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翌日晚上,张开眼睛醒来,我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我能不能忍受看到他的模样 并不重要,他既然是我缔造成的,那麽,不管怎麽样,我必须将他从恍惚发呆里唤 醒过来。 猎食并未改变他,虽然十分明显的,他杀戮得够多,啜饮得也够多。如今,我 必须努力设法,仰制自己对他的厌恶反感;我必须到巴黎去,去拿一样可能令他振 作恢复的东西。 小提琴是他有生以来的最爱,也许只有提琴还能唤醒他。我将把提琴放在他手 上,他将会再举琴演奏,他将乐於发挥新的技巧,再次演奏音乐。一旦琴声再起, 这一切都会改变,我内心的寒栗多少可以消融些。 当卡布瑞醒来之後,我立刻告诉她我的打算。 『可是那些其他的妖怪怎麽办?你不能单枪匹马到巴黎去。』她焦灼地说。 『我当然可以。』我说道:『你必须跟他在一起,倘若那些小怪物再次突击, 以他目前的态势,他们很容易就能诱骗他出去,何况,我还进一步想知道,圣婴公 墓到底变成什麽样了;就算我们真正休战了,我也想知道呀!』 『我不喜欢你出去。』她摇着头说:『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相信,我们还应 该跟那个头目再谈谈,我们还能从他和老女鬼身上多学习一些事,我宁愿今晚就离 开巴黎。』 『他们能教导我们什麽?』我冷冷地说:『太阳真的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还 是地球不是球体而是平面?』我语气里的怨尤苦涩,让自己觉得羞愧。 至少他们可以告诉我一件事,为什麽我缔造而成的吸血鬼,彼此能够互通思维, 而我却不能?然而我对尼克的嫌恶,太令自己垂头丧气,已使得我尽失理性,什麽 也不想了。 我只是注视着她,心里想着,多麽神妙呀!眼见幽冥法术在她身上行了奇迹, 眼是她恢复青春美丽,成为当年孩童时代心目中的女神。可是,哎!眼见尼克的改 变,他的死去! 也许用不着我多说神妙,她对我的了解,根本太透彻了。 我们缓缓相拥在一起。 『一切小心!』她轻轻叮咛。 我应该立刻到公寓,去找尼克的小提琴;还有可怜的罗杰更必须好好对付,一 堆的谎言要说,然後还有关於离开巴黎的各种准备。好像该做的事是越来越多啦! 然而,有好几个小时,我只在杜勒利公园於大道上,随兴纵情猎食於漫游;假 装圣婴公墓之下根本没什麽鬼怪集会,尼克还安全的活得好好的,整个巴黎也全属 於我似的! 其实每分每刻,我都在仔细倾听,我也想着老皇后。突如其来的,当我在杜登 波大道,当我靠近瑞诺剧场,我听到他们的声音。 多奇怪呀,他们竟在明亮的地方叫唤我。几分锺内,我知道他们有若干位,正 躲在剧场的後面张望。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仇恨於恶意,当他们知道我靠近时,只扬 起阵阵的兴奋骚动。 我看到那张女吸血鬼的森森白脸,那个一头女巫蓬发,黑眼晶亮的漂亮女鬼! 她站在舞台门边的巷子。看到我,她冲出来对我挥手招呼。 我附近来回转了一会儿。大道上一如往常,展现着春天活动画景:车如流水马 龙之间,行人熙来攘往;街头音乐家吹笙奏簧,耍把戏的花样百出,翻筋斗的当街 滚翻;灯火明亮的戏院,大门敞开以恭候观众驾临。我为什麽要离开热闹,去跟那 些怪物交谈呢?然而我不自禁倾听着,他们共有四位,正焦虑不安地在等待我,他 们显然陷入紧急和慌乱之中。 好吧,他们即等我,我就去吧。我转身,骑着马进入小巷,一路上他们靠在石 头墙壁,徘徊逡巡。 灰眼男孩也在,这个有些意外。他的脸色看起来晕眩惶惑。一个金发高个儿吸 血鬼,和一个帅气的女鬼,一起站在他的後面;他们身上全穿得破破烂烂,就像是 麻疯病患。曾在圣婴公墓的阶梯上,对我的嘲弄大笑不止的黑眼漂亮女鬼先开了口 : 『你一定要帮我们的忙!』