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 作者:鱼儿鱼儿 他打开门,和我想象的他没有多大的差别。他有些微微的胖,温和,礼貌, 有一种经岁月沉淀和洗砺而形成的良好的气质和修养。 这种气质和修养,给我一种距离感,他让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生活的人。 虽然在网上没有这种感觉,在网上似乎人人平等。这就是网络跟现实的距离吧, 真正的人人平等是不可能的,这不平等的距离也许是钱,也许是地位,也许是权 势。 他很礼貌地请我坐,问我喝茶还是喝饮料。“饮料有椰子汁,有可乐。”他 说。我说:“椰子汁吧。” 他打开一罐椰子汁,浓浓的雪白的汁水缓缓倒入杯里。我很拘束,不知道要 跟他说什么。这不是我的样子,网上鱼儿很善谈,很圆滑,很爱笑。在头一个晚 上我们还在网上自由地谈论男人在外出差所面对的寂寞的心理和生理需要的问题, 聊天的过程中他停滞了一下,我问他在干吗,他说,“抱歉,刚刚接了个骚扰电 话。” 我问是不是有电话要求上宾馆房间提供特殊服务。他诧异地问:“你怎么知 道?” 我笑,说:“怎么,你拒绝了么?” “是的。没有这种必要。” “你很特别嘛。” “那体现了人格与素质的问题。”他说。 我相信他。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会在第二天出现在我的城市,——聊天这个 晚上他还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城市的宾馆里呢。 他给我听音乐时,我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该把目光停在哪儿,我觉得停在哪 儿都让我觉得不自在。由思绪漫无目的地乱飘,我在寻找待会儿离开的理由,本 来我是不见网友的,我聊的都是外地的朋友,我不喜欢见面,不喜欢那种失去的 感觉。——没有多少网上的感觉能成功地延续到现实里来的。我喜欢在网上和朋 友相聚的感觉,那种仿佛围着火炉谈心的温暖感觉,在冬天的夜晚给了我很多的 温暖。 他在电话里请我去他住的酒店看他。很温和的声音,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 量。 我们继续网上的聊天,我觉得我不再是网上自由自在的鱼儿,我笨拙地含着 笑,不安而强自镇定地握着自己的双手。 我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妹妹打电话给我了。我不能回去了,因为妹妹来了 朋友。我和妹妹在市西区租了一个房间,每一次妹妹来了朋友,我都自觉地去通 霄上网,这个倒霉的晚上,在我准备回去的晚上,妹妹说:“姐姐,你一定想上 通霄网了。” 我挂了电话。 “怎么啦?”他看出我不开心的脸色。 “我要去上网了。”我说。头一个晚上,我才上了一个通霄网,和他聊了半 夜。我觉得我熬不住了,我想要一张床,想要一个枕头,想要一床被子,想要抱 着自己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还上网?”他有些惊讶,“你昨晚不是通霄吗?” 我很委屈。我才不想去呢。可是不去的话,我还露宿街头不成! “我给你开个房间,你在这儿睡吧。不要去上网了,真的,女孩子不要经常 熬夜,对皮肤不好,对身体也不好。”他说。 我才不要。我推辞,他微笑道:“你放心。我重新订一个房间就好。” 那个晚上宾馆房间竟然全部住满了人,只剩了一个套间。“就换那个套间吧, 你睡床,我睡沙发。好吗?”他轻声问。 我凝望他许久,他的眼里只有真诚。我在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之后,终于决 定住下来了。我宁愿相信他眼里的诚意,相信人性本善良的一面。而且我太需要 那张床,浓浓的睡意早已包围了我,我觉得有些摇摇俗坠了。我还注意到了桌上 的那只厚厚的玻璃烟灰缸,我想必要的时候我就拧起它吧。 可是我希望那只烟灰缸不要派上用场,我希望这是一个宁静而详和的夜晚, 只有人与人之间相互的信任与依托。他去开热水让我洗澡时,我倚在窗边,看见 夜的气息在窗外总凝固,初冬的寒意在不远的江面缓缓地流动。他说他喜欢打开 窗就能看到那片江面的雾色,他说每一次到这个城市来,他都要住在打开窗能够 眺望江景的房间。对于窗口,我一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我总是情不自禁地 靠近窗户,仰头寻找空气里自由的灵气。面对窗口,我会有一种压抑和被禁锢的 感觉,仿佛自己异常地需要自由。 我被禁锢了么?也许是灵魂的寂寞,太寂寞,因为怕失去自己,于是我把自 己裹得太紧,锁得太深,把自己藏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我需要一个窗口,让 自己能够偷偷地喘一口气。 那个夜晚,他就睡沙发,我睡床。床很特,可以并列四个我。沙发很窄,他 略微有些发胖的身体挤在上面,显得有些吃力。我犹豫了许久,拧开灯。 “怎么啦?”他马上关切地问:“需要什么?” “不是的。”