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早期所受的教育,以及吸血鬼黎斯特的历险记终已到了尾声。无视诫令与禁 忌,我将特意筛选的有关古老世界的迷法与玄妙,全叙述分明,传之後世。 不过,我的故事尚未真正结束,不管多麽不愿意,我仍须加注一段,至少必须 简要的,把肇因决定在蛰眠土里的痛苦事件,说个清楚。 离开马瑞斯与他的岛屿之後,又过了一百四十个年头,那段时间我未再遇见马 瑞斯;卡布瑞也芳踪无处可寻;自从那天我们在开罗分手,从此,我遇见无论是凡 人或不是凡人,再也没有谁知道她的任何讯息。 在一九二九年的二十世纪,我孤单寂寞倦怠,身心受创,痛不欲生。最终终於 自己造坟入土。 我已如马瑞斯的建议,好好地活过一辈子;对於我的生活态度,乃至我曾经铸 下的大错,当然怪不得马瑞斯了。 比起一般人的性格而言,无疑的,我之鲁莽大胆,自然会造成更多不寻常的经 历。尽管忠告与预言,言犹在耳,我仍会招惹悲剧与灾祸;然而有苦恼也有甜,这 是我不能否认的。几乎长达七十年之久,我拥有雏儿吸血鬼路易斯与克劳蒂亚,这 两个在地球上行走,十分精彩的不死幽灵;他们的为伴,实令我不虚此生。 抵达新大陆不多久,我命定地爱上了路易斯,一个黑发年轻、小资产阶级的农 场主人,语言高雅,仪容讲究,他的愤世嫉俗与自我毁灭的倾向简直就是尼古拉斯 的孪生兄弟。 他有尼克顽强的激烈,尼克的反叛;也在信与不信间彷徨犹豫,终而渝入绝望 不能自拔的相同性格。 然而,路易斯比之尼克,对我更具强烈吸引力。即使在他最冷酷的刹那,路易 斯也每能勾起我内心温柔的一面;他以一种踌躇犹豫的依赖,以及对我任何言语举 措的迷恋,使得我对他难以自己的受惑。 他的天真更总是征服了我,他具有奇特的小资产阶级忠诚信仰,相信上帝总是 上帝,纵使他对我们不施援手,并不表示他不存在;相信毁灭与拯救,为小小无望 的世界建立了分界线。 路易斯对凡人之爱恋,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已注定他要终身受苦。有 时候,我不免纳闷,如果我未以路易斯,视作尼克不幸遭遇予我的惩罚;如果我未 以路易斯,视作年复一年良知上的不安与忏悔,他的一生又将如何呢? 然而我确实爱他,这点绝不容质疑。之会在危疑不安的时刻中,保有他,与他 守结伴,实在是绝望无助的情非得已。只不过,缔造路易斯,又因路易斯而缔造克 劳蒂亚,这一个最最漂亮娃娃吸血鬼,确是我一生当中所犯最自私、最冲动的大错。 此一谬误,终将使我的名誉大大受损。 缔造克劳蒂亚时,她年方六岁,倘若我不施术,她就已经死去(正如路易斯也 是一样);无论如何,这是对诸神的一大挑战,对此,我与克劳蒂亚,无疑双双都 要付出代价。 这段故事,在《夜访吸血鬼》中,路易斯已经叙述;不过,为了捕捉当时我们 叁个在一起纠缠六十五年的时代气氛,叙述中诸多矛盾抵触,并有可怕的误会与谬 失。 那段期间,在同类之中,我们乃无比拟的叁位一体,乃身穿丝绒的华丽致命猎 人;在迅速扩展的纽? 良城内,我们不但得以享受奢侈繁华,新鲜的猎物更不虑匮 乏。这一切荣耀都归於幽冥玄秘。 在路易斯叙述他的年代纪时,他并不明白,这六十五年乃是吸血鬼史中,相当 非凡的一段。 至於他的误会,乃至他说的谎,我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他有过度的想象力,更 有怨恨与虚荣;何况,虚荣成份并不多,一则我从未真正显示一半以上的法力;再 则,他自己的罪恶感与自我嫌恶,也使得他畏缩於滥用法力。 即使他不寻常的俊美,与战无不克的魅力,对他自己也是一大玄秘。当读者读 到我之会令他成为吸血鬼,乃因为贪求他农庄的记述,不免付诸一笑;老实说,随 便素 的写,也强过这种笨说词嘛! 