她的声音极轻。 『我一定要?』我试图让马站稳,这匹母马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妖怪。『为什麽 我一定要帮你们?』我诘问着。 『他毁了整个集团--』她说道。 『他毁了我们全部……』男孩说着,眼睛没望我,却直视着在他面前的石头。 从他的思绪,我似乎捕捉到某些事变的闪光磷片,柴堆火烧了起来,阿曼德强迫他 的徒众跃入火里。 我试图驱走这些脑海的影像,然而,影像从他们那里全传送过来,黑眼漂亮女 鬼直视着我,将她的心灵图画勾描得更清晰;阿曼德一边躯干妖怪进入火焰里,一 边挥舞着一大块烧成焦炭的木棒,谁想脱逃的,他就以焦棒戳刺他进入火中。 『老天爷,你们有十二位--』我大声说:『难道你们不反抗?』 『我们反抗啦,所以我们在这里。』女鬼说:『他一共烧焚六个,剩下的就逃 跑了。心惊胆战的,我们到处寻求庇护的地方。我们以前从未曾如此远离神圣的墓 穴,另觅地方睡觉,也不知道又什麽祸事会临头。当我们醒来,阿曼德已找到我们, 他又毁了两个,现在的四个是仅馀下的。他甚至打开最深的墓穴,把那些嗷嗷待哺 的鬼魂全部烧死,又把我们所有的地底通道全部封死!』 男孩慢慢抬起头。 『都是你害的,』他喃喃说着:『你把我们全害惨了。』 女鬼站到他的前面来。 『你非帮忙我们不可,为我们重新建立集会--』她说道:『帮我们找获生存 之道,如同你一样。』她不耐烦地望望那个男孩。 『那个老皇后呢?那看上去不 可一世的一个?』 『就是她起的头呀!』男孩子怨恨地说:『她纵身入火,她说要追随梅格能的 後尘,她在烈火中还哈哈大笑。就因为那样,阿曼德才将其馀的也驱入大火中。』 我低下头默哀。她就这麽走了,所有她知道的,她见证过的秘密也随之而去。 她留下什麽呢?头脑简单的一个,想报仇的一个,这一个心怀恶意的男孩,认为她 的所知全非真实。 『你非帮我们不可--』黑眼女鬼又说了:『你要明白,身为集会的主脑,他 有权利毁灭这些软弱无用,不能生存的家夥。』 『他不能让整个集会成为大混乱--』站在男孩身边的另一个女鬼说:『一旦 对幽冥法规失去信心忠诚,这些家夥很可能会瞎闯乱搞,那时凡人群众就会紧张而 有所行动。如果你能帮我们组成新帮会,以新的规条来防范保护我们……』 『我们是帮会中最强壮的几个--』男吸血鬼说:『如果我们避开挡开他时间 够久,而去没有他,也能继续好好过下去,也许他就不会再来干涉我们啦!』 『他会毁掉我们的。』男孩轻声抱怨着:『他不会干涉的,他会伺机等候,当 我们不在一块儿,他会逐一毁掉……』 『他并不那麽顽强--』高个子说:『别忘了,他已经失去所有的信念!』 『你拥有梅格能的塔楼,一个安全的地方……』男孩看着我,语调沮丧苦恼。 『不,我不能跟你们共享塔楼--』我口气坚持:『你们必须自己打赢这场战 争。』 『你至少可以指导我们……』高个子说道。 『你们并不需要我--』我说:『从我身上你们应该已学到不少。我昨天晚上 说的话,你们学到多少了呢?』 『从你跟他谈话之後,我们懂得不少。』黑眼女鬼说:『我们听到你跟他说什 麽新的邪恶,而新纪元的邪恶,注定要以漂亮的人类化妆面貌,在世界上出入活动。 』 『那你们就去化妆呀--』我说:『脱下受害者的衣服,从他们的口袋拿出钱 ;慢慢的,你们就能跟我一样,和凡人混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们可以拥有足够的 财富,建立自己的小小堡垒,你们的秘密圣所。到那时,你们就不再是乞丐,不再 是幽魂啦!』 我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彷徨绝望,不过他们全都在用心聆听。 『可是我们的肌肤,我们的音色音调……』黑眼女鬼苦恼地说。 『你们可以蒙骗凡人的,那太简单了,只要玩一点小技巧就行。』 『我们怎麽开始着手呢?』男孩悒闷深沈地说,好像他极不甘心汤这场浑水。 