你能看明白,想明白。” 红日西沉,森林里暗下来。 向雄来不及看清,巨大的圆形舞台搭起来了,舞台周围的光阵从地下涌出来 了。紫芯长袖一挥,众多仙子和森林飞禽走兽聚拢来了。更奇的是,自己毫无知 觉,就站在了舞台中央。 紫芯仙子再次吹响呜呜的法器,曲调依然那么清丽婉转、悠扬动人。惟有 “此乐只应天上有,人间曾得几回闻”的诗句,能够状想此时的感受。向雄盯住 紫芯,见她脸上没了雀斑、青春痘,两鬓也没了白发。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自己走火入魔了?可一切感觉正常啊! 仙子们个个身着薄纱,娇艳妩媚,楚楚动人。数了数,整整100 个,随着幽 雅的乐曲起舞。地光照在她们身上,个个五颜六色,充满梦幻性感。 飞禽走兽也加入舞蹈行列,和仙子们做出各种亲昵的动作。一只顽皮的小猴 子甚至撩起一个仙子的衣裙,把她圣洁的肌体暴露在明亮的地光中。仙子嘻嘻地: “去!去!” 一位十分美貌的仙子走到向雄面前,礼貌地做个“请”的动作,随着拉起他 的手旋舞起来。向雄本不会跳舞,可被仙子一牵,心里的紧张消得无影无踪,臂 上传来仙子的呼吸脉动,一直传进大脑。传遍全身,该如何动作一清二楚,很快 跟上了步伐,舞姿变得轻盈柔和。 仔细观察身边的仙子们。发现100 个仙子竟然个个镣铐加身,皮肤已被磨起 血泡,血泡又渗出血来。紫芯也被绑着,不仅有铁镣,还有麻绳,被装在一个细 长颈的瓶子里。稍不细心,你会以为那铁镣、麻绳、瓶子是光带或花纹。心灵为 这一发现震动。紫芯怎么能变出一百个仙子?她们是她的奴仆还是化身?她们何 故被镣铐加身,为什么没有痛苦的表情? “傻呆呆干什么?不止你受难,你会死,我们也一样。”和自己跳舞的仙子 突然问。 “你们到底是仙子还是魔鬼?仙子与魔鬼都不会死亡吧?” “蠢得蛮可爱呀!神仙魔鬼也逃不过生死关。如果灵魂不死,不满世界鬼魂 吗,你往哪儿呆?”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做神仙?” “他们不懂呀!” “神神怪怪的,无法懂。我只想一人呆在森林里。” “心里没有痛苦,哪儿不是安身之处,岂独森林!” “眼不见,心不烦。” “心烦即眼见,得把你双眼刺瞎。” “别,赐我一死吧!” “以死逃匿,实仍罪过。” “我该怎么办?” “与众姐妹做爱,忘记便是解脱。” “如果我迷上了呢?” “100 个仙子供你享用,还不能爱河悟妙,忘却自身?” “但愿我能悟彻妙语,迷途知返。” “孺子可教,来吧!” 向雄赤条条扑了过去。 囚在巴瓶 清晨醒来,向雄发现还是在小房子里,周围并无昨夜与群仙共舞的遗迹。他 怀疑自己神经出了问题,不然怎么老是遇上妖女,而每次醒来,却发现没离开小 房子? 正奇怪,手无意间碰上一件软软的东西,取过来看,竟是紫芯的法器。做工 精美,质地似陶,细长的颈,茶盅粗细,正好一握,长度一握半。皮儿柔韧,跟 握着仙子的某个部位一样。瓶底的两个半圆球每个比一拳大,连在一起,象只怒 起的雄性生殖器。 反转观察,忽闻瓶中有人说话,声音极其细微。贴在耳边听,好象紫芯的声 音。再听,果然是紫芯在叫他,惊呆了。 “我是元家女祖的高古灵魂,被囚在瓶中。其中的原由,你不清楚,也没有 必要弄清楚。如果你是男子汉,就该带我回元家场。可怜我历尽飘荡,难回故乡。” “我不信!你一会儿是仙子,一会儿是狐狸精,一会儿是秋桃,一会儿是我 妈,一会儿又成了女祖的灵魂,为什么骗我?放不过我这个弃家的森林流浪者?” “那就做你的流浪汉吧,懦弱的男人!你会老死林中,同我一样,失落故乡。” “谁懦弱?”向雄气极,想把巴瓶摔了,可粘在手上摔不了。 “不止呢,还可耻。逃匿岂不可耻?面对才是英雄!很多道理你不懂。我们 已有两夜情缘,你能辜负我?你不回去,我会困死在瓶子里。” 向雄心里颤悠颤悠的,回去回去,我这是作了什么蘖呀! 女祖?高古的灵魂?为什么化作仙子,极尽兴致同我交媾呢?为什么说“面 对我就是面对你自己”?想不通,真想不通! 向雄想起了哥哥,他在部队当了作家,改名元辰,不叫父亲取的名字宇雄了。 他书读得多,能弄清这样复杂的问题么?他又想起漂亮而性感的嫂子,想起没有 见面的侄儿。哥哥转业安排在文化馆,可被借在宣传部工作,老进不了编,两头 战战兢兢。县委机关分不上房子,挤在文化馆嘈杂的两间套房受人白眼,不知何 日是尽头。嫂子的口气里牢骚很多。如果秋桃做了嫂子,牢骚不会这么多,可哥 哥不要。嫂子是城里人,哥哥的选择是对的。只是兄弟生分了,乡邻生分了,什 么时候他能考证考证,巴瓶中囚着的灵魂真是女祖的么? 向雄挥舞砍刀,砍路前进。多了许多荆棘、岩壁、沟壑,似乎在与向雄作对。 精力没有闯入时充沛,手上的巴瓶越来越沉,走不远就得停下来休息。后来干脆 走一会儿,躺一阵,能走就走,想停即停。 累得精疲力竭,希望和紫芯说说话。可怎么喊,紫芯也不回应。他担心巴瓶 会困死她。好歹是个男人,是妖是魔,是祸是福,都不能困死在自己手上,只能 奋力前进。 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树木被齐刷刷折断,树枝树叶漫天飞。一定是什么妖魔 来抢夺巴瓶了,向雄握紧砍刀,准备殊死一战。不为巴瓶,而为瓶中那个紫芯。 不论是女祖还是臧冰儿或者是两家争夺了一百年的美人的灵魂,都不能让人抢走 走。元家场不能让古老的灵魂被占有或囚禁。 风刚停,一条巨大的蟒蛇,黑地白花,横在眼前。身子足有面盆粗,口里吐 着长信,尾巴挡住去路。左窜蛇尾左摆,右窜蛇尾右摆。向雄怎么也过去,心里 发毛,挥舞砍刀,逼蛇让路。蛇尾反而打过来。向雄急忙后退,被树桩绊倒。蟒 蛇扑过来,伸出出长信卷他手上的巴瓶。向雄就地一滚,眼见仙鹤临空,日色一 暗,复一明,仙鹤已收拢双翅,直冲下来,被打断的树枝树叶纷纷落下。蟒蛇望 风而逃,仙鹤落地变成一位玉立婷婷的仙子。 向雄心里一震,怪事又被自己撞上?仙子微笑着,向雄发现微笑的眼睛放着 红光,目光遇上,心便被勾过去。手中的巴瓶嗡嗡作响:“注意!