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雷明华坐在直播间里,头戴耳机对着话筒在主持节目,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隐忍 的厌烦,和耳机里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相比,雷明华的声音像是偶尔插进去的一个顿 号。 “……明华你不知道她这个女人心有多狠,”这个听了就会令人感到烦躁的男声 说:“你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两年我对她有多好。她要什么衣服,不管多贵我都给她买, 她要首饰,我眼睛都不眨就给她买,她说在家待烦了,闷了,我给她钱让她出去旅游 ……可以这么说,她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我没有一个不满足她的。” 雷明华皱着眉听着,实在不想插话。 “喂?喂?明华,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那个男人没有听见雷明华的声音,停 下自己的话问雷明华。 雷明华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情绪,说:“你请讲,我在听。” 雷明华实在忍不住,把话筒关掉,头扭到一边,对着空气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又 把话筒打开,接着听那个男人的热线。 男人又接着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几分钟,都是说他对那个女人有多好,那个女人对 他有多无情,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得哀怨起来。 雷明华听见那个男人说:“……以前我对她那么好,现在我没钱了,她就要离开 我,明华你说说,她是不是太没良心了。我,我该怎么办啊?” 雷明华说:“这位朋友,听了刚才你说的情况,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们俩 之间有爱情吗?” 男人叫起来:“当然有,没有爱情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雷明华问:“那她 对你呢?”男人略一迟疑,说:“当然也有,她不爱我的话,我对她这么好干什么?” 雷明华听了男人的逻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种判断,就像一个人既当运 动员又当裁判一样。”男人没有听懂雷明华的话,说:“什么运动员裁判员的,我又 没跟你说体育比赛。”雷明华无声地叹口气,说:“我想很多正在收听我们节目的朋 友们可能也会为你考虑到这个问题,那就是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建立在感情 基础上的。这种单靠物质给予来维持的关系,本来就不会牢固。”男人又叫起来: “我喂一条狗,它还知道报恩呢。” 雷明华抬头对外面的导播做了个手势,示意导播掐断了这个电话,同时对着话筒 里说:“喂?喂?哦,很遗憾,这位朋友的电话断掉了。下面我们来听一首歌,如果 有哪位朋友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大家听的话,可以继续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雷明华选了一首蔡琴的歌放起来,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两点钟,离节目结束的 时间不远了。雷明华脸上流露出一丝心神不定的表情。 导播接进了最后一个热线,蔡琴的歌还没有放完,雷明华没有把热线的声音切到 节目当中,对着话筒说:“喂,你好,我是明华。” 电话里传来一个雷明华已经十分熟悉的男声,他微笑地说:“明华,你终于忍不 住了。”雷明华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是谁在说话:“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他说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的,今天你把那个男人的电话掐断了。”雷明华笑了, 说:“不是,是他自己断掉的。”男人也笑了:“好了,你骗不了我,也用不着骗我, 因为我的感觉和你总是完全一样的。”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明华,我告诉过你,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你和那些人说话,就像体验自己的感觉一样体验着你的感觉,你的 任何反应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当然也能理解。” 雷明华一边听男人说话,一边心神不定地看着机器上的时间,蔡琴的歌已经快唱 完了,还有人在打热线进来。雷明华对男人说:“对不起,我还要接一个热线,等一 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好吗?”男人沉默了一下,说:“等你下节目,我给你的办公室打 电话吧。”说完,他的电话马上挂断了,导播又接进来一个热线,一个女人失恋了, 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话。雷明华把电话切入节目中,以她一贯被听众认可的风格倾听 以及劝慰着电话里那个痛苦不堪的女人,直到节目结束。 从直播间出来,雷明华回到了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她就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办 公室里空荡荡的,桌上照旧堆满了听众来信,雷明华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闭上眼睛休 息了一会儿。