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相 抛下心爱的人,踏上积雪难行之路, 一如深山狩猎的人,抛舍所有福运, 不知此身何往,但有忧思不断。 ——风貌 第二天黄昏—— 林太郎约了克拉拉,来到伯林市东方的菲德烈思涵森林。虽说是森林,但没有 古涅华特那样辽阔,只是一个普遍的公园,也和提雅花园不同,几乎不见人影。 天空覆盖着厚重灰色的云层,就像那天一样,此刻也有雪花欲降的气息。林太 郎默默走在群树之间,克拉拉也敏感地察觉他的样子不寻常,始终没有开口。 “克拉拉!”来到寂静的林荫深处时,林太郎停下脚步,语气沉重地说:“我 已经解开谜底了。” 克拉拉惊讶地凝视着他。是寒冷的关系吗?她的脸色苍白。 “是皮耶·贝纳给我解答的线索,他的一句话和一个毫无意识的动作,却给了 我推理的契机。” “是什么?” “皮耶当时说凶手其实很笨。的确,他把伯爵房间弄成密室,又在钥匙孔塞进 布片的原因叫人猜不透。如果凶手的目的在于布置成不可能犯罪的效果,当时的风 雪就已足够了,既然那栋建筑本身已经成为一个密室,在那之中又做出另一个密室, 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凶手为什么不弄成自杀的样子?” 克拉拉默默倾听,林太郎继续说: “最让我想不透的就是那些布片。我也说过好几次,那是凶手行凶后特意塞进 去的,因此这与凶手动手时怕被人窥见的理由无关,可能和把房间弄成密室的方法 有关。”说着,他使劲摇摇头。“这也是我一时不解的地方,那个房间紧闭毫无缝 隙,就算要用绳子或其他东西锁上房门,还是得通过钥匙孔,如果钥匙孔塞满东西, 再厉害的锁匠也没辄,所以一定是凶手已经到了屋外,用某种方法锁上门后,再特 意把布条塞进去。至于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我想了很久,结果只有一个非 常单纯的答案,就是凶手要尽量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可是塞了布片在钥匙孔里,不是反而告诉大家事有蹊跷吗?” “他的确是让人知道有怪事发生,而且严格说起来,我们发现尸体也确实晚了 些。不能利用钥匙进屋,我们只好破门而入。等我们拿了斧头破坏那扇门进屋,已 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但是那个房间只有一把钥匙,而且让伯爵带走了,既然如此,势必要破门而 入,就算凶手事先做了一把同样的钥匙,他也不可能交出来……” “除了伯爵家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个房间的钥匙只有一把。一般而言,钥匙都 有一把备用,凶手当然也认为有备用钥匙,因此为了不让别人利用备用钥匙,才把 布片紧紧塞进钥匙孔里。” “你是说凶手是外面的人?” “我还不确定。严格来说,像安娜就有若干嫌疑,她对那栋恐怖而古老斑驳的 旧馆大概毫无兴趣,钥匙有几把,她根本不在乎。除了已故的伯爵,清楚知道只有 一把钥匙的,就只有秘书克劳斯和管家汉斯了。这一点若扩大解释,就相当危险了。” “难道你认为安娜……” “不,安娜只是一个例子罢了。我现在只能解释凶手为什么把房间弄成密室, 又为什么要塞进布片。其他的我还没有说。” “可是,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究竟有什么用呢?” “问题就在这里。这一点必须先从另一个角度来检讨,你还记得向你房间开枪 的那场骚动吧。”林太郎略微犹疑,脸上浮现浓浓的苦恼神色。 “我昨天拜托克劳斯让我再去一趟白马城,果然发现了诡异的事实。”他似乎 已下定决心,语气艰涩地说明昨天的经过。 “守门人说凶手是在旧馆入口的屋檐上开枪的,但是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在 那个突出的小屋檐上,不管凶手怎么趴着、蹲着,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当时 所有的人都注意那个方向。”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克拉拉,我刚刚就说过,是皮耶的一句话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成了我推理 的契机,那个动作……” 林太郎痛苦地凝视克拉拉,举起右手对准自己的额头做射击状,克拉拉脸色倏 地惨白,全身微微颤抖,沉默不语。 