『我们应该佯装那一类的凡人呢?』 『你们自己挑选决定呀!』我大声地教训:『观察四周的人,如果高兴,装扮 成吉普赛人嘛,那不会太难的,或者装扮默剧演员也挺不赖!』我瞧向明亮的大道。 『默剧演员!』黑眼女鬼有点兴奋地轻叫起来。 『对呀,演员,街头艺人,特技艺人;就表演特技吧,你们一定看过他们的表 演,是吧?脸上抹上油性彩妆,这麽一来,你们夸大的表情和姿势,根本没人会注 意。再也没有什麽改妆比这个更合适了。在大道之上,你们可以观摩住在这个城市 的各色人种,你们可以学到任何想知的事情。』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睛瞧瞧另外的几个。高个儿陷入沈思,另一个女鬼冥想着, 男孩犹豫不安。 『以你们的力量,你们耍杂技、翻筋斗乃是轻而易举--』我说道:『完全不 费吹灰之力。千千万万的路人走过看见,任谁也猜不出你们的真正身份。』 『跟你出现在舞台的表现,这不能相提并论吧,是吗?』男孩冷冷地说:『你 把观众吓得死去活来。』 『那是因为我别有原因--』我的声音充满惆怅黯然。『那是我的悲剧,但是 我如果真想做,一定可以瞒过所有人,你们当然也没问题。』 我从口袋掏出一把金币,把金币交给黑眼女鬼。她双手接过,眼睛紧瞪着,好 像金币在手上会燃烧似的。她抬起走,从她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站在瑞诺的舞台上 表演,我那些鬼魅技巧,把观众吓得跑到大街上。 不过,她显然别有所思,她知 道剧场已关闭,团员都被遣送了。 在那片刻,我再叁思量,内心的沈痛也更加倍了。此情难忘却须忘!只是,别 人会有什麽感想呢?唉!有感想又当如何?往事不可追呀! 9 『是呀,拜托--』漂亮女鬼说,她伸出手,以冰冷白皙的小手指碰碰我。 『让我们进到剧场里面,拜托!』她转过身,视线抛向剧场的後门。 让他们到里面去?让他们在我的坟墓上跳舞! 旧的表演服装恐怕都还在吧?离去的团员手上多的是金钱,大可以任意添装新 行头呀!是的,白漆旧罐子,没倒的水桶,在仓猝离去之际,多少宝贝的东西都还 留下来吧! 我全身麻痹四肢发冷,不能去想,不忍去想,不敢去想。往事历历,怎能遗忘? 『好吧--』我怅惘地抽离视线,好像有别的事分了我的心。『你们喜欢的话, 就进去吧,里面的东西你们都可以使用!』 她走近了,猝然间,她的 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们不会忘记这一切的--』她低低说:『我是依兰妮,男孩叫劳伦特,高 个儿是菲力,跟他一起的女的叫尤金。倘若阿曼德再对你宣战,他就等於是对我们 宣战。』 『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我说道,很奇妙的是,这个祝福乃出自肺腑。这几个 历经幽冥仪式,幽冥法规折腾的夥伴,当初有谁是甘心承受这种梦魇呢?然而他们 都跟我一样,已陷入泥沼而不能自拔。如今,不论好坏祸福,我们都已是幽冥子孙, 即是过河卒子,能不拼命向前吗? 『当你们在这里时,千万要机敏些,绝对不要带受害人来这里,绝对不许在附 近杀戮。总之千万小心,保护藏身之处安全无虞!』我语出警告 。 骑往圣路易岛途上,已经叁点了,我已浪费不少时间,如今要赶快去找小提琴 啦! 靠近河岸尼克的房子时,我旋即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窗户上空无一物,所有的 窗幔全拉掉了,然而屋内却灯火辉煌,好像点燃了上百支的蜡烛。太奇怪了,罗杰 不可能全权处理公寓,时间还不到,他根本还不可能料想到尼克已遭遇什麽不测! 迅速的,我爬上屋顶,攀下靠庭院的墙壁,发现面向庭院的窗户,窗幔也全扯 光了。 所有墙上突出的烛台,蜡烛全都点燃着,桌上钢琴上,蜡烛没有烛台,就直接 垂着蜡泪烧将起来。整个室内陷入杂乱无章之况。 