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发出微弱的“嘀嗒”声。雷明华睁眼 看看墙上的钟,又看看桌上的电话,微微叹了口气,开始拆看桌上的信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雷明华已经处理好几十封听众来信了,在这个过程中,她 总是不由自主地扫一眼桌上的电话,而电话铃却始终没有响起。一直到凌晨三点,雷 明华疲倦地把剩下的信推到一边,用手指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愣愣地盯着电话机发呆。 最后,雷明华下定决心似的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电话本,打开来在里面查看了一会 儿,找到了上次导播帮她记下的那个手机号。在拨这个电话之前,雷明华拿着话筒犹 豫了好一会儿,几次想把话筒放回原位,却最终还是拨打了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电话接通的长音,一声接一声地,对方没有接起。雷明华的神情越来 越紧张,手紧紧地抓住话机,听着里面的反应。可直到电话自动切断为止,对方始终 没有接听电话。当听筒里传出断线后短促的“嘟嘟”声时,雷明华脸上露出既失望又 庆幸的表情,她放下电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放好电话,雷明华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转身向办公室外走去。走到门口关掉 灯,正准备锁门时,桌上的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雷明华在门口愣了一下,没来得 及开灯就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接起了电话。“喂?”雷明华说:“哪位?”“你在等我 的电话吗?”这个雷明华熟悉的声音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会等我电话的。”雷明华 手摸到椅子,拖到自己跟前坐下。办公室里的灯没有开,但走廊里的灯光倾泻进来, 在房间的地上投射出淡淡的光亮。雷明华坐在椅子上,说话的声音显得很从容。“刚 才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雷明华问:“你好像有点……神秘。”“是吗?那是因为 你觉得,我总是在很深的夜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你。”他说:“你害怕我吗?” 雷明华犹豫了一下,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谎。”“还是关于我女 朋友的事情?”他不紧不慢地问。雷明华对着电话点头,说:“是的。你不要觉得我 的行为可笑,我真是没办法放下这件事儿,我对你说的一切都觉得不可理解。”不等 对方说话,雷明华又一口气地说:“每天晚上做节目前我就想,今天那个人还会不会 打来热线,他总是在节目快结束时才打电话来的。我还想,他说他心甘情愿地从女朋 友那里传染上了艾滋病,世界上真会有这种人吗?如果他是在骗我,他的动机是什么 呢? 雷明华说到这儿,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这说明你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我没 有说谎的,是吗?”“我不知道,”雷明华说:“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你杀人的事 情又成了真的。”“是啊,我为了爱一个女人而从她那里传染上艾滋病,这是情圣才 会做的事儿,简直催人泪下。可我因为从她那里染上了艾滋病,又把她杀死了,这又 成了什么行为呢?”他在电话那边慢悠悠地说着,就像在和雷明华讨论别人的问题。 雷明华沉默了一下,说:“也许我会去报警的。”他笑了:“从开始给你打电话,我 就没有害怕你会报警。明华,我说过,我听了你很久的节目,已经很了解你了。”雷 明华说:“你太自负了,只靠听我的节目是没办法了解我的。”他说:“可我知道你 会等我的电话,知道你不会报警,知道你又怕我,又总是想起我。这些我说对了吗?” 雷明华说:“那我更可以肯定你说的那些全都是假话了。你摸出了我的性格,知 道我的兴趣和习惯,然后就编出那么一个故事来吸引我的注意。”“真的吗?”他说, “明华,你想不想验证我说的话是真是假?”雷明华脱口而出:“当然想。”这时, 电话忽然被对方挂断了。雷明华不敢相信地看看话筒,里面传来短促的断线声,她刚 刚达到极度紧张的情绪被中途掐断,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愣了一会儿,才气恼地 把电话重重扣在话机上。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走廊里的灯光投在地上,显得很不真实。雷明华想了想, 拿起电话再拨刚才的手机号,然而这一次手机已经关机了。雷明华控制不住地叫起来 :“滚!滚!给我滚!”骂完,雷明华拎起桌上的包和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走向 电梯间。电梯还在最底层,雷明华按了按钮后,等着电梯慢慢地往上爬。她不由自主 地侧耳倾听着办公室方向的动静,但直到电梯上到她面前打开门时,办公室里也没有 传出她期待中的电话铃声。雷明华独自站在电梯里,把外套穿好,用头巾将头紧紧地 裹起来。电梯里的灯光很惨淡,玻璃钢形成的镜面将人影扭曲变形,雷明华目无表情 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神经病。”