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死』 他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晓得死是怎么一回事。他见过无数的死亡,晓得自己的死不过是 其中之一。只是他是冷静的旁观者。他不相信文学性的修辞,说什么临死之前使生命再度美 丽的燃侥。然而一旦成为死的当事者,感觉上总是十分难堪。晚上八点多。林隆春在郊外的 私铁车站下车,手裹拿着沈重的公事包,在暗路上踽踽独行。到了一月底,透骨的寒意穿过 大衣直侵身体。附近是新的住宅区,人烟稀少,街灯疏疏落落的,尚无巴士经过。需要二十 分钟才走到家。 当初在这裹买房子时,林隆春还是某私立综合病院的脑外科主任。三十五岁的年轻名 医,盛名远播至欧美。在欧洲各地举行的医学研讨会,他是必然受邀请的脑外科医生,旅费 和住宿费全部对方包办。外科之中,以脑外科的要求最精密,需要纤细的手腕和强韧的体 力,手术刀的尖端发生一米厘之差,就能左右一条生命的存亡。普通手术也要五六小时,最 长经历过十小时的纪录。无论时间多长,他依然保持同样的冷静。死亡率最高的脑肿疡,若 是没有林隆春的话,死亡率将会提高,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林隆春首次承认自己身上有癌的徵兆,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食欲减退,胃部钝痛。癌 的可怕,以及必须紧急处置的事,他比谁都清楚。于是立刻接受检查,结果一目了然,恶魔 已经在他的肉体之中扩散。他自己判断,不可能动手术了。他晓得自己只有几个月的命。 林隆春立即辞退外科主衽的职位,放下手术刀。他怕万一在手术过程中发生激痛,就会 危害病人的性命。当他离开外科病大楼,搬进处理资料的事务大楼时,许多医生和护士在目 送他,其中不乏流泪者。他患癌症的事,早已传遍整个病院。他在资料室裹尽量整理自己的 大部分手术例子和临床个案,以期多留一些记录给后人参考。 已经过了两个月。林隆春觉得自己陷入软弱无力的状态。不是怕死,他对死亡太过熟悉 了,一点也不觉得死亡可怕。只是每天惶惶度日,失去触摸手术刀的紧张感,使他觉得茫然 若失。他是天生的外科医生,连他自己也不怀疑。一旦停止外科手术工作,他觉得那是比死 亡宣判更残酷的试炼…… 他沿着弯曲的道路机械化的走着。冷风掠过两旁的树丛而去,瘦长的他禁不住缩着肩膀 而走。没有人在家裹等他,他是独生子,父母在他念大学时先后困癌死去。原本有个未婚 妻,当他知道有病时,主动取消了婚约,并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恋情,他倒不觉得怎么痛 苦。 前面是陆桥。马路呈弧状,跟私铁的铁路交叉。铁路嵌在河堤之间,马路本身成为陆桥 跨越其上。过了陆桥再走五分钟就到家了。他想起家裹温暖的中央系统暖气,以及热腾腾的 香咖啡。 陆桥的栏杆旁,有位少女扶着栏杆望着眼底下的铁路。附近没有见过的陌生睑孔。 林隆春站在远处观察她。十八九岁,小个子,黑短褛,灰裙子,低蹭黑鞋,蓬松的长发 垂到肩上。他放慢脚步走近陆桥,少女似乎完全没有觉察他的存在,依然盯视下面的铁路。 他在陆桥前面几米的地方站住。街灯映照出少女的侧面,苍白而僵硬。似乎满怀心事,有点 紧张又有点顾忌似的。究竟她在想什么? 少女台起睑来。不是看他,而是望着铁路延伸的黑暗之处。林隆春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看到一个小红点。红点逐渐扩大,在寂静中轻微震动,伴随着火车的轰声。他知道那是怎么 回事了。那是一部特快车。没有比撞火车自杀更残酷的死法了。身体将被辗成粉碎的肉片, 黏在车轮、马达和齿轮上。收尸的人都会恶心,即使让尸体回复大略的原形,死者遗族还是 惨不忍睹。