我说。 “那就睡吧。好好睡,你昨晚没有睡呢。”他说,“我明天早上九点还要赶 飞机。” 我仍然有些犹豫,我想开口叫他到床上来睡吧,那张沙发他来说实在太小、 太窄。 “是不是睡不着?”他问。 我点点头,“是。”我说。 “我拿音乐给你听吧。”他给我戴上耳塞,微笑着做一个睡觉的姿势:“睡 吧。” 我望着他,我还不清楚是不是应该叫他回到这本来应该属于他的床,我想这 个时候如果我是个男人,那么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就太容易解决了。 “怎么啦?睁这么大的眼睛。”他含笑问。 “你睡到床上来吧。”我鼓足勇气说,“不是两床被子吗?” 一张床,两张被子。我闭上眼睛,我想我会睡不着,我不大习惯和陌生人睡 一张床。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会想什么,他很轻很轻的呼吸声被悠长而有些忧 悒的音乐掩盖,我在那样纯净的音乐的思绪里渐渐入梦。 那晚的梦境有些摇晃,有些颠簸,有些漂浮。我好象看到很多东西,比如自 己在深夜行走的影子,比如网上好友浅浅的笑意,比如很多很多的过去……我知 道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我,只是很多时候必须在现实面前微笑,它们只能 在某个不安的夜晚悄悄地潜入梦里,缠绕我原来敏感而多愁的灵魂。 我在梦里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带有名贵香味的男性气息。我不清楚自己置身 何处,恍惚觉得自己是醒着的,昏黄的灯光里我缩成一团,蜷在温暖的被子里, 又仿佛回到儿时,只是那些夜晚比这样的夜晚要冷,要冷得多。 半夜里被子挤在了一起。听到低低的声音叫我鱼儿。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他怀 里,他的身体有些发烫。我惊惶挣扎,我记起了烟灰缸,只要伸手就可以抓起。 我推他,搡他,向桌上伸出手,——没有抓烟灰缸,我抓起自己的电话,一边拨 哥哥的手机号码,一边流着眼泪叫哥哥。 “鱼儿对不起……”他抓住我的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鱼儿对不起……”他不断地道歉,打自己的头,烦乱地坐起来抽烟……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我渐渐平静下来,缩回自己的被窝。我相信的 他的人格与素质,相信的人本性的善良,难道就是这样的么?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有一种叫做男性的本能的东西比理智要来得狂野,来得可怕,那与人格与 素质无关,与人本性的善良无关,我过于相信的他的理智在那样的本能面前是脆 弱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叫哥哥,鱼儿。”他低声说:“因为我欺负了你,所以你 想到哥哥。你想要保护。对不起,鱼儿,好好睡吧,什么都过去了。——对不起, 鱼儿。鱼儿……”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过去了,我还是相信他,相信他与人格素质等等可 能有关也可能无关的东西。 哭得累了总是很容易睡去的。我睡得更沉,梦里的情景有些模糊。 第二日很早地醒来,——闹不清这是什么地方,我已经记起这不是自己的床, 睡得有些警醒。睁开眼他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正在收拾行李。回头望我,他微笑: “醒了?我还说不要吵醒你呢,你昨晚睡得真好。” 我不好意思地笑:“是么?” “呆会儿我就要走了,不能陪你去吃早餐了。你现在是回家么?” “去上网。”我说。这个时候回去,妹妹她们还在睡得正香呢,我也不想吵 醒她们。 “还要去上网?要多休息才好。”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常常会来的。再来时我会打电话给你。”他说。“你也可以给我邮箱发 E-mail. 好吗?” 清晨很冷。我首先离开宾馆。空气有些湿润,在天空下看对面的江景和昨晚 在朦胧夜色里看到的江景是不一样的。这很宽阔,可以看到很远的天,和天空里 厚厚的云。刚刚醒来的树叶仿佛含着笑的,江上很静,滨江路上划过的车辆让我 听到城市的脚步声,很轻。 还没到网吧。他打我电话了。“吃了早餐再上网好吗?要懂得爱护自己的身 体。”他说。 “我知道了。”我答。 我继续在网上一边写东西,一边聊天。网上的一个弟弟问我,怎么这么早就 上网来了? “昨晚我没地方睡,我跟一个网友呆一夜。”我说。 “啊?”弟弟一定吓了一跳:“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我说。我想起昨晚有些摇晃、有些颠簸、有些漂浮的梦境,那些 缠绕在我心头的低落的东西,我把它们藏哪儿去了?深深地藏着,安全么? 我没有忘记他。虽然他只是我一个聊了一个晚上就见面的网友而已。