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傍晚时分天刮起了大风,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堆积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宏发房地产开发公司办公大楼坐落在繁华的光明路北侧,路南就是环境优雅的 光明广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办公室里静谧而凉爽,透过宽敞的落地玻璃窗可 以看到周围林立的高档住宅楼群,这些住宅楼有相当一部分是宏发公司开发的。闲 暇的时候,孙法堂喜欢独自一个人品着香茗,欣赏着那一片片风格各异的建筑,就 像一位将军在指挥着千军万马驰骋缰场,心中充满了成就感。此刻,他却没有这份 闲情逸志,一件恼人的事正纠缠着他的心绪。 秘书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榴园别墅工程二期投资计划,张经理请你尽快批复。” 孙法堂摆一下手:“放在桌上,我明天再看!” “陈经理让我转告你,风翔公司总经理今晚在楼外楼请客,请你务必出席——” “今晚所有的应酬都推掉!”孙法堂烦燥地说。大班台上的电话铃响,秘书知 趣地退了出去。 孙法堂抓起电话:“喂?” 不知话筒里对方说了些什么,孙法堂很专横地大声吼道:“不管你有什么事, 也得马上过来。”然后“啪”地撂下了电话,看来他的事情不太妙。 在室内来回转了几圈,孙法堂感到燥热,把名贵的西装上衣脱了下来,丢在了 沙发上,继续在室内焦燥地踱步,左手将打得笔挺的领带结使劲往下拽了拽,额头 上已现出细微的汗珠,嘴里不停地骂着粗话,一扫刚才彬彬有礼的模样,又恢复了 “大老粗”的本来面目。 十几年前,孙法堂还是本市市中区东集镇的农民,没有多少文化,农闲之余, 赶着毛驴车往建筑工地送沙灰,风里来雨里去挣几个辛苦钱。说他是大老粗,只是 说他文化水平低,并不能说明他笨,实际上他是个很有头脑很精明的人,而且是一 块天生的经商材料。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是他记忆力过人,经办的大小事务井井有 条,算起帐来头头是道,任你哪个人也别想骗过他。 往工地上跑得熟了,他慢慢地摸出了点门道。自己也从本村招了几个人,跟着 别的工程队打下手,几年下来挣了点钱,就干脆自己成立了工程队。几个工程下来, 俨然是个大款了。接着赶上了九十年代初房地产开发热,那时,钱也好挣,人也实 诚,借此时机他就发了起来,象模象样地成立了这家宏发公司,自己也当上了董事 长,成了当地有名的“孙百万”,家也早由农村搬到了城里。 不过,最近几年,他的日子并不太好过。房地产热过去了,机关单位没钱得多 有钱得少,都在喊穷,几乎每个工程都或多或少地拖欠着工程款。而且,那些机关 单位的富“方丈”们,该买了房买了,不该买的也买了,公款购房的数量一下子降 了下来,过去抢手的楼层,现在成了老大难。这且不说,如今的人比前几年精明多 了,胃口也大多了,过去揽个工程,跑个项目,塞上个三万两万的,对方还吓得不 敢声张,搞得神神秘秘的。现在可好,张口就要十几万、几十万,而且还理直气壮 地伸手,大模大样的开销。欠的款收不回来,该花的钱却一分不能少,粘着边管得 着的单位都向他伸手,哪里“神仙”他都不敢得罪,可真到办事的时候连个人影也 找不到,有时气得孙法堂直骂娘。公司看着是比过去红火多了,但是利润却比原来 低了不少。 孙法堂正生着气呢,钟夔推门进来了。钟夔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 彬的样子,看起来好象要比真实年龄小几岁。他是外地人,当过几年兵,前几年来 鲁州市做生意,开了一家四海建材公司,专门经营鲁州当地生产最多的煤炭和水泥, 是孙法堂生意上的伙伴,或者说宏发公司是他的大客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孙法 堂就问他怎么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他说,锺馗知道不?是专门抓鬼的,我这个人 不怕天,不怕地,所以也叫钟夔。不过,不敢用那个馗字,只好改这个夔字啦。对 于他的这种说法,孙法堂斥之一鼻。别看钟夔与孙法堂个头差不多,胖瘦也相当, 可是,这两人一个是白脸面善,一个却是黑面孔一脸的横肉。特别是孙法堂的两只 眼又大又黑,向外凸着,喝多了酒两只红眼一瞪,真有些唬人,所以,钟夔对孙法 堂打心里有些发怵,在他跟前有些低声下气的,当然这也与孙法堂是他的大客户有 很大关系。有时候,孙法堂不高兴时也呵斥他几句,“还当过兵呢,办事一点也不 痛快,要是上战场,不当叛徒才怪”。不过两人的关系却一直处得不错,孙法堂对 他的生意也很照顾。 钟夔一进门,孙法堂就发起了火:“你小子干什么去了?要钱的时候你跑得比 兔子都快,有事找你了,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钟夔看到孙法堂额头上的青筋都涨了起来,知道他真地急了,连忙说:“有个 南方来的客户缠了我一天,刚打发走他,我就赶过来了。