林太郎像要呕出心中所有苦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企图自杀, 而是探身到窗外,对准自己的房间开枪。你虽然注意到开枪的角度,但多少还是出 现一点误差。” “克拉拉,我好几次试图挥去这个疯狂的想法,离开餐厅和你分手后,我喝了 很多酒,但就是不醉,头脑反而更清晰,不由自主地一迳推理下去。我无法确定自 己的推理,如果这个想法正确,弹道一定有偏差。昨天我到白马城去,我祈祷自己 的想法是错的,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多悲哀,我并没有错!” 克拉拉什么也没有说,蓝色的眼眸浮现无以言喻的深沉哀伤。 “你在风雪还没有停的时候,到旧馆那边杀了伯爵。这一点,贝克督察长的推 测没错,当时的枪声被风雪掩盖,没有人听到。” 林太郎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本来你是没有打算动那么麻烦的手脚,反正堡里还有许多客人,就算伯爵的 尸体被发现,你也不见得特别有嫌疑,而且不动手脚,反而不会留下证据。可是当 你行凶完毕,要回新馆建筑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态,通往后院的门被锁上了。 本来你以为大家都知道伯爵在旧馆那边,有人可能有事去找伯爵,所以门不会上锁, 没想到门竟然锁上了。” 四周渐渐暗下来,在寂静的树林里,除了林太郎的低语,没有其他声响。 “我想锁门的是安娜,就在她要把卡尔带回房间之前。当时安娜心神恍惚,没 注意到先前门究竟锁上了没有,她只是一心一意想掩饰自己的行动,担心门没锁上 会启人疑窦,结果使你无法回到本馆这边。” 克拉拉虚弱地动动脖子,林太郎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否认还是绝望,但他并不认 为自己的推理有误。 “总之,你尝到了闭门羹。要在平常,你可以拉铃呼叫佣人来开门,但此刻这 么做,待会儿伯爵尸体被发现后,你的立场就很难解释了。可是你也不能就这么一 直待在外头,到时可能更麻烦,就在你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想到鲁道夫上 尉可能会骑马赶来。虽然他没有保证绝对会来,但他是英勇的军人,通常会信守约 定,因此至少有可能会来,而你除了赌这个可能外,没有别的法子。” 林太郎说到这里,稍微住口。他怀疑克拉拉和鲁道夫是否一开始就是共犯,如 果是,那么克拉拉接近自己,不就是一种伪装吗?这个想法对自己或对克拉拉来说 都太过残忍,他不愿意把克拉拉想成那么卑鄙狡猾的女人。而且如果他们是共犯, 事前应该会有更周详一点的计划,因此还是解释成克拉拉意外被关在门外较为妥当。 “你立刻动脑筋,思索解决难题的方法。你有两个难题,一是如何回到堡里? 二是如何不让自己启人疑窦?如果照你原先的计划,根本不用考虑第二个难题,但 如今你有相当长的时间不在房里,事情可能有所变化,万一有人来找你而你不在, 事后很难说明。” 林太郎叹口气,继续说:“反正多想也无济于事,你又回到旧馆那个房间,拿 下伯爵的钥匙把门锁上,再把手帕撕成布片塞进钥匙孔里,然后跑到马厩旁,等待 鲁道夫上尉来临。 他因为是骑马,应该不会绕个大圈子从大门进来,虽然路有些不好走,但抄铁 栅旁边的捷径过来的机率较高。” 克拉拉还是一言不发。天空终于飘下片片雪花。 “如果鲁道夫上尉没来,你得想别的方法,幸好他真的来了。不但如此,连老 天爷都帮你,就在你等待的期间,风雪渐小,终至完全停息,你有意制造的完美密 室成功了,让自己处于完全安全的立场。” 林太郎口气略带苦涩:“你隔着铁栅叫住上尉,求助于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 的关系,但是上尉一向倾慕你,说服他并不困难,例如说伯爵的老毛病犯了,对你 做出轻薄无礼的举动等等,事实上,真相或许就是这样。” 克拉拉像是失了心,凝视着阴暗的天空,林太郎完全无法捉摸她此刻在想什么。 “你们商量之后,你悄悄绕到前院,躲在玄关旁。从马厩绕到前院,当然会留 下脚印,但当上尉抵达的时候,佣人出来开门,再把马牵到马厩,你的脚印就会被 踩乱而不致引人注意。即使不是如此,佣人照顾马匹的时候也可能踩掉你的脚印, 事实上也算你运气好,之后宰相一行人抵达,马厩附近的脚印更乱了。” 飘落的雪花渐浓渐密,就像那天在古堡废墟和克拉拉初吻时一般,使林太郎几 欲疯狂。他想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她,别再说这些无聊的话,但是他的唇却违反他的 意志,仍断断续续吐露出冰冷的告发。 “鲁道夫上尉计划一进玄关后就打发出来迎接的汉斯离开,正好他带着给曼葛 特将军的信,于是用这个藉口叫汉斯去请将军。当汉斯离开后,上尉打开玄关让躲 在一边的你进来,没有人影的大厅雕像背后很容易藏身。” 克拉拉突然神情恐惧地凝视林太郎,胸口激烈起伏。林太郎剖析到这种程度, 她似乎放弃辩驳了。 “你得空跑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花了一些时间烘干衣裳和鞋子,然后拿 出手枪打开窗户,先用围巾包住手枪,向外面开第一枪,枪声很小,可以假装是伯 爵遇害的枪声。然后你再对着自己的房间开第二枪,同时尖声惊叫,迅速藏起手枪, 大概是藏在床上或其他的地方吧。” 他的推理接近尾声,他一边诅咒自己说个不停,却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下去。 “你这么做,除了让自己处在安全的立场外,还有一个目的拖延尸体被发现的 时间。你引起骚动,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争取到一些时间。然后 大家想到伯爵的安全而赶往旧馆那边时,你又藉着密室构造而争取到时间。事实上, 我们在看到尸体之前,确实花了不少时间。” 白雪飘落在克拉拉帽檐下露出的金发上,融入发里,消失不见。克拉拉真美, 像幅画似地楚楚动人伫立雪中。 “你为什么要争取时间呢?首先,第一声枪响既然是假装伯爵被杀,如果马上 就发现尸体,伤口的血应该还在继续流,而且还有体温,因此愈晚发现尸体对你来 说愈有利。当时我就觉得伯爵的尸体过度僵冷,不论如何,我们都被你蒙骗过去了。” 这时克拉拉微微张唇说:“你,好可怕!好可怕!” 林太郎以为这是认罪,是承认他的告发属实。这下子就连期望她粉碎自己说法 的一缕希望也破灭了。 “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什么也不用做,一切交由鲁道夫上尉处理。上尉 趁机把你藏起来的手枪带到命案现场,假装是在地上捡到的。钥匙串也事先交给他, 在刚破门而入,别人都注意尸体的时候,偷偷放回书桌上。这是很简单的技巧。” 林太郎沉默半晌,苦恼地凝视克拉拉。 “克拉拉,我不想说这些,但我还是必须弄清楚不可。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警 察……” “林太郎!”她突然出声,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不是!我不是凶手!我不 怪你这么想,但是你错了,我不是凶手!” “克拉拉,我很想相信你,如果能相信多好!可是对你不利的证据太多,你虽 然跟我约好,但是一直没有到图书室来,我还以为我的冒失触怒了你。还有安娜的 事……” 林太郎无法正视克拉拉,看到她含泪的眼眸,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虽然我是初次见她,但安娜的表现明显怪异。你应该知道这和卡尔有关,可 是你却并未在意,也完全没有察觉他们的幽会——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如果这是 真的,你的反应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是谎言,为什么要撒谎呢?” 克拉拉没有回答,她绝望似地掩住脸。 “你只顾着解决自己的问题,就算注意到安娜有异,也无余力照顾。以你和安 娜的亲密交情来看,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可是,你错了!我没有杀害怕爵!”克拉拉啜泣不止,她那悲痛的声音仿佛 发自灵魂深处,但是林太郎找不到其他解释,除非她是凶手,否则无法说明整个事 件。 “昨天我去质问冈本,我问他好几次,是否有所隐瞒?是不是看到你了?他自 始至终否认,但是他的脸色明显不对,我想冈本潜进后院时一定看到了你。” 克拉拉整个人靠在树干上哽咽着。林太郎继续说道: “冈本感激你的帮忙,而且他恨伯爵,对杀害怕爵的人非但没有敌意,反而由 衷感激,何况他也知道你和我的关系,所以他怎么都不肯松口。” 林太郎满眼血丝,凝视着克拉拉,抓住她的身体剧烈摇晃。 “克拉拉,快回答我!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伯爵非礼了你,还是你对他有 特别的仇恨?你是军医的养女,不曾说过自己的身世,或许其中有原因……” “林太郎!”克拉拉疯狂地紧紧抱住林太郎。“求求你,和我一起逃吧!