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到地窖,卡布瑞已重新添柴升了火。她慢慢的,懒洋洋的拨着火炉的柴块, 红色的火光照着她的侧影,照上她的眼睛。 我静静坐在炉边注视她,注视爆开来的火花,反射着烧黑了的砖头。 『他给了你所想要的吗?』 『以他的方式,是的。』说着,她将火钳放在一边,坐到对面去。她的头发披 散满肩,手放在凳子上。『我告诉你,我完全没兴趣再见到我们的同类。』她冷冷 地说:『我受够了他们的传奇,符咒,和悲哀,也受够了他们可憎的人情於人性, 这是他们所显现最可惊的东西。我已准备好重回世俗,正如我死去那天晚上。』 『不过马瑞斯--』我兴奋地说:『母亲,真有这种大老,利用不死之躯,以 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在世界上。』 『是吗?』她问道:『你太纵容你的想像力了,马瑞斯的故事,不过是另一种 形式的童话吧!』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孤魂野鬼自承他不单是农家出身--』她说:『他尚别有所属,一个失 去主人,一个近乎神的大老。每一个乡间赃兮兮的小孩子,坐在厨房的火边,都会 做白日梦,告诉你大同小异的故事。』 『母亲,他不可能编造出马瑞斯--』我说:『我或许算得上想像力丰富,但 是他根本没有想像力,他不可能胡乱捏造。我告诉你,他确实经历这些事情……』 『我不认为情况真是所说那样--』她抿嘴微微一笑让了步:『但是他也大有 可能从传奇故事里,借出马瑞斯之名来壮自己声色……』 『不,』我说:『是有一个马瑞斯,他依然还存在。而且仍有其他像他的。这 种千年老怪,比之幽冥子孙,过得有声有色多了。』 『黎斯特,最主要的是我们要过得更加美好。从阿曼德的话中,我学到一点, 那就是不死幽灵发现死神是魅惑的,是绝对不可抗拒的;他们的内心,无法征服死 亡之诱惑於人性弱点。如今,我将以学来的这个知识,武装自己,在世界上遨游。 幸运的是,我心目中的世界,并无变迁剧烈风云失色,令这些生物感到危险不安, 我心目中的世界,恒古以来,永远保持同样面貌。』 站在壁炉前凝视火光,她将头发拢向後面。『我梦寐以求的是白雪覆盖的高山 峻岭,是一片宽阔的荒野沙漠,是不能贯穿的茂密丛林,是美国北边广阔林区,据 说白人从未身临其境。』她回头望望我,脸色稍稍柔和了一些。『想想看,我们可 以足迹世界遍地,无所不至;设若千年老怪是存在的,那麽这 是他们选择栖息之 处,人烟罕至,天长地阔之处。』 『他们在那里如何活下去?』我问道。我自己描绘的世界,乃是充满了各种人 类,以及人类制造的各种东西。『我们是靠人才能维生呀!』我下了注解。 『在森林里,那里会缺乏跳动的心?』她在梦里幻游地说着:『那里有血流泛 滥,等着我们享用……我可以做你一向做的狩猎工作,我可以自己屠杀狼群……』 她的声音低迷,迷失在她的思潮於梦境里。『最重要的事是,我们想到哪里就去哪 里,我们是逍遥自由的,黎斯特。』过了很久,她 提出结论。 『我以前也是自由的。』我说:『我不在意阿曼德说了什麽,可是马瑞斯-- 我知道马瑞斯还活着,我可以感觉得到,当阿曼德在说故事时,我就有所感觉。而 且马瑞斯知道很多--我不是指关於我们,或是那些必须照顾的,或什麽古老神秘 ;我的意思是,他懂得生活於人生,他懂得如何跟上时代。』 『那麽就让他做你的守护圣者好了。如果你那麽需要的话。』她说道。 这样的说法让我生气,我不再多说什麽。