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 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 虽然没有 执照) ,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 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 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 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 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 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 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 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 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 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 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 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 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 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 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 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 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 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 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 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 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 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 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 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 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 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 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 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 ……。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 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住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 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 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 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 何况是贤者之石( 译注:能将所有物质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 物质,是西洋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所追求的东西) 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 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 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 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 只读了两三行就庆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 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 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 译注:一九二六年) 开始,井然有 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 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 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 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 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 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 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 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 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 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 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 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 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 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 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 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 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 译注: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江户慕府, 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 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 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 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 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 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 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 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 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