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达和齐英 何欢百无聊赖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家离单位很远,得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 但是,何欢下班的时候,一般都是先走,走得特别累了,才会坐车。因为回了家也 是她一个人,一个人的家只能称作房子,而那座房子太大,太静,夜又太长,何欢 宁可在路上尽情消磨时间和精力,只求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了,回家倒头就睡。 何欢走过福满楼珠宝店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跃进了何欢的视线——是她的 大学同学方成钢。方成钢正亲昵地搂着一个妩媚的陌生女人,从珠宝店的大门里走 出来,上了一辆高级轿车。那个女的也搂着方成钢的腰,洋溢着一脸的幸福满足, 紧紧挂在方成钢的身上。方成钢的眼神和何欢碰了一下,微微一愣,似乎也认出了 何欢,又像是不敢确认,然后就开着车绝尘而去。 何欢愣住了。她明确的知道,那个女的不是方成钢的老婆,因为方成钢的老婆 范影也是他俩的大学同学,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方成钢是先爱上了公认的美女何欢, 可就在何欢准备接受他的时候,方成钢却莫名其妙的放弃了何欢,选择了全学校最 难看的女生——范影,让何欢丢尽了面子,也让所有的人瞠目结舌。 据说,方成钢和范影结婚后一直都是有口皆碑的恩爱夫妻。所以,当今天亲眼 目睹了方成钢对范影的背叛,让何欢又一次感到了悲哀——难道世界上的男人都不 可靠,世间的感情都是假的吗? 天慢慢黑了,屋子里暗了下来,这是一套装修精致的四室两厅的住宅,寡居的 何欢独自住在这里。 她根本就不觉得饿,也懒得做饭。 何欢来到了落地窗前,站在二十七楼向外眺望,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灯火 璀璨。何欢倚在窗台上,窗外的繁华显得何欢身后的豪宅格外静谧。厚重的韩丝窗 帘从房顶拖到地面,衬的何欢分外的单薄孤伶。 何欢抱紧双肩,面对着沉沉夜色,也许是今天突然看见方成钢的缘故吧,已经 被尘封多年的记忆肆意的飞舞开来,把她的心带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岁月。 何欢小的时候生活得非常幸福。就像爸爸给他起名字的时候所寄托的:合合美 美,欢欢乐乐。后来何欢总是想,本来是个挺好的名字,可能就坏在她的姓上了, 让她的名字变成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何欢。是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聚又 何欢,散又何苦。可有的时候,何欢又挺庆幸,幸好叫何欢,要是按爸爸的说法, 当时还有一个选择,因为爸爸叫何达,妈妈叫齐英,所以直接就让她叫何齐。要真 是那样,在父母反目成仇的时候,才真是大笑话。 十七岁以前的何欢一直是无忧无虑的。何欢是独生女,她家住在一个小独院里, 父亲何达,在美院工作,专攻工笔画,以宫廷风格的鸟画人物见长。何达是一位很 有名气的绘画教师,经常有学生来看望他,也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他家,想让孩 子拜何达为师,学习画画。何达出身贫寒,热爱画画,也热爱教导有灵性的孩子, 从不计较学费,也不藏私,很得家长和学生的敬重。小的时候,何欢一直是以爸爸 为偶像的,自己的理想就是像爸爸一样,当一个美术老师,教学生,再画一些自己 喜欢的画。 那时的小院里,种着很多花卉。天气好的周末,何欢就和爸爸的学生一起在院 子里画画。何欢很好的继承了何达的艺术天赋,何达对她也寄以厚望。 齐英在机关上班,长得很小巧,何欢的长相完全不随她妈。齐英和何达正相反, 总是端着架子,很严肃,很骄傲,很造作,待人接物上,一定要显出来她比别人高 贵。所以不管是来到家里的学生还是家长,看见齐英时总会手足无措。而齐英很享 受别人这种手足无措,认为这才是一个贵妇人应该享受到得礼遇。没错,她一直就 当自己是一个贵妇人。 齐英最爱给人们讲,当初出身干部家庭的她——其实齐英的父母只是最低级的 机关里的最底层的职员——,是如何拯救一个穷学生何达的。