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飞天侠陈喜欢马,就像喜欢他的刀一样。 所以他骑的一向是好马。 马是名种的大宛名马,玉面雪花骢,纯白色的鬃毛,松软光滑,肌健硕有力,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一定是千里挑一的好马。 此时温暖的风拂在脸上,就像情人的手,衣裳也被掀起一角,露出了腰际间黑 黝黝的刀柄,柄上系着却是红色的袖帕,随着马蹄声一抖一抖。 很多人看见飞天侠陈时,第一眼却不是他骑的马,而是他腰际间系的那柄快刀。 这把刀无疑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虽然刀很普通,是他从前在路边刀铺上花了三个小时打造成的,但是拿在他手 里,再平凡的刀也成了最可怕的武器。 飞天侠陈一向不太喜欢招摇,所以穿的衣裳是最普通的,配的鞍辔、刀套也是 最廉价的,但是他还是很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马,而是他的刀。 他一来到灵城,眉头就深陷起来。 他本来愉快的心情也变得不太愉快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他这一路来就已有了尾巴在后面。 但他并没有太在意,因为那些尾巴只是一些拙劣的小角色,他知道自己只要动 一动小拇指就让他们躺在床上两三个月。 对于这些小角色,他懒得去理会,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无用的地方。 但是现在他却不能不理会了。 因为他发现跟踪他的人又多了三拨。 第一拨是一老一少。 他看不出这两人的来历,他只知道老者的手很稳,少年的腿很快。 手很稳,杀人就绝不会太慢;腿很快,踢起来也绝不会太轻。 他知道,无论谁同时惹上这两个人,都绝不会太好过。 第二拨只有一个人,一个年青秀气、眉宇间总充满着锐气的少年。 他虽然不认得对方,但却猜出了对方的来历。 他一看到少年手上那薄得透明的蚕丝手套,就知道对方是人哪里来的。 除了蜀中唐门的子弟,谁会整天都戴着如此细密精致的蚕丝手套呢? 唐门子弟一向惯用暗器,他们的暗器很少没喂过毒的,而唐门的毒绝对不会比 灵蛇窟的蛇毒来得差。 据说曾有一个唐门子弟,因为皮肤上沾了一丁点的毒粉,三天后就烂得像熟透 了的茄子,又烂又臭。 看到这少年,飞天们陈的眉头又深陷了几分。 他知道蜀中唐门的人,一向是很不好对付的。 不过最让飞天侠陈忧心冲冲的却是第三拨人。 他甚至连第三拨人的人数有多少,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他只知道对方始终在盯着他,吃饭的时候盯着他,睡觉时盯着他,甚至连洗澡 时也盯着他。 对方就像幽灵一样附在他的身上。 他很想找出对方,可是每次却扑了个空,对方的反应比他还快。 不知道才是最可怕。 他的背后时常冒起鸡皮疙瘩,他几乎感到对方正把冰冷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他握刀的次数也因此明显地增多了。 进入了灵城,他知道灵蛇窟已不太远了。 对于灵蛇窟,他知道的并不比灵蛇窟出来的人少。 他知道灵蛇窟最可怕的人是蛇王,最深沉的人是笑脸蛇,最可爱的人是小蛇女。 蛇王,就是灵蛇窟的窟主,他的武功有多高,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因为他从 不留活口。不过飞天侠陈却打听到了一些死在蛇王手里的武林大豪、江湖强人的事。 断玉刀李冰,据说他惯用把锈得满是斑痕的刀杀人,对手明明看见他是正面出 刀的,可是却发现背后中刀,而且一刀毙命。就是这个江湖上人称“不会死”的李 冰,却还是死在了蛇王的手里,他甚至连拔刀都来不及。 夺命刀温飞扬,被他那柄夺命钩夺去魂魄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全部都是 一流的好手,可是他死的时候,却是死在自己的夺命钩下,杀他的人,也正是蛇王。 …… 飞天侠陈当然知道蛇王绝对不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他这次来灵蛇窟本就不是 来找麻烦的,而是来提亲的。 可是他也知道蛇王一旦决定的事,要他更改比登天还难。 小蛇女与唐门子弟的婚约不仅是他亲自决定的,而且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要蛇王撕毁婚约绝不比登天轻松多少。 可是他还是来了。 就算是那儿有刀山火海,他还是要来。 他既然答应了小蛇女,他就一定会履行诺言的。 尽管困难重重,他还是有信心,有信心将小蛇女接回飞天堡。 因为他这次不仅带着祖传的珍宝——冰玉避毒珠,而且还带来了他的刀。 灵蛇窟离灵城大概有六、七十里路吧,据说那儿不仅荒芜人烟,而且经常有毒 草蛇猛兽出没。 这些他并不怕,他只怕脏。 毒草蛇猛兽出没的地方绝不会太干净,一个上门求亲的人,身上也绝不能穿得 太破太肮脏。 所以飞天侠陈决定先留在灵城里住一夜,准备洗过澡、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 再雇几个脚夫,第二天就可以赶去灵蛇窟了。 他留宿的客栈在灵城里并不是最大的,但却是最干净的。 他付给伙计银钱之后,就匆匆打发对方走了。 他的卧室里现在正放置着一个大澡桶,里面盛满了沸腾的水,那正是他喜欢的 温度。 他发现杀人和洗澡一样,同样是一件很让人费时费劲的事。只不过杀人绝没有 洗澡那样轻松舒畅。 他现在正泡在澡桶里,刀和衣裳就放在边上的小木凳上,他只要手一伸就能够 得着。 他知道有些人爱刀如命,连洗澡时都抱着刀不放,但他却不是这样的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终身与刀为伍,他也不认为什么“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 类的屁话。 他只知道,如果他杀人时,有时不一定要拔刀。 澡水很烫,冒起的蒸汽不仅热,而且浓密,虽然刀和衣裳在只手可及的地方, 但在蒸雾中,也仅仅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廊。 此时飞天侠陈正斜靠在澡桶里闭目养神,享受着那窒人的蒸汽渗进皮肤毛孔里 的感觉。他的肌肉放松,疲劳正点点从脸上退去。 如果此时有人用一座金山来换他离开澡桶,他也绝不会答应。 就在他刚把眼睛挣开一条缝的时候,蒸雾中似乎闪过了一道人影,极淡的人影。 人影的手中露出了一抹银亮的刀光。 飞天侠陈叹了一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在那闪动的刀光中突然一捏。 “你不该这时候拔刀。”飞天侠陈缓缓道,他的眼睛却已闭上,“现在并不是 你拔刀的最好时机。” 人影呆住了,因为他的刀抽不出来。 他的刀锋现在正被飞天侠陈两个手指头给夹住了。 他突然弃刀,人已倒飞,手一扬,三道寒星暴雨般急射了过来。 飞天侠陈脸色一变,人影从澡桶里跃进起,他的人影一闪,衣裳已穿在了身上。 他不敢去接那暗器。 江湖上没有人敢接蜀中唐门的暗器,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暗器里面是否藏着 一些歹毒的玄机。 从前,知名人士神拳无敌的姜竹山,因为去接唐门的暗器,整条手臂被炸没了。 他只能避开暗器,因为暗器若浸入澡水中,澡水一定会变得比腐蚀水还毒的。 唐门的毒,谁也不敢怀疑它的有效性。 飞天侠陈一站定,眉头就已皱了起来。 这绝不是因为他刚刚从烫热的澡桶里出来,身上水淋淋的,还没有擦拭就穿上 了衣裳。 他发现刀没了。 放在衣裳旁边的刀现在已失去了踪影。 他的手心渗出了冷汗。 刚才他虽然斜靠在澡桶里闭目养神,可是他的耳朵却没有闲着。 他始终在听周围的动静,尤其是放刀和衣裳的小木凳。 当对方拔刀时,他还未忘记放在小木凳上的刀,可是当对方倒纵出去,同时发 射暗器时,他也只在那一瞬间来不及顾及小木凳了,就是那么一瞬,他只感到那时 正好有一阵很淡很淡的风拂过。 