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新年的演奏 电视正在放着“萤光”的合唱。画面上的司仪拿着麦克风,跟一名穿和服的女艺员在大 声呼应,似乎在努力制造气氛,表示他们也很感动。 “各位观众,最后十秒了。九、八、七……”好像在发射人造卫星。“三、二、一各 位,新年快乐!” “萤光”突然变成“恭贺新年好……”的新年歌。 美奈子精神恍惚的睡在榻榻米上。热门的音符在耳际掠过。主持新年节目的司仪照例访 问一些新人歌手有什么抱负,每个重复一样的答案:“全力以赴”。 今年,不,去年是怎样的一年?有生以来遇着一位心仪的异性,跟他度过几个月梦境一 般的生活……没有想到,今年还是落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岁。 美奈子觉得修一不在以后,房间变得很宽大。也许因为修一个子高的关系。 这个新年,美奈子本来打算回乡,跟修一一起回去见见家人。结果临时写了一封信,说 有急事不能回了。她有想过,可能修一会及时赶回来,现在看来希望泡汤了。 父母还不认识修一。即使从报上读到峰岸家发生的惨剧,知道那个通缉中的嫌疑犯失了 踪,也不晓得他就是女儿的情人。 美奈子曾被警方叫去问话,新闲报导只称她为“A子小姐”,朋友们不知是她。只是有 家女性杂志,打出斗大的标题:“我的情人不是杀人犯!嫌疑犯的未婚妻“森林洋房凶杀案 巴,然后登了一张偷拍的照片,幸亏拍得很模糊,相识的友人好像没有认出是她。美奈子怒 气冲冲的到编辑部提出抗议,以后就没有登她的消息。 修一去了什么地方?美奈子到处寻找,警方也在拚命搜索,全都落空。 大学已放冬假,空暇很多。可是,美奈子只是呆在屋裹,等着修一突然出现在眼前。 不能枯等下去。必须做点什么。什么都可以,必须把他找到。美奈子起身关掉电视,开 始搜尽枯肠,想想自己能做什么。警方派出专家也找他不到,自己呢?虽然连自己也不太清 楚修一的事,可是一定比警方知道多一点。 万一他已经花了……不会的。她不相信修一会杀人!可是,如果他真的杀了人,自己原 不原该他?不,只要他还活着就够了! 美奈子想见见那个叫纪子的女人,打电话过去,峰岸家的洋房好像没人住了,不使用电 话。想想,自己所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洋房看看。只要细心找一找,一定可以发现蛛丝 马迹。可是,进得去吗?不管了,先去再说,一切的症结都在洋房裹。 下定决心后,美奈子立刻收拾日常用品,放进小型手提包。 对了,必须先拒绝浅仓教授的工作。在没找到有关修一的线索以前,她不打算回来。 这时还未睡吧!美奈子到附近的公众电话亭拨电去教授家。 “喂。”教授夫人带困意的声音。 “我是牧美奈子。”工作上的关系,她有时会去教授家住宿。 “呀,好久没见你啦。” “先生睡了吗?” “还在书房裹用功哪!” “大除夕,还在工作?”美奈子忍不住叫起来。 “那个人把家当成学校的一部分呀!”夫人笑着说:“你等一等。” 过了一会,传来浅仓教援的声音。 “牧君吗?正好。有份资料找不到。雷依贝特的论文,是你替我覆印的吧!” “先生,我想是摆在您的黑色公事包裹。对了,先生,我想向您请假一些时候。” “有什么急事吗?” “我想去寻找上田君的下落,暂时不能帮您的忙。” “上田君?唔,最近是没见到他,去了哪儿?” 美奈子叹息。浅仓教授好像不太读报只。 “没关系。”教授继续说:“暂时没什么事,您休息休息吧!” “对不起。” “见到上田君时,记得替我问问他,我叫他帮我找的那本书找到没有……” 酒井肇坐在席位上,翻开颠目表。已经看过几十遍了,还是觉得有人胳肢忍不住发痒似 的想一看再看。见惯了的浅蓝色B5型小册子,四页。第一页记载著“第六十五届东京都管 弦乐团定期演奏会”以及杂谈。第二页是今晚的演奏曲名目。第三第四页是曲名和演奏者的 介绍。 酒井带点痛苦的表情盯着第二页的曲名。怎么还是“新世界”?前半是杜尔杜克的序曲 “狂欢节”和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中间休憩。后半是酒井肇作曲的“无止境”。