何达有才气,但是一 穷二白,齐英不顾家庭的反对嫁给了他。 这些事,齐英说了十几年而毫不厌倦,而且每一次复述都会把自己再感动一次。 感动于自己的悲悯,自己的慈悲,自己的大善若水。自己把一个眼看就要流落街头 的一无是处的人,重新塑造成了一个受人尊重的人,自己简直就是何达的再生父母, 救命恩人。 父母的爱情故事,何欢也听了很多次,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的爱情故事非常 美,非常浪漫。就是童话中骑士和公主的爱情,公主抛弃一切嫁给了骑士,而骑士 为了回报公主的爱,又用战马和宝剑为公主建立了一个王国,让公主成为真正的王 后。 所有的灾难都是从何欢十七岁时开始的。 一天下午,何欢放学回来,刚一进门,就听见母亲尖声的哭叫,何欢吓了一跳, 走到屋门口,就看见母亲笔直的坐在沙发上,用一块毛巾捂着脸,在痛诉、哭泣。 当时何欢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齐英在极其愤怒的时候,都在模仿想象中贵妇人发怒 的样子。 很快,何欢就听明白了原委,父亲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对于这个晴天霹雳, 何欢所受的打击绝不亚于齐英。何欢是那样的追求完美,而在何欢的心目中,父亲, 家庭,父母之间的爱情都是那么的完美,可突然之间,这些完美就都碎了,不存在 了。一下子,何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输液了。她昏了过去,父母忘了争吵,把她 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何欢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平时身体比较弱,又突然受 到了强烈的刺激,造成了身体机能的紊乱。 出院回家以后,何欢拒绝吃饭,拒绝说话,拒绝上学,她用她能想出来的一切 方式报复着父亲。终于,父亲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父母又言归于好了。 家中又恢复了平静,父母又开始相敬如宾。 暑假中的一天,齐英来到了何欢的房间里,那天的天阴得很沉,可齐英的脸比 外面的天还阴。 “欢,你也大了,有些事我也不用瞒你了。”齐英开门见山。 “又怎么了,妈?” “你爸爸和那个狐狸精根本就没断!”齐英说得咬牙切齿。 何欢的心缩紧了。 “错不了,我都查出来了,那个不要脸的,是四医院的护士,叫鲁萍,他们现 在还在一块儿。” “你和爸不是挺好的吗?” “好,那是装给你看的,怕影响你升学,我们已经说好了,等你考上大学就离 婚。” 何欢紧紧地抓这被子,惊恐的看着母亲。 “妈,咱们怎么办啊?”何欢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怎么办!到那个狐狸精的单位去闹,让她名声扫地,让她没法做人。” “妈,你别去。”何欢急急的阻止着,她隐约觉得这件事不能干,说不清原因, 但就是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不去,我丢不起那个人。” 何欢刚松了一个口气,齐英就接着说: “所以你去,你去闹,天经地义。欢,去替妈出这口气,啊,听话,快去。” “啊!?”何欢对于母亲提出的要求大惊失色。她从小到大跟人说话都脸红, 现在让她去跟别人吵架?还是吵这种架。 “何欢!”母亲似乎对于自己的提议被拒绝而恼羞成怒。“你想想,等你一上 了大学,你爸爸就会跟我离婚,这个家就得让那个狐狸精住,你就得管她叫妈!天 啊,我死了算了,我男人欺负我,我女儿也帮着那个狐狸精欺负我,你爸爸不要我 了,你也学他,你连妈都不要了,你们要逼死妈妈啊,我活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去 死!”齐英用一种话剧般的高亢声调愤怒的喊叫着。 何欢从小到大从来都没被父母说过重话,现在看着妈妈对自己如此失望,委屈、 怨恨在心中弥漫着。对,这都是鲁萍的错!自己家里本来挺好的生活,就被这个坏 女人给打乱了,都是她的错,杀了她,对,杀了她,只要她死了,爸爸和妈妈就不 会离婚,妈妈就不会对自己这么失望,就不会再这么指责自己了。 何欢决定了,去杀了鲁萍。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她背后,齐英还直挺挺的坐在床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何欢没有直接去四医院,她觉得应该告诉谁一声自己准备做的事,于是她先去 了宋振峰家。 