事实是她所谈丛林、森林什麽的,把 我吓坏了;我想起阿曼德所提到的话,卡布瑞於我之间互有隔阂;当他用词审慎的 叙述时,我其实已心里有数;我们的生活的确大有歧异,犹是凡人时已经如此;不 过,也许我们的歧异是过度夸大了,正如我们之间的热情於爱,也过度跨大了一样。 『在马瑞斯的故事里,倒指出一点是事实--』说话时,她视线仍朝着火光。 『故事指出的有一堆……』我说道。 『他说马瑞斯杀害的只是邪恶之徒--』她接着说:『他指出一个恶徒名叫泰 枫,是杀兄的凶手,你还记得这一段吗?』 『我以为他指的是该隐杀自己亲兄弟亚伯。我在幻象中看到的是该隐。虽然我 听到的是另一个名字。』 『不,阿曼德自己不认得泰枫这个名字。他只是依样口诉而已。不过我倒知道 是什麽意思。』 『告诉我吧!』 『这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记载,有关埃及神只的古老故事,一个神名叫欧塞 里,被他的兄弟泰枫所杀,因为这样,欧塞里 变成冥府之王。阿曼德一定没读过 希腊文学家普路塔齐的书,他曾提到泰枫的名字,倒听奇怪的。』 『哎,所以,你可以看出马瑞斯确实存在,当阿曼德说他活了千年,是说实话 呢!』 『也许吧,黎斯特,也许吧!』她说。 『母亲,再告诉我这些埃及神话……』 『黎斯特,你有的是悠长岁月,可以自己去读这些古老传奇。』她站起来,附 身吻我,我感到她的冰冷和倦怠,天亮之前,她一迳是如此。『至於我,书籍倒是 受够了,那曾经是我无事可做,别无选择的唯一消遣。』她抓住我的双手说:『明 天该上路了吧,我们不必再留在巴黎看城墙,我们将去看墙外的广大世界。』 『完全如你所愿。』我说道。 她爬上阶梯。 『你要去哪里?』我跟随着她,她打开大门,走往树林那里。 『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睡在粗糙荒凉的外面。』她回头望望我说:『如果明 天我没有醒来,你就知道我是失败了。』 『这太疯狂吧!』我说着,跟在她後面,我讨厌这样的念头。她直直走进浓密 的老像树树林,跪下来,她用手挖进枯树叶堆於湿土里,她看起来鬼模怪样,像一 个金发女巫,以野兽般的飞快速度,在猛抓东西。 她站起来,跟我飞吻了以下,然後使尽所有的力气,钻进地下,恍如大地乃属 於她一般。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前面,她曾经在的地方已一片空无,枯叶依然成堆, 好像那个地方从来没动过呢! 我走离树林,走向离开城堡的南边,加快脚步时,嘴里轻轻哼着小调,旋律听 起来倒有些像在皇宫里听到的小提琴曲。 惆怅的感觉又轻轻袭来,我知道我们真的要走了,跟尼古拉斯、跟幽冥子孙和 他们的首领,已画上休止符。不知道将有多少岁岁年年,我不会再见到巴黎,不会 再见到熟悉的这一切;尽管我渴望自由自在,然而仍忍不住泫然欲泣。 对於离开巴黎去漫游,我其实别有用心,只是自己尚未承认罢了。在接近凌晨 前大约半个钟头,我往一个老酒馆的废墟走去,这个被遗弃的小村庄哨站,如今只 空馀几面苍凉斑驳的灰泥墙。 我拿出小刀,在墙上深深地刻着: 马瑞斯前辈,晚辈黎斯特正在找你,时为一七八一年的五月,我将从巴黎往南 向里昂而去,请让我有缘得识。 刻完了字,我再细看一次,这是多麽狂傲的举止呀,我业已犯了幽冥戒律,把 一个不死幽灵的名字,公然刻写出来。然而这样的行为,却带给自己一种极度奇特 的满足感;再说,我一向就是个狂妄不驯的叛逆小子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