最后是杜 尔札克的交响曲“新世界”。预定安哥的曲子是约翰史特劳斯的华尔滋“蓝色多瑙河”。 有如大杂烩似的节目,曲名没有统一性。节目表,其实是指挥者的音乐良心和循众要求 之下妥协的产物。 年底演奏“第九交响曲”,新年演奏“新世界”,成为陈年老套了。酒井个人希望演奏 华尔特或是珊贝尔克的曲子,不然就史特拉文斯基的也可以。不过,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次 的演奏会采用他这个几乎寂寂无名的现代作曲家的新作品,已是万分荣幸的事。 四十七岁的酒井,是个小胖子,肤色黝黑,距离一般作曲家的风貌形象颇远。深度近视 眼镜和蓄长发,多少予人艺术家的味道,只是脸孔太大,显得眼和鼻太小,加上秃头,给人 滑稽的印象。 酒井环顾一下东京文化会馆的大演奏厅。距离演奏时间只剩二十分钟,客席只坐满一 半。今天是正月十五日,选择大日子听音乐的闲人当然不会太多。究竟日本称不称得上是文 化国家?除了N交响乐团的定期演奏会满座之外,其他都是空空荡荡的十分冷落。跟欧洲的 奥地利的情况不同,他们的乐团有国家补助,日本的乐团等于孤立无助。 日本政治家认为只有艺妓的三弦琴才算音乐,大企业只肯出钱培养职业棒球队。交响乐 团经常人力不足,开演奏会时不足的部分,多数是向别的乐团或是业余团员“借”来凑数 的。 在这种情势之下,乐团不得不选择大家熟悉的曲子来演奏,否则更加没人来听了。 这次挑选酒井的作品,绝对不是因着他的知名度,而是透过音乐学院时代的老友指挥帮 忙推荐,方才实现多年来的愿望。酒井本身是高中音乐教师,对着一班只懂摇滚乐或民族音 乐的学生,他只能重复教一些沈闷的音乐历史话题。名堂上是作曲家,他的作品能够印刷成 一章和被人演奏,仅是几年一度的或然率。当然不是酒井一个,除了一部分成名了的作曲家 外,大多数都是寂寂无名,所谓的作品全都堆在抽屉裹发霉而已。 客席终于坐满了人,酒井肇不觉松了一口气。他已事先通知了朋友,也不晓得会来多少 个。悄悄巡视周围听众的睑孔,他的心境就如做父亲的来看儿子的钢琴发表会。 管弦乐团的成员陆陆续续的出现在舞台上,开始适当地敲打自己的乐器。酒井最喜欢这 个时候。弦、管、打各种声音任意混合,大家各自温习觉得困难的演奏部分,声音交错地响 起,他认为那是最了不起的音乐。 客席八成满,对于定期演奏会而言算是稀有现象。他自然晓得不是为自己的作品而来, 但一想到在座有评论家和大学教授听到自己的作品,当然喜不自禁。 乐团指挥出来了,全体静穆。然后,双簧管的A调一出,所有乐器跟着配合。 当指挥台前的团员不再出声时,客席上开始咳嗽声大合唱。酒井常常怀疑,日本人究竟 带着什么态度来听古典音乐演奏会?大部分的听众不是来听音乐,而像是来坐禅似的蜷起身 体,不然就打瞌睡,似乎是来松懈神经而已。酒井不禁苦笑。“这涸指挥的表现不错。” “莫札特的曲子好像太重啦*.” “演奏技巧还好……” “最近的钢琴只有技术……” 休憩时,批评家们全都云集在走廊上。酒井找到空席坐下,从口袋莱出香烟,用打火机 点火。他晓得抽完那支烟,就能消除紧张感。休憩之后轮到他的作品。他希望听众不要听完 前半场就走掉。钢琴师还可以。指挥很年轻,参加欧洲指挥家比赛入圈,曾在欧美的交响乐 团指挥过好几次,酒井于前年遨游欧洲时听过一次。今天的演奏上,他想从乐团引出自己的 声音来,可借乐团的技术跟不上,有点急不及待之感。不过,酒井觉得他已算是好指挥,像 自己的新作品,当然盼望由年轻人指挥。 “是不是酒井先生?” 突然传来女性的声音,使酒井吓得差点跳将起来。一名穿浅蓝色洋装的少女站在眼前。 二十四五岁左右,挂珍珠项练,手裹拿着白皮包。轮廓特出的脸型、细长的眼眸,正以魅丽 的笑容看着他。一张陌生的睑孔。 “我是酒井……很失礼,你是哪一位?” “真是冒昧。我是第一次见到先生,不过,从前曾经听过您的作品。” “我的作品?你是否记错了?”酒井不是自嘲,而是出自真心。“我几乎没有……” “那是真的。让我想一下……”少女盯着寺空。“对了,在一次女高音独唱会上。先生 作的曲名叫『女高音独唱的轮舞曲』。” 酒井禁不住摇头:“哎,你听了那首曲子?真是意外。那首曲从那时起就没有再演奏了 哪!” “是吗?