她喃喃地说了一句,电梯到了底层,门打开了,雷明华走出电梯, 大厅里的灯光很亮,她松了一口气,仿佛这才回到了自己生活的真实世界中。雷明华 从站岗的武警面前经过,走出电台大门。外面空无一人,也没有一辆出租车。雷明华 走到路边等了一会儿,没有出租车经过,她便不再站在原地等,而是边向前走,边不 时地向路上张望,看是否有夜班出租车从身边经过。已经是凌晨3 点多钟了,路上一 直没有出租车的影子。北风刮得有点凄厉,雷明华把外套和头巾裹得更紧。风声中, 只有她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敲击着冷硬的路面。雷明华低头盯着脚下的路,她看到除 了黯淡的路灯光线之外,有一点淡淡的光影搀杂了进来。而渐渐地,另一种声音隐隐 从身后传来,雷明华禁不住转回过头去看。 人行道上,远远地跟着一辆摩托车,因为开着大灯,雷明华丝毫看不清摩托车手。 也许是看到雷明华停下来向后张望,摩托车也停了下来,仍然打着大灯。雷明华索性 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摩托车的方向,而对方也将摩托车熄了火,静下来朝着雷明华的 方向。一人一车就这么安静地对峙了一分钟。雷明华站在原地,忽然开口大声地问: “是你吗?”摩托车手没有做声,可以看出他是跨坐在摩托车座位上的。雷明华又大 声说:“让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摩托车手还是沉默着,但他抬手把大灯换成了 前灯,使得雷明华不再被大灯刺花了眼睛,而能够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雷明华看到摩托车手的头上戴着一顶密闭的头盔,能够判断出他的身材比较高大。 雷明华说:“我看不清,我想看清楚一点!”她忘记了他们俩人之间不短的距离,正 常的音量无法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方显然没有听到雷明华的这句话。雷明华忽 然迈开步子向摩托车走去,同时她放开声音问:“是你吗?我知道就是你!”在雷明 华刚一迈步的同时,摩托车手一踩油门,将摩托车挂上了挡,在雷明华才来得及向它 靠近不到十米的时候,便调转了方向,从一个缺口处驶上了快车道,然后加快车速, 摩托车发出一声轰鸣,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雷明华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在她疾步走向摩托车时,原本裹得紧紧的头巾也松开 了,风很快就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索性把头巾抽下来,让头发在风里乱糟糟 地飞舞着。一种奇异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糅合着愉快、兴奋和好奇的复 杂情绪,这种情绪刺激着雷明华,使她克制不住地在凌晨的街头开始唱歌。雷明华在 灯光昏暗的街头独自向前走着,她放松而夸张地舞动着身体,边走边唱:“我的爱, 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我何时不会再寂寞……” 雷明华开门走进房间,看到卧室里还亮着灯。她换了拖鞋走向卧室,听到里面传 来电脑中偶尔发出的清脆的“嘀嘀”声。常远还坐在电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不知道是否听见雷明华走进来的声音。雷明华走上前,摘掉手套,把冰冷的双手插进 常远的脖子里。常远冷得打了个哆嗦,一下子把脖子缩得紧紧的,然后抬起头来。雷 明华笑着问:“夜猫子,四点钟还不睡,等会儿还要不要上班了?”常远的脸色很差, 明显缺乏睡眠的样子。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转向雷明华,看到雷明华的脸红扑扑的, 便伸出两只手捧住雷明华的脸,使劲地揉了揉,把雷明华的脸挤得变了形。雷明华叫 了一声:“轻点儿!”常远说:“你的脸蛋红得像苹果,让人看了就想咬一口。”他 在雷明华脸蛋两边各啄了一下,又说:“又回来这么晚。” 雷明华看了看电脑屏幕,问:“还在设计你的游戏?”常远把雷明华一搂,然后 又往外面推:“赶快去洗洗,该睡觉了。我就等你回来睡呢。”雷明华装作顺从的样 子往外走,等走到卧室门口,趁常远不注意时,猛地掉转身,绕过常远,冲回到电脑 前。屏幕上开着很多窗口,当前的则是一个QQ中的两人对话窗。常远上了雷明华的当, 见雷明华已经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也不生气,走到雷明华身后抱住她,和她一起看 着电脑屏幕。 对话框里一上一下两个昵称分别是“神秘猫”和“血玫瑰”。“血玫瑰”说的话 已经被删除了,“神秘猫”显然还不知道“血玫瑰”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追问“血玫 瑰”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雷明华在常远怀里盯着屏幕,似笑非笑地念着:“我的睡眠越来越少了,几乎所 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电脑前。今天在公司,他们说我憔悴了,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什么 事。我苦笑着,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心事呢?” 常远在雷明华身后无声地笑起来,把脸埋在雷明华背上。 雷明华笑着说:“血玫瑰呀血玫瑰,你在招惹小姑娘了吧?还说对这个没兴趣呢。” 说着,她把常远抱住自己的手臂搬开,转过身面对着常远。 常远又把雷明华抱在怀里,低头用额头抵着雷明华的额头,只笑不说话。 雷明华盯着常远,双眸闪闪发亮,说:“老实交待,发展到哪一步了?都已经让 她为你憔悴了。”常远笑着说:“你真想知道?”