小姐,放弃撞火车的念头吧!还有其他的自杀方法呀! 火车的轮廓愈来愈清楚。少女依然纹风不动。也许他的想法错了。火车迅速接近,天崩 地裂的轰隆声从脚底下传来。突然,少女奔到陆桥对面,然后越过河堤,从枯草斜坡冲到铁 路上面去。火车在陆桥底下穿过,少女的身影随着火车消失。火车摇晃着大地过去了,继续 黑夜的旅程。之后,少女还在铁路旁蹲着。林隆春越过陆桥,沿着栏杆,站在河堤上俯视少 女。少女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大慨没有被火车碰到,否则站不起来了。 少女双手掩睑一阵子,像在哭泣。然后有点辛苦似的从河堤的斜坡爬上来。林隆春对两 手能及的少女说: “来吧,捉住我的手!” 少女大吃一惊,抬头见到林隆春,沈默着捉住向她伸出的手,从河堤跳了上来。 “你失败啦!”林隆春对拂着身上尘土的少女说。 少女怒目相视,接着把脸扭转过去说: “是又怎样?” “还想再来一遍?” “不行吗?”少女带着挑□的语气回应。 “可以。不过我想告诉你,下一班火车要在一小时以后才过。” “谢谢!” 林隆春对她很感兴趣。仔细一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对人发生兴趣了,尤其当他发现自 己有病之后,对所有事情都意兴阑珊。为何会对一名想寻死的少女产生兴趣,自己也不明 白。只是觉得因缘际会十分有趣。一个自杀失败的少女,踉一名预知数月后会死亡的男 人…… “这一小时打算怎样?” “等呀。”少女耸耸肩。 “喝杯茶如何?反正有空。” 少女用讶异的眼光看着林隆春。 “没关系,我不打算向你说教。” “真的?” “真的。” “你不会阻止我吧!……发誓?好吧!” 于是,这对奇妙的男女,一同走一段路,走进住宅区内唯一的一间咖啡室。“北风”咖 啡室,十分恰当的店名,据说取自老板喜欢的一首西部曲名。 店裹空荡荡的,只有两三名学生样子的男子在闲聊。 “这裹的咖啡味道不怎么好,可借没有第二家了。” 就座后,有位女侍应端水过来。新来的吧!已经第三位了。当初店主是看准附近房子增 建,生意会好起来,谁知不然,只有硬撑下去,当然出不起高薪请女侍应,女侍应自然不想 久留,一有机会就另谋高就了。 他叫了两杯咖啡。少女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光,然后举杯在睑前面说:“乾杯!” “为什么乾杯?” “为死!” “死有什么好处?” “唔,年纪不会增加呀!” “原来如此。可是,你不为这个自杀吧!” “不是就不行么?”少女满不在乎地说。 林隆春在诊断患上恶性脑肿瘤的病人中,见过许多寻死不成又活过来的人,其实心底极 度渴望生存。眼前的少女似乎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可能是真正的绝望了。 “你见到我想跳下去的情形?” “唔。” “为何不阻止我?” “死是个人自由!” “真的那样想?” “不!” “那么,你的真心怎么想?” “医学教导我的习惯想法:人应该尽其量生存下去!” 少女半信半疑的看住他……“你是医生?” “是的。” “真奇怪。做医生的竟然不阻止别人自杀!” “说实在的,别人的死活现在与我无关!” “为什么?” “我自己只有三个月命的缘故。” 咖啡来了。林隆春拿了一杯,不放糖,喝了一口,很苦,也许咖啡粉太潮湿了吧!“你 在开玩笑吧!”少女终于回复正经的态度。 “真的。我有胃癌,蔓延全身,无可救药啦。” “胃癌?” “胃也有癌。” “那么,你还喝咖啡……” 他笑起来。“一杯咖啡不会改变寿命。虽然喝了会痛,还不至于要命。” “常常痛么?” “我自己开药方止痛!” 少女陷入沈思,在咖啡裹加糖和牛奶慢慢搅动。 “有没有想过,与其等死,不如死掉算了?” “唔,没有。”林隆春思考一下:“虽然随时可以得到致死的药。