孙总,出什么事了?” 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不顺心的事很多,孙法堂的脾气也一直见长。后来,朋友 劝说他,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要注意些形象,再说多发火对身体也不好。他想了 想也对,四十多岁的人了,心脏也有些不好,脾气就控制了很多。刚才听钟夔说确 实有事,孙法堂的气也就慢慢地消了下去。 他从桌上拿起一盒泰山牌香烟,抽出一支甩给了钟夔,自己也点上了一支。 “信用社那笔贷款的事又出了点问题。” “不是法院那边都摆平了吗?”钟夔问。 “这次是公安局插了手。” “公安局?” “哎,不知道信用社又上了什么邪劲?”孙法堂叹了口气。 事情是这样的。九七年,市中区政府开发黄庄小区,宏发公司一下了揽到 了四座楼的开发工程。由于公司的资金不足,孙法堂想到了贷款。不知他从哪里打 听到市农村信用社有一批扶贫贷款,利息很低,就打起了这笔贷款的主意。通过关 系,他结识了信用社主任张炳文。经过一番暗地里地“公关”,宏发公司与信用社 达成了贷款协议。信用社以月利率千分之三点五贷给宏发公司八百万元,期限一年。 表面上是这样,而私下里双方却各有一笔小帐。因为这笔贷款的利率极低,与同期 的银行贷款相比,利息差有六十多万元。于是信用社提出,宏发公司将其开发的房 屋无偿提供六套给信用社,作为职工住房。宏发公司方面,也因此可以节省十几万 元的利息支出。双方一拍即合,还签定了书面协议。 房屋建成后,因为位置适合,环境优雅,销路很好。信用社几次要求宏发公司 确定位置,交割房屋,但是宏发公司却一拖再拖,六套住房一直没有兑现。这样又 拖了半年多,九九年四五月份,宏发公司开发的房屋已卖得差不多了,眼看住房就 要成为泡影,不知是谁带了个头,信用社的职工集体找领导质问,内部闹得纷纷扬 扬。无奈,信用社主任张炳文再一次找孙法堂要房。谁知刚一见面,孙法堂就拿出 了法院的一纸判决书,说原来给信用社预留下的六套住房,被法院判决抵帐了,现 在一套房子也没有,自己也没有办法。张炳文一听傻了眼,连忙拿过判决书一看, 孙法堂说的确实是真的。判决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宏发公司欠四海公司水泥和钢材 款六十万元,法院查封了宏发公司开发的位于黄庄小区的商品住房六套。后来,这 六套商品房被法院划给了四海公司。张炳文感到其中有诈,但一时又找不到证据, 一气之下将宏发公司告上了法庭。 案件被市法院受理以后,开了几次庭。双方的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争议的 焦点是贷款协议的效力问题。原告方的律师认为,两份协议都是无效的。因为这笔 贷款是国家扶贫贷款,信用社与宏发公司之间的贷款协议,损害国家、集体的利益, 违反法律规定,因而是无效的,法院应当判决被告返还贷款本金,并按同期银行贷 款利率计算利息,返还信用社。信用社的目的是,既然房子到不了手,就要从利息 上找回损失。被告方的律师辩称,协议是有效的。因为合同是双方当事人真实意思 的表示,虽然改变了贷款用途,但被告方仍要支付合同规定的利息,没有造成利息 的损失,因此没有损害国家、集体的利益,因而合同是有效。对于房屋协议,被告 是在急于贷款的情况下,受胁迫而违订立的,是无效的。案件拖了近半年,市法院 的判决终于下来了,判决结果令双方律师大跌眼镜。法院在判决书中认定,信用社 为谋取私利,以合法的形式掩盖非法的目的,擅自将国家扶贫贷款挪作他用,违反 了法律的有关规定,因而该贷款合同无效。因为主合同贷款协议无效,作为附件的 房屋转让合同也认定为无效。由于被告宏发公司事先并不知道该笔贷款的实际用途, 合同的无效是由原告信用社的行为引起的,故被告宏发公司不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 于是,法院判决被告宏发公司只偿还原告信用社八百万元欠款,驳回了原告要求支 付贷款利息和兑现房屋的诉讼请求。 在此期间,宏发公司老总孙法堂也没有闲着,除了上下托关系打点之外,还将 原来许诺送给张炳文的一套商品房,悄悄地把产权办到了张炳文之子张勇的名下。 虽然信用社内部议论纷纷,怨声不断,但是张炳文稳坐钓鱼台,信用社也就没有提 出上诉,事情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对于这其中的内幕,钟夔是一清二楚的,有些事情是在他的参与下才完成 的。孙法堂提起了往事,也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难道是在贷款手续上出了问题?”钟夔猜测道。 “估计是这方面的事情。”孙法堂说,“张炳文被免职了,你知道吗?” “我也是刚刚听说。”钟夔答道,“据说是因为作风方面的问题。” 孙法堂哼了一声,钟夔知道他最讨厌这方面的事情。多年来他一直对农村出身 的妻子忠贞不二,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下,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与他相好的那个女会计的丈夫,不知怎么知道了我们送他房子的事,告到了 纪委。