宋振峰是一个漂亮的大男孩,是何达最钟爱的学生。何达总是说,他教了一辈 子画,学生中有可能成才得除了他的宝贝女儿,就是宋振峰了。早在宋振峰十来岁 的时候,就正式拜何达为师,对何达的称呼也由老师变成了师傅。 宋振峰比何欢大三岁,何欢上小学的时候,宋振峰就正式拜何达为师了,多年 来一直是何欢最好的兄长和玩伴,也是何欢最信赖的人。去年宋振峰高考,何达说 宫廷画风始于江南,只有了解了江南的江山人物,才能理解透宫廷画风,所以没让 他考自己的学校,而是去了南方的一所美院,前几天放暑假回来,刚去看望过何达。 来开门的是宋振峰的母亲王芳。王芳也很喜欢何欢,一见面就亲热得拉着她问 东问西。宋家是那种老式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宋振峰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画画。听 见何欢来了,高声打了个招呼,手里并没有停下来。 何欢关上了房门,非常认真地对宋振峰说: “峰哥,我想告诉你件事。” “你说。”宋振峰低头研磨。 “有一个很坏很坏很坏的人,现在我要去杀了她。” “啊?”宋振峰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他没想到何欢说出了这么几句话,心想 这小妮子是和谁闹别扭了,还挺厉害的。宋振峰一边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着自己的画, 看还用不用作最后的一些补充,一边信口劝慰: “好了,别那么大脾气,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先出去跟我妈聊会天,我 马上就画完了,等我画完了你来给我题字,你现在的小篆都超过我去了。” 宋振峰没有注意到,何欢已经走了出去。 过了一小会,听见宋振峰喊何欢,王芳走了进来,说: “何欢走了,外面都打起雷来了,我不让她走,可是拦不住,她说是要去四医 院。” 王芳话音不高,却似在宋振峰耳边响彻一个惊雷。 四医院,难道师傅东窗事发了?“峰哥,我要去杀了她”何欢的话还在屋子里 回响。宋振峰激灵打了个冷战。他现在只想杀死自己,竟然把何欢的话当成了玩笑。 宋振峰一头从屋里扎了出来,他拼命的对自己说:“别慌,别慌,想清楚该干 什么,师傅一贯谨慎,应该不会出问题,自己千万别添乱”。他抓起自行车朝美院 飞奔而去。 看见何达的时候,宋振峰被淋得就像落汤鸡一样,脸色青白的吓人。 “师傅,欢说,她要去杀一个人坏人,在四医院”。宋振峰对他说。 一瞬间,何达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定是齐英干的,难道齐英非要永 远这么愚蠢这么自私吗?自己生养的女儿她都不爱护,不了解,何欢外柔内刚,乖 巧的外表下其实性情爆烈,天啊,怎么会这样。何达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 念头,要是何欢真闯出什么祸来,他会先去宰了齐英。 此时,何欢也是一身湿透,站在了四医院的服务台前。 “请问,鲁萍在那层楼?” “内科住院部。” 何欢来到了内科住院部的护士值班室,问: “鲁萍在吗?” 值班护士有些惊慌得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觉得她怪吓人的,满头满脸的水也 不擦一下,说话冷冰冰的,看来是来者不善。于是问: “请问,你找她有事吗?” 何欢已经完全没有了耐性,她尖声大叫了一声“鲁萍——” 这一声大喊足以惊动整个楼层,鲁萍应声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着眼前这个陌 生的女孩子,她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你找我吗?” 何欢的眼中闪着怒火,穿着护士工作服的鲁萍绝对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 “我找你。” “有事吗?” 两个人对峙着。 “我要杀了你……” 鲁萍一愣。只听何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姓何。” 不用再多地解释,看来鲁萍是全明白了,脸上涌起了一层暗红的血色。