稳住心神,不 要被迷惑。”“为啥?”“别问,用自己的脑筋!”向雄收回动荡的心猿,镇定 地对视仙子红色的目光。 仙子衣衫极薄,透出光洁的胴体,每个部位隐隐颤抖着,跟会说话一样,发 出迷人的邀请。 仙子笑吟吟地说:“你是个没有女人无家可归的男人。来吧,尽情享受天仙 的美貌,融化在天仙的怀抱里,你将得到幸福!” “你是谁?” “我是女人呀,天上最性感最柔情的仙子,男人的另一半。” “不!我不要。” “可怜的男人,你怎么要了瓶子里那个妖魔?你的一半是女人,你的归宿是 女人,离开女人不能活。我就是最好的女人,永不衰老的女人,最适合你的!” 仙子解带宽衣,娇艳妩媚,一览无余,向雄感到把握不住自己。 瓶子在手里震响:“别信呀!她是专吸男人血的妖魔、骗子。她说带我的灵 魂去见男祖,把我骗进瓶子,自己去和元臧两家老祖寻欢,蛊惑他们为争夺与第 一个美人交媾的初夜权而战斗,害得他们老死沙场。” “哈哈!我这样天仙般的女人,哪个男子不心甘情愿?拥抱我就是拥抱幸福。 来,我送你回家。” 仙子裸露着,轻盈旋舞,娇媚动人,风情万种,冲击力不比紫芯那100 个仙 女差。 “我不回家,我要带着巴瓶流浪。” “那是祸根!是生殖器!男性的,也是女性的。我变出来的,你看是不是软 的?人自己钻进去,丢了魂,却诬赖我。” 向雄楞住,不知信谁。 “她卑鄙。我是女祖,为让男祖跨过恋情障碍寻找理想家园自甘牺牲,巴瓶 是我的法器,男祖没钻进去,我会钻进去?” “拿生殖器作法器,号令天下,是妖魔的一贯伎俩。吹出的就是迷性之音。 不行你套上试试,保证是女性生殖器!” 这更使向雄为难,呆呆地立住,不知如何是好。 巴瓶又在手上震响:“只有把生殖器放进去,放进去就会飞腾起来,直奔元 家场,她追不过降生岩。” 向雄依计行事而行,果然飘渺如仙,身体腾空而起,呼呼飞向元家场。仙鹤 在后面追赶,蓝天上出现仙鹤与人共舞的千古奇观,向雄心里却恐惧至极。 很快飞过降生岩,仙鹤果然没有追上来。向雄在极度兴奋与恐惧中完成了男 人的最后一个动作,顿时有归家之感。身体缓缓降落,巴瓶回到手上。随后是极 度疲倦,躺倒在软软的草坡上。 醒来,向雄心更疑惑。“你与那位仙子结了什么仇,害得人如此担惊受怕?” 他对着巴瓶问。 “她与我是先天之神膝下孪生姊妹。开天辟地时我被发往人世,成为女祖灵 魂,她被发往天堂,节制众仙。女祖无法劝阻在黑水河立国,心甘情愿被男祖误 杀,助男祖跨过黑水寻找理想乐园。她知道后要我速回仙界,谋划复仇。我不干, 怨就结上了。她法力大,怨我不识,到处追杀我,逼我就范。我只能躲进巴瓶里。”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我有吗?” “得问你自己。万物有灵,没灵魂的也不少。有灵魂的往往又因为利益熏心、 恩怨纠葛,难以找到灵魂。” “那么多魂从哪儿来?人死魂消还是灵魂永存?” “人从哪儿来魂从哪儿来,人到哪儿去魂到哪儿去。莫道万物本同枝,相逢 对面不相识啊!” “我该怎么办?” “你的问题总那么多!你该回去,回去后先在山顶住三年。我累了,不会再 轻易现身。如果有难,有痛不欲生的困惑,对巴瓶喊‘紫芯救我’,我会现身解 救你。” 紫芯说罢,化作一只阳雀,冲出巴瓶,振翅插入蓝天。眼见消失在云天渺茫 中,心中依依不舍,惆怅万般。伸个懒腰,扛着弯刀,握着巴瓶,没精打采地走 下降生岩。 冷面杀手的第二条预言 清幽幽的苦涩随风飘来,向雄再次望见幺叔家那棵黄楝树。惆怅中往事回旋, 想起来了,想起来堂妹雄霓身上清幽幽的苦香味,总是那么悠悠的淡淡的。她说 自己黄楝树的女儿,苦到命里,一生都摆不脱的。她很孤僻,不愿接触人,谁想 多说一句都爱理不理,对她再好也不过粲然一笑。惟独视向雄如亲哥,无话不说。 男生女生说她是“孤傲的小公主”,可还千方百计往她身边靠。当男生们向她围 拢来时,教俄语的小白脸总会出现,以各种理由把他们哄开,再把雄霓叫到办公 室。小白脸细声细语谈契可夫、托尔斯泰、陀思托耶夫斯基,谈得堂妹一楞一楞 地。小白脸得意地说,这就是学俄语的好处,我读原著,没翻译的,懂不懂?雄 霓把头摇得象货郎鼓。小白脸“哎”一声,从抽屉里一本俄语书,说,回去好好 看,不懂可要来问我哟!雄霓飞一样逃出来,脑门上尽汗。 放学后,雄霓约向雄一起回家,一路上说些闲话,黄楝树的年龄呀,雄霓爷 爷元明堂的嗜酒呀,向雄爷爷元妙堂的流浪呀,没完没了。到了雄霓家,门锁着, 爷爷和娘不在,进不了门,两人在黄楝树下抓子儿。雄霓想起那本俄语书,以为 是宝贝疙瘩,打开看是学过的课本,画报包了皮。再翻,有封信,俄语的。 向雄看不明白,见雄霓脸红了,问,写啥,马上要考的作文?堂妹说,哪呢, 那种无聊的。“念来听听,咋无聊?”“羞死人,念什么?”“要听!”“听了 骗女同学去?”“你喜欢?”“小白脸那火坑我会跳啊?”“那就念,看俄国小 白脸说啥。”“好,念!” 你是三月的樱桃 鲜红鲜红 衔在我梦里 说不完的甜蜜 你的小嘴 红红的樱桃 你是九月的葡萄 滚圆滚圆 落在我梦里 说不完的情义 你的眼睛 圆圆的葡萄 我是五月的风 臌臌荡荡 吹在我梦里 等待成熟的季节 咚咚的心跳 滚烫的呼吸 向雄笑得滚在地下。雄霓嗔道:“你笑什么?”向雄说:“小白脸想当我妹 夫也不必写这么露骨呀,应该叫他”想嘴想眼斯基“。”雄霓说:“你坏!哪有 哥哥拿妹妹开玩笑的?”“我哥才是哥,我只比你大一天,真当哥呀?”“我没 哥,就叫你哥!”说着,用肩膀撞他。“好,是哥,叫哥就是。” 雄霓把头靠在向雄肩上,问:“哥!你要什么样的嫂子,我帮你。” 向雄倍感亲切:“要你这样文静、聪慧、爱读书、关心人的,还要跟你好的。”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跟我最要好的同学里,看上哪一个?” “春香。” “她是奶子包的,怎能接进元家门?再说,她对你哥佩服得不得了,老跟我 们讲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戏的事,我看有意思呢。” “也是。