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们带他一起到承租的马厩。在那里,我将他放在马上,他看起来好像随时会 从马的身上摔落,所以我只好坐在他身後,我们叁个一起骑马奔驰而行。 马跑在乡间路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善後,也不知道带他回我的巢穴,意义 何在?卡布瑞未持任何异议,只偶然瞄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我什麽也听不出,他 坐在我前面,显得即弱小而自制,他轻如孩童,然而他又绝非孩童。 他当然一直知道塔楼在哪里,然而只是那些铁栏杆,就真正阻拦了他吗?如今, 我是决定带他进到塔楼里了;为什麽卡布瑞一句话不说?虽然我们一直在期待某种 行事的会晤,虽然会晤终於来到,可是,她难道不知道他刚 的恶行恶状? 旅程结束,我们终於下马;他走在我前面,等待我先行抵达大门。我取出铁锁 的钥匙,细细打量他;不知道在开门之前,这样一个怪物究竟会有什麽承诺?在古 老律例里,殷勤待客之礼,对这样一个在夜间出没的妖怪,有任何意义吗? 他的褐色双眼巨大,眼神已承诺失败,看起来却又似昏昏欲睡。他默默凝视了 我良久,伸出左手,手指环绕着大门当中的铁横闩;门框开始自石头松动,发出极 大的扭转裂开之声;我只能傻傻瞪着,看他伫立一刻,然後只是轻轻弯了铁门闩一 下。他的举措告一段落,要点十分明确,不管任何时刻,只要他愿意,他都能任意 走进塔楼里。 我检查了一下他扭弯的铁门闩,我曾经击败过他,刚 他的表现我办得到吗? 我不知道。我无法衡量自己的力量,那麽我又如何评估他的? 『来吧!』卡布瑞微显不耐烦的说。她带头在前,走向地牢墓穴的阶梯。 这里一迳是阴冷的,新鲜的春天气息从来不曾来临。我点燃蜡烛时,她同时在 老壁炉里升起旺火,他则坐在右凳上观看。我看到火使他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身躯 渐渐变大,他也渐渐能从容呼吸了。 他四处浏览,好像正在吸收光亮,他的视线明朗清澈。 火光於温暖对吸血鬼有什麽作用效能,很难适度评估;然而,老集会的那一群, 倒是对光亮和温暖双双发誓抛弃的。 我坐在另一个石凳,当他四处浏览之际,我的视线则朝向宽而低的房间。 卡布瑞在这段时间只是站立着,此刻她靠近他,手里拿着一条手绢,用手绢轻 轻碰触他的脸庞。 他凝视她的方式,正如他凝视火和蜡烛一般;火产生的阴影,在拱曲的天花板 上摇曳晃动;似乎远比任何事物更让他觉得有趣。 当我发现他脸上的伤痕青肿,已几乎消失不见时,我忍不住感到微微战栗。裂 开的骨头复合了,被劈开的脸部,也已完全恢复原来的模样,大量流失的血,只不 过让他微显憔悴之色而已。 有违我的意志,我的心似乎微微膨胀扩张了,正如在城垛时,听见他蛊惑的声 音一般。 仅仅半小时以前,在皇宫里,他一边说慌,一边以獠牙戳进我的脖子,想到此, 我感到痛苦。 我恨他。 然而我没办法不注视他。卡布瑞为他梳头,她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拭血迹。 他似乎无助地接受这些安抚,她也不完全像是一个救护天使,而是带着好奇的神情, 带着想接近他的冲动,去碰触他,去检视他。在颤动的火光之下,他们的目光交换 一起。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当视线再次朝向壁炉栏杆,他的眼睛深邃而充满了表情。 如果不是蕾丝绉领上的血迹,他看上去可能是很人性的,可能是…… 『你现在打算如何?』我问道。我大声说出来,让卡布瑞也能听清楚:『你会 仍留在巴黎,让伊兰妮他们好好过下去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在研探我,在研探石头椅凳,研探石棺,叁座石棺。 