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侦探诞生 这个人是谁? 这是上天时常送给大地的无解谜题, 然而,大地觉得这个谜题太过怪异, 于是不愿求解,直接埋入地底。 ——埋没 “森君,你有访客。” 走进研究室的北里柴三郎告诉森林太郎。不知何时窗外已暗,林太郎合上笔记 本起身,这一天他始终无法完全投入研究之中。 “刚才我经过玄关,看见你的朋友来访,好像叫冈本,还有一位德国小姐,现 在正在会客室里。” “是吗?谢谢。” 林太郎心想,难道出了什么问题不成?他收拾好笔记本,走出研究室。北里一 副俗事与我无关的表情,在桌前认真地窥看显微镜。 走进会客室,冈本修治似哭带笑的表情立刻映入眼帘。和早上比起来,他已平 静许多,但眼神像着魔似地诡异。爱丽丝则是一副畏怯的样子。 “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到这里找你,如果你忙的话,待会儿再说也可以,但我恨 不得早一刻见到你。” “今天的研究也差不多了,没什么关系。怎么?被警察欺负了吗?” “不,虽然他问了许多讨厌的话,但没对我怎么样,警察断定贝妲是夹在母亲 和我之间为难,所以自杀了。他大概也知道贝伦海姆的事,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冈本神色亢奋地继续说:“我想,那些警察一定认为我要抛弃贝妲,害她无处 容身而自杀。随便他们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 “这倒是离题太远了。不过整体看来,警察的判断没错,你大概很难接受这个 结论,不过,为了让贝妲死而瞑目……” “森君,问题就在这里。这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哪件事?” “冈本先生非常生气,所以有那么荒谬的想法。”爱丽丝脸色苍白地插嘴。 冈本修治狠狠地瞪着她:“你闭嘴!森君,你是医生,当你看见贝妲的尸体时, 有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林太郎有些吃惊:“什么意思?” “你认为贝妲真的是上吊自杀吗?” 爱丽丝小声地说:“他认为贝妲是被人谋杀的。” “怎么会?” 林太郎惊讶地看着冈本。冈本的表情认真得可怕。 “她的身体没有致命性的外伤,当时我虽然没有详细检查,但若使用刀子或手 枪,一定会大量失血。再说,若是中毒……”林太郎摇摇头。“这也不可能,我对 毒物学虽然不太专精,但是中毒而死总会出现种种特征,例如瞳孔会显著缩小、出 现特别颜色的尸斑等,但贝妲并未出现这些异状。” “会不会是先把她勒死后,吊在绳子上假装自杀呢?” 林太郎略显困惑。在那个时代,法医学还没有成型,他还不曾接触过这方面的 知识。东京大学设立法医学教室是在一八九一年,森林太郎到德国也以研究卫生学 和细菌学为主,几乎不曾接触法医学。 此外, 欧洲的法医学此时也处于摇篮期,就连简单的A、B、O血型分类还不知 道。在今天,是缢死、勒死或是扼死,一般警察都能分辨,但在当时完全无从得知。 “如果是被勒死,通常脸部会有瘀血,但是贝妲的脸色苍白。你怎么会有这种 想法?” “理由很多。首先,贝妲的手腕上有指甲抓过的伤痕……” “那个我也注意到了。” “昨天中午我跟她见面时,她还没有那个伤痕,那可能是她和某人争执时留下 的。” 林太郎叹口气说:“这并不能构成他杀的理由,也可能是她在和你见面后到死 亡之间在某处弄出伤痕罢了。爱丽丝,你在剧院看到贝妲手上的伤痕没有?” “我没注意到。” 冈本修治依然态度强硬地说:“如果在手背上也就罢了,但是,那个伤痕在手 腕内侧,那个地方通常不容易受伤的。” “就算如此,也不能断定她是被谋杀的,这未免太牵强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还有,那丝帕里的金币是哪里来的?我当然没有能力 给贝妲那么一大笔钱。” “这一点倒是有些奇怪, 难怪你要这么认为。