她太漂亮,又是奶子包的,爹不会同意。哎,对了。听说农村马上 也搞文化大革命,你爹不会帮人写大字报批判我爹吧?” “不会!你爹我爹是兄弟,血脉比我们还亲一辈,刚出五服吧?怎么会呢。” “幺叔的文笔太厉害,批谁谁倒,我怕。” “我也怕,担心不是好事。可爹说,不写,拿什么换酒票?爷爷和他自己都 不能断酒。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爷爷!” “不会。为啥把臧老九的酒厂给封了?” “防止资本主义复辟。” 正说着,远处出来锣声。民兵连长元德山打锣通知开会:“今天晚上开会发 动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人人参加,不准缺席!听见没有?”听见了的放声回答。 接着又打,再喊。喊得山摇地动。 向雄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开会你去吗?” “不去。我们是在校学生。” “那好,上学我来叫你。” 没想再到学校,一切乱套,再没有真正上过一堂课。乡下也要成立红卫兵, 破四旧,大批判,大串联,打砸抢,大联合,一浪赶一浪,一闹两年多,命革到 了自己头上,统统回乡闹革命,再没有舒心的日子。想起来一切历历在目,如同 昨天。 向雄突然非常希望见到堂妹。独自住在山顶十来年,多想见到她,若她劝他 下山,他会听的,可她没来。哥当兵去的那年,幺叔把峡江市一个造反派的青年 头头带回家,逼雄霓跟他处对象。雄霓开始死活不从,被幺叔扇了一耳光。晚上 哭着到向雄家,找当村支部书记的启童二爹评理。二爹留她在住下,要向雄好好 照顾堂妹。第二天,带二人一起送雄霓回家,进门就把启扬嚷了一顿:“孩子的 事,好好说,在缓不在急。打她干什么?”启扬拿出那个造反派的照片,果然是 仪表人才,元家场没有一个比得上。向雄悄悄对雄霓说:“不错嘛,你怎么一口 回绝?”“你认为可靠?”向雄说:“可靠。”雄霓说,可靠也吹了。以后遇上 这事,哥得给我当参谋。向雄说,行,谁叫我是哥,又是同学。 后来那个造反派来了一封非常诚恳的信,字非常漂亮,文笔也非常生动,还 是个大学生,比雄霓大八岁,家里只有一位老母。雄霓找向雄,字斟句酌,写了 回信,又请宇雄润色,隐约表示对造反派前途的担心,发了出去。很快收到回信, 信中说,他也感到上了贼船,再不下来,非常危险,已经把江东造反兵团头头的 位置让给一位工人,市里安排他进革委会当副主任也推辞了。不管雄霓答应不答 应谈对象,保证一辈子不干伤天害理的事。雄霓被彻底感动,过了一年,嫁了过 去。向雄痛失知己,心里非常难过,雄霓也哭得泪人一个,非要向雄送亲不可。 幺叔想雄霓没兄弟,也没有更亲的堂兄堂弟,就让向雄作代表。 新郎新娘拜堂之后,向雄对比自己大八岁的妹夫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 也把我的心交给你了。她不仅是我的堂妹,我的同学,打小的朋友,也是我的心 上人。我们已经出了五服,按《婚姻法》的规定可以结婚,但元家场的风俗是同 姓不能结婚,我才劝说她跟你谈。你如果欺负了她,一辈子不会放过你。先说清 楚,到时候别怪我这个舅子不讲情面。”妹夫说:“哥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她 好。不然,你揍我。” 向雄送亲回来,心情更坏。秋桃便主动接近他,宽慰劝解,你来我往,发展 到两心相悦。可家里死活不同意,向雄就跟爹干上了。以后,再未见到堂妹的面。 听说妹夫也被划作“三种人”,判了劳教。雄霓没有工作,丈夫劳教,断了生活 来源,加上婆母年高,无人照料,只好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乡下。山高路遥,音信 难通,幺叔也被劳教,幺婶没盘缠去,雄霓回到乡下究竟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向雄想过去看她,可也同家里闹翻,一无所有,去了也不能解救危难,还会 增加思想负担,那沉沉的思念,便深深地压入心底。 走近黄楝树,向雄越发想念堂妹,他知道现在遇上是不可能的。她究竟在哪 儿不知道,妹夫该出来了,却没听人说起。上次见到幺叔,一心远离人群,根本 没往这上面想,不然问一下总该有消息的。 “冷面杀手”仍然坐在黄楝树下。头伸得更长,头发更稀,身子更蜷曲。两 眼辘轳转,更象一只老龟。看见向雄走来,却不说话。向雄想知道堂妹的消息, 主动地叫了一声幺叔。“冷面杀手”不紧不慢“嗯”了一声。又把向雄从头打量 到脚,好一阵才说:“回来了?巴瓶到手,收获不小啊。” 向雄嗫嗫地:“哪呢,疑惑更多。” “你想堂妹?” “是。” “她在你妹夫老家。” “妹夫呢?” “死了。出来了就发病,没工作,住院没钱,只得接回老家。他母亲已卧床 不起,一家五口全靠雄霓。母亲见儿子回来,一高兴中风去了。埋了母亲,他的 病越发严重,一连服了三个月中药,不见一点效,干脆药也不肯喝,拖死了。” “是你害了她。” “笑话,我的女儿我想害她?一个人的命谁能料透,你能吗?我能吗?” “你得想办法帮她!” “没见我是活死人?” “可苦了雄霓一辈子!” “你想那么多,有用?现在我说第二条预言,你将长出一身鳞甲,伤害来自 内心。” 向雄问:“为什么?” “行了,你走吧。” “第三条预言呢?” “长出硬壳再找我。” 看“冷面杀手”的眼色,再问也不会回答,向雄怏怏走了。 魔鬼方程式 向雄往回走,孩子们放了学,还在路上。见到孩子,向雄心头一热,想和孩 子们搭话。两个女孩一见到他,就吓哭了,边哭边跑。他赶紧说:“你们是谁家 的孩子?别怕。我好多年没理发、没刮胡子、没洗澡,是这个样子。”孩子们跑 得更快,边跑边喊:“魔鬼呀,魔鬼来了!” 向雄懊悔没有自报家门,吓了孩子们。不多一会儿,有三个男孩,他准备作 详细介绍。谁知男孩一见,也飞跑起来,边跑边喊:“魔鬼来了!