『你一定知道他们在做什麽?』我说:『你究竟是离开巴黎呢?还是留下来? 』 好像他又想再一次告诉我,我对他及其他徒众所做的,是何等攸关重大,不过 这些说词萎谢枯萎了;那瞬间,他的脸容一派惨兮兮,他的脸容是那种溃不成军, 以及人类愁苦满面的样子。他到底多大年纪呢?我不知道。多麽久以前,当他曾经 是人类时,他曾看起来如斯悲哀心碎吗? 他听到我的问话,然而迟迟不予作答。他望望卡布瑞,她正站近火炉边,他也 望望我。在静默中,他传达了心声:爱我吧!你已经毁了我的全部,但是只要你爱 我,所有的一切都能以崭新形态恢复。爱我吧! 这种默默的恳求,自有一种雄辩滔滔的意味,不过,我却无法以字眼来形容。 『我能做什麽来博取你的爱呢?』他轻语:『我能付出什麽?我所目击的全部 知识?我们力量的玄妙?还是我个人的? 秘?』 回答好像太亵渎冒犯了。正如在城垛时,我发现自己已在落泪边缘。他沈默的 沟通已经够纯净,然而当他真正开口发声时,他的声音更带有一种感情的共鸣,尤 其蛊惑之至。 我联想到在圣母院时,他的说话就像是天使之音;哎!如果天使是真正存在的 话! 我从这些离题甚远、庞杂无绪的思潮里清醒过来。我乱想什麽,他现在就在我 身边,他的手臂环绕着我,他的额头就靠在我脸上;他又一次呼唤了,不是那种在 宫廷里甘甜的,撞击的引诱,而是那种几哩以外的温柔歌声;他告诉我,在我俩之 间将有许多认识於了解,绝非凡人所能做到;他告诉我,如果我敞开心门,给予他 我的力量於? 秘,他也将毫不保留同等付出;他虽然被逼得试图摧毁我,但是他的 爱是那麽强烈,以致根本不忍下手。 那是十分挑逗勾引的思潮,然而我却嗅出危险,在清明的心智里,自发的警告 不由出现:留神!提防! 我不知道卡布瑞看见或听到什麽,我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麽。 直觉的,我避开他的眼神;在那瞬间,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事我更想做,我只想 直直凝望他,了解他;但是我知道自己绝不能看他一眼。相反的,我看见圣婴公墓 下的骨头,看见在皇宫里想像到的地狱火花。即使将十八世纪的蕾丝和天鹅绒,全 部给他穿上,他也不可能拥有人类的面孔於人性。 我即不能阻扰他探测我的思维,痛苦的是我也不能跟卡布瑞解释一切。我於卡 布瑞之间的尽无默契,在那一刻,令我苦恼万千,几乎难以忍受。 跟他一起,我可以交谈,是的,跟他一起,我可以编织美梦;内心深处的某些 尊敬於惊惶,使得我伸出手,去拥抱他!在抓着他的同时,我也跟自己的错愕困惑 於强烈欲望,勉力交战。 『是的,离开巴黎!』他低语:『带着我一起。我不知道如何在这里生存,我 恍若处於一个恐怖的嘉年华会里,跌跌撞撞,请求你……』 我听到自己说:『不行!』 『难道我对你一无价值?』他问道,脸转向卡布瑞;当她注视他时,脸上表情 沈静而苦恼,我不明白她内心的思虑;更让我伤心的是,我察觉到他正在跟她说话, 却把我摒弃在外;她的答复是什麽? 现在他乃同时向我们恳求了:『除你自己之外,别无其他值得尊重的吗?』 『我今天原就可以摧毁你--』我说:『正是尊重,使我下不了手。』 『不--』他如凡人一样的摇着头:『这一点,你是办不到的。』 我微笑起来,这话倒可能是事实;不过我确实也摧毁他够了。 『不过,』他说:『那也是真的,你是在摧毁我;所以请帮助我--』他声言 极低:『在你们未来长久的岁月里,我只要求你们给我短短几年,我恳求你,你们 两位,我仅此一求而已。』 『不行--』我再次回答。 他离我只一尺之遥,双目正定定看我;此刻他的脸容骤然出现恐怖的景象:狭 窄、凹陷、深沈之外又加上狂怒;感觉上,好像他并未拥有真正实质形体,只不过 意志力在保持他的魁梧和俊秀,当意志力受到干扰,他便融解变形一如蜡制娃娃。 