雷明华点点头:“嗯,而且我要知 道细节。”常远说:“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雷明华说:“你告诉我这个,我就告诉 你关于我的新鲜事儿。”常远把雷明华推开一点儿,看着雷明华的眼睛,问:“明明, 你觉得你对我了解有多深?对你自己了解又有多深?” 雷明华的眼睛显得有些迷茫:“我不敢认真去想这些问题。” 常远把雷明华搂到怀里,下巴抵着雷明华的头,说:“明明,其实你了解我就像 了解你自己一样。你不敢认真去想,是因为你觉得真相会很危险。” 雷明华的声音闷闷地从常远怀里传出来:“有人还说他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一 样。” 常远没听清雷明华的话,问:“你说什么?”雷明华抬起头,看着常远说:“没 什么。你想说什么?什么真相很危险?”常远凝视着雷明华的眼睛,没有说话。雷明 华软弱地笑了一下,说:“别说了,咱们都该睡了。”她离开常远,走出卧室,到卫 生间去洗漱了。常远回到电脑前,神秘猫正一遍一遍焦急地问他怎么不说话。他坐到 椅子上,在键盘上敲击着,继续着和神秘猫的对话。 神秘猫:为什么不说话了?血玫瑰:我在想你说的话,在想你的心事。神秘猫: 你知道我的心事是什么吗?血玫瑰:女孩子的心事是不能随便乱猜的。神秘猫:你避 重就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血玫瑰:那你就告诉我吧。神秘猫:你一定要逼着一个 女孩子先把话说明吗?血玫瑰:我缺乏必要的勇气。神秘猫:那好,我就说了。我们 谈到这个程度,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见面?血玫瑰:你要听我说真话?神秘猫:当 然。 血玫瑰:那我就说真话。我当然想过,每天夜里都在想,但我不能说。你应该知 道我为什么不能说。 神秘猫: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怕我是恐龙? 血玫瑰:我知道你不会是恐龙。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但每次看到你说的话, 看你讲述你的生活,看你在我面前的喜怒哀乐,我就像看到一个清冷孤独的女孩子一 样。 神秘猫:我可以先给你传一张我的照片,如果你怕我是恐龙的话。 常远正要打下一行字,雷明华从卫生间洗漱出来,一边往脸上擦着润肤霜,一边 走到常远身后,俯着身子看屏幕上常远和神秘猫的对话,不禁笑了。 雷明华说:“我来。”常远也笑了,站起身把座位让给雷明华,说:“好吧,看 你怎么接下去。”雷明华开始敲击键盘,现在血玫瑰不再是常远,而是雷明华了。而 对面的神秘猫对此却一无所知。 血玫瑰:即使我不看你的照片,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在这一点上我有信心。神 秘猫:那你为什么不说想见我的话。 血玫瑰:因为我怕自己会不可自拔。(屏幕上对方停顿下来,雷明华笑着回头看 了常远一眼,常远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对方又继续打出字来。) 神秘猫: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可自拔了。我的世界越来越孤独,我没有办法和外人 沟通。就算和别人说话,也都是一些不会触及内心的内容。我自己住在一套房子里, 父母就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有时候我会回家去看他们,我们在一起吃饭,有一句 没一句地说话,看电视,然后我就回自己住的地方,一进门我就想哭,觉得自己是个 没有家的人。 雷明华看到神秘猫的一段话,脸上流露出一丝厌烦的表情,说:“又来了,我在 热线里听的够多了。还是你自己接着来吧,我先睡了。”常远说:“我也要睡了。” 说着,他在键盘上敲了两行字,便关闭了QQ,最后关了电脑,也上了床。 雷明华留了床头的台灯没有关,柔和的黄色光线在她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常远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睡意全无。 雷明华也睡不着,问:“肯定是个女孩子吗?”常远说:“应该是吧。”雷明华 冷笑一声,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个心理变态的糟老头子假冒的。” 常远笑着说:“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雷明华说:“她想见你了,你会见她 吗?”常远扭头看看雷明华,问:“你希望我见还是不见?”雷明华“嘁”了一声, 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常远叹了口气,说:“生活真是越来 越无聊了。” 雷明华也叹了口气,问:“这些天工作上的事儿顺利吗?”“一般化。”常远说 :“昨天我们公司又招进来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得要命,嘴上的毛还没长多少 呢。” 雷明华安慰地说:“光年轻有什么用,工作经验更重要。” 常远惆怅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有些大学生很厉害,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接触社 会。你看他们刚毕业,已经是一肚子经验了。而且年轻,新学到的知识跟社会发展联 系得很紧,脑子很灵活。我和洪波跟他俩聊了一会儿,都觉得很有压力。” 雷明华翻过身,看着常远的侧面,说:“常远,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家?”常远反 问:“这不就是我家吗?” 雷明华捏捏常远的鼻子,说:“少捣乱,你知道我说的是你父母家。你已经两年 没回去过年了吧?” 常远说:“三年了。”