魔鬼来了!” 向雄赶忙喊:“我是向雄,元启童的二儿子,不是魔鬼,你们别怕。”男孩头也 不回:“元向雄早死了,真是鬼魂呀,快跑!” 向雄摇摇头,山里的孩子怕鬼,自己小时侯也一样,这些孩子又不认识自己, 难免把自己当鬼。 上山的路边,有一口水井,向雄又渴又累,到井边喝水。发现元家班老二鹤 雄的老婆带着外孙女在井边打了水洗菜,向雄轻轻喊了一声嫂子,嫂子回过头来, 赶紧搂住孙子惊叫:“鬼呀!鬼呀!”向雄说:“嫂子!我是向雄,我没死。” 嫂子浑身发抖,哆嗦着说:“兄弟呀!我们可没害过你,你二哥年年给你烧纸, 放过我们婆孙俩吧!”说完,抱着孙儿就跑,菜篮子、水桶都不要了。向雄连喊: “嫂子!嫂子!”嫂子哀求道:“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向雄气得用巴瓶 砸脑袋:“这是哪跟哪呢,怎么谁都把我当鬼呀?” 哭丧着脸慢慢爬上山顶,原来搭房子的地方,多了一座坟,用石头垒了坟围。 坟前还用四块石头搭了烧纸的笼子,笼子里有新鲜纸灰。家里人也以为他死了, 怪不得紫芯要他回来,又要在山上先住三年。看来自己得想一下怎么跟家里人解 释,让他们挨家挨户说明向雄还活着,不然,岂不跟死了一样,守住自己的坟头 当一辈子孤魂野鬼。 他想起自己同老爹大闹,跟娘不说一句话,当时鬼迷心窍,硬是厌烦了人世, 一心远离所有的人。现在想来,太对不起二老了。 砍树搭房子,得有个窝。虽然这是常活了,但远不如前两次顺当。第一次憋 着劲,大半天搭好;第二次轻松愉快,两个时辰搭好;这一次足足用了三天,还 累得死去活来。 怎样才能让元家场所有人知道自己不是鬼,怎样告诉人们巴瓶里有元家场古 老的灵魂,它能告诉大家什么不是幸福呀。希望自己千辛万苦不寻常,能为全村 做一件好事,让全村人都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幸福,让过上幸福生活的后辈儿孙说 这事真是功德无量。想来想去,还是没办法。 夜静无声,群星万点。闲躺着无事,向雄拿出巴瓶观看把玩。突然想起紫芯 用吹出过那么美妙的音乐,自己何不一试。于是放到嘴边,轻轻一吹,“呜”地 一声,长长的,悠悠的,具有陶质质感的美妙音色飞了来,接着变成一串,十串, 一百串,高低回环,衍化无穷,绕梁绕树,传向远方。向雄傻呆呆的,啊!怎么 会吹出这么美妙的乐曲呢? 听着林间回荡的美妙音乐,望着群星粲然的天空,向雄感到万点群星与音符 一起流动,纠缠,环抱,间杂,舞成美妙的星云团。地下一个人,天上一棵星。 是星星注入了音乐的灵魂,还是音乐的灵魂照亮了星星?自己的灵魂在音乐里还 是在思维中?女祖的灵魂真的被囚禁在巴瓶里?如果是真的,我的灵魂不是也被 囚禁着?我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灵魂? 想不清想不清啊!再吹,再吹。美妙的音乐能让人麻醉,不再想哪些烦心的 问题。 向雄不知道自己一个劲吹出的高低回环之音潮水般扑向了整个元家场,浸入 所有人的梦中,引起所有人的烦躁不安。 男人们感到身体突然膨胀,气流回旋震荡,血液汩汩作响,天狼跃上蓝天, 森林见风成长,骨骼壮如山,软体坚如钢。女人们感到周身润滑,温馨荡漾,夏 日林间的洼地潮湿,春来山包的土壤鼓胀,薄薄的帷幕从天边滑落,花蕊的触觉 在月光下伸长。男人扑出门,赤条条去寻自己的所爱。女人追出门,拦截疯狂的 男人。旧相好半路遇上,你抱我我抱你滚成一团。哭的,笑的,喊的,叫的,狂 乱不止。 小孩听到阴风怒号,山野轰鸣,天空流淌红色的岩浆,床上挤满野猪和老鼠, 爹娘不见了,哭喊着飞跑。老人听到山洪爆发,山梁崩裂,千万只乌鸦鼓噪,千 万条灵蛇狂舞,精美的瓷器破碎,雪白的棉布起火,满山转悠着呼唤儿孙。 全村人没有安心入睡,天亮都已精疲力竭。相视惊讶,怎么都赤裸着?顿觉 羞愧,又感惊恐。 王道士说:“魔鬼临世,魔鬼临世了。我说要守点规矩,你们改呀革呀,这 日子怎么过?” 支部书记元德山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不然,我报告乡政府了!” “办法应该有,让我想想是何方妖孽,三天吧。” 向雄在山顶的树林里转游半天,想来想去,还是得回家看看,爹不认我,娘 怎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吧? 太阳偏西,向雄下了山,径直回家。弟妹们出嫁的出嫁了,打工的打工去了, 娘一个人在家。进门喊了一声“妈!”娘慢慢站起来,问:“谁呀?”“我!老 二向雄。”娘颤抖着迈出一步:“向雄?好儿子,你不记爹娘的仇了?我给你烧 了多少纸呀,你怎么才跟妈见面啊?”“孩儿错了!孩儿不该赌气出走。”“天 大的事也不该寻短见呀!我的儿,你死得惨,连尸也不给妈留下,你是妈身上掉 下来的肉啊!”“妈!您说哪儿去了,孩儿没死,孩儿活得好好的!”“没死? 活着?过来娘摸摸。” 向雄走过去,发现娘的手怎么也摸不到自己脸上,心里一急:“妈!怎么了, 您的眼睛?”“瞎了。你真没死?”向雄一磕膝跪在娘面前:“没!妈!儿对不 住您,儿害了你。”“真没死啊。好!好!弟妹们都大了,你哥转业在县城里, 文化馆的干部。哎,一家子熬过来了。现在吃得饱,不象你爹当干部哪会穷得叮 噹响。”“爹呢?”“昨夜闹鬼,被德山和王道士喊去了,天黑就会回来。你歇 下,妈去做饭,还有一瓶臧酒,老作坊又放酒了。 向雄正准备和娘一起做饭,听见门外脚步响,出门看,爹回来了。向雄喊声 “爹”,启童一楞,随即抄起扬叉,感到不对头,扔下重拿钉耙,朝向雄奔来。 向雄发觉不对头,一边后退,一边说:“爹!儿认错了!”启童愤愤地说:“活 着害人,死了还害人。我怎么有你这不孝的东西?你害得元家场多惨!我……我 跟你拼了。” 启童一钉耙砸在了门上,向雄边退边喊“妈!”娘喊道:“快跑啊,我慢慢 跟你爹说!”向雄无可奈何,从后门一溜烟跑了。 回到山顶,向雄觉得好无奈。