现在纪委正审查他的问题呢!” “那公安局是怎么插的手?” “张炳文被免职以后,上面又派了个主任。因为信用社职工对那次贷款的事反 映很大,他就安排人进行调查。据说是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这次他们没有去法院, 而是告到了公安局。” “公安局插手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钟夔担心起来。 “听说,公安局是按金融诈骗立的案。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俩谁也跑不了。” 孙法堂的话中露出了威胁的意思。 “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点我清楚。” “清楚就好。今天找你来就是商量一下对策。公安局已经到法院调取原来案件 的卷宗了。” “那件案子应该没有问题吧?” “当时法院判决的理由,是因为我不知道贷款的实际用途,所以不承担利息责 任。” 孙法堂走到大班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钟夔,指着上面划着红 道道的文字说:“判决书上写的很明白。” 钟夔不解地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孙法堂不耐烦地说:“你是傻啊,还是真不明白。要是张炳文说出当时我与他 协商的情况,那就是双方恶意串通,案子就会翻过来,我就得拿出一百多万的利息。 不过,张炳文这老小子不会傻到这种地步,自己往自己身上揽事。这个我倒不太担 心,我担心是贷款时提供的证明文件是假的,我哪有那么多财产做担保,不是把你 的财产也算上了吗?要是那样的话,事就大了。” 钟夔也担心地说:“这事只有我们俩人知道,别人不会掌握吧!?” 孙法堂烦燥地摇了摇头,说:“孙静那妮子也知道。” “孙静?你那个会计。” “就是她。过去我太信任她了,公司所有的帐簿、资料都存放在她那里,她对 我的家底子了解的一清二楚。要是她把实情透露了出去,那就要命了。” “那赶快把她找来,把帐簿都收回来啊。” “两个月前她说要结婚,向我借十万元钱买房子,我没同意,她就辞职不干了。 嗨,我当时干嘛心疼这两个钱!”孙法堂后悔的直甩手。 “那些帐簿呢?” “帐簿倒收回来了,可是我怀疑她都复印了下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赶快把钱还上,让信用社别告了。” “这八九百万是个小数吗?我手头哪有这么多钱。我的钱都砸到榴园别墅工程 上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 孙法堂在室内焦燥地踱着步,来回转了几圈,好象在做某种痛苦的选择,最后 下了决心,自言自语道:“看来,还是得找我的老伙计。” “市法院的老于?”钟夔问了一句。 孙法堂白了钟夔一眼,没有回答。 这时,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一场秋季少见的大雨下了起来。 从孙法堂的办公室出来,钟夔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来到本市 颇有名气的沙回子羊肉汤馆,买了一斤熟羊肉,又用保温筒盛了一筒羊肉汤,冒着 大雨向东驶去。 出鲁州城向东四公里,就是榴林镇。镇东北依山而建的一片建筑,就是市精神 病医院。钟夔来到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因为天还下着大雨,医院的院子里 空荡荡的,见不到人。 钟夔停好车,提着熟羊肉和保温筒来到了三病区。病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 有白炽灯发出黯淡的光,不时传来一个精神病人唱的走调的歌声。来到医生值班室, 值班大夫正在吃饭。钟夔和他打了个招呼,那人也没说什么,就放下饭碗,拿起钥 匙领着他来到了四号病房。看来,钟夔是这里的常客。 说是病房,其实就像监狱,门包着铁皮很坚固,窗户上焊着铁栏杆。病房里只 有一位病号,四十多岁的样子,胡子很长,两只眉毛又黑有粗,由于长期不见阳光, 脸色白的渗人,眉脸长得与钟夔很像,只是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无神。见到钟夔进来, 他好象还能认出来,脸上露出了笑意。 钟夔默默地摆好了熟羊肉,又找出饭碗,倒了一碗白白的羊肉汤,楞楞地看着 那人吃。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钟夔心里一阵阵发酸。那人吃完以后,心满意足 地打着饱嗝。钟夔打了盆水,为他仔细地洗了脸刮了胡子。 离开病房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钟夔走在去停车地点的路上,任由大雨 肆无忌惮的淋下,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