书籍全都书架上掉出来,有一些书本已破损,一页页掉落书架旁,就连乐谱也 一张张撒满地毯上。墙上的图画一一取下,跟着其他小东西,像钱、硬币和钥匙摆 在桌子上。 也许当初妖怪来掳捕尼克时,顺手把屋内破坏捣毁殆尽;可是谁会点燃所有的 蜡烛呢?这太不合理哩! 我仔细聆听,屋内没有人,好像没人;突然我听到真正声响,不是思维脑波。 我眯了一会眼睛,全神贯注。我发觉听到的是翻书之声,然後有东西掉落,然後又 是翻书之声,是羊皮纸的声音,书本又掉落的声音。 我轻轻推开窗子,细碎之声持续,没有人类的血气之味,没有脉动的思潮! 然而某种味道是存在的,比芋草比蜡烛油的气味更浓烈,那是吸血鬼的味道, 是汲取自墓穴土壤的气味。 弄堂上点有蜡烛,卧室里也点有蜡烛,到处一片凌乱;乱七八糟的书堆在一起, 床铺上皱成一团,画框成堆,柜子倾空,抽屉拉开。 没有看到小提琴,我遍寻无着。 小小声响来自另一个房间,如今翻书翻得更快了。 不管他是谁--当然我知道他是何妨神怪,对我的现身,他完全一副该死的不 在乎!他连一口气都没屏住一下。 我走进厅里,站在书房的门边,直直地盯住他看。 他当然是阿曼德。只是我倒没料到,他已大刺刺的出现在这儿。 蜡烛的油滴在凯撒大帝的大理石雕像,也流满颜色亮丽的地球仪。书在地毯上 堆积成小山丘,只剩下架子上最上的一层,他还没动到。他依然穿着破旧的衣衫, 头发尽是灰尘;无视我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在翻阅一页页的书;眼神专注在书上的 词句,嘴半张;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条虫,正在一片树叶上专心大咬大啃。 他看上去十足的惊人,更确切说,他正在从书本里吮吸摄取一切的资料。 他丢下手边啃完的一本,又取下另一本书,打开书来,仍然狼吞虎咽着,手指 如飞一行越过一行。 我察觉到,公寓里的事物无论具细,他全仔细打量研究过,包括床单、床幔、 画框里的画、所有柜子上抽屉里的大小东西,全没逃过他的法眼。不过书本里的知 识, 是他全副精神吸收的对象;从凯撒大帝征服高卢之战史,到现代英文小说, 全一本本堆在地上,内容则已被他吞食下腹。 他的态度倒也未必惊人,可惊的只是又被他洗劫一空的现场。可惊的是他对汲 取过诸种事物,弃之如敝履的轻率! 此外,他对我的置之不理,也令我错愕。 他读毕最後一书,丢下书,来到最低一曾的旧报纸堆。 我离开书房。身子离开他,两眼却犹麻木地瞪着他赃小的身影;他沾满灰土的 褐发,依然闪着光辉;他的双目炯炯发亮,有如两团火在燃烧。 在一屋子的蜡烛,和摇晃不已的烛影下,他看上去古怪诡异;然而这个冥府的 肮脏流浪者,毋须圣母院阴影的烘托,毋须墓穴火炬的巧饰,依然神采不变容光不 改!华美如军临天下!特别是此刻,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更别具威猛气势,乃以 前我从所未见! 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迷惘困惑。他即具危险性,却又魅惑十足,我简直可以 痴痴望他一生一世。只不过强烈的本能在自我警告:走开吧,他想要这个地方,就 由他去吧,这算得了什麽呢? 小提琴!在绝望中,我只能抓住小提琴之念不放。停止看他翻阅挥动的手,停 止看他专注凝眸的眼神! 转过身不去看他,我走进客厅,双手发抖,几乎不能抗拒他就在附近的吸引力。 我到处翻找,就是找不到那把该死的提琴,尼克又能用提琴来做什麽呢?我完全想 不通。 一页翻过一页,报纸沙沙作响,报纸丢在地上的轻响。 立刻回到塔楼去吧! 我很快穿过书房。猝不及防的,他无音之声叫住我,拦住我;好像有一只手碰 到我的喉咙,一回头,我看到他双目直视着我。 你爱他们吗?你沈默的羔羊?他 们又爱你了吗? 这是他的问话,问话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解开了纠结的意识。 