那些钱或许就是B——伯爵或塔 贝克团长给她的订金吧。”林太郎语调艰涩地继续说:“可能是贝妲昨晚遇到什么 难堪,手腕上的伤或许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八成是色魔伯爵想强奸贝妲,贝妲抵死不从,那家伙老羞成怒,不知不觉勒 紧她的脖子……” 冈本搔着头发,烦躁地说。 “唉!你镇静一点吧。我想说的正好相反,如果我的推理正确,贝妲自杀的动 机就更明确了。我想这件事应该是突发性的。” “但是也有可能是他杀啊。” “不论贝妲有什么遭遇,都不会是在那个房间里,难道伯爵真的在那阁楼里… …当然,我们还不能认定就是伯爵……” “想尝鲜的男人任何地方都行,反而有改变气氛的乐趣。” “但是,凶手不可能特意留下丝帕和金币。” “对那些人来说,这不过是小钱罢了,可能是事后觉得女人可怜而留下的奠仪 吧。”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凶手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问题,贵族阶级比我 们更害怕丑闻。” “就因为如此,他才特意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林太郎再度叹息,这样下去根本没有办法谈出结论,但是冈本完全不在乎他的 感受,又说出更偏激的话。 “还有,那封写到一半的信。如果贝妲真的想要自杀,为什么没有写完那封信?” “她也许写到一半突然改变心意……” “贝妲可能一句话也不留给我就自杀吗?爱丽丝,如果换你处在贝妲的立场, 你应该会想把最后的感受留给最爱的人,对不对?” “或许吧。” “信写到一半不高兴,揉成一团丢掉是常有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她另外写的 信在哪里呢?那个房间根本没有类似遗书的东西。” 这番话比前面的讨论稍微理性一点,冈本呓语似地继续说: “我是这样解释昨晚贝妲被团长找去,要求她做最后的决定,她受不了,逃回 家写信给我,没想到好色的伯爵紧追而来,贝妲不愿让他看到写到一半的信,急忙 揉成一团丢掉,之后的情形就像我们刚才讲过的。” “你的解释也不是不能成立。……但是也有可能她把信寄出去了,你还没有收 到。要紧的是,你忽视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个房间……” “等一等,我还有理由呢。我买过一条火箭坠子项链送给贝妲,虽然不是什么 昂贵的东西,但是贝妲很喜欢,一直贴身戴着,可是那条项链不见了。我非常仔细 地搜过,都没有看到。” “项链不见了?”林太郎不觉皱起眉头。 “不错,贝妲一直挂着那条火箭项链。”爱丽丝也歪着脑袋,表情不安地说: “可是,伯爵不可能偷走那么廉价的项链吧。” “这很难说,说不定他打算当作自己暴行的纪念品。或是他在和贝妲争执时弄 断项链,之后为了假装贝妲是自杀而带走。” “的确,项链不见是很奇怪,不过我已经说过,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 贝妲是他杀,那么凶手从哪里逃走呢?如果是从房门,或许他有备用的钥匙,但门 是从里面反锁的,早上你破门而入,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问题就在这里。”冈本修治探身向前。“森君,你看过爱伦坡的小说《莫格 街谋杀案》吗?” “我知道爱伦坡,但没看过他的小说。” “虽然这是他四十多年前写的东西,但风格相当独特,而且创造出名叫杜宾的 名侦探。爱伦坡在这篇小说中,安排了一桩密室谋杀案。” “密室谋杀案?” “是的。一幢公寓的某一层楼发现一具他杀的女尸,但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杜邦发现窗户的钉子里面被折断,但是窗户距离地面有相当距离,一般人是无法轻 易出入的。” “那么,小说的结果如何?” 