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为我遮风挡雨 作者:ziyuling 我戴上口罩,套上橡胶手套,打开隔离间的门…… 和我同样被隔离的一共是七个人,都被分割在这间全省最著名的传染病医院 的小鸽子笼里。我们是千万人关注又打心眼里想遗忘的人。 我们是一群不祥的人。 值班的医生姓郝,经过三天的接触,我确信他正如他的姓一样,是一个好人。 他现在正靠在椅子上打盹,一条口水,正顺着兰色口罩的缝隙里滴了出来,顺着 下巴,可能也穿越粗重的胡茬,然后在下巴的最底部汇集,向水滴穿石般,坚韧 地从口罩缝里滴了出来。 伴着鼻缝里吹出厚重的鼾音,他可能想在这凌晨小寐一会,可是,却真的睡 的很熟。 也可怜他了,自从我们被隔离起,他和我们一样,是被关注的动物,特殊的, 可能带菌的动物。戴着16层的医用口罩,穿着厚厚的防护服,被尘世隔离,却又 被所有人凝视。 我看了看他,觉得真的有点对不起他,昨天晚上九点,他还在和我谈心,他 说他并没有当我是个病人,他当我是个需要照顾的朋友,还说出院以后我们可以 来往,“非典”是个魔鬼,但是我们却可以躲开魔鬼的窥视,做对好朋友。但那 只不过是刹那间的感觉,我太向往自由了,我渴望能象以前一样平庸的生活。 我没有“非典”,我自信,我只不过是普通感冒,我确信。但我不能在医院 里这样接触这些如此接近“非典”的人们,我不要患病,不要被传染,我不要被 隔离!我不要被魔鬼附身! 我悄悄地从后面绕开他,怕我的影子会惊吓到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张我认为 是憨厚的脸。我们不会是朋友了,我会害你渎职,我会害你受处分,最后看你一 眼,我的朋友。我会为你祈祷,会在黑夜里为你唱歌,我会好好做人,赎我的罪, 朋友,得罪了。 我在过氧乙酸的气味里穿行,小心地,谨慎地,一步一步,挪向我向往的花 草,树木,不戴口罩的人们,还有城市里的水泥味,甚至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灰 尘。我已经72小时没有见到这些我曾无比熟悉,甚至厌恶的世界,我需要自由, 我渴望能畅快地呼吸,我渴望卸下口罩,卸下手套,卸下所有关注的眼光,不管 是友善也好,伪善也好,我渴望做个普通人,不患“非典”的普通人。 这是清晨四点,世界还在昏睡,万物还没有醒来。只有星星透过走廊的玻璃, 在自由的天际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笑我。 医院走廊里的白帜灯照着我象个幽灵。我很累,有点晕,胸口很闷,想咳嗽, 有股热气一直在身体里荡漾,接着上涌,昨晚吃的一点生瓜肉片一直堵在我的胃 里,撑的难受,我想吐…… 我撑着往外溜,我太渴望自由了 . 手机没电了,不能通知家里人。 终于,我穿越医院的福尔马林,穿越过这间封锁了我三天的地狱,我出来了。 我欢呼…… 清晨的马路上,清洁工正开始为这座城市美容。昏黄的路灯下,他们挥舞着 扫把,为这座年轻的城市擦脂抹粉。我在路边绰绰独行,偶尔几个上早班的人们 骑自行车经过,他们都诧异地看我一眼,他们没有戴口罩,在这新鲜的早晨,有 露珠,有和风,有空气的香味,需要口罩吗?我好想扯下口罩,不,还是小心点 吧。 医院离家里的距离,足足两公里,我走的很累,可是我不敢打出租车,我怕 这样会吓着人家,倘若哪天我被揪了出来,那出租车司机回忆起来,曾经那个早 晨我就是乘他的出租车逃离医院,还会有把他传染的危险,那会让他从背后窜出 寒气,会让他恐慌,不,让所有接触他的人都恐慌。 我不做坏人。我只不过也就是想逃离灾难,逃离“非典”。我不害人。 我在马路旁边坐下,是在一棵梧桐的怀抱里,我得歇歇,我的体温好象又开 始上升,我有种火烧火燎的躁热。