何欢尖 叫了一声: “我就是要杀了你。”何欢话到手到,已经随手抄起了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到了 鲁萍的头上,鲁萍的头当时就流下血来。周围一片大哗。 鲁萍完全被砸懵了,愣在了当场,何欢的第二下又砸了过来,鲁萍的头上已经 破了两个大口子,血哗哗的往下流。鲁萍转身就逃,何欢紧走两步把鲁萍扑倒在走 廊里,又踢又打还不断的撕咬着鲁萍,嘴里还一边大叫着: “坏女人,狐狸精,你让我爸离婚,你要害死我妈——”何欢不停的厮打着, 心里全是仇恨。 “何欢”何欢听到了何达的一声断喝,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父亲凌空拎起,接着 何欢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耳光打在了何欢的脸上!与此同时,何欢 听到了宋振峰发出了一声像受伤的狼一样的嚎叫:“师傅——” 等何欢体内的安定的药力散去,慢慢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都安静了,只看见 宋振峰坐在她的床头,一脸憔悴。 “哥。” “哎,欢,醒了。”宋振峰赶紧站了起来: “饿吗?” 何欢要了摇头,就听见宋振峰急切的说: “欢,听话,别闹了,后悔死我了,我发誓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话听。” 何欢没有听宋振峰说话,她的心里边空空的,她只知道一件事,爸爸打了她, 为那个坏女人打了她。何欢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现在,在齐英的屋子里,气氛更是沉闷紧张。 “齐英,现在你高兴了吧,把何欢害成这样。”何达冷冷得问。 “我没害何欢,她有权利知道真相。”齐英总是要拿腔拿调的用书面语言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昨天何欢真杀死了人,她这辈子就玩了!” 提到这件事,齐英有些心虚,但仍然嘴硬: “我又没想到她会去杀人,谁让她这么笨。” “你是她妈,你,你——”何达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齐英紧紧抓住战机: “我就是要让那个狐狸精身败名裂。”说到身败名裂的时候,齐英故意把尾音 提高,就像话剧中被抛弃的女主角一样。 看到何达的脸痛苦的抽搐了一下,齐英更得意了。她一手策划的报复成功了。 虽然何欢的爆烈出乎她的意料,但反正何欢没出事,她也就不会再想这些了。 鲁萍被打得头破血流,这让她出了一口恶气。更为解恨的是,因为事情发生在 住院大楼里,影响太大,医院里给了鲁萍非常严重的处分。 在处理世俗中的问题的时候,齐英有着超出常人的精明。就像这一回,她其实 恨不得亲手撕碎了鲁萍,但她明白,两个女人厮打起来,效果决不如痛苦娇弱的女 儿出面。结果正如她所料,何欢虽然是打人的,却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 至于何达说她利用了何欢,她不在乎。她认为,何欢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所以 何欢为她干点事,做出点牺牲,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是齐英的另一个大优点:觉得所有的人都欠她的。 突然,何达笑了一声,打断了齐英的自我陶醉。只听何达不急不徐的问: “你还不知道吧,鲁萍辞职了。” “好啊,她活该。” “咱们明天就去离婚吧。” “什么,何欢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要离婚?”齐英一副话剧中的悲愤状。 “不离婚是怕影响何欢,现在既然她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必要非等到她升学以 后了。” “你,你敢。” “我敢。”不理会齐英的惊愕,何达径直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到了门口, 何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直盯着齐英: “真的,我敢,你还能用什么来威胁我?到我们学校去闹,让我也身败名裂, 大不了我也辞职。还是再用何欢逼我就范?”