他相信我出身农家,那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生在有差别待遇与约束谨严 的中产阶级,自以为殖民地的农场地主就是真正的贵族,虽然他从未遇见任何一位 ;相反的,我却来自世代传袭的爵侯氏族,而真正的贵族,不管多麽破落贫穷,格 局架式与身段总要保存的。 他谴责我与天真无邪的陌生人胡乱勾搭,与他们为友之後再予以杀害;然而, 他又如何能知道我的苦心?其实我几乎只选择赌徒、盗贼与杀手为猎捕对象,纵然 我并未真正出言立誓只杀恶人,却诚心希望我能不滥杀无辜。(举例来说吧,那个 年轻的法兰尼尔,那个农场地主,路易斯在记述中粉饰美化者,其实是一个冷面杀 手,一个诈赌骗子,当我打倒他时,他正将签署出让他家农场以充赌债呢!至於那 些娼妓,为了对他泄愤,有一次我曾在路易斯面前公然饮血作乐;这些婊子,不知 多少次连下迷药,洗劫海员财物,可怜这些海员无一生还。) 不过,这些小事倒也微不足道,他说了,他也相信,如此而已。 其实,路易斯 真是集缺点於一身,是一个我所知最会哄骗的人中之魔。这一 点,甚至马瑞斯也难以想像。他即富同情心又好深思,永远绅士风范,闲来还教导 小克劳蒂亚使用餐具的礼仪,对克劳蒂亚来说--祝福她的小小黑心,她根本不须 碰刀用叉呢!这样的绅士,说他善哄会骗谁能相信? 他对别人的受苦与行为动机,完全视而不见;偏偏这与他柔软蓬乱的黑头发, 神色永远惶惑不安的绿眼睛,全都是路易斯魅力中的一部份呀! 再说,我又何必浪费 舌,强调很多时候,他曾焦虑而可怜兮兮地来找我,求 我不要离开他;很多时候,我们边走边聊,一起表演莎士比亚以取悦克劳蒂亚;或 者手牵手去探访河边小酒馆;一起参加庆祝黑白混血儿酒会,与黑肤美女一起跳华 尔兹舞的欢乐? 且仔细读一读访谈中的字里行间! 当我缔造他时,对他其实即以构成背叛,对克劳蒂亚也是一样,这 是真正重 要的事;其馀的胡说八道,我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所说我们叁个一起共度的时光, 带给我奇特的满足则是事实;在十九世纪的数十年当中,一如孔雀尾巴灿烂辉煌的 古老政权摧枯拉朽;莫扎特和海顿自然可爱的音乐,为夸大造作的贝多芬所取代; 贝多芬的音乐在那个时期,也许太独特非凡,对我不无地狱钟声猛然敲响的震撼! 在这种风云变色的大时代,我们叁位小小吸血鬼,有什麽权利自我满足呢? 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拥有长期以来我一心一意想要的,我拥有他们。因为他 们,偶尔,我会忘记卡布瑞,忘记尼克;甚至忘记马瑞斯,还有阿可奇茫然呆瞪的 脸,以及她手的似冰,血的似火。 然而,我似乎总是贪得无厌。是什麽原因,那段时间会有《夜访吸血鬼》所叙 述的生活?而时间又为什麽维持那样久呢? 在十九世纪里,吸血鬼被许多欧洲的作家所发现,诸如鲁斯凡爵爷,波里多博 士的塑造人;瓦尔尼爵士,他创造了高贵性感的康斯丁伯爵夫人;最後则是吸血鬼 中的大人猿,多毛的德古拉伯爵,认为自己可化身蝙蝠,或凭意志可以非物质化; 不过,为了好玩,他仍在自己古堡的墙上以蜥蜴的样子爬行。种种这些创作,填满 了对哥德体怪诞故事永不满足的读者胃口。 我们则具备十九世纪概念下的本质;贵族的高不可攀,绝对的高贵典雅,一成 不变的冷漠无情;在一片蓬勃发展的土地上,彼此互相依靠,全不在乎我们同类的 干扰。 也许我们已在历史当中找到完美的一刻,在人类与妖怪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 这个时期,吸血鬼罗曼史在人们想像中孕育;古代王朝的五光十色中,理应有飘垂 的黑色披风,黑色帽子;小女孩闪亮的发卷,披散在紫罗兰蝴蝶结,披散在她透明 丝纱衣裳的蓬松袖子,这样的王朝 更能增加其伟大! 