我褪去手上的橡皮手套,拿手背试了试额头, 是的,我又开始发烧了。 我在心里呻吟一声:我只不过是感冒,我没得“非典”。 没法顾及树干上的露水,我斜依在树干上,背后,兰色的防护服顷刻就被露 水渗透,那晶莹的露水就一点一点渗进我的骨子里,好冷,好冷,是伸手抓住一 块冰棱,然后整口的吞进嘴里咀嚼,任冰水一点一点流进喉咙的那种炙热遇到冰 冷的碰撞。 我好累,我好累……我要睡去了,我要睡去了…… 不,我不能死在大街上,我不想明天所有媒体的头条是“一疑似非典患者于 昨日清晨死在某某大街”,那会让成千上万的人活在恐惧中,说不定我死的这条 路从此就得封路,但谁又能说我没有把非典病毒给传播出去呢? 不,我要死也是死于感冒,高烧,我不是“非典”! 爱滋病并不可怕,可是“非典”是个魔鬼,是个来索命的魔鬼。 我还年轻啊,我还有长长的将来要走,我的前途正灿烂,我还会有辉煌的人 生,我甚至想好了我将来会是个很美丽的老太太,挽着心爱的老头子徜徉在河畔, 我们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跟春天比美,向夕阳争辉,我不想就这么死了。不想! 我挣扎着爬起来,我得回家去,我好想我爸爸,好想我妈妈,我已经三天没 看到他们了,就算是真的要死,也该让我见我爸我妈一面吧? 本以为这外面的花儿,树儿,太阳,月亮,蓝天,白云,钢精混凝土,都是 我向往的一切,可是现在,我好累,我没有心情欣赏这一切,我真的病了,我的 感冒已经很严重了。我是否离死不远了? 我挪到家楼下那会儿,已经是早晨快6 点了,小区门口的保安刚换过岗,正 笔挺地站在早晨的朝阳中,如同一株茁壮的树,守护着整个小区百姓的安全,我 知道自己是通不过这关了,他们早就知道我被隔离,这棵茁壮的树甚至认得我, 进进出出,经常洋溢着一张青春逼人的脸盘,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望着我曾生活这么多年的家,多么近的距离啊,可是我进不去了,我同来 来往往的人都不一样,我是被隔离的病人,我是威胁他们生存的人。从医院逃出 来的时候,我只想离开那儿,我相信自己只是普通的感冒,我怕自己会被他们传 染上“非典”,我只想回家去过那种无风无浪的日子,我真的体会到那种平淡的 日子也是一种乐趣,那种被大众都接受的乐趣。可是,我已经被打上了疑似的烙 印,我是一个非典疑似病人。 我被所有人拒绝,因为我咳嗽,发烧,我想见见父母,可是这100 米的距离, 我进不去。 我的咳嗽很严重了,我感觉到嗓子微甜,这是咳血的前兆。我突然觉得我的 逃跑毫无意义,我还是要回去,就算是感冒,也还是要去治疗,我要回医院。我 不是非典,我要他们确诊我不是非典,就算是被隔离,一个月后我也能回来,我 也能过我以前平淡的生活,我不能回家,我不想让那么多人被蒙上会感染非典的 阴影。我要回医院去,我要郝医生给我确诊。 10分钟后,我被抬上了救护车。20分钟后,我被送进了原来隔离的病房,21 分钟后,我喝了药,被打了干扰素,接着,郝医生进来了。 “你傻不傻啊?逃跑?你能逃的了吗?你不用对自己负责,还得为周围接触 你的人负责啊,人家可什么错也没犯,就平白会有着被你传染的危险,你是个自 私的人!” “我知错了,只要你不被处分就好。” “现在还轮不上处分我,一切都得等你们好了以后再说,现在只求你能好好 配合治疗,能确认不是非典最好。” “那以后还可能是朋友吗?” “你见过人不犯错的吗?如果犯了错就不再是朋友,那恐怕这世上还真找不 出多少朋友了。” 末了,他走出我的房间,门边上回头一笑,摇了摇头:“真傻,说你是我的 朋友,我都丢脸。” 我追出去问:“那到底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