我觉得脸因血脉湍流而胀红起来,我注视着他,血之热扩散,如面具罩住我的 脸。 屋内的书现在全堆在地上了。站在书堆废墟当中,他是鬼魂,一个来自地府的 访客。然而,他的脸容,如此年轻,如此温柔! 幽冥法术从没有带来情爱,只带来沈默,你明白了吧?在全无声响之中,他的 话语好像更加轻柔更加清晰,回声反射消散了。我们一向承认那是撒旦的愿望,主 子於奴才之间彼此不须寻求慰藉亲爱;毕竟,只有主子撒旦 需要服侍呀! 每一句话语都刺穿了我,每一句话语都为我带来秘密的羞愧的好奇,还有不堪 一击的脆弱。然而我拒绝让他看穿我,反倒生气地问道: 『你需要我什麽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我只感觉恐惧,此时此际,我的恐惧远超过先前的攻 伐於争论。因为恐惧,我愤慨憎恨;我恨这个让我恐惧、拥有我急欲明白的事理、 又有力量击垮我的家夥。 『这就像不懂得如何阅读,是不是?』他大声说:『你的创造主人,那个门外 汉梅格能,他对你的无知关心吗?他曾告诉你任何最简单的事理吗?他有吗?』 他说话时,脸色毫无变化。 『历来不都是如此吗?谁会关心你教导你任何事 理?』 『都是你,你逼得我说出内心的话……』我脱口而出,内心即惊骇又愤怒。我 想到了修道院,那时我是一个小小男孩,那里又成排成排我不会阅读的书籍;我想 到卡布瑞,她只顾自己沈湎书里,理也不理我们:『停止!停止!』我喃喃低语。 好像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仍彷徨迷失。他的话语再起,犹然无声地传送 着。 他们绝不可能满足你;你缔造的东西,在沈默之中,疏理於怨恨只会增不会减! 我竭力想让自己走开,可是我动弹不得,只能痴望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渴望我一如渴望你,在这个王国里,只有你和我彼此差堪匹配,难道你不明 白吗? 这些没有声音的话语,仿佛延伸着,扩大着,好像小提琴的某个旋律,不断的, 持续的在奏鸣下去。 『这简直是疯狂。』我轻轻低语。我想起他曾经说的一切,他对我的责怪;还 有刚 那四个的描述,他抛掷徒众进入烈火之中。 『是疯狂吗?』他问道:『那你就回去找你的沈默羔羊吧,在这个当儿,他们 可以彼此沟通,你却被排斥在外。』 『你撒谎……』我的声音极低。 『时间只会使他们挺直脊梁,自立而不须依靠你。不过,你自己去学得教训吧。 当你想来找我时,你很容易可以找到我的;毕竟,我还有哪里可去?你已经把我变 成孤魂野鬼了。』 『我没有--』我却辩无言。 『你当然又--』他说道:『是你造成的,是你摧毁了这一切。』他的神态仍 无任何怒意。『不过,我仍然等待你来,等待你来提出问题,这些问题只有我 能 解答。』 我凝视着他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时间过了多久;就好像我即不能活动, 也见不到别的,眼前只有他,还有在圣母院所感受的宁静。他似乎又念咒了,咒语 也生效了。屋里的灯火太通明了,除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亮光外,屋里似已无馀物, 我们仿佛彼此接近靠近,然而谁也没动。他在吸引我,吸引我向他而去。 我转身,顿失平衡地微微发抖起来。不过我还是走出房间,我跑向穿堂通道, 爬到後面的窗户,攀行上屋顶。 我骑马驰向西提岛,唯恐他也会追上来,直到已出了城,我的心仍然怦怦乱跳。 地狱的铃声响了。 微曦乍现的薄亮里,塔楼犹是阴暗深沈。我的小小帮会,已经回到地牢里歇息。 我没有打开石棺看他们一下,虽然心里热切渴望打开,只想看卡布瑞一眼,只 想碰碰她的手。 我独自一个走到城垛,眺望黎明之前天色焚烧的奇观,这种灿烂奇观,我再也 无缘从头到尾欣赏了。