然而,正如刚 一样,他迅即恢复自己,『幻象』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离开我,走到火炉前面。 他对意志力的驱使明显可见,他的眼睛似是某种异形,即不属於他,也不属於 地球上任何生物,火光在他前面闪烁,好像为他的头部戴上一圈诡异的光环。 『我诅咒你!』他轻轻低语。 我感觉恐惧自心中喷出。 『我诅咒你!』他又说一次,慢慢靠近我:『去爱凡人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吧!不顾一切的去爱你之所爱,好你之所好吧!有朝一日,你总会发现,只有你同 类的情爱 能解救你。』他瞅瞅卡布瑞:『所谓的同类可绝非你缔造的孩子!』 这些话语是这麽激烈有力,我已不能掩饰自己的反应;我察觉到自己站起来, 从他身边滑行向卡布瑞而去。 『我并非双手空空而来--』他加了些压力,声音却蓄意的温柔:『我并非只 来恳求,而不付出我之所有。看看我,告诉我不需要所见的真实的我;只有我 有 力量, 能引领你,让你通过横在面前的严酷考验和试炼。』 他的视线瞟向卡布瑞,就在那一刻,他再次和她思维相同而把我锁在门外,我 看到她身子变得僵硬,然後开始抖索起来。 『别去烦她!』我说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对她说什麽?』他冷冷地说:『我并无意伤害她。然而在你 对凡人的情爱里,你做的还不够吗?』 倘若我不设去制止他,他一定会说出某些恐怖的话,某些话来伤我和卡布瑞。 他知道我於尼克之间的所有纠葛,我明白他是知道的;即使在我灵魂深处,我希望 尼克死亡,他也将探测得到。为什麽我让他进来?为什麽我没事先想到他会乾出什 麽恶事来? 『哦,可是事情一向是如此戏谑化的,你不明白吗?』他以相同的温柔语调说 :『每一回缔造,死亡和复苏之痛,都会荼毒残害凡人的心灵,因此第一个怨恨你 夺取他的生命,第二个则大走极端,令你恼怒不已;第叁个会变成疯颠狂暴;再来 是一个真正妖魔,你完全不能掌控。反正他们不是嫉妒你的权威,就是对你置之不 理。』说到这里,他又瞅了卡布瑞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总之,有一层薄纱总会 将你隔阂在外,就算你缔造了一个军团,你仍将也永远将是孤独寂寞!』 『我根本不想听这些,这些事根本毫无意义!』我说着。 卡布瑞的脸色有些丑陋的转变,她怒目瞪他,这一点倒是确定的。 他又发出那种苦涩的声音,好像是笑,其实绝对不是笑。 『选择一张人类的脸去爱吧!』他嘲弄着我:『难道你还没看出犯了大错吗? 一个是毫无理性的憎恨你,而她呢?幽冥的血使得她更加冷酷无情,不是吗?即使 是她,强壮如她,有时候也难免因为化身不死幽灵而恐惧,那时,她会责怪谁呢? 』 『你是一个傻瓜。』卡布瑞低低说着。 『你曾经试图保护那个提琴手免於此难,然而,你从来没想到庇护她。』 『别再多说了。』我答道:『你让我恨你,这是你的目的吗?』 『我说的是事实,而你是明白的。但是,你们将永远不会明了一点:你们彼此 之间的憎恶於怨恨有多深,甚至不明白彼此的爱於所爱的苦有多麽深。』 他顿住了,而我无言以对。他所说的正是我最害怕的事,偏偏我不知道如何辩 解驳斥。 『如果你现在离弃我,跟这一位在一起--』他继续口若悬河:『你将逼得一 试再试,尼古拉斯绝非你所能掌握,而她呢?已经在探讨,她要如何 能从你这里 获得自由。你跟她完全不同,你绝不能忍受孤独。』 我无话可答。卡布瑞的眼睛眯小了起来,她的嘴角也显得更加残酷了些。 『所以,当时间到了,你只好另寻其他凡人--』他无意让我喘一口气:『希 望幽冥法术能再一次,为你带来一心一意追求的爱。而为了这些新生的,残缺不全 的,难以逆料的孩子,你只能尝试在避难城寨开新风气,来抗拒时代演变。