等他抄柱衣裳时,旁边的刀已不见了。 澡桶被击穿了三个洞,里面不住地流出澡水,碧碧绿绿的澡水。 飞天侠陈知道,此时一丁点儿的澡水都能毒死一条牛。 蒸雾更浓了,那人影却变得清晰起来。 人影当然不会自己变得清晰起来,这只因为对方扑了上来。 飞天侠陈终于看到了那张很秀丽也很骄傲的脸。 他认得那人,那正是跟踪了他一个下午的唐门子弟。 “我姓唐!”那少年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猎人看到一只陷入圈套的 困兽。 飞天侠陈的眼睛眨了眨,道:“我知道。” 那少年道:“可是你却并不知道另外一件事!”他说的很认真,就好像生怕人 家不相信他的话一样。 飞天侠陈平静地道:“其实我有很多的事情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远远比知道 的多的多。” 那少年道:“我叫唐贝贝,在唐门少字辈中排行十三。” 飞天侠陈点头道:“我知道你有一个孪生哥哥,他叫唐白白——武林十佳公子 之一的白衣蝙蝠唐白白。” 唐贝贝傲然道:“可惜他没有来,否则你在他手上绝对走不过十招。江湖上已 没有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 飞天侠陈淡淡道:“可惜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不可能的事在江湖上每时每 刻都在发生。” 唐贝贝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吧?” 飞天侠陈道:“如果我还不知道你是为了杀我而来,那简直就比猪还笨了。” 唐贝贝突然狂吼道:“你说对了,我正是为了杀你而来的,杀了你之后,小蛇 女就会回到我的身边了。” 话未说完,他已出手。 一道寒星划空而过,声音刺耳难听,就像是割开肚皮的声音。 唐贝贝一出手,人已向后飞退。 退得点儿也不比急射而来的寒星慢。 飞天侠陈的脸变了。 他知道唐贝贝为什么会退得那么急那么快。 因为唐贝贝射出的暗器正是唐门的独门暗器——“唐火”。 唐火不是火,而是一种暗器,它与江南霹雳堂的雷火有本质上的区别。 雷火以惊人的爆炸力著称,它的威力足以开山劈路,是火器中最霸道的利器之 一,而唐火却综合了唐门的暗器和霹雳堂的火器优点,它以小巧灵活著称,威力尤 在雷火之上。 飞天侠陈并不是怕它的爆炸力,其实唐火的爆炸力是有限的,他惧怕的是唐火 的传绵不息。 他知道唐火一碰上任何的物体,就能引起一场大火,直到烧成灰为止,才会停 止。 他当然不想看到这家客栈被烧成灰。 所以他必须接下唐火。 唐门的暗器是很少可以接的,如果没有他们独门特制的蚕丝手套,谁也不会拿 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唐火也是不可以接下的暗器之一。 十年前,风云第一剑不信这个邪,他接下了唐火,可是整条手臂却被烧成了灰。 如果不是风云第一剑及时地切去自己的手臂,大概烧成灰的不只是他的手臂, 而是他的整个身体。 飞天侠陈当然不会让自己的手臂烧成灰。 他突然脱下了衣裳,罩住了暴射而来的唐火。 衣裳一触碰到唐火,就燃烧起来,并腾起一股蓝烟。 飞天侠陈的脸又变了。 他当然知道这股蓝烟可以毒毙十头牛。 唐门的毒,谁也不敢低估。 他把衣裳甩了出去,人已鬼影般向楼道掠去。 着火的衣裳正好落在了澡桶里。 澡桶虽然有了三个洞口,但水却没有漏尽。 包住唐火的衣裳立刻熄灭在澡桶里。 但飞天侠陈的麻烦并没有结束。 楼道上,唐贝贝手里拿着一把很薄很亮的快刀,正等着他。 飞天侠陈此时手里不仅没有刀,连衣裳也没有,他是赤着上身冲出来的。 他一冲出来就看见了排山倒海的刀光。 刀锋上泛着一层碧绿碧绿的寒光。 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得出来,唐贝贝手里拿的刀是把切金断玉的好刀,刀上也上了见血封喉的 毒,他的油皮如果被轻轻地划上一刀,相信绝不会比烂沛子好看多少。 刀太快,他已来不及躲开。 他突然沉喝一声,脚一用劲,整个人立刻从踩出的楼道裂洞中跳了下去。 唐贝贝的刀落空了。 