地狱的铃声在响,我秘密的音乐…… 另外的声响随之而来,当我爬上楼梯时,我直到玄妙的声音来了,我惊讶於它 的无远弗届,它就像一支歌,在极广阔遥远之处,低沈的,甜蜜的,笼罩而来。 好多年以前,我曾经听到一个农家小男孩唱歌,他独自从村庄北边的高耸坡道 走来,他没想到自己身形暴露在空旷,也没想到有人在谛听,只是纵情放声高歌, 声音嘹亮而纯净,不管歌词如何,听起来美好有如来自天籁! 如今,就是相似的声音在呼唤我,悠扬的歌声,恍若在好几哩之外,却将两地 隔也的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再次感到惊慌失措。然而我仍然打开楼梯顶端的门,走到石头的屋顶上去。 黎明的微风,如丝般柔拂着,晚归的星星,如梦般眨眼着;薄雾冉冉上升,天空仿 佛只是小小罩蓬,罩在我的头上;星星在薄雾里飘浮,越飘越小…… 遥远的歌声却越来越响了,好像高山传下来的旋律,一阵阵碰触到我放着手的 胸口上。 歌声穿透我,好像光线穿透黑暗;歌声在婉转呜唱:来我这里吧!只要你来, 既往不咎,一切皆可原谅!我极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 随着声音而来的,时间空间顿成虚幻,影像意识却无限无穷;阿曼德站在圣母 院,即惊讶又期待;他站在主祭坛的暗淡光辉之前,柔软的身躯,披的是褴褛的帝 王之服;他倏隐倏现,身子微光闪闪;圣婴公墓之下已尽无墓穴;尼克的书房,无 怪物在怒目而视,也无鬼魂在咬啃书籍,边啃边丢,丢书如丢掏空的蚌壳。如今, 这个曾经在暴愤怒的妖怪,眼神只流露出无尽的温柔於耐心。 我觉得自己跪下来,头歇放在有缺口的石头上;月光如幽灵般渐渐融散着,太 阳一定已碰到他,给了他光热;因为他已伤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双目紧紧闭上。 然而我感到欣喜若狂,我的心灵,不必透过血的啜饮涌流,就能感受幽冥法术 的神秘璀璨;藉着亲密声音的拥触,我已能寻获灵魂深处最温柔、最神秘的部份。 我想说,你要我的什麽呢? 不多久之前,我们迭有夙愿,此刻哪能旧恨一笔 勾销呢?你的帮会已尽毁,惊慌失落非我所能想像,这一切能既往不咎吗……我想 再问一次。 然而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语词一如刚 无法成形。如果我贸然开口,此刻的狂 喜欢乐即将融化,离我而去;而我的彷徨痛苦,比之嗜血之焦渴只有更甚。 我保持静默不动。神秘的妄念顿生,但是,我知道所有奇特的思想於影像,皆 非发自於我。 我看到自己潜回地牢,抱起我所爱的、死气沈沈的、血亲妖怪的躯体;我看到 自己把躯体带到塔楼的屋顶,把无助的他们,置放在初升太阳底下,任凭太阳摆布 ;太阳把他们带去,把他们变成徒留头发的灰烬。 我的理性骤然清醒反弹了,心碎而失望的反弹了。 『毕竟是孩子!』我自言自语。哎!修好的可能性减低了,我黯然神伤……『 你怎麽如此愚昧幼稚?竟认为我如此凉薄无情?』 声音淡出,撤退了。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孤单,好像我身上的所 有遮掩,已永远失去;此後,我将一如现在,永远赤裸裸,孤伶伶,惨兮兮了! 一阵天摇地动的震荡似远远袭来,恍如发声的神灵,以它巨大的舌头,卷噬过 来。 『背叛之徒呐……』我大声喊出来:『哦!多麽悲哀呀!你竟错误估计!你竟 说需要我!这种话怎能出自你之口?』 去了,绝绝对对去了。无比绝望的,我竟期盼他来,回来跟我 杀攻伐也好。 我渴望那种凡事无不可能的感觉,那种可爱的闪闪摇曳! 我看到他的脸在圣母院,孩子气而近乎甜蜜的脸容,像是达文西所绘的圣像! 一阵不幸的致命的恐怖感觉,迎面罩下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