然而,我对克劳蒂亚做了什麽?何时我需要付出代价?对於她乃是紧紧联系路 易斯与我在一起的玄秘,我们月光之下的小女神,我们唯一相互挚爱的小东西,她 的心理满足又能维持多久呢? 既然不可能拥有成熟女性的身体,她的魔鬼父亲,偏偏谴责她徒具小瓷娃娃的 躯壳,她岂能不心怀怨恨,终至非狠命打他不可? 我实在应该聆听马瑞斯的警告,当我站在狂妄陶醉的实验边缘,拟创造一个最 最小的吸血鬼时,我实在应该深思熟虑,应该深深吸一口气再动手呀! 你知道吗?那正像是我为阿可奇拉小提琴一样,是我要拉琴的,我要看看什麽 事会发生;我的意思是说,那麽样一个漂亮小女孩,为什麽不试一试让她永生下去? 哦!黎斯特,对所有发生的一切,你实在罪有应得,你最好不好死,你应该真 正下地狱 对。 然而为什麽仅仅为了自私的理由呢?为什麽我没听任何给我的劝告?为什麽我 不跟卡布瑞、阿曼德、马瑞斯学习呢?不过,我向来就是冥顽不灵;真的,别人的 忠告,对我总是耳边风。 即使到现在,我也不能说,为缔造克劳蒂亚一事感到遗憾;我不能说我希望从 来没见到她,不想要抱住她,不想要跟她悄悄说秘密话;不能说从不想要听她清脆 的笑声,在点着瓦斯灯的房间回响。在人口密集市镇的房屋里,我们有涂涂家具, 有薰黑了的油画,有古铜花盆,就像凡人住的家庭;克劳蒂亚是我的幽冥女儿,我 的唉,我邪恶中的邪恶。尽管克劳蒂亚的确伤了我的心。 在一八六一年,春天里一个温暖的夜晚,她起身来算总帐,报宿怨了,诱捕我 ;她将刀子一刺再刺,狠狠刺进我已下药中毒的身体,我身上每一滴吸血鬼的血, 几乎都从伤口喷出来;幸亏有那麽珍贵的几秒锺,血终未喷光,我 能逃过一劫。 我不怪她,这一类的事情,我自己也很可能说乾就乾的。 这些狂乱的时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藏在心里某个角落而不去探 讨;是她的狡猾和她的意志力打垮了我;正如刀锋割破我的喉咙、切开我的心一样 的致命。我将夜夜持续地咀嚼这些片刻,思索着我几乎陷入如凡人一样的死亡,跌 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克劳蒂亚狠狠给了我一个大教训。 当血往外涌流,所有我能看能听能动的力量也跟着流失;杂乱的思潮纷至沓来, 吸血鬼一家所住贴着壁纸、挂着蕾丝窗 的乐园,一闪而过;我想到神话中昏暗的 土地上,那个老的戴欧尼斯酒神,他感觉自己的肉一再被撕开,血一直往外喷的情 境。 这些思绪纵无意义--却也别有巧合的意味,别有主旋律一再重复的韵致。 神死,神复苏,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人获得救赎。 马瑞斯对我说;由於阿可奇的血,你已拥有更大的力量,纵然遇到大灾难,我 们的同类都将沦亡,你也能九死一生。 孤伶伶被抛弃在恶臭阴暗的沼泽,我感到乾渴使我的身体囿限,乾渴却也在催 我促我;我感到嘴在臭水里大张,獠牙到处搜寻有暖血的任何东西,让我有力气可 以走路回去。 叁个晚上之後,我再次遭到打击,我的孩子远走高飞,把我丢在自家中如地狱 的火海中,是这些长者梅格能、马瑞斯和阿可奇的血,给我力量,支持着我,终使 我爬离烈焰猛火。 可是,如今已没有更多痊愈的血得以补充,没有新鲜的血得以注入,我只能等 待时间的垂怜,好让伤口慢慢愈合。 路易斯在他的夜访记录中,未能叙述的是事过後发生的种种;有好几年,我是 一个跛脚丑恶的怪物,只能在人群边缘猎杀,只能猎杀老幼残弱而仍危机重重;相 反於从前浪漫多情的魔鬼,我带来惊骇而不是欢愉,我变得和圣婴公墓下肮脏破烂 的弟兄一样卑微。 