原来躲进森林,一心想远离人群,八年十年转 眼过;找到巴瓶,想回家,却这么困难。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你是鬼就是鬼?想 不通,想不通啊! 他又拿出巴瓶,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呜呜的声音,低沉婉转,清凄哀怨, 环绕,盘旋,和幽淡的月光一起落到树叶上,露珠般滑下,摔在坚硬的青石上, 跌成八瓣,箭一般射向远空。 元家场再次陷落在音乐引起的震荡之中,不仅所有人失去了控制力,连鸡犬 猫狗也狂躁不安,扑腾、窜跳、狂吠、鸣叫,乱成一团。树木在月光下起舞,花 草竟相开放妖艳的花,芬芳沁入大人小孩的心田,前所未有的兴奋经久不衰,人 们渐渐忘记了恐惧,恣意翱翔在甜美梦乡。儿童感到进入了理想乐园,掬一捧月 光,听得见月光里嫦娥姐姐的细语绵绵,闻得到吴刚哥哥的酒香迷人;嗅一朵鲜 花,自己马上变成了蝴蝶,欢歌笑语花丛间荡漾。老年感到进入了天国,死原来 是回归故乡,不仅没有丝毫痛苦,而且快意无比,恩怨情仇皆远去,身轻如仙宠 辱忘。成年男女在与异性的拥抱和融入中忘记了外部世界,生存的全部意义被定 格在跟动物没有区别的本能上,富裕的愿望,长寿的愿望,望子成龙的愿望,统 统抛到九霄云外。 向雄没有进入这种境界,也不知道元家场所有人在夜幕下乐声中快意无边。 他有太多的结,无以自宽自慰,借吹奏来麻痹自己。 在空前的狂乱中,有个人保持了镇定,冷面杀手;有个人事后能思,王道士。 王道士一向以精神领袖自居,元家场没有他掺合心尤不甘。他能对所有现实和心 灵的问题作出符合道士祖训、当下时语和本地风俗的解释。历届支部书记未把他 当作迷信职业者,遇事总要听听他的意见。而他也矜持,书记不问不会表态,表 态话也说得少,意见确凿。如果书记不问而这件事又太蹊跷,他会在适当的场合 对适当的人自言自语,口风传到书记耳朵里,自然正式请教。向雄带回巴瓶,带 来太大的难题。他同所有成年男女一样,一连三夜陷入对异性的迷狂之中,无法 捉摸迷狂来自何处。 王道士毕竟是王道士,经过彻夜不眠连续三夜与异性交媾,终于想到如此破 天荒的人性迷失,只能自来巴瓶,巴瓶才有这种魅力。这想法使他震惊,巴瓶啊 巴瓶,你为什么早不出现,迟不出现,偏偏在我这一代出现?自己的道行比死去 的老道差多了,这镇妖伏魔的任务我怎能完成?不是成心要我好看?只能借助元 德山的政治权力和元鹤雄的铳杆子了。想到这儿,拔腿就往德山家里跑。 迷你权力经 “冷面杀手”一连两夜独坐在黄楝树下。冷冷的月光落在毛发稀疏的龟头式 的小脑袋上,两眼闪着幽蓝幽蓝的光,两手筒在袖子里,身体蜷曲着。老婆刚刚 五十岁,多少年孤独自守,熬不住的时候难免红杏出墙。启扬被遣送回家,完全 没了这方面的欲望。嗜酒如命的公爹死了,她又没胆子往屋里带人,熬得眼睛绿, 熬得眼睛蓝。巴瓶吹响,她赤条条扑向启扬,启扬推她一把:“去吧去吧,随便 找个什么男人,解决解决基本问题。我不行,我对不住你。”老婆含着眼泪跑了, 这会儿不知和德山还是和王道士在野地里媾和。“冷面杀手”深深叹谓:“哎! 向雄这样小子要遭殃了,伤害来自外部。” 王道士向德山讲述了自己的判断,德山笑嘻嘻地说:“真有巴瓶?巴瓶一吹, 有这大魅力?它还有什么用?”王道士想了想,说:“天下宝物,作用大约有四 类:法力,幸福,财富与权力。这个巴瓶,可能还是先民图腾。”“啥叫图腾?” “就是世代崇拜的神器,可以是动物、植物,也可以是人身的一部分,还可以是 没有生命的东西。”“这也是道士的功课?”“不是,不是。我注意学习,为书 记您服务嘛。”“快去喊鹤雄叔!”“马上喊去,您等着。” 德山是个色迷书记。虽然是个书记,跟元家场多数老少爷们一样穷,这蚊子 不下蛆的地方,谁都免不不了一个“穷”。老婆臧翠儿长年有病,家里那事根本 不用想,全靠穷家小户托他办事蹭别人婆娘媳妇的油。偶尔也有未婚姑娘撞到他 手上,当然来者不拒。支委会多次批评他的作风问题,他每次痛哭流涕说改,真 改却难上难。巴瓶吹响,他彻底回到动物本性,一连三夜狂喜,对巴瓶的如此妙 用神往至极。可惜自己身为书记,对全村的狂乱不能置之不理。不然他这书记真 要被搂了。心里盘算如何两全齐美,既消灭魔鬼,又把巴瓶搞到手。自己身为元 家场最高领导,这巴瓶只能自己执掌,不能落于他人之手。 鹤雄与王道士一前一后走进德山家。德山马上站起来:“鹤雄叔,真把您请 来了。” 鹤雄一向对这位接班人看不起,但今天目标一致,不能太伤面子,说:“这 么大的事还不来?元家场作了什么蘖,这样狂乱下去成何体统?我老婆看见了, 是向雄鬼魂出现了,只是弄不懂他哪来那么大能耐?” 王道士说:“我想只能是巴瓶,巴瓶才有这么大魅力。” 鹤雄说:“歌传里是说女祖当年在黑水河吹巴,估计是瓶一样的乐器,可怎 么会落到向雄鬼魂手上呢?几千年未曾现世呀!” 德山说:“祖器现于有德之世,交付有德儿孙,正常啊!可与鬼魂同时出现, 是不是要考验我们与魔鬼斗争的决心呀?” 王道士说:“你们快说怎么办吧,我法力有限,对付不了哟!” 德山说:“我通知全村包围山头,你们一个作法,一个带领铳手抢夺巴瓶。 反正是个鬼魂,打死也不要紧。鹤雄叔你敢不敢放铳?” 鹤雄说:“就怕启童老爷子不高兴,元家子孙得罪不起老爷子。” 德山说:“这个放心,我先找老爷子问问,元家场这样下去行不行?” 王道士、鹤雄一起说:“我们准备去了,天黑听你消息。” 向雄到鹤雄家的时候,鹤雄刚从德山家回来,发现向雄鬼魂竟然找到自己家, 十分气愤,高喊:“向雄!我们兄弟一场,也对得起你。你自己寻短见,为啥缠 住我们?吓得我外孙女现在还神志不清!” 向雄说:“二哥,我没死,不是鬼。把外孙女吓着了,真是对不起!” “不是鬼?这几天元家场被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吹的什么破瓶子?” “大森林拣的,里面囚着女祖的灵魂。” “还骗我?人能进了大森林还出得来?