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没有北岛、芒克、黄锐等人就没有《今天》,这是事实;没有北岛的《回答》, 没有芒克的《天空》,没有郭路生的《相信未来》,没有江河的《纪念碑》,就没 有《今天》在中国现代诗历史中的地位,这也是事实。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已经被足 够多的人评说并记住。他们被接纳被认可,首先是因为他们所达到的高度,在国内 他们当之无愧地成为一代青年崇拜的偶像,在国际受到盛情欢迎。他们的作品被译 成多种文字,据说北岛不止一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芒克的作品也在世 界许多国家出版。作为诗人,他们虽然有长于常人的想象力,但是,当他们穿着破 旧的大衣,顶着凛冽的寒风,提着糨糊桶在北京的街头张贴《今天》时;当他们面 对父母亲友的劝说和叮咛时;当他们放弃每个中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职业时,绝对 想象不到日后的功名和与之相随的困境。即使是像振开、芒克被戴上了诗人的冠冕, 也是个荆冠,谁也没有看到他们被荆棘刺破的伤口和他们流血的内心。所以,相对 于文学成就来说,更应该张扬的,首先是《今天》所代表的精神。而要真正理解所 谓《今天》精神,就不能不了解它的追随者们。 使用“追随者”这一词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对于《今天》来说,他们决不是可 有可无的角色,这些幕后者所做的努力和贡献是怎样估计也不会过高的。作为文学 同仁刊物,北岛、芒克、万之等撰稿人是非凡的,惟一的,不可替代的,是很多人 想做而做不来的。而鄂复明、周郿英、王捷、李南、桂桂、小英……他们的可贵和 可爱之处正在于,他们所做的,是很多人都能做而没有做,想做而不敢做的。如果 说,一些人经受的磨难已被他们的文学成就抵消了,而那些根本没有文学梦想的, 动力何在呢? 比如桂桂,严格地说,她甚至算不上一个文学爱好者,她的职业是护士。当年, 她手持一本天蓝色的《今天》与振开在大街上接头,被领进一间毫无浪漫色彩的破 房子,以她那纤弱的手臂印刷、装订没有她署名的杂志。至今她仍然是一名普通的 护士,与文学无涉,但因为那段历史却少有了普通人的安宁。 我在以上提到的振开家的聚会中与周郿英邂逅。郿英在西单墙看到《今天》的 当晚,像每天一样,在他那间临街的办公室里向朋友们发布了这条要闻,并评论说 : “如果这个刊物能坚持下去,其影响将意义深远。”当时郿英找遍了整个刊物 没有发现通信地址,只有刊物的末尾留有一张空白页,便把姓名和电话写在上面。 第二天,李南和王捷紧随其后,也留下了自己的姓名。那张白纸向他们昭示了某种 莫名的希望,使他们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我想这绝不是偶然的,他,也包括李南、 王捷等人,始终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物,所以,与其说吸引他们的是那些诗句,不 如说是那杂志所象征的创造精神和叛逆精神。老周以其年长,以其稳健,以其善解 人意在编辑部备受尊重,成为全体同仁亲敬可赖的兄长。一九九四年他死于疾病, 振开以杂志社的名义发来唁电:“作为编委,以多病之身日夜操劳,做了大量默默 无闻的工作,特别是在手工作坊式的出版与印刷过程中,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大 家敬重他,他是《今天》的老大哥。老周,你的一生简朴、自重、宽宏、始终如一, 你在提醒一个道德沦丧的年代的到来。”朋友们在悼词中这样写道:“在世界各地 的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恩于 命运慷慨的馈赠。” 提起《今天》,就不能不提鄂复明,大家都习惯地叫他“老鄂”,而那时他也 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在内蒙牧区插队多年,一九七九年初回北京的第三 天就被李南拉着来到了编辑部,从此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可能许多人难以把一根 手指永远嵌着黑色机油的汽车修理工和一份纯文学刊物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他 却是《今天》存亡的真正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如果说《今天》是一个大家庭,他就是管家;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机关,他 就是后勤部兼财务部部长;如果说《今天》是一个杂志社,他就是总编室、办公室 主任兼会计、编务、校对。他操持对内对外的每一件事,他关心男男女女每一个人。 有了他的勤奋,杂志始终和几百个读者保持通畅的联络,几乎每一封来信他都亲笔 回复。田晓青感慨地说,当年他收到的回信是他有生以来最让人激动的文字。他记 录每一笔开支和收入,小至五毛钱一本卖出的杂志收入,大至购买三百多元一台的 手摇油印机的支出。有了他的细致,使得《今天》在经费奇缺的情况下得以坚持和 发展。芒克被工厂除名之后,编辑部每月发给他三十元,老鄂怕他没计划,每月分 成两次发;编辑部所有信件、稿件、订单、账目他都细致分类后妥善保存着。可能 除了他,很少有人至今还保存着一套完整的《今天》。现在,不管是谁,都要在他 的监护下阅读,毫不夸张地说,比他个人的财产更加宝贵。 我无法列举他做的一切,因为那实在是太琐碎太细微了,对于一个将被载入史 册的杂志,那也许是不值一提的,但对于一个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民办 刊物,那实在又是不能忽略的。 日后这些人都承受了种种来自家庭的,来自舆论的,善意的和非善意的压力, 但没有谁被压垮,他们从不发牢骚、泄私愤,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承担着为人妻、 为人夫、为人父、为人母的责任,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在接人待物的每一个细节 中,一以贯之地坚守着自己的人格信念,绝不在精神的层面上降低生活的标准。像 初来《今天》时一样,他们远离文学创作,远离政治,远离《今天》的光环,惟独 无法远离的,是特定的档案给他们带来的麻烦。 一九九○年以后,振开在欧洲恢复《今天》,以后又迁到美国,曾有人对此表 示不平,好像《今天》是一棵结满了鲜桃的果树,所有浇过水、铲过土、剪过枝的 人都应该平分秋色。有趣的是,这种议论在局外人中搞得沸沸扬扬,《今天》国内 的人却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躺在病床上的周郿英对李南说: “《今天》的 事,芒克和老鄂不说话,别人谁还有资格说话?”事后,李南对刘迪转述此话,刘 迪说:“老周都认为除了芒克和老鄂,别人没资格,谁还能再说什么?”我是想说, 《今天》的名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他们不会因自己曾是《今天》 的一员而骄傲,但是《今天》完全有理由因为有了他们而骄傲。我相信,因《今天 》脱颖而出的人们,谁都不会遗忘他们。 所以我说,他们是一些真正的精神贵族,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理想主义 不是创造神话,而是身体力行地试图将神话变为现实。如果谁有幸感受这样的生活 状态,有幸在这样的氛围中被熏陶,有幸在这种群体中被点燃,他可能仍然是平凡 的、贫穷的,但他不会庸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展示的是一种境界、一 种姿态、一种生存方式、一种人文精神,所以可以穿过昨天而历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