你的城 寨要延续半世纪,那可不啻是监牢呢!我不妨先行警告,只有跟和你一样聪明有力 者同心协力,则真正抗拒时代演变的避难城寨,其建 有付诸实现的可能。』 抗拒时代演变的城寨,纵使我愚昧无知,这个字义也自有不可忽视的力量。我 内心的恐惧延伸了。延伸至上千其他的领域之中。 他虽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在火光之下,他显得无以形容的俊美,深褐色的 发绺垂在光滑的前额,半张的 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纵使我不能依循旧形式,难道不能彼此互相拥有?』他问道,声调又变成是 召唤了:『还有谁能了解你的受苦?有谁能了解,那一天站在剧场小舞台,你恐吓 所有你曾经爱的人时,你的心境是多麽黯然神伤?』 『别说那些了--』我低语喃喃,浑身软弱无力,迷醉在他的眼神和他的声音 里。心里感到的是近乎那晚在城垛的魂销魄荡。我倾全意志之力,想伸出手拉着卡 布瑞。 『那一天,当我变节的徒众,随着你珍爱的提琴手的乐声起舞,他们在一起筹 划鬼怪的大道表演事业,你内心里在想什麽又有谁真正明了呢?』他一句又一句的 逼问。 我一语不发。 『吸血鬼剧场!』他的嘴 展开的最感伤的微笑。『她真能理解那有多麽反讽, 多麽残酷吗?当你犹是一个年轻人,站在舞台上,听到观众对你欢呼喝彩,那种感 觉滋味,她想像得到吗?当时光是你的朋友,而非像如今乃是敌人;当站在侧翼, 你伸出手来,你的凡人爱友投身入怀;当你的家人站在一起反对你……』 『住口!请你!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心灵深处的秘密,有谁知道吗?』 巫术,这是巫术!还有谁能运用得更熟练更技巧?来我这里吧。当你锁紧在孤 寂轨道里运行,我将成为太阳环绕照耀着你,我的光将揭露所有秘密;我所拥有的 魅力和威力,是你一无所知的,因此我将轻易控制你,拥有你或毁灭你!在这些词 藻华丽的语言包装下,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又是什麽呢? 『我先前也问过你--』我说:『你究竟要什麽?真正要什麽?』 『你!』他说:『你和她!我们叁个就在目前的岔道上结成一体!』 难道不是我们投降於你? 我摇摇头。我看到卡布瑞也同样表示出反弹於谨慎的神情。 他并不生气,也没有怨恨之色,然而他再一次以欺哄的语调说: 『我诅咒你!』听来的感觉,却有如他在朗诵一样。 『在你击败我的这一刻,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他说:『当你的幽冥之子反 过来打击你,当他们来反抗你时,记住我的提议,记住我。』 我内心深受震撼,比之在瑞诺剧场时,面对着尼克绝裾而去的感伤可怕结局, 还更加震撼;纵使在圣婴公墓的墓穴,我也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此刻回到塔楼里 面,我却尝到恐惧滋味了。 某些怒火又在他心里燃烧,火势太强烈,他已无法控制。 我看到他低下头走开,他变得小而轻,站在火炉前,手臂环抱胸前,思索着要 如何威胁并伤害我。我听到他内心的话语,只不过这些话尚未在 间说出前,已经 融散了。 也许是蜡烛的蜡在烧融,也许是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反正我的幻象受到干扰; 就在心神微分的那瞬间,他的身影顿然消逝,或者说他试图消逝,我看见他如一道 黑光似地飞跃过壁炉。 『不--』我叫出来,对着某些我甚至看不见的东西冲过去,我抓住他了,依 然是实体,正在我的掌握里。 他的动作已经够迅速,但我更加迅速。我们面对面,站在地穴门口。