不是鬼你怎么能知道瓶子里囚着女祖 灵魂?” “我真不是鬼。” “好!我不为难你,把巴瓶留下,回大森林去,免得王道士做法囚鬼。” “不行,女祖的灵魂会死在里面,我答应她带回到元家场来的。” “你不给是不是?” “是。” “好,你等着。” “行!”向雄老老实实等着。 鹤雄转眼拖出明晶放亮的铳,对准向雄就搂火。 向雄见事不好,就地一滚,在第二铳扣响之前,跌跌撞撞跑回山顶。 回山顶不到一顿饭时间,打着火把的元家场老少爷儿从山下包围上来了。向 雄还以为漫天星斗流动起来了,自己没吹巴瓶呀!包围圈越来越小,喊声震耳欲 聋:“向雄鬼魂,交出巴瓶!”才知道人们都把他当鬼魂了,找他算帐来了。他 赶紧带上巴瓶,立在木屋门前,准备向父老乡亲解释自己确实没死。 王道士手执弯弯的犀牛招魂角,腰缠架着点子、杵钹、脆鼓和勾锣四样法器 的宽带,背上插着喷水喷火青龙日月双剑,一手持角呜呜吹响,一手奏响四样法 器,火把、喊声和道士的演奏,组成铜墙铁壁、恐怖万分的阵势,不到半个时辰, 就把向雄死死困住。 向雄高声喊道:“各位叔子伯爷!兄弟姐妹!我是向雄,我没有死!”不行, 声音被压住。急忙双手合成喇叭:“父老乡亲!……”还是不行,急中生智,对 着巴瓶喊道:“父老乡亲们!我是向雄啊!我没有死!你们为什么把我当鬼魂? 听我解释,为什么不听我解释呀?”向雄喊得很动情,经巴瓶扩放,传得整个元 家场都听得见,道士的演奏被压了下去,人们停止了呐喊。德山对鹤雄吼道: “鹤雄叔你们还等什么?难道你们都被鬼魂迷住了?”鹤雄最怕别人说他的铳队 无能,喝一声“放”,十八条土铳一起开火,铳里不仅灌了铁子,还灌了钢钎。 向雄左翻右滚,躲不过四面射来的铳子和钢钎,背上、肚皮上落满铳子,两条钢 钎穿透腿骨和肩窝。眼看就要被冲上来的人摁住,想起紫芯说过有难可以呼救, 血泊里高喊一声“紫芯救我”。巴瓶刹时放出五色光芒,形成巨大的光阵,紫芯 从光阵的顶端落下,扯起向雄,驾着光团,飞向了远方。 元德山没有跟元启童商量,就通知组织围剿。鹤雄问:“你跟启童二爹说了?” “说了,二爷爷说,这个畜生成死鬼子了还害人,该把他赶走。”鹤雄就组织了 铳队。 人们打着火把陆陆续续向山下集中的时候,启童才知道德山已组织围剿,心 里一百个不舒服,明摆着不把他放在眼里。虽说向雄已成了死鬼子,可毕竟是他 儿子的魂啦,打狗欺主,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 喊声震天的时候,向雄娘才知道儿子被当作魔鬼围剿了,哭着对启童说: “我告诉你向雄没死,摸了他的脸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跟德山、鹤雄他们解 释?你就这么不把老二当回事?他是身上的肉,也是你的亲骨肉,天下哪有你这 样狠心的爹?” “我上山找过他,没找到。这也是他自找的,我阻止得了?” “你不想办法就别跟我过了,我自己去求他们!” “我去,去还不行?” 向雄醒来,发觉自己躺在降生岩的草坡上。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心境无法 从梦中逃脱。爹娘不能认,有家不能回,伤口已被糊上草药,内心却在流血。挣 扎起来,巴瓶还在手上,想吹,没意思;想哭,哭不出来;想说,说不出来。想 跳下降生岩,可巴瓶怎么办,巴瓶里的灵魂怎么办?他只觉得伤心,伤心到骨头 里了。他失声、失忆、失明了,成了一个活死人,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天,一月,还是一年?感觉有人在身上抚摩,他轻轻颤 抖了一下,听见咽咽抽泣,继而变成号啕大哭。闻到了悠悠的淡淡的苦香味,感 觉自己飘呀飘到了苦楝树下: 你的小嘴 红红的樱桃 你的眼睛 圆圆的葡萄 我的心跳 你的呼吸 你将得到巴瓶 伤害来自外界 你将长出鳞甲 伤害来自内心 记忆是财富还是包袱 我为什么不能忘记 混乱的声音,混乱的图象,混乱的逻辑。巴瓶在耳边呜呜鸣叫,向雄在混乱 中再次昏睡过去。 丧魂咏叹调 向雄再次醒来,阳光斜照,草坡上搭了小房子,眼睛被刺得生痛。慢慢睁开, 看见一个秀美的身影,在火边煎药。好象采蘑菇的森林村姑,深情地叫一声: “紫芯!” 这个身影转过身来,却是雄霓。这是真的?真地是她?向雄不敢相信自己。 “你醒了?记得我吗?哥!” 向雄点点头,说:“你怎么……” “回来看爹妈。十七八年没回来,这点不知道你的消息。” “你怎么找到这里?” “我爹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你。” “我们……是在阴间吗?元家场每个人都把我当鬼。” “找到时你就昏睡着,醒了也没有记忆,整整半年了。” “一个人?你不回老家?” “孩子大了,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婆母死了,妹夫的抚恤费也落实了,两孩 子能自己照顾自己。” 突然,向雄惊叫:“我这是怎么啦?真成魔鬼了?为什么?”原来他发现手 上长满鳞甲。掀起衣服看,全身象穿山甲一样。伸手往胯裆摸,只有阳物和肛门 没长。夺过脸盆一照,脸上也是。稍一动,呼喽呼喽响。伸手刨,每一片鳞甲深 深插在肉里,死命扯也扯不下来。他用满是鳞甲的手在浑身捶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呀?” 向雄一心求死。上吊,吊不死,那层鳞甲保护着;跳岩,摔不死,那层鳞甲 保护着。拿镰刀割舌头,镰刀放进嘴里,软了,象面团一样,吞下去,竟没有一 点不舒服的感觉。抓来最毒的五步蛇,放进嘴里,蛇却不咬他,眼睛一闭吞下去, 啥事没有。雄霓一次次劝阻,没一点效果。最后,竟然找了一把菜刀,偷偷掏出 阳物,挺在木桩上,手起刀落。这次一定会得逞了吧?不!跟砍在弹簧上一样, 震了回来。阳物毫发无伤,越砍越大,他丢了刀,一屁股坐到地下:“为什么死 都这么难?我是作了什么蘖呀!” 