伤口之痛不单痛在肉体,同时也影响了精神和理性思考,每一次揽镜自照,我 只看到心灵更深切的萎顿凋枯。 在所有这些苦难当中,我没有呼唤马瑞斯,也不试图与遥远的他接触,我不能 再祈求他赐我痊愈的血,宁可受一整世纪的炼狱之苦,也不愿听马瑞斯的谴责;宁 可承受最最孤寂、最最黯然之苦,也不愿他发现我诸种妄为蠢行,从此视我为陌路。 至於卡布瑞,她会原谅我的任何过错,她的血也够强而有力,至少能加速我的 复原,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她呢? 当康复得能够长途跋涉时,我将希望寄托在唯一能寻求的弟兄:阿曼德。他仍 然住在我给他的地方,那就是梅格能创建,我也住过的塔楼;阿曼德也仍然在管理 吸血鬼剧场,剧场仍属於我的财产。因此,我不欠阿曼德任何解释,而他,不是该 欠我一些恩情吗? 当他应声来开门时,看到他,颇令我吃了一惊。 他像是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穿着 素带有光泽的订制黑色礼服,文艺复兴时 代的卷发剪掉了。他未染风霜的年轻脸容,标刻着大卫高柏菲尔的天真,史提沃夫 的高傲,只是欠缺一份真正的自然和内在的精神而已。 看到我的一刹那,他的身上发着璀璨的光芒,然後他慢慢瞪视我脸上手上满满 的疤痕,几乎同情而温柔的开了口: 『请进,黎斯特。』 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他後来建造的房子,房子就在梅格能塔楼脚下,一 幢黝暗阴沈的房子,完全是当代奇特的拜伦风格产物。 『你知道吗?诸传说你在埃及或远方的某处,已经寿终正寝。』他用日常法语, 流畅地说着,脸上的灵活鲜明表情,过去我从未曾见过,看起来,他已经学会如何 装得人模人样了。『你已经进入古世纪,我很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卡布瑞呢?』我立刻追问,奇怪自己在门口时竟然没有急着先打听。 『自从你们离开巴黎後,再没有谁听过她的消息。』他回答道。 再一次,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四处爱抚着,他内心的兴奋有如蒙上薄纱,他传出 的热正像火炉旁边的馀温。我知道他在试图测知我的思绪。 『发生什麽事了?』他问道。 我的疤痕让他大感困惑,这麽多而纠杂,造成这样多疤痕的攻击,应该即意味 着死亡。我突然感到惊骇,唯恐在慌乱下,将每样事都告诉他,包括马瑞斯严禁我 说的事。 不过,路易斯和克劳蒂亚的故事还是脱口而出,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大半真情, 只有一件事保持沈默,那就是克劳蒂亚只是……一个小小孩子! 我简要的叙说在纽? 良那几年的事,他们最後如何反对我,正如他的预言;我 谦逊而不耍花招的坦承了一切,并且说明,我现在急需他的血。话说完了,我感到 他在衡量,感到自己得说,是的,不错,这不是全部的经过,不过最主要的,你是 对的。这种感觉令我困窘苦恼。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悲伤了吗?这总不该是他耀武扬威的时刻吧!谨慎而不着痕 迹的,他注视我不自禁发抖的手;当我支吾着找不出正确的用词时,他耐心等待。 我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能获得他少许血的注入,我将能尽快复原,当能尽快恢 复我的清晰明智,我的话低微不可辨;我提醒他是我给了他塔楼,给了他钱盖他住 的房子,我仍拥有吸血鬼剧场;我嗫嗫嚅嚅表示现在他回报我这种小事,这种亲密 举措,不该是苛求吧!