提到何欢,何达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齐英,咱们俩已经这样了,不管孰是孰非,何欢毕竟是咱们亲生的,不要再 为了咱们的恩怨伤害何欢了。” “我伤害何欢?”齐英总算抓住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是你干出这些丢人现眼 的事才把她害成这样的,她有你这样的爸,就算受伤害,也是活该。”愤怒终于让 齐英开始说人话了。 何达又被齐英激怒了。“没错,我的确对不起何欢,因为我娶了你,让她有了 一个你这样的妈,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什么?”齐英跳了起来,“何达,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要是没 有我你根本就没有今天,你的一切都我给的,要不是我可怜你,嫁给你,你连舔我 的鞋底都不配——”齐英再也顾不上保持自己想象中的贵妇人形象,发出一连串的 破口大骂。可何达似乎已经对这种话听得太多了,他无动于衷,连反驳都懒得反驳, 脸上只有轻蔑。 何欢又睡着了,宋振峰一直守着她。从昨天到现在,他还没合过眼,每一次何 欢在梦中抽搐,宋振峰的心都疼成一团。何达竟然会打何欢,他太意外了。何欢真 真正正是何达的掌上明珠,难道真的是情令智昏? 何达和鲁萍其实已经交往了快四年了,宋振峰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他一直都在 替何达掩盖着。他敬重何达,对他的感情如师如父。他知道,何达也把他当儿子一 样看待。在鲁萍这件事上,他甚至是同情何达的。在何达身边学画多年,宋振峰早 已看透了齐英的为人。作为男人,他能理解何达的痛苦。作为弟子他为何达终于找 到了一个知己而庆幸。但他真得没法原谅何达今天的行为——为了鲁萍而打何欢。 在这件事中何欢是最无辜的。 门开了,何达走了进来,久久的凝望着睡梦中的女儿,何欢眼角泪痕依稀。 “师傅。”宋振峰看了一眼齐英的窗子,欲言又止,齐英的咒骂不断传出来: “你想离婚,没门,我不离,何达,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你禽兽不如——” “师傅,您真打算——” “是,明天就办。”何达的心思从来不瞒着自己的爱徒:“然后尽快和鲁萍结 婚,鲁萍以未嫁之身遭遇这种事,我必须得给她一个交待。” 宋振峰吃了一惊:“这么快,那何欢受得了吗?” “我也担心啊,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打她吗?我让她吓坏了,也被她气坏了, 她太冲动了,她就不懂,如果她失手打死了鲁萍,她这辈子就完了。” 一番话,又惊出了宋振峰一身冷汗,是啊,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要是万一鲁萍 真死了,那等待何欢的就是一辈子的牢狱之灾啊。 “我也在反省,以前光想着怎么保护何欢,结果让何欢太脆弱了,反倒会受到 更大的伤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也不小了,也该学着面对些问题了。” 宋振峰觉得师傅的话也不无道理,转念间又想起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师母会 不会真到学校去闹啊?” 何达冷笑了一声:“放心吧,她不敢,她自己也有单位,她干的那些丑事,还 怕我给她宣扬出去呢。” “师傅,您千万别弄得两败俱伤——”宋振峰急急的劝道,他不敢想,齐英和 何达要真打得天翻地覆了,何欢会怎么样。 “放心吧,走不到那一步。”何达好像完全知道宋振峰的心思,“就算她不要 脸,我还得给何欢留做人的脸面呢。”何达咬着牙说。 宋振峰回家了,何达独自坐在何欢的床边,也沉浸在了痛苦之中,自己心中的 隐秘,即使是对最钟爱的弟子,也无法诉说。 何达惊恐的发现,今天看见鲁萍被何欢打成重伤的时候,他唯一担心的竟然是, 如果鲁萍死了,何欢会做监狱!他竟然毫不关心鲁萍的安危! 看来命运又一次戏弄了他。他在娶回了齐英以后,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她。现在, 他发现自己其实不爱鲁萍,却不得不娶她。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得给鲁萍一个交待。 是啊,给鲁萍一个交待! 鲁萍确实是一个很乏味的女人,容貌普通,更谈不上光彩、灵性。