雄霓一把鼻涕一把泪,为受尽苦难的堂兄伤心。她在近乎绝望的磨难中皈依 了佛教,从苦度庵明觉师太修《金刚般若波罗蜜心经》,眼见堂兄求生不欲求死 不能,无法可施,于是两腿双盘,双手合十,口颂《金刚般若菠萝蜜心经》。初 时雄霓尚不能入定,每每读错。渐渐已能平心静气,到第三日全然忘记自己是在 为堂兄祈祷;到第五日忘记自身所在;到第七日慧光自现,空灵一片,夜同白昼; 到第九日浑身生香,空灵洞见,因缘了如。向雄初觉声音如蚊,气息绵长,苦涩 辛酸,任运流淌。继而疲惫困软,苦不能支,恍然入睡。第三日醒来,觉黄楝清 香扑鼻,苦入心田,气脉畅达;第五日觉浑身气流回荡,竟在小腹聚集,阳物轰 然而起;第七日悲伤已去,心头开始平畅;第九日有生的愿望、勇气,突然生出 与堂妹亲昵的感觉,拍拍浑身鳞甲,叹一声“罢了,罢了!” 启童知道儿子没死,懊悔自己的莽撞,恼怒德山与鹤雄、王道士不分青红皂 白围剿。他平生第一次拿出元式家族掌门人的威风,闯进不成器的侄孙、书记元 德山家,逼他把父亲元妙堂三个最得意的徒弟鹞雄、鹤雄、鹰雄叫来,挥着烟袋 对他们说:“向雄没死!你们不打一声招呼,组织围剿,你老二还放铳,有没有 王法?” 德山惊讶地问:“没死?” 启童说:“没死!向雄娘摸过他的脸还不知道?难道她会说谎?” 鹤雄说:“德山不是……” 德山赶紧扯他的袖子:“老爷子说没死,一定没死吧?” 启童磕着烟袋说:“活着我要人。死了我要尸。一样没有,我跟你们打官司!” 德山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老家伙平时笑眯罗汉似地,叫起真,九头牛拉 不回,自己这书记当不当得成,一半在他口里。 鹰雄说:“你们还不想办法找啊!” 启童不客气地说:“去!快去!” 出了门,鹤雄把德山好一顿埋怨:“你这小子怎么跟二爹商量的?害得我跟 你吃官司?” “不是怕二爷心软吗?谁知他是个活物?” 鹞雄说:“算了,算了。找人要紧。” 鹰雄说:“可要当大事来办,人命关天呀!” 雄霓见堂兄不再觅死觅活,心甚欣喜。从娘家拿来粮食和菜蔬,调理得有滋 有味。向雄的身体一天天恢复,乐得孩童似的,饱食,撒娇。有时还伸手侍弄堂 妹的发稍,跟堂妹讲大森林的故事。雄霓不信,向雄拿出巴瓶给她看。雄霓接过 来,果然软绵绵的,渐渐有坚挺的感觉,突然领悟到这是男人的性器,脸色绯红。 向雄的身体强壮起来,又无事可干,难免心里空空荡荡。今后咋办?总不能 老实守在森林里,让堂妹陪着自己。可想不出办法。雄霓下山去了,无聊至极, 禁不住掏出巴瓶把玩。玩着玩着,掏出生殖器塞进去,坚挺如钢、死去活来的感 觉立即笼罩全身,直到完成最后的动作。 雄霓亲手握过巴瓶之后,再也无法平静。今生作了女人,和丈夫相处的日子 却很有限。丈夫劳教之后,完全没有了感觉。原指望丈夫出来以后,能够长相厮 守。哪知接回来就病入膏肓,不到半年,丢下她和一双儿女去了。为落实儿女的 生活,她拖儿带女上访、告状,前后三年,才得以落实。现在儿女大了,担子轻 了,心里反而非常恐慌。想回娘家讨个注意,不想向雄处在这种当口上,哪舍得 扔下他回老家。半年多朝夕相处,旧情萌发,彼此心知肚明,却难以开口。再说, 向雄浑身鳞甲,他有没有愿望和能力,也不一定。一次趁向雄独自到林子里转悠, 她摸出巴瓶,仔细观看,觉得自己先前的感觉一定不错。为证实那一想法,将瓶 口深深插入了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极度快感迅速弥漫全身,忍不住扭动翻滚。 两人各自寻找独处机会,悄悄进行消魂夺魄的游戏。时间一长,双方难免怀 疑,最终发现了对方的秘密。心灵幕碍轰然拆开,躲闪,羞涩,欲言又止,长长 的激动,双方都明白了对方非常需要自己,自己也非常需要对方。在那个月光如 水、银汉远泻的夜里,俩人紧紧拥抱到一块,让身体跟身体倾诉,深深地进入。 向雄一身鳞甲,摁得雄霓浑身上下一道一道血印。雄霓呻吟着,拥抱得更紧。 德山发动一伙人没日没夜寻找向雄,找不到踪影。鹤雄放出铳队的十八条猎 狗,每条都受过极严的训练,让它们嗅了向雄用过的东西,一旦发现相同气味, 一定回来报信。可仍是一连几天没有消息。德山急得团团转,鹤雄说:“你小子 为啥不找王道士?他不是你的谋士吗?” “也是啊,不能让他空空里过日子,我马上派人把他叫来。” 王道士听说向雄没死,心知在劫难逃,想溜出村躲一躲,没出门被德山堵着。 硬着头皮来到德山家,对等在这里的一伙人说:“我说怎么收不了呢,原来是活 人,怪我马虎,怪我马虎。” “少装模作样!你说咋办?”德山没好气地说。 “找啊!” “这要你说?哪儿没找遍。”鹤雄说。 “降生岩?” 鹤雄说:“那里没找过。” “找去啊,咋知道不在那儿呢?” 德山一直想得到巴瓶,听说降生岩未找,跳起来说:“分头通知,多去些人, 一定把向雄叔找回来!” 冷面杀手的第三条预言 向雄和雄霓一连三天浸沉在恍若隔世的情爱之中。看到雄霓浑身被鳞甲摁起 的道道血痕,向雄心痛万分,突然想起“冷面杀手”说过,身上长出了甲壳再找 他,就说出第三条预言。向雄跟雄霓说想找他爹,雄霓说:“好啊!是该问问我 爹,你身上的鳞甲到什么时候能脱落呀。” 两人怕人们见到他一身鳞甲,惹出祸患,黄昏后才下山。夜十分静,月冷冷 地挂在半空,天薄得鸡蛋皮似的,茵茵地透着淡蓝。两人手牵手,深一脚浅一脚, 踏在月光斑驳的石板路上。雄霓头靠着向雄的肩,说:“哥!还记得我们上学的 情景吗?” “记得,当然记得!” “多象一场梦啊!梦未醒,已昨是今非。你妹夫生前写一篇文章,题目是 《噩梦醒来是清晨》,可我俩是噩梦连着噩梦,我怕呀!” “走一步看一步吧,巴瓶里的紫芯对我说过,记忆是财富也是包袱,应当忘 记。也不知对不对。” “我还得回去。我要等到儿女们成了家,才能回来能陪你。” “我懂,我等你,等你叶落归根。” “哥!真是我的好哥。”雄霓“啪”地亲了向雄一口。向雄抱起雄霓,狂奔, 旋舞,累出一身大汗,才放下。 望见屋旁那棵黄楝树了。树枝、树干和树冠黑黝黝地映在淡蓝色的天幕上, 两边是山岭隆起和悬崖陡峭的剪影,天上一轮似圆似缺的淡淡月儿。