本来还兴致勃勃的冈本有些沮丧地说:“凶手是一只黑猩猩。” “别开玩笑了。”林太郎满脸受够了的表情。“小说或许很有意思,但你以为 伯爵是黑猩猩吗?那附近也没听说有马戏团表演。” “你弄错了,我想说的是,乍看迷雾重重、完全不可解的事情,只要深入追究, 一定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爱伦坡小说的价值就在这里。人在反锁的房间里遇害, 的确很奇怪,但是信写到一半、项链消失,不也很奇怪吗?” “你的意思是凶手动过手脚?” “没错!最近一位英国记者借我一本去年刚发行的杂志消磨时间,其中就有解 谜小说。一位叫柯南道尔的作家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血字研究》,其中也提到 密室谋杀。” “我从没听过柯南道尔这个作家,而且小说题目也很怪,好像针对开染坊的人 写的。” “其实,小说题目是有意义的。总之,小说里有个名侦探叫福尔摩斯,他经常 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许多疑案。”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小说,事实上……” “密室谋杀确有实例。”冈本愈来愈热衷。“这也是从英国记者那里听来的, 他对这类故事很有兴趣,读过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巴拿比·拉吉》和柯林斯的《月 光石》,还有法国作家盖布略的侦探故事。当然,他也很关心实际的犯罪案件。” “你快点切入正题好不好?密室谋杀究竟怎么样?” “这是本世纪初发生的案件,在巴黎蒙马特的一栋五楼公寓,一位年轻女孩躺 在床上,胸口插着尖刀而死。刀锋深达背部,当然不可能是自杀,但是门窗全部从 里面反锁,而且壁炉烟囱窄得任何人都无法通过。” “哦?那么案子破了没有?” “结果不得而知,但事实上确有这样的案例。” “是吗?但我很难想像贝伦海姆伯爵能够设计出这种奇案。” “正好相反,就是贝伦海姆这种人,才可能动这些细腻的手脚。他是狡猾的阴 谋家,就连俾斯麦一开始也被他瞒过了,没有发现他的背叛行为。这些话虽然是传 闻,但多少有些真实的成分。” 冈本亢奋地还想继续说下去,研究院的警卫探头进来说:“森先生,有位弗萝 兰·华尔泰女士来访。” 林太郎当下非常为难,他不愿意让克拉拉和爱丽丝在这种场合碰面。可是现在 也来不及把克拉拉赶回去,或是请她到另一个房间稍候,因为会客室就在玄关旁, 克拉拉已经跟在警卫身后走了进来。 这下无计可施了,林太郎只有起身,若无其事地迎接克拉拉。在贝妲事件之后, 他不希望再给爱丽丝任何刺激。 “对不起,没想到你有客人。啊!冈本先生。”克拉拉有些困惑,看着冈本点 点头,然后说:“我一会儿就走。我是来问你参观白马城的事,贝伦海姆伯爵非常 欢迎你去。” 林太郎腋下直冒冷汗,在这时提出这个话题,实在不巧。 “那地方是避暑别墅,冬天很少使用,不过这周末预定要招待几位客人,正好 顺便邀请你。本来我想写信通知你,因为正好有事到附近,就顺便过来问问。” 林太郎担心冈本会说出叫人难堪的话,暧昧地答道:“周末是二月四日吧。难 得你特别邀请,我应该欣然前往,但是我可能要陪石黑军医监督去视察军医院,明 天才能给你肯定的答覆。” 当然,视察医院只是托词,在冈本面前,他说不出欣然接受贝伦海姆邀请的话。 克拉拉从他的样子也察觉此刻他不便作答。 “军务需要,那也没办法。这样吧,我等你的答覆,愈快愈好。” 克拉拉也发觉冈本表现异常,她以为冈本吃味她只邀请林太郎。 “冈本先生,下回你一定要来参加福特娜夫人的聚会,这位小姐也请一起光临。 那么,我先告辞了。” 她说完后俐落地转身离去。场面没有失控,林太郎松了口气,屋内暂时流泄着 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爱丽丝的眼神明显地流露出对克拉拉的敌意,冈本也仿佛在 思索什么似地一副不可捉摸的表情。 “她是诗人克拉拉·华尔泰。” 林太郎对爱丽丝简短说明后,转向冈本:“上次你在剧院为我们介绍后,偶然 在某次宴会中又见面了,那时就提到去参观城堡的事。” 冈本突然不怀好意地问:“克拉拉·华尔泰和贝伦海姆交情不错吧?” “她好像是伯爵千金的好友。” “她是来邀请你去伯爵的别墅吗?” “是啊。那个地方有古城废墟。当然,事情闹成这样,我是不会去的,但是当 下拒绝又说不过去。虽然我不能同意伯爵杀了贝妲的说法,但是她的死伯爵多少有 些责任。” “森君,你就接受邀请吧。”冈本脱口而出。 “什么?” “想想看,这不是大好良机吗?像伯爵那样高贵的人物,一向很难接近,我根 本毫无机会,就算见到了也不能平等交谈。如今你接受邀请,是他的宾客,也有身 分……” “你究竟打什么主意?要我当侦探不成?我根本不知道杜宾、福尔摩斯什么的, 怎么能学他们办案呢?” “没错。可是你是学者,受过缜密思考的训练。另一方面,你也了解文学、艺 术,比一般人更能看穿人类的心理,充分具备当侦探的资格。” “可是,”林太郎非常慌张。“我接受邀请作客,能够随便提起谋杀案吗?我 能问他,你在追求贝妲·舒密特吗?我没有立场提出这些问题,如果真的提出来, 不立刻被踢出来才怪,说不定还要求我决斗呢。” “我又没要你单刀直入,只要若无其事地提出话题,试探对方的反应就行了。 名侦探不都是这样吗?” “话虽如此,但……” “比如说,芭蕾舞这个话题绝对适合沙龙谈兴,你可以顺便提到维多利亚剧院, 如果伯爵脸色有变,就可以乘胜追击。你是医生,可以拿专业话题当籍口,这世上 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事,你甚至可以现学现卖我刚才的话。” “你是要我扮演哈姆雷特,来一出剧中剧,追查谋杀的真相吗?” “正是。请你务必答应,我无法忍受这么不清不楚的结局。” “老实说,我并不太乐意。” “我也反对。”爱丽丝紧咬嘴唇说。 “为什么?你不想背叛邀宴的主人吗?但对方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们根本不 必拘泥礼数,尤其是这个时候,更要用非常手段。你只要想你是应克拉拉的邀请就 好,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行为不当了。” “我不认为只靠观察伯爵的反应就能查出真相,就像你说的,他是心狠手辣、 阴险至极的人,而且……” 林太郎眼光锐利地凝视冈本。 “就算真相大白,你又能怎么样?” 冈本修治浮现淡淡的笑容。 “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人的,只要查明真相,我就堂而皇之地报警,如果警方 不理,我就诉诸舆论。如果德国的报纸不行,就找英国和法国的报纸,这两个国家 都喜欢犯罪报导。这对和他政策对立的俾斯麦也有帮助,贝伦海姆至少会丧失外交 官的地位。这样复仇或许不够充分,但是我已经满足了。如果他要求决斗,更是我 衷心期望的。” 林太郎陷入沉思。 冈本的话虽然杂乱无章,但又有些道理。当然,只靠一个密室谋杀案的实例, 就说贝妲是被谋杀的,似乎有些突兀,但是从项链不见这点看来,也不能说他的主 张是错的。 更令林太郎担心的是,如果拒绝了冈本的要求,冈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 他本来就易怒,此刻精神状况更不正常。 当侦探或许不那么容易,总之先答应下来,以后再想办法安慰问本。万一伯爵 真的有嫌疑,那时也可以认真地协助冈本。事实上,他并不想见伯爵,只是乐于和 克拉拉见面。 “我明白了,那就试试看吧。不过你别寄望太大,而且你得答应我绝对不乱来。” “多谢,我答应你。” 冈本修治像卸下肩头重担似地笑了,随即又浮现悲伤的神色,别过脸去。爱丽 丝含怒凝视林太郎,不断用指尖挥掉裙上若有似无的灰尘。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