初相识时, 鲁萍才22岁,也许只是这个年龄吸引了何达吧。那时的鲁萍简单,单纯,一下子就 爱上了何达,面对何达完全敞开了自己,根本就是有求必应。 其实现在鲁萍也很单纯,简直就是没心没肺。就那么一心一意的爱着何达,何 达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从不怀疑,从不提非分的要求,甚至不提合理的要求。渐渐 的,何达习惯了享受这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完全不需要付出,不需要回报的爱。 就像是一顿随时提供的免费自助餐,只要何达想吃,只要何达有时间,就可以根据 自己的喜好享用一番,而且不用花一分钱。 现在,何达有些恨鲁萍的单纯,要是鲁萍心眼多些,刁些,逼一逼何达。也许 何达早就看明白自己的心了。其实何达也明白,他对鲁萍的这种恨有些无耻,但是 他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又要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何达觉得自己必须得恨点什 么,借以宣泄自己的情绪。 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宋振峰一直陪着何欢,反复向她讲了何达打她的原因, 也婉转的告诉了她何达准备再婚的消息,但何欢一直都无动于衷。 临近开学的一天晚上,宋振峰又来到了何欢的家: “欢,我明天就返校了,就剩最后这一年了,好好学,什么都别想,行吗?” “放心吧,哥,我没事了,我肯定好好学,我得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冰冷 的语调,听得宋振峰心惊胆战,但转念一想,这样也行,不管怎么着,先考上大学, 别的都好说。 “备考专业的时候给我写信,你要愿意,也考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的师资和氛 围都特别好。” “不,我不考美术专业。”何欢说得斩钉截铁。这回宋振峰是真吃惊了: “为什么,你都学了十几年画了,你不是一直想当画家吗?” 何欢冷笑了一下,宋振峰突然发现,何欢那种冷冷的笑里蕴含着一种陌生的霸 气。 “我现在讨厌画笔,讨厌颜色,讨厌和画画有关的一切。” “那,你想学什么?” “再说吧。” 宋振峰万般无奈的回到了学校,原以为过一阵子,何欢也就不这么较劲了,可 没想到这回何欢真是铁了心了,高考的时候,直接报考了经济系。 再到暑假宋振峰回来的时候,是满怀希望的,不管上没上美院,何欢也算是金 榜题名了,巨大的喜悦应该能冲散她心头的阴影了吧。 他刚回到家,王芳就告诉他,何达留话让他回来后先上他那去一趟,还留了地 址。 何达和鲁萍结婚后住在一所租来的房子里,屋子里的摆设有些寒酸,但何达的 精神看上去很不错,看来何达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互相问候了一年来的情况以后, 何达进入了正题。 “振峰,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说说何欢的事。” “何欢又怎么了?”一听事关何欢,宋振峰紧张了起来。 “我怀疑何欢知道她妈的事了。” “啊!”宋振峰大吃一惊“不会吧,谁跟她说这个啊,何欢告诉您的?” “她现在还会跟我说什么啊。”何达有些苦涩,“我也是猜得,何欢突然变得 特别封闭,特别自卑。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有个准备,何欢还是很信任你的。” “放心吧,师傅,我不会乱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年我反复的想,以前太怕何欢受伤害,结果却让她受 了最大的伤害。她也不小了,该是自己去分析一些事情的年龄了。有些事,你告诉 她,总比她从外面道听途说的好。”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师傅。”看着这个深解其心的得意弟子,何达很是欣慰。 “振峰,有女朋友了吗?”何达换了个话题。突然被师傅问到这个,宋振峰显 得有些慌乱,期期艾艾地说: “还——没有。”何达没有注意到宋振峰的慌乱,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男孩子不用太着急,在感情问题上一定要冷静,不能冲动,得找个真正合适 的。”