讲这些话时,我尽量不故作高高在上状;然而这些话总是荒 谬的天真,也许我太软弱太乾渴太害怕,以致昏庸糊涂吧。壁炉的火光使我忐忑不 安,拥塞屋子里一大堆木头的纹路,在昏暗的光里,好像无数张的脸,倏而浮现倏 而消失。 『我无意在巴黎逗留,我无意麻烦你或是剧场的集会。』我说:『我只是请求 这件小事,我只是请求……』我勇气和话语似以消逝殆尽。 好像一段很长的时刻过去了。 『再告诉我一些这个路易斯的事。』他说道。 我的眼睛不争气的蒙上眼泪,我重复了些蠢话,有关路易斯不变的人性,他对 事理的了解非一般吸血鬼做得到等等;我不小心的说漏了嘴,喃喃低语着,不是路 易斯攻击我,是那个女的克劳蒂亚…… 我看到他内心撼动了一下,他的双颊泛起一抹淡红。 『他们曾经来过巴黎--』他低低地说:『她不是什麽女生,这个怪物,她是 个小娃娃吸血鬼。』 後来说了什麽我已记不得了,也许我试图解释自己的胡作瞎搞,也许我坦承自 己的大错特错;也许我只再一次表明来访的目的,我的迫切所需;我唯一记得是彻 底的颜面尽失。他带着我走出房子,走进等在外面的马车;他告诉我必须跟他一起 去吸血鬼剧场。 『可是你不明了--』我说:『我不能去那里,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这副德性。 你一定要叫马车停下来,你一定要按照我的话做。』 『不,你已经回来了。』他温柔地说着。我们已经走入巴黎的闹区,我看不见 我熟悉的城市;这是一场恶梦,这个大都会呼噜呼噜的蒸气车,这条巨大的水泥大 道;即使在工业革命时代,也看不到这麽可怕的肮脏和烟灰,而此刻,这个光辉之 城市竟然是这副鬼样子! 我几乎不记得被他用力拖出马车,跌跌撞撞的在宽阔的人行道走着,他把我推 向剧场的门。这是什麽地方?这个庞然大物?这是杜登波大道吗?我们走到下面的 粗蠢地窖,里面挂满了哥耶、布鲁赫尔和波许最最血腥的复制画作。 最後,我饥渴的躺在砖造小屋的地板上,连大声咒骂都做不到。黑暗之中,来 来往往的公共车辆和电车声在震动着,远处铁轮的轧轧声,一次又一次的穿透过来。 夜晚中不知什麽时候,我发现屋里有一具凡人 体,死去的血,冷的血,令人 作呕的血,最最不该吮吸的血;躺在冰而潮湿的 体上,我仍然啜饮留下来的救命 之泉。 而阿曼德就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站在阴影里,乾乾净净的穿着麻布白衬衫与黑 色的羊毛长裤。他低低地说着路易斯与克劳蒂亚,表示将有一场批斗审判;他蹲下 来坐在我旁边,一时忘记他的人模人样,忘记他是年轻小绅士,而坐在肮脏潮湿的 地上。『你必须在大家面前,正式宣告,这件事是她做的。』这时,那些其馀同类, 新的徒众,一个一个过来瞧我。 『找衣服给他--』阿曼德说,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他必须看上去体体面 面的,我们失落的爵爷--』他告诉他们:『他一向衣冠楚楚的。』 当我恳求与伊兰妮、菲力或劳伦特说话时,他们全都笑了,他们全不认识这些 名字。提到卡布瑞,他们更闻所未闻。 马瑞斯此刻又在哪里?在我们之间,关山阻隔迢遥千里,纵使法力无边,他能 听到看到这些吗? 在高高的上面,在剧场上,尚有凡人观众,如羊在畜栏里,在木头地板、木头 楼梯踢拖作响。 我梦见自己逃离这里,逃回纽? 良,让时间恢复一切;我梦见土地,开罗那几 天,我在清凉的土地里寻求庇护;我梦见路易斯与克劳蒂亚,我们 守一起;克劳 蒂亚奇迹似的变成一个成熟美女,她开怀笑说:『你瞧,我到欧洲来就是来发现奇 迹,找寻让我可以长大的秘方!』 我恐惧不安,唯恐再也不能离开这里,我会被幽闭,有如在圣婴公墓下饥渴的 幽魂,我已经犯了致命大错。