我仍然只 会说着最简单的否定字,反正我绝不让他就此离去。 『不能像这样,我们还不能分手,我们不能这样含恨离开。我们不能!』我的 意志力於决心骤然融化,我抱着他,紧紧的抱着他,他即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 我不在意他究竟是什麽,不在意他一面撒谎,一面想毁我的那一刻;也不在意 他试图要征服我。甚至,我已不再是凡人,也不可能再成为凡人一事,我也不在意 了。 我只盼望他留下来,我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什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然则,事情未必如他所预期,他的威力未必能超越我,他更未必能分化我於卡布瑞。 但是,我仍然不会明白,他真了解自己的要求是什麽吗?对他自己所说那些纯 真无邪的话语,他真有可能相信吗? 即没有说话,也没有徵求他的同意,我带着他回到壁炉边的凳子。我又感到不 安全,非常不安全;然而,不安全又待如何,他横竖非得跟我们在一起不可。 卡布瑞不知在喃喃说些什麽,她踱过来又踱过去,披肩挂在一边,好像完全忘 记我们也在室内似的。 阿曼德注视着她,她转身面对他,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开口大声说话。 『你找上他,你说,带着我跟你们一起把,你又说,爱我吧!你暗示自己有卓 越的知识,有许多? 秘;但是,你什麽也没给我们,除了谎言外,什麽也没给。』 『我显现我的力量以增加了解。』他低柔的回答。 『不,你只是玩弄你了解的伎俩罢了!』她嗤之以鼻:『你弄出一些图画,孩 子气十足的图画,你从头到尾就只会玩这一套。你以最绚丽的幻象,引诱黎斯特到 皇宫,只为了要攻击他。在这里,你们总算暂时休战,而你又做什麽呢?你只试图 在我们之间,播下冲突不和的种子……』 『不错,之前的幻象我承认--』他回答说:『但是,我在这里说的话可是事 实,你已经瞧不起儿子对凡人的爱,瞧不起他需要亲近他们,更瞧不起他对提琴手 的忍让。你也明白幽冥禀赋会促使那个家夥疯狂,最终将会毁灭他。你确实希望获 得自由,跟所有幽冥子孙划清界限,你的想法瞒不了我的。』 『哎,你看得太简单了--』她说道:『你看见,但是你并不明白。你的凡人 岁月过了有多久呢?你记得凡人的任何事情吗?你所感觉到的,绝不是我对儿子的 全部感情於挚爱。我爱他远超过任何一切,在我孤寂时,我的儿子乃是我的全部。 对你所看到的,你根本不可以乱作诠释。』 『恐怕是你的诠释有了问题。』他依然柔和的回话:『倘若你曾经有过真正渴 慕任何人的感受,你当能明白,你对儿子的一切感受,实在是微不足道。』 『谈这些话实在太无聊了。』我忐忑不安。 『不!』她一点也不动摇地对我说:『我的儿子和我是真正的亲人。在我五十 年的岁月里,除了我儿子外,我未曾见过比我更坚强的人。任何的隔阂,对我们而 言都可以弥补修好。但是像你这样玩噱头一如玩火,如何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呢?我 想了解的最重要主旨是,你究竟有什麽可以付出?而这个付出又是否我们真正需要 的呢?』 『我的指引是你们需要的!』他答道:『你们 刚开始步上冒险旅程,而你们 没有信念得以支持,你们没有指引是活不下去的……』 『千百万的人没有信念和指引,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倒是你,没有的话就活不 下去。』 他流露出痛苦之色,他在受罪呢。 然而她侃侃而谈,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好像在唱独脚戏似的。 『我有问题要问--』她问答:『有些事情我必须理解。