逃到 遥远的地方,德国以外的地方!求求你,和我一起逃吧!” 林太郎的心都乱了。就算克拉拉是杀人凶手,那又怎么样?自己仍然深爱着她, 当他意识到怀中克拉拉柔软的躯体时,全身的血液沸腾,过去不曾感受到的激情和 欲望在胸中像烈焰般直冲而上。心痛、绝望、陶醉、憧憬—— 逃吧!两个人逃得远远的。是的,这对林太郎来说,也是一种逃亡,逃开军务、 家族、祖国和其他种种束缚,逃到爱与自由的世界。但为什么不行呢?克拉拉杀了 伯爵是件好事,这个眼眸清澄的聪明女人,不会是天生的杀人魔和蛇蝎毒妇…… 两个人逃吧!逃到遥远的国度。不是日本也不是德国,而是一个未知的国家。 但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 林太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那令人憎恶的理性绞尽最后力量阻止他。或许不 是理性,而是被束缚惯了的奴性。 “不行,我没有办法!克拉拉!”他嘶声低语,恨自己冷酷无情。“我做不到!” 林太郎亲吻克拉拉的额头,然后放开她的身体,转过身,缓步前行。雪花飞舞, 融入他的眼帘。 ——我做不到! 这是他赤裸裸的灵魂告白,那有如身子被砍断的痛苦,正是他的忏悔…… 他不记得走了多久,去了哪些地方。他浑身冒着酒臭,拖着泥雪满布的身躯, 如游魂一般回到克罗斯塔街。他已没有时间观念。 不论走到哪里,他在飞舞的雪中都看到克拉拉的幻影。“一起逃吧!”这句话 不断在他耳畔响起,他疯了似地一直念着: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什么也做不到! 他扶着古旧的石墙,真想扯裂自己的身体。雪花堆在他的肩上,和体温一起积 沉在胸中的东西逐渐被冰冷的空气吸走。不久,他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像被人操纵 的木偶般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附近。 “林太郎!” 突然有人叫他,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神智错乱。漫天大雪中,路灯下站着一 个浑身发抖的纤瘦少女,是爱丽丝。 “林太郎,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爱丽丝跑过来,拂掉他身上的积雪。 “别管我!” “不行。怎么喝成这样?快回去吧。” “少啰嗦!” “这样会感冒的,走吧。” “我叫你别管我!” 爱丽丝假装成熟毕竟有个限度,听到这句话,她扭曲着脸,像个小姑娘似地抽 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人家一直等你,人家那么想见你……” 林太郎看着爱丽丝,颓然站着。他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耻,不知这个女孩为自 己在雪中等了多久? “对不起,我脾气正坏,进来吧。你自己不要感冒了。” 他搂着爱丽丝回到楼上房间,邻居都已安睡。他看到少女的委屈表情,心想这 个女孩正和自己尝受一样的痛苦。 进到房间,爱丽丝塞了些纸屑到壁炉里,升起火来。看着她的身影,林太郎仿 佛看到日本那种努力能干的妻子。他突然悲哀起来。他不清楚自己悲哀什么,只是 茫然地感到悲哀。 不久,火焰从取火木延烧到爱丽丝塞进的煤炭上,火势熊熊燃烧,坐在沙发上 的林太郎四周,开始弥漫着暖洋洋的空气。窗外的雪依旧下不停。 爱丽丝畏缩地坐在林太郎身边,乳白色的肌肤在炉火照射下,蒙上淡淡的红晕。 “林太郎,怎么了?”话才出口,她突然又说:“算了,我不问你。” 沉默了好一会儿,爱丽丝脱口而出:“我不要你全部的心,但能不能分一点点 给我?” 林太郎脸色惨白地凝视着爱丽丝,感觉像是被人当胸一刺。爱丽丝的眼眸赤裸 裸地燃烧着专一的欲情。 “爱丽丝!”他嘶哑低语,狂暴的欲望从体内一涌而出,他毫不犹豫地一脚端 开理性。 “林太郎,我爱你!我爱你!……” 爱丽丝纤瘦的身体激烈地靠上来,林太郎紧紧抱住她,一起倒在沙发上,爱丽 丝狂乱地吻着他的脸,全身颠抖。 林太郎知道自己并不真心爱她,总有一天他必须抛弃她,他也知道此刻的行为 以后会伤爱丽丝的心,但现在赶她回去,一样会伤她的心。事实上,他更想尽情发 泄心中的欲望,想如野兽般征服这个女孩。如果不这么做,他会窒息。 林太郎突然感到悲哀。当地抚弄爱丽丝含苞待放的躯体,亲吻她那小而结实的 乳房时,真正感到悲哀起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