不过,再过一个月晓 得了。” “为什么?” “当药物无法压制愈来愈痛苦的折磨时,也许会想到要死。那时才死还不迟。” 少女慢慢啜着咖啡:“所有医生对死的看法都一致?” “怎么说?” “你好像一点也不怕死!” 林隆春微笑。他对死亡了解太多,产生不了恐惧的感情。“不谈这个。你呢?你不怕 死?” “怕。只是没有比一个人孤独活下去更可怕的了。” “这是比较性的问题吧!” “是啊。选择比较轻松的死,一该是人类的权利!” 强词夺理。找理由来寻死,恐怕是时下年轻人的想法。他把剩余的咖啡一口气喝完。突 然一阵激痛袭来,他弯曲身体。像被火烤伤一样的痛楚,从未有过。 “你怎么啦?”少女直起腰身。“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他忍着痛,打开身边的公事包,拿出缜痛的胶囊,不和水就吞下 去,较易吸收。 痛楚像海浪一样反覆侵袭。他靠在座背上闭起眼睛。通常两三分钟就会消减痛苦,竟然 不奏效。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死于癌症的人,几乎都在毫无痛苦之中死去,也有极少数一直 痛到死为止。他觉得世界很不公平。他是无神论者,但是想到若是有神,为何偏偏选中他, 而不是其他的庸医? “好一点吗?”少女小声讯问。 “好像不行啦!” 少女的脸上布满恐惧:“不!不要死啊!” 林隆春听了,从痛苦中挤出笑声说:“不是现在就死,只是那些药已经不奏效了!” 少女叹一口气:“那该怎么办?” “回家去。家裹有注射液,有那个就没有问题啦。”然后对她笑道:“你赶不及下一班 火车了,对不起。” “没关系的。” 必须在痛感重来之前赶回去。林隆春把钱放在桌上:“我先走一步,你留在这儿吧*.” “我跟你一起回去。你住附近对不对?” “可是……” “不要管那件事了!” 林隆春笑着接受少女的好意。说实在话,他担心自己到家以前,刚才那样的激痛再度袭 来,情形不堪设想。 走出了“北风”后,他在少女的扶助下走回去。少女的身体很弱,实际上是他靠自己的 力量往前,然在少女的臂力感触下,觉得脚步轻盈不少。 从咖啡室走一百米左右,再上一道缓坡就到家门口。他把门匙交给少女,少女替他开门 进去,他一踏入起居间就躺到沙发上,痛感隐隐发作。他急忙说: “对不起,麻烦你替我把餐橱上面的皮包拿来。” 少女赶快过去,打开皮包,拿出一个装有注射器和药液的金属箱。 “是这个吗?” “是的。谢谢你。拿给我。” 就在那时,比刚才强烈几倍的痛感意外的袭来,他禁不住大叫一声。朦蒙胧胧的知道少 女奔过来,视线开始模糊。快要晕倒了。晕倒比较好受一点,最好就这样花去痛楚似乎就要 震破胃壁而出,他蟀倒在地板上。 奇怪。激烈的痛潮退去了,当他接受注射之际。他记得很清楚,不是自己额自注射的。 焦点集中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地毡上。身边有位少女跪着俯视自己,手上拿着注射 器,地上有个空了的缜痛剂药瓶。看到自己的衣袖被卷起,终于明白过来。 “是你替我注射的吧!” “有没有效?好一点了吗?” 他不回答,只是盯着她:“你学过护理?” “不。” 林隆春坐起来,用医生的眼光观察少女的瞳孔。原来如此。外边太暗没有觉察……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少女沈默着挽起左臂。在浮起的静脉一带,找到无数的注射针孔,已经变成黑青一片。 “你打了什么来着?” “海洛英。” 林隆春闭起眼睛,一面叹息一面摇头。 “我的事……你看不起我?” “不,不是这回事。” 他在大学时代,做过吸毒者的调查报告。他没有丝毫责备他们的意念。 “如果你需要钱,拿去吧!要死的人不需要钱了。” “我也不需要。我会比你更快死!” 林隆春探寻少女的睑部表情:“真的想死?” “是的。” “为什么要死呢?” “我讨厌自己、讨厌别人、讨厌所有事物……” 少女像要拂去一切似的拼命摇头。