我浑身发抖,一边哭喊,一边试图和阿曼德讲理,那 时我发觉阿曼德根本不在,如果他来过,他已很快又走了。我已陷入错觉与妄想之 中。 那个受害者,那个缓和的受害躯体--『把它给我吧,求求你!』--而阿曼 德说:『你必须按照我告诉你的开口说话。』 那是一群妖怪暴民的法庭,白森森的魔鬼大声谴责,路易斯绝望的哀哀讨饶, 克劳蒂亚无言的瞪着我;我说着,是的,她是罪魁祸首,她犯了滔天恶行,是的; 当阿曼德粗暴地推我到阴影下时,我诅咒他,他天真的脸容一如往常,光辉灿烂。 『你乾得不错,黎斯特,你乾得不错!』 我乾了什麽?作证反对他们?因为他们违背了古老法规?因为他们违背了集会 的会长?但是他们了解什麽古老法规呢?我大叫路易斯的名字。然後我在黑暗中啜 饮鲜血,另一个受害者活生生的血,不是我所期待痊愈的血,那只是一般的血。 我们又在马车里,车在奔驰着。我们驰过乡野,越走越高,经过老城堡来到屋 顶上。克劳蒂亚的黄色血衫在我手里,我看见她在一个狭窄潮湿的地方;在那里, 她被太阳烧化了。『把骨灰撒掉!』我说着,可是没有人去做。撕破的黄色血衣原 来丢在地窖,如今我却抓在手里。『他们会撒掉骨灰的,对不对?』我说。 『难道你不要正义?』阿曼德问道。在风刮下,他把黑色毛披风裹紧了,他的 脸因为刚 的杀戮,充满权威力量。 这跟正义有什麽关系?为什麽我抓着这个东西,这小小的血衣? 我从梅格能的城垛望出去,我看到城市来捕捉我,伸出长臂来拥住塔楼,空气 中充满工厂的刺鼻烟味。 阿曼德静静站在石头栏杆旁边注视我,他看起来突然一如克劳蒂亚的年轻。我 想起马瑞斯的话:要确定,在缔造他们之前,他们应该已拥有相当一段人生;绝不 容许缔造年轻一如阿曼德者。悔之晚矣!在死亡中,克劳蒂亚没有说话,她只是注 视周遭的这些怪物,好像他们全以异类的舌头在吱吱喳喳。 阿曼德的双眼通红。 『路易斯,他在哪里?』我问道:『他们没有杀他,我看见他了,他跑进雨中。 』 『他们已去追他了--』他答道:『他反正注定要杀戮的。』 撒谎的人,却有一张唱诗班男童纯真的脸。 『阻止他们,你一定要,只要还来得及……』 他摇了摇头。 『你为什麽不阻止他们?你为什麽这麽做?为什麽审判?他们对我做的乾你什 麽事?』 『反正已经做了。』 在风声咆哮里,传来汽笛尖锐鸣声。我迷失在思潮起伏里,迷失在……我不想 去回忆。路易斯,回来! 『你根本无意帮助我?是不是?』我痛心绝望。 他身子向前倾,脸上的表情瞬息转变,一如许许多多年以前,好像他的怒火在 体内烧开了一样。 『你,是你毁了我们全体。你,是你得到一切。你怎麽会认为我会帮你?』他 靠近,脸容委顿狰狞。『你把我们变成杜登波大道上作呕的招牌,你把我们变成廉 价故事的题材,客厅的笑谈。』 『我没有呀!你知道我……我发誓……这不是我做的。』 『你让我们的秘密引起瞩目,那个时髦的家夥,梅格能戴着白手套,魔鬼穿着 天鹅绒披风!』 『把这些都怪我太疯狂了吧!你没有权利这样!』我驳斥着,可是我的声音结 结巴巴得这麽厉害,自己也听不懂在说什麽。 他的声音大吼大叫,有如蛇的毒液往外猛吐。 『我们原有自己的伊甸园在古代公墓之下--』他毒信嘶嘶地说:『我们原有 自己的忠诚与目标,是你用火焰狂舞的刀剑,把我们驱赶得一无所有。我们现在还 有什麽?回答我。我们什麽也没有,只能彼此相爱;而对怪物如我们,相爱有什麽 意义?』 『不,这不是真的,这些早已发生,你什麽也不了解,你从来没了解过。』 他根本没听我的话,再说,他听不听也无关紧要;他靠得更近,只见一阵黑色 闪光,他的手已伸出,我的头猛退後;我看见天空和整个巴黎城市翻转过来。 我从塔楼顶直摔了下去。 身躯越过塔楼的窗户,继续往下摔落,终於跌在石头走道上。我的每块骨头与 超自然肌肤,全摔成小小碎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