那真可阴,这么好的一首曲子。” 酒井请她坐在旁边。遇到知音人已是罕有的体验,凼且是个年轻貌美的女性,更加使他 飘飘然了。 “请问,你在哪间音乐学院上课?” “不,我是外行人,什么乐器都不会。” “可是,你好像常常出席现代歌乐会的嘛。” “说实在话,我不懂音乐。”她微笑着,“是一些喜欢现代音乐的朋友拉我去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次的音乐会听众不到一半。” “那时我们坐在后面的席位。朋友告诉我,『那位就是作曲家酒井肇』。” “听了我的作品有何感想?” “唔……怎么说呢?我是门外汉,不懂批评,只是觉得十分感动。其他的作品听起来, 似乎是为迎合某种人的口味而作,可是先生的作品不一样,乃是为作曲而作曲的感觉……” 酒井颔首:“听你这么说,真是令我高兴。我是相信作品决定手法,不是手法决定作 品。”变成上课的语气。 “我也这样想的。” 这位姑娘确实理解我的音乐;酒井打从心底觉得喜悦。 “今天的作品是什么风格?” “唔,该怎么说呢?从手法来说,是以高弦和管乐为主,低弦的持续音为副……”酒井 开始热心的说明曲子的结构、主题和动机。这位少女就像在听喜欢的电影明星说话一样,热 心地侧耳倾听酒井发表伟论。 开演前的铃声响起,走廊上的人潮开始熙熙攘攘的回到演奏厅内。 “开始啦!” “是啊!”酒井觉得谈话时间结束得太快,有点遗憾。 “我们进去吧!” 俩人踏步走进演奏厅。酒井很想约她散会后再聊一聊,可是想到自己的年龄、外貌,以 及家有妻室的事,不敢自讨没趣。 “如果方便的话,”少女在入口处停住脚步:“散会后,我们继续聊聊好不好?” “好啊!” “那么,我在外边等您!” “在出口处?” “不,”少女想了一下:“在外面的公园裹。出口的地方人太多,很难找。” “没问题。” 酒井带着做梦的心情回到座位上,觉得血液往睑上涌,心跳加速。连他也不明白,到底 因为自己的曲子将被演奏,还是那位少女的缘故。 演奏会在安哥声中,结束于“蓝色多瑙河”。酒井随着人潮走出演奏听,感觉一种从未 尝过的幸福感包围着自己。刚才的演奏充分的呈现出他的作品意图,听众的反应不俗。虽然 途中有人无聊的咳嗽,大部分的听众却在津津有味的洗耳恭听。 酒井认为,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夜。假如他的“无止境”能够引起评论家注意的话,他的 作品就有更多被演奏的机会了。不过,目前已有足够的时间充实这一晚了。那位姑娘在哪 裹?酒井在人潮中寻找她。他想早点知道她对自己作品的看法。这一瞬间,他觉得那位女性 的感想比任何评论家更重要。 人潮往前面的上野车站方面分散。酒井出到外边后,回头望望会馆的建筑物,这才踏步 走向很少人走的碎石道。她说要在公园会面。 她还没来。冷风从衣襟吹进身体裹。已经九点前后。天气实在寒冷,但酒井一点也不在 意。双脚踩在沙砾碎石道上,他的心却是兴高采烈。 背后传来踩碎石的翌音。回头一看,那少女穿着黑色大衣站着,比穿蓝色洋装的姿势显 得更有女人味。 “嗨!”酒井笑着说:“正在等你哪!” “让您久等啦!”少女稍微环视四周。“我们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吧!” “好,先到车站再说。” 正要举步时,少女说声“等一下”。 “怎么啦?” “对不起,袜子松了……我想调整一下,请您转过头去一会好吗?” “喔,好的。” 酒井掉头背着少女,用鞋尖无目标的在碎石上踢着。……突然感觉背部很痛,赶快回 头。发生什么事?少女的表情突然变硬,掉头就走。酒井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为什么?为什 么一声不响离开了? 背部愈来愈痛。酒井反手一摸,晓得有东西刺在那裹。那是什么?突然膝盖脱力,他跪 倒在碎石上,视野模糊起来。顿时醒悟,那少女刺了自己一刀。为何?为什么会那样?在酒 井找到答案以前,他的生命已经停止活动。 ------------ johnmak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