雷明华说:“就是啊,那你今年到底回不回去呢?”常远 干脆地说:“不回。” 雷明华问:“为什么?你父母对你不是还可以么?上次也打电话来让你回去过年 的。” 常远冷笑一声,说:“他们倒真是会惦记我的,只不过是惦记着把我跟他们另两 个宝贝孩子再比较比较,让大家看看,他们说这个儿子没出息是不是说对了。” 雷明华惊讶地看着常远:“不会吧?都是他们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 常远郁郁地说:“本来我也就是不如我哥和我妹他们。从小都是这样,有他们在, 我永远抬不起头来的。” 雷明华不解地说:“就算他们现在事业家庭都不错,可你也差不到哪儿去呀,上 大学学的专业是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工作也挺顺利,凭什么说你抬不起头来?” “我没法解释这种感觉,反正心里就是没底,总觉得自己不行,就算现在的状况 还不错,也维持不了几天,说不定明天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了。”常远有点烦躁 地说。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雷明华说:“是不是从小家里要求太严了?你成绩不 是挺好的吗?”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一件事儿,老在我脑子里,可我从来也不愿意主动 去想它。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哥哥上初三了,我妹妹上二年级。快期终考试了, 我爸妈在家里对我们三个孩子说,期终考试谁考到班里前三名,他们就给谁奖一样他 最想要的东西。那时候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做梦都想要一辆。本来我在班里总是排在 倒数十几名的,不像我哥和我妹,他们在班里的成绩都是非常好的。所以那些日子我 特别用功,一心想考进前三名。领成绩单的那天上午,我去学校,没想到我居然破天 荒地排在全班第一。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我高兴极了,一路上想着爸爸妈妈看到 我的成绩该笑成什么样儿。到了家门口,我忽然想应该给他们一个惊喜,先不让他们 知道我真正的成绩,而是骗他们说考得不好,然后再告诉他们真相。就这样,我装着 垂头丧气的样子回了家,只看到我妈一个人在家。我想当着全家的面宣布我考了第一, 就问我妈爸爸他们在哪儿。我妈随随便便地说,爸爸带着我哥哥和妹妹上街买奖品去 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站在水池边洗着菜,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像我这个儿子不 存在一样……” 常远的声音像是被堵在喉咙口,雷明华伸手温柔地抚摸常远的脸。“可怜的小孩 儿,当时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雷明华柔声说。 常远冷冷地笑了笑,接着说:“还没完呢。当时我就不吭声了,我妈也没问我考 试成绩怎么样,可能她对我根本就没有信心,也没有什么兴趣。过不多久我爸带着我 哥哥妹妹回来了,他们俩都如大家所料的一样得到了自己的奖品,兴高采烈地在家里 说说笑笑。我觉得时机到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说:爸爸,我也要奖品。大家都愣 了,看着我。我很骄傲地说:我要买一辆自行车!这时,我妹妹突然笑了,她从小就 伶牙俐齿,最讨我父母喜欢的。她笑着说:你以为是考了倒数前三名就能得奖呀?她 这句话一说,我们全家都笑了,连我爸我妈也忍不住笑起来。” 雷明华说:“你妹妹不懂事儿,父母怎么也能这样对你呢?” 常远淡淡地说:“他们已经习惯把我当成家里最没出息的儿子了。当时我站在那 儿,身上就揣着第一名的成绩单,看着他们笑我,就是没把成绩单拿出来。后来我妈 忍住笑,对我妹妹说:玲玲,对哥哥不能这样,应该帮助哥哥把学习搞好才对。” 听到这里,雷明华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下来,她把手从常远脸上拿回来,放到自 己的额头上盖住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我的父母对我也不好,他们已经离婚了。” 常远说:“离婚了也还是你的亲生父母啊,你是他们生下来的,又不是自愿到这 个世界上来的,他们总得尽父母的责任吧。” 雷明华说:“是我自己不愿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 常远冷笑一声,说:“那还不是因为他们在法庭上推三阻四,想把你判给对方, 你才会想跟爷爷奶奶生活的。孩子天生就要父母爱,好好的谁想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 呢?” 雷明华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她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儿里源源 不断地流出来,哭着说:“我已经活得够没劲儿的了,你还说这些!” 常远翻过身,把雷明华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说:“噢,宝贝,他们不爱你, 还是我来爱你吧。咱们两个都是没人爱的,我们就自己抱在一起取取暖吧。” 雷明华哭得更厉害了,她钻在常远怀里,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常远 没有听清,也并不想听清。他只是像只感到寒冷的小动物一样,把雷明华紧紧地抱在 怀里,两个人互相从对方那里取得一些热度,以度过这个漫漫寒冬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