他给我 倒的雪白的椰子汁,他给我听的纯净的音乐,他说我想要哥哥是需要保护的话… …有很多东西即使过去了,却仍会长长久久地缠绕在我心头,不断地累积,也许 有一天超负荷了,我会寻找一种方式挣脱开去…… 几天后。刚刚进入聊天室里,就见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大厅里问:“请问鱼 儿鱼儿在吗?有谁能告诉我鱼儿鱼儿的下落?谢谢——” 看到我,他忙过来打招呼:“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我莫名其妙:“你是谁?” “是我啊。”他说,“鱼儿,是我,那个晚上欺负过你的人。” 我笑起来。我仍然自由自在,因为是在网上。他问了我的情况,再次嘱咐我 注意身体。 “我可以把那个晚上写下来吗?”我问他。 “可以啊,只要你喜欢。”他说。 我写了,但是写的不是我们的那个晚上。我写了他妹妹的故事,一个把我感 动的的沉重的爱情故事,我是要送给她妹妹的,因为那个故事里的妹妹需要祝福。 因为有了这个故事,我更不会忘记他了。那个故事里有他的妹妹,因而也会 有他隐约的身影。他第二次来的,还是在晚上。他给我打了电话,下着雨,我打 了车过去。他在那个四星级酒店门前的路口等我,打着伞。 我们象回家一样,洗澡之后,各自上床。这一次是双人间,我们各自为“营”。 很柔软的床上,抱着很柔软的被子,我有些冒汗。他看我烦躁地翻身,问:“怎 么啦?又睡不着么?” 我望着他。他给我擦去额头的汗水,仍旧给我塞上耳塞,“静下心,很快就 会睡着了的。”他轻声说。 “你带了电脑来了么?我想上网。”我说,“我写了一篇文章,是送给你妹 妹的。” “是吗?”他微微地笑:“电脑没有带来,我下次带来好吗?” 我翻个身趴在床上。太柔软的床,太柔软的被子,我更不习惯的是这种陌生 的感觉。我喜欢睡自己的床,醒来时就知道方向。 很浮躁的心情,在柔缓的音乐里渐渐平和下来。这个夜晚没有睡得平静多了, 我好象没有还没有开始做梦,天就已经亮了。他仍然收拾行李准备赶飞机,我仍 然在他离开之前离开酒店。早晨是一样的冷,还下着细细的雨。我打开伞,望了 望天,哦,走出酒店的一刹,我有点分不清方向。 朋友说我的方向感差是因为心里想的东西太多的缘故,心被堵塞了,因而看 不清方向。我想也许是呢。在自己生活的城市,我仍会常常地有迷路的感觉。 我才想起,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一直想要问他的,只是每一次都忘 了问。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他就仿佛还是那个过客,虽然看到他的眼睛鼻子和嘴, 却因为没有名字而无法更真实地记住他。 他到这个城市来只是出差。第三次出差迟迟未到,他在我心里的印象也就渐 渐地淡了,只是有时突然记起那些有些摇晃、有些颠簸、有些漂浮的梦境,心里 会恍惚许久。过客,一个过客,他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些,这些不安定的香味,和 这些能够将我更紧地缠绕的记忆。 有时我想跟谁提提他,提提那些夜晚我的不安,我的惶恐,我的浮燥和我的 梦,但是一直说不出来。我应该说些什么呢,说那些梦?说那些音乐?说那些没 有什么事实的记忆? 很久的一个夜晚。电话响了,是本市的一个电话。我接通,电话那头叫: “鱼儿。” “啊?”我惊讶。只有网络世界里的人才会叫我鱼儿,他是谁? “还记得我吗?”他问。 “你是那个什么来着?”我印象里浮起的是另一个名字。 “呵呵。”他笑了:“唉,我好生气,我带了电脑过来,却上不了网。” “啊?”我反应不过来。 “上次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带电脑过来吗?我带来了,可惜不能上网。我还带 来了摄像头和耳塞,你想拍照就可以拍照,还可以一边听音乐一边上网。——只 有等下次了。”他说。 我这才想起了他。哦,是他。这个我一直忘了问名字的他。 “你最近好吗?”他问。 “身体不大好。你呢?” “我也病了,住院住了很久。”他说。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想起他有些胖的样子,和那张窄窄的沙发。我问: “病了?瘦了吗?” “瘦了一点,——瘦了很多。”他说。 “你要注意身体哦。” “我会的。你也是啊。——要等下次了,装了宽带,我再叫你过来上网,起 码在酒店里条件比网吧里好,你可以听着音乐上通霄,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我只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明天一早还要走的,你好好休息吧,等我下次过来再给你打电话。你不 要那么晚还去网吧了,早一点休息好吗?” “好……” “好好保重身体。” 我想到叫我鱼儿,他说的电脑、摄像头和耳塞,和他瘦下来的身体,有些记 忆悄悄地潜入心里,心就不可明状地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