见到古树, 雄霓胸中涌起绵绵的忧伤,被缠得透不过气来。望了望天空,天空真是辽阔,她 想如果融化在蓝天里、淡淡的月光中,所有的记忆便能够忘却。昨天今天都不那 么重要,她只希望向雄满身的鳞甲能被融化,恢复本来面目。那么,她远别子女, 精心照料,总算有份收获。自己是非离开不可了,向雄身上的鳞甲没见好转的迹 象,叫她怎能安心?“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爹会对他说什么呢? 走近树下,发现“冷面杀手”伸着乌龟般小小的头和长长的颈项,蜷曲身体, 呆坐在树下。月光和树影白一块黑一块落在身上,更象一只千年病鬼。雄霓心里 一阵酸楚。 “冷面杀手”说:“下山了。”声音有气无力。 向雄说:“幺叔,第三条预言呢?” “急什么?别急。先说说你们。” 向雄震惊:“为什么?” “冷面杀手”说:“还满脑子为什么?说出第三条预言,我就要死。” 雄霓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向雄说:“真是那样,您别说。您肚子里没有为什么?” “有!为什么我会这样?雄霓妈会那样?我最疼雄霓,却被我害了。我希望 她有个好结局,可云路迢迢路障千万,你们有耐心吗?我等不住了,我要走了。” 雄霓听爹说得这么认真,知道无可挽回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十八条猎狗扑上降生岩,一到草坡,嗅到气味了,仰天狂吠,比发现新大陆 还激动。 鹤雄将两指放进口里,发出尖啸。猎狗们停止了吠叫。鹤雄说:“快围上去, 摁住他再说。” 齐齐赞赞围上来,不见任何动静。鹰雄扑上去,撞开小木屋的门,电筒一照, 除了两张木条搭的铺和厚厚的草,三块石头支着一口锅,脸盆、菜刀,什么也没 有。 德山拍拍手,说:“行,行。只要他活着,迟找到早找到,没事。你们回去, 我在这儿等他!” 鹤雄说:“万一……” 德山说:“我有办法,回去!回去吧。” 德山独自留下,是想寻找巴瓶。 大家走后,德山翻遍铺草,未找到巴瓶。但是,他从草里留下的气息中,嗅 出了向雄曾和女人在这里和合。再从淡淡的悠悠的苦香味中,嗅出这个女人来自 黄楝树下。他一下子明白了,向雄在启扬哪儿。问题在这个疯老头子,肯不肯把 向雄交出来? 铺草里的气味刺激了他,一夜躺在草窝里想入非非。老婆死了,无儿无女, 寂寞难奈,哪经得住男女之事的诱惑呀。 “冷面杀手”坐正了身子,两眼微闭,对雄霓说:“别哭,别把我的心搅乱。 我五岁给人放牛,六岁死了娘,七岁发蒙读私塾。中午放学别人吃饭,我没饭吃, 在娘坟头上哭。桶粗一条蛇窜出来,吓破了胆啊!十三岁到区小队当通信员,被 捉住了,背上烙出两块疤,一辈子直不起来。十五岁解放到‘文革”结束,一直 在区政府当通信员、秘书。一辈子贪杯好酒,不劳教还戒不掉呢。哎!这辈子就 这么过去了。快不快呀?“ 向雄与雄霓不知如何回答好。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哪一天过得不难呀? 要死才觉得时光真快。哎!老啦,累啦,该回家啦。我看见了我娘,她还是那个 样子,不见老。我看见了被我枪毙的伪乡长,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呢。……我看见 元臧两家打了百年的战争,听见女祖在黑水河吹响巴瓶……我看见妙堂叔在唱皮 影戏《阴阳界》呢。” “现在说巴瓶,我只听说过,没见到。大凡祖器,必有来历。德高望重者执 掌是幸事,无德无才者执掌是坏事呀!德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向雄说:“我该怎么办?” “我也说不准。大概有三种办法:一是德者居之,造福子民;二是平庸者居 之,以瓶水浇灌土地,使民风调雨顺;三是深埋底下,茂旺森林,防止被窃被抢, 老百姓也可间接受益。” 向雄又问:“我是平庸者,不能执掌巴瓶,也不能阻止别人来抢,该把瓶子 埋进土里?” 雄霓说:“我想也只能如此,可瓶子里有紫芯呀!” “冷面杀手”说:“她会长成灵性森林、参天大树,荫庇子民们呀。” 向雄想起大森林的种种奇遇,说:“我明白了,森林是人和动物的家,土地 是森林的母亲。落叶归根,灵魂应当安息。” “冷面杀手”说:“这种说法也很有意思。我要回家了,与女祖的灵魂同归 一处,你们还得颠簸流浪。现在你对巴瓶喊:紫芯救我!” “为啥?” “你身上的鳞甲。” 向雄掏出巴瓶,轻轻地喊:“紫芯救我!” 刹时地光冲天,耀如白昼,五色绚丽。紫芯在地光中央,轻轻吹奏巴瓶,仙 乐飘渺。向雄不知怎么就来到地光中央,紫芯放下巴瓶,拥住向雄。向雄感到被 吸入、融化、翻滚、再造。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醒来。睁眼看,自己和冷面杀 手、雄霓仍在月淡风轻的黄楝树下。摸摸身上,鳞甲没了。心中激动而又疑惑。 “冷面杀手”说:“时限已到,现在我告诉你们第三条预言……” 雄霓瘪着嗓子喊:“爹——” 向雄说:“您老就别说了吧!” “冷面杀手”斩钉截铁地说:“听好!我没什么留下,留下一句话也不行? 向雄会当上村主任,巴瓶会常常在林间吹响。”说完,头一低,闭上了眼睛。 雄霓抽泣起来,向雄呜呜吹奏巴瓶为幺叔送行。 后记 1993年,我为撰写《临江风俗与生殖图腾崇拜》的论文,回元家场考证巴瓶 遗事。向雄已当上村主任,带我考察了降生岩草坡上长出的那一片茂密的森林, 聍听了巴瓶在林中呜呜的鸣奏,观看了奇妙的地光。我被彻底震撼,同时深陷疑 惑之中。我和向雄坐在“冷面杀手”坟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2001年4月湖北三峡问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