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雷明华坐在直播间里,头上戴着耳机和话筒,在接听一名听众的热线电话。 “明华,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很烦,可又不知道该找谁说。”一位女听众说,从 电话里的声音来听,大约有三十多岁的年纪。 雷明华习惯性地说着劝导的话:“如果你愿意通过电波,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大家 听的话,这里会有很多双耳朵在倾听你的故事。” 女听众的态度有些犹豫,在电话里时断时续地说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说……你 们听了可能都会觉得不相信,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做什么事情都应该凭着理智了。 我……应该说,在别人眼里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的工作不错,孩子聪明可爱, 看起来每样事情都无可挑剔,我实在不该不满足了。可我……半年前我在同事的介绍 下开始上网,前两个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 雷明华听女听众停顿下来,便插了一句:“一个男人?” “对,是个男人。”那个女人说:“我们在网上谈得很多。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和丈夫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没说的那些话,就对这么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说了。而且在 说出这些话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原来我心里对于目前这种看起来很幸福的生活,其 实有着另外一种想法。怎么说呢……明华,你听了可能会觉得我是庸人自扰,连我自 己也觉得没道理。我原来的生活很平静,但我却变得越来越麻木。丈夫有时候出差十 天半个月的,我不仅一点儿也不想念,心里反而觉得很轻松。而一看到他又回来了, 我虽然总是笑着迎接,可心里却一下子沉了下去。对不起,我说的可能太乱了,也许 我是想为自己现在发生的事情辩白一下。” 雷明华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明你其实在网上遇见这个男人之前,内 心深处对于自己的婚姻已经有所不满了,是吗?” 女人说:“你说的基本上对吧,不过我想,公平地说,要是不在网上遇见他,可 能我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心里隐藏的那种情绪。也许我会觉得这就是生活的最佳状态, 会一直满足下去了。 可我遇见他了,只是在网上不见面地聊了一个月,我就发现自己陷进去了。明华, 这真是件挺可怕的事儿,以前我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会突然间就变得这么狂 热,而且还是为了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我真是疯了。” 说到这儿,那个女人又停了下来,雷明华能够感觉出对方心里很挣扎,鼓励地说 :“听你的语气,我觉得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并不会毫无理由地去做什么事情。 你说自己陷进去了,是不是有你的原因呢?”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要说有原因,那就是我在心里把自己的丈夫和他 进行了比较。我发现,我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只是用我的身体;而和他的所有交流, 用的是我全部的心灵。我这样说,大概有人听了会觉得我在牵强附会,唉,我也不想 辩解什么,其实自己心里早就这么骂过自己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为了让自己 恢复到以前那种生活状态,我逼着自己不许再上网,不许再想他了……可骂归骂,逼 归逼,那么努力地想退回来,最后还是不行。我……我又上网了,他每天都在等我, 再遇见对方时,都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这一次我们很快就见面了,他在另一个城市, 坐飞机来见我的。我知道自己真的无力自拔了。我们说到结婚的事……” 听到这里,直播间里,雷明华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插进去说:“可你忘了,你 是有家有孩子的呀?” 女人的声音显得很痛苦,说:“我没忘,所以我才这么难受……” 雷明华不客气地打断女人的话,说:“那就够了,如果你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难 受,就不顾应该对家庭尽到的责任,那我恐怕你就真的走错路了。” 对于雷明华明显不满的态度,女人似乎并不介意,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 这样的话我对自己说得太多,而且比你说得严厉多了。可还是没用。他来看了我三次, 我一次比一次更痴迷,最后那次,如果他说一句让我跟他走,我连犹豫都不会犹豫的 ……” 雷明华脸上隐隐浮现一层怒气,她像是在强忍着使自己不要发作。 电话里女人继续说着:“那个时候,我把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忘在脑后了,丈 夫是不用说的,连自己亲生的骨肉都忘记了……我太自私了,这种想法大概太可耻, 所以我要遭受现在这样的惩罚……从第三次他来看我,我说要跟他走以后,他,他就 消失了。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他再也没有上过网,我只知道他在另一个城市,知 道他在网上的名字,可我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更没有他工作单位和家里的地址… …总之就是一句话,现在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一个泡沫一样,连一点儿痕迹 都没有留下。这一个月,我心里像开了五味瓶,可脸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真 是太难受了。