飞天侠陈一落到底楼,就走到了掌柜的面前,道:“我要你身上的衣服。”说 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已皱巴巴旧得发黄的纸,放在柜台上。 掌柜想笑,可是当他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时,脸色已变了,一双眼睛几乎要暴 凸了出来。 那竟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客官……小店本小利薄,实在是找不开……”掌柜强笑道,他的眼睛在发光。 飞天侠陈道:“不用找了。” 他话还未说完,掌柜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连飞天侠陈都不得惊佩掌柜脱衣服的利索。 飞天侠陈一穿上衣服,人就往外走,他实在不想为了唐贝贝而毁了这家客栈。 他才走到街心,唐贝贝已跟了上来。 “你逃不了的,你已没有了退路。”唐贝贝寒声道。 飞天侠陈淡淡地道:“你看我像是要逃跑的人吗?” 唐贝贝冷冷道:“很多想逃跑的人,都像你这个样子,不过他们都没有跑掉过。”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我真应该先把那个该死的澡桶 炸了。” 飞天侠陈道:“这只怪你太聪明了。你居然能想到我会留宿在客栈一夜,推断 出我会泡在澡桶里,这也正是你出手的最好机会。我真的有些佩服你算得那精确, 不过你仍是少算了一点,你的唐火的克星正是我的澡水。你实在不该射出你的唐火, 你已放弃了最后一次机会了。而你的为人我也终于看清楚了。” 唐贝贝冷笑道:“你早该看出我的为人了。我本就是那种为求成功而不择手段 的人,为了能杀你,我已付出了许多,我还可以付出得更多。” 他手突然一扬,数道流星闪过,街角处传来几声惨呼,已有两个路边闲汉倒地。 飞天侠陈怒道:“你干什么要杀那些无辜的人?与你有仇的是我,不是他们。” 唐贝贝淡淡道:“我知道。不过我也希望你知道一点,我杀他们是因为我知道 你一定会想去救他们的,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来履行你那伟大的爱心。” 他手再次扬起,一道流星划空而过,目标竟是街角处的小孩童:“你若想救他, 你就死定了。” 飞天侠陈脸色已变了,他怒吼道:“你这个畜生!”他已撕下一块衣角,身形 一闪,燕子般掠了过去,将流星抄灭在手中。 毕竟,他也不敢赤手去接唐贝贝的暗器。 一记刀光闪过,带出了串串的血珠,飞天侠陈寒着脸退出了十丈。 唐贝贝在鞋底拭去刀上的血渍,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道:“你完了,中了 唐门的快刀,就算擦破一比油皮也会要了你的命。” 飞天侠陈铁青着脸,他知道左肩刀口处流出的血已是黑色的,但他却连看也没 看一眼。 他只说了三个字:“你错了。” 然后,唐贝贝就见到极淡的人影一闪,肩头一痛,竟发现对方的一只手已穿透 了自己的胸口,差一点就要挖出了他的心。 “手刀?”唐贝贝一声惊呼,小腹又着了一脚,人被踢飞出五丈。 飞天侠陈看着自己的左手上泛着的一层刀一样的青芒,淡淡道:“你现在总该 明白为什么我会在洗澡时,随随便便就把佩刀放在旁边吧!” 唐贝贝苍白着脸,哽声道:“原来那并不是你的弱点!我错了,萧息也错了… …”他一个翻身,人已没入夜色之中。 他伤得不轻,他必须找一个地方疗伤,否则他大概也会像飞天侠陈那样,看不 到明早的太阳。 一想到飞天侠陈,他就想笑。 因为无论谁中了唐门的刀,都很难看到第二天的日出。 现在结局已经出来了,飞天侠陈已是必死无疑了,他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 这一战无论怎么说,他都是胜利者。 所以他笑了,虽然笑起来的时候,会将伤口拉得更大些,疼痛更剧烈些,但他 还是笑了。 无论谁能杀了飞天侠陈,都会笑的,而且笑得很开心的。 -------- 天空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