缺乏某些哲学的依循, 我 活不下去。不过我所谓的哲学,於信仰、上帝或魔鬼什麽的无关!』她又开始 踱起方步!一边说,一边视线抛向他。 『我想知道,譬如说吧,为什麽美丽得以存在?』她问道:『为什麽自然状态 得以维持不变於巧妙再现?我们狂乱的生命,於这些激励启发的事,究竟有什麽关 联?如果上帝并不存在,如果所有这些事,并非一元化进入某个隐喻系统,那麽, 为何我们能拥有此种象徵意义的法力?黎斯特称呼这是野性乐园,我觉得这麽说意 犹未足。我必须承认,这种近似疯狂的好奇心--你可以随便叫它什麽,把我的心 从人类受害者拉开,把我带进空旷的乡野,让我远离人类所有的创造,或许也将让 我远离儿子,因为他仍活在人类的禁锢当中。』 她走向他,此刻她的态度完全不似女性,当她直视他时,眼睛半眯,一副城府 很深的样子。 『这就是我在魔鬼之路上所看到的唯一灯笼--』她说:『你看到的灯笼又是 什麽?在对魔鬼的崇拜於迷信之外,你真正学到了什麽?你究竟了解我们多少?我 们为什麽会变成此刻的样子?回答我这些疑问吧!也许你的答案有些价值,话说回 来,也可能一无价值。』 他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丝毫没有掩饰他的错愕於惊讶。 他的视线未离开她,只是显出纯真无邪的混沌迷惘,站起身子,他滑开了,很 明显的想逃离她;这个炮声隆隆的精灵,使得他茫然失措。 一片死寂笼罩下来。那瞬间,我兴起保护他的奇异念头;她所说未加修饰的话 语,正是我有记忆以来,她习惯性的真正兴趣所在,其中尚含有强烈的轻蔑意味, 她只顾及自己,对方的情势於心境,全置之不理。 双方的谈话层次截然不同,卡布瑞所说的话乃是纯属她的层次;阿曼德不但面 对一个障碍球,而去还被矮化了。他的手足无措更加明显,遭受她的连串炮轰之後 还来不及复原。 他转身走向石凳,好像想坐下来,却又改变心意走向石棺,走向墙角;然而这 些实体似乎全在排斥他,他正在面对一场没有战场的战争。 他惶惶然走出房外,走到狭窄的石头阶梯,然後又转身回来。 他的思路受阻,或者更糟的说,他已没有思路可言。 他的面前只有一些零乱的影像,一些单纯的实体在回瞪着他;诸如让钉铁门、 蜡烛、火炉的火、巴黎街道的热闹於喧哗、街头小贩於他的包装纸、马车、交响乐 团的混淆声音,还有一些芜杂可憎的字词片语,乃是新近 从书本上读来的。 我不能忍受下去了,但是卡布瑞以严峻的手势,示意我不得妄动。 地穴里,某些微妙的情势形成了,某些微妙的迹象产生了。 在蜡烛的烧融里,在煤炭的哗剥声里,在火光的闪烁里,在老鼠的轻俏走动声 里,变化出现了。 阿曼德直立在拱门,时光似消逝而未消逝;卡布瑞远远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她 的脸容因全神贯注而显得一无表情;她的美目虽小,却神采奕奕。 阿曼德开始倾囊而吐,他不是在做什麽说明,他的叙说将指向何方也看不出来 ;就好像我们已把他切割而使他门户大开,所有的影像就像如血一般自行往外溢流。 站在门口的阿曼德似只是个小男孩,他的双手放在背後。我知道自己的感觉, 那是妖怪之间的亲密表白,相对於那种亲密的意乱情迷,杀戮时的魂销魄荡滋味是 微弱的,甚至是可以控制的。他完全敞开心胸,那些令人目眩耳迷的画面全已不见, 那些吟诗一般,装神弄鬼,纤弱的无声话语,也全都消失无踪。 自始而终,这就是我所担心恐惧的源头吗?即使我已经察觉,也只好任由它去。 好像,这一生以来,我所有的课程於教训,都必须藉由面对恐惧,不再逃避 能学 到。如今,又一次的恐惧,终於再度打开我身上的厚壳,那麽,就让生命里再跃进 些东西吧! 不管凡人或非凡人的岁月里,一次亲密的谈话能让我如此惊恐,这还是破天荒 的第一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