今天丈夫又出差了,现在孩子睡着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我总是 想起他,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折磨我……只要想起这件事, 心里就烦透了,我真怕自己会疯了……” 雷明华厌倦地说:“谢谢你的支持和鼓励,对不起,现在真的要接听另一位朋友 的电话了。” 切断这个热线,接入另一个热线,雷明华听到了孟知非熟悉的声音。孟知非的声 音仍然显得温柔平静:“明华,那个女人的故事触痛了你的伤口吗?”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雷明华已经浮躁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她突如其 来的啜泣声通过电波传向了那些午夜未眠的寂寞耳朵里。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那 些怀着各种各样心事在收听“相约子夜”节目的人们,听到他们一向冷静平和的主持 人雷明华,因为一个男人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就那样在电波里哭泣起来。 孟知非的摩托车没有熄火,他还是像以往一样跨坐在座位上,眼睛在掀开的头盔 后凝视着雷明华。雷明华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头上没有戴帽子,耳朵冻得又冷又硬, 微微仰着头注视着1 米开外的孟知非。路灯的光线有些昏黄,这样的光线中,两个人 的面孔都像是发生了某些改变,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了几分钟,孟知非开口说:“上车吧。”雷明华看着孟知 非说:“带我去你家。”孟知非说:“太晚了,先送你回家。”雷明华不说话,转身 开始向前走。身后的孟知非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看着雷明华独自大步向前走,她的背 影在路灯下显得柔弱而孤单,但脚步却毫不迟疑,皮靴踩在路面的声音很清脆,一点 点地拉开了和孟知非的距离。孟知非开动油门,骑着摩托从后面跟上去,雷明华一直 没有回头,直到孟知非到了她身边,才猛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看着孟知非,嘴唇倔 强地抿着,一言不发。孟知非默默地看了雷明华一会儿,微微一笑,说:“上车吧, 去我家。” 雷明华盯着孟知非看了两秒钟,转身来到摩托车旁,一抬腿跨坐到座位上,接着 便用力抱住孟知非的腰。孟知非的身体微微一挺,像是有些紧张的样子,但他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回头,把头盔拉下来遮住脸,将摩托换挡加速,飞快地驶出去。 雷明华又来到上次到过的小院,已是凌晨两点半钟,周围的一切都黑暗而安静。 雷明华跟着孟知非走进小楼,一进门,孟知非就把楼下客厅的灯打开了,雪亮的灯光 一下子充满整个房间,那灯光过于明亮耀眼,令雷明华的眼睛无法适应,脸上流露出 一种不安和慌乱的表情。雷明华用手遮住眼睛,轻声地叫:“把灯关了。” 孟知非看了看雷明华的反应,又抬手把灯拉灭了。房间又一下子陷入了完全的黑 暗,只能听到两个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雷明华轻声说:“知非,你在哪儿?”她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无助和渴望。 孟知非在黑暗里慢慢地走到雷明华面前,雷明华的眼睛能够隐隐约约看见面前一 个高高的身影,看不清对方的面庞。她轻轻抬起手伸过去,准确地握住了孟知非的手。 孟知非微微一颤,缩回手去。 “明华,我说过自己要保护你。”孟知非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个极为安静的夜里, 已经显得足够清晰了。 雷明华再次抬起手,伸过去握住孟知非的手,那只手大而单薄,削瘦冰冷,在雷 明华的触摸中有几分瑟缩,但雷明华表现得很坚决,那只手终于平静下来,也轻轻握 住了雷明华的手。雷明华说:“带我上楼,我想再看看她。” 孟知非一言不发,牵着雷明华的手转身向楼上走去。还是那个房间,推开门以后, 孟知非摸黑走到墙边,伸手打开一盏光线黯淡的壁灯,房间里的景物变得模糊朦胧起 来。 雷明华松开孟知非的手,径直走向挂着照片的墙壁,盯着那张两个人的合影怔怔 地看着,脸上又显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痴迷。 孟知非在雷明华身后说:“今天晚上你终于克制不住了。”雷明华转过身来,仰 头看着孟知非,说:“是的。”孟知非说:“你不该再做这个工作了。”雷明华说: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孟知非说:“我为你担心,每天坐在黑暗里听你的节目, 就会为你担心。”雷明华说:“现在我相信了。以前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些,可现在我 真的相信了。”孟知非凝视着雷明华的眼睛,叹了口气,说:“换个工作吧,或许能 快乐一点儿。” 雷明华也叹了口气,说:“没有用的,我知道自己没希望了。我在黑暗里沉得太 久,已经很难回到光亮里了。”说着,雷明华转过身,凝视着墙上那个女人单独的照 片,女人美得惊人,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前灿烂地笑着。她接着说:“所以我决定跟 你来了,看到她的照片,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大概也没有什么希望回到光亮里了。” 孟知非的目光也投向照片中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相信我告诉过你 的故事了吗?”雷明华点点头,说:“我相信她已经死了。” 孟知非闭起了眼睛,削瘦英俊的脸上涌起一层痛楚的表情。 雷明华抬手抓住孟知非的手,把它们放到自己的脖颈上。她的脖颈纤细光滑,孟 知非冰冷的手碰触上去,激得雷明华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但她却更坚决地把孟知非的 手圈起来,让它们紧紧拢住自己的脖子。 灯影幢幢的老楼里,一阵北风轻轻穿过,楼外檐角上那串牛铃发出几声轻响,声 音钻进房间,像是想唤醒沉睡中的心灵,但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