何达想起了自己。 两人正聊得投机,鲁平买菜回来了。何达招呼她过来,很自然的对宋振峰介绍 : “这是你师母,他就是宋振峰,我最好的学生。”何达介绍的自然,可鲁萍和 宋振峰都很尴尬。尽管面对的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宋振峰还是恭恭敬 敬的鞠了个躬,也算是正式见礼了。面对这个丈夫口中赞许有加的年轻人,鲁萍比 平时还要局促,简直就是手足无措,慌慌张张。 这是宋振峰第一次近距离的看鲁萍,和齐英、何达、何欢一家三口的好容貌比 起来,鲁萍真的很一般。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的鲁萍,怎么看都是两个字:平庸。 可是何达偏偏就抛妻弃女娶了她,姻缘这个东西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 回来后,宋振峰一直在想着如何完成何达交给的任务——去向何欢说明齐英的 为人,这也太难了。因为在宋振峰的脑子里,形容齐英的词只有两个:下贱,变态。 但这怎么能跟何欢说呢。 宋振峰对齐英的形容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当初,农村出身的何达除了一身才气之外身无长物,经人介绍认识了齐英,不 到半年就结婚了。最初,何达还以为真是自己的才华和品行吸引了齐英。可后来才 发现,齐英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她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并且坚信不疑。在梦中,她是永远的主角,高贵、美 丽。所有的男人都心甘情愿的低伏在自己的脚下,低伏、低伏、一直低伏到泥土中 去,完全没有尊严的崇拜齐英。 为了当好这个贵妇,她永远用一种少女般甜腻的嗓音说话,永远捏着中国翻拍 的欧洲话剧中女主角的腔调,永远挂着厌恶一切的表情,永远像穿着甲胄一样僵硬 的走路,直挺挺的坐着,永远非常过分的装饰自己,永远不做家务不进厨房。当她 发现何达永远也无法象她所期望的那样,放弃自己的尊严,就又在无数的永远后面 加上了一个:永远的勾引男人。 她之所以选择何达,就是因为何达除了才华什么都没有,完全满足了齐英的虚 荣。但是何达翻身的太快了,或者说,齐英认为何达不肯放下自己的尊严去臣服于 她,是因为何达翻身太快了。 齐英愤怒、失衡,何达的每一点成功都让她觉得自己的优越感在丧失。到了齐 欢七、八岁的时候,这种失衡已经快把齐英逼疯了。终于,她找到了一种让自己平 衡的方法,她开始寻觅新的目标。只要有男人肯放弃尊严,向她摇尾乞怜,就会得 到她的关心,她的爱,她的钱,甚至她的身体。 她不断的换着新的男人。为了能随时满足自己的虚荣,齐英心甘情愿的被那些 肮脏的男人骗。随着她年龄的增长,齐英的身体已经越来越没有价值,能够抓住男 人的只有钱了。渐渐的,齐英自己的工资全部都花在了男人身上。她自己可以不吃 不喝,也要把钱拿出去供男人享乐,只要这些男人肯崇拜她,满足她。 何达猜得没错,何欢确实知道了齐英的所作所为,而且是通过一种最残酷的方 式。 最初,父母离婚,何达搬了出去,何欢还幻想着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照顾 好妈妈。可她没想到,齐英根本就不用她照顾。齐英在迫不及待的享受刚刚得来的 自由。 她把一个个男人带回家来,在自己的家中,齐英做起了真正的女皇。现在的齐 英更加夸张的打扮自己——她还有一个毛病,总是认为自己长得很年轻,谁都会认 为她也就二十多岁。她不断的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把眉毛扯得细细的,浓妆艳抹, 指甲上都要染出花样。穿上那些保守一些的年轻姑娘都不敢穿的衣服,戴着各种最 时尚的假首饰??;——她没有钱买真的,原来的几件真首饰都给了男人。 她就这样招摇过市,冲着男人搔首弄姿。 在家里,齐英更加疯狂,她找来的男人供她驱使,奉承她,取悦她,说那些只 有齐英才会相信的话,做那些正常人都觉得恶心,只有齐英才会觉得享受的事。做 完这些事之后,齐英会给他们钱,给他们东西,陪他们睡觉。陪他们睡完觉以后, 再给他们更多的钱。 齐英毕竟是挣死工资的人,离婚时分来的家当也有限。所以齐英的钱是不够供 养条件稍微好一些的男人的。所以齐英的情人们越来越无能,也越来越无耻。这些 男人不仅没有正常职业,甚至没有家,他们愿意满足齐英的需要,然后把这个温暖 的院子当成能过夜的地方。 