林隆春觉得她还有救。起码她还知道讨厌注射毒品。 中毒太深的人,根本连讨厌的感觉都会丧失。 “放弃死的念头吧!你能重新来过!” “我有想过,试了很多次,结果还是失败。一个人奋斗,太苦了。” “你的父母呢?” 少女摇摇头。 “兄弟呢?朋友呢?” “都没有,只有流氓朋友。十六岁那年误入歧途以后,我就找不到朋友了。” “现在你有一个。” 少女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是朋友……” “我太老了,不配?” “不是的……可是,你不是医生吗?” “只能再做几个月罢了。怎样?在这期间,让我们做做朋友吧!” 少女凝视着地毡上的某个焦点,似乎在考虑生或者死的问题。她会选择哪一边?林隆春 屏息等着。这种紧张感很像开始手术前的一瞬间。 蓦地,少女哭起来。林隆春不知怎办才好,生平最怕女人哭。他跟未婚妻分手时,是在 银座的酒店大厅裹。当他把自己患了绝症的事告诉她时,她立刻哭了,使他束手无策。 少女突然投入他的怀抱。 “戒毒,需要多久时间?” “因人而异。” “一个月?” “恐怕不行。” “我试试看。等我痊愈了,我再来看你。这期间……你要好好活着!” 林隆春把手轻轻的放在少女的秀发上。 白色的朝阳,从窗帘的细缝透射进来。他们裸着身体,在暖被窝裹紧紧相拥。 七点半,他们起来,少女的身体十分健康和有魄力,林隆春也觉得自己恢复正常的健康 体态。 “吃早饭吗?” “家裹什么也没有。我们去北风吃早点吧!” “那么,我来泡咖啡。” 像足新婚的家庭。他不禁苦笑。 八点正,俩人到“北风”吃汉堡包。 “几点上班?” “无所谓。我是医院的董事。” “哎呀,应一该有车来接送哪!”少女明朗的说着笑。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真是,好奇怪!”少女笑了。“我叫池上治子。” “我是林隆春!” 两人相视而笑,举起咖啡杯乾杯。 “……我想,今天就去看病。” “很好。”林隆春从上衣拿出一本记事簿,撕了一页,在其上写着:“你去这裹看看。 我认识这个人。你给他看我的便条,他会晓得怎么做。” “多谢。”少女收下便条:“原来你是名医哪!” 他觉得那是最后的赞词了,可以用在葬礼的吊辞上。 离开咖啡室,出到外边的寒风裹。风吹在发烫的睑颊上,使他们觉得莫名的舒畅。 “那么,一切小心了。” “我会的。”那叫治子的少女盯着他:“答应我,在我回来以前,你要好好活着!” “尽力而为吧!” 她的睑一下子刷红,然后灿烂地笑道: “再见,医生!” “再见!” 少女大踏步走向车站去。经过昨晚那道陆桥时,她会毫不犹豫的过去吧!他想。 当然,他们不可能再见了。戒掉毒瘾起码需要一年半载时间。痊愈之后退院回去,通常 还会受不起诱惑,然后又戒又犯的经历多次痛苦,才能完全戒掉毒瘾。林隆春在心裹祈愿她 早日脱离苦海,重新做人。 等她消失在树丛另一端时,林隆春才举步回家。走了几步,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 是“北风”的女侍应。 “先生,你忘了找赎!”女侍应喘着气赶上来。 “啊,对不起,麻烦你啦!” 自己是怎么回事?稳重沈着的外科名医,居然忘了找赎。他忍不住想大笑一场! “谢谢你。”把找回的零钱放进口袋裹,林隆春继续往前走。 骤然,女侍应从围裙裹取出一把锋利的刀,用手帕包着刀柄,向他的背脊准确的插进 去!他没发现,再走几步,突然感觉背部刺痛。回过头时,那女侍应早已消失。他领悟到, 那把刀直接刺穿心脏,不偏不倚!脑中意识迅速变得模糊,就那样趴倒在马路上。临死之 前,最后在脑际裹闪过的意念十分奇异,不知道要往哪裹去,很想睡觉…… ------------ johnmak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