开始的时候,齐英还知道避讳着何欢。可到后来,她越来越放纵,完全不再顾 及女儿的存在。 何欢目瞪口呆的看着齐英把不同的男人带回来。每次带回来的男人都比上一次 带回来的更不堪,更猥琐。有几次,这些男人甚至还用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 何欢。每一次,何欢都感到备受屈辱,恨不得把这些男人看过的地方挖下去。 就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何欢原本美满的家碎了,父母之间童话般的爱情传 说碎了,父亲的慈爱,母亲的端庄也全都碎了。何欢完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她自 卑,因为她身上流着齐英的血,她怕自己也会承袭齐英的一切。 宋振峰一看到何欢,心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何欢变了,眉宇间盈满了深深的 忧伤,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就像两湾冰潭。一瞬间,宋振峰只想把何欢抱在怀里, 为她遮风挡雨,不再让她受到伤害。可最终,宋振峰还是没敢唐突佳人。 “欢,还生师傅的气呢?”宋振峰在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到齐英身上,宋振峰想 好了,他要尽量淡化齐英的行为,让何欢好接受一些。 “不了,早没事了呢。”愣了一会,何欢问道:“哥,我妈的事你早就知道吧。” 宋振峰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说: “欢,千万别听别人胡说,有的人就爱添枝加叶的说别人坏话。其实师母就是, 开朗一些。”这是宋振峰昨天想了一夜想出来的词。 可没想到,何欢根本就不想讨论齐英。 “哥,你肯定也看不起我吧,人们肯定都觉得我以后也会像我妈这样。”清清 冷冷的一句话,让宋振峰悚然动容,他惊跳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这那跟那啊,这是——”宋振峰急得 语无伦次,似乎觉得怎么说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宋振峰突然冒出了一句: “谁要敢看不起你,我就杀了他——” “哥……”何欢哽咽了,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 “欢,你怎么又哭了。乖,别哭了。你知道吗?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性格, 你太敏感,太纤细,又性格暴烈,争胜好强,事事追求完美,这样会伤害到你自己。 这一年,我在学校里一直就担心你,每天都想,你在家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又钻 牛角尖,有没有哭,有没有伤心。本来,我想让你考我们学校,我好照顾你。不过 这样也好,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其实也就再在学校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剩下的 时间,就是自己找实习的地方了。等我实习的时候,我就回来,陪着你,咱们还和 原来一样,开开心心的。” “你真的不讨厌我,真的还会回来陪我?” “又胡说呢?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一定会回来。欢,答应我,大学是一个新 的开始,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快乐起来,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最多一年半, 我就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到时候一定让我看见你高高兴兴的。”宋振峰望着钟爱 的师妹,话只能说这么多吧,因为师妹还太小,等他毕业以后,师妹也就长大一些 了,到时候再告诉她,他不仅会陪她,而且会陪她一辈子,给她安宁,给她幸福, 再也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