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 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 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 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 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 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 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 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 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 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 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 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 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 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 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 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 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 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 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 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 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 「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 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 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 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 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 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 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 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 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 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 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 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 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 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 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 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 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 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 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 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 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 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 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 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 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 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 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 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 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 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 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 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 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 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 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 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 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 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 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 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 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 ……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 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 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 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 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 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 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 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 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 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 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 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 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 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 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 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 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 她好 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 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 ,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 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 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 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 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 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 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 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 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 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 音译) 。」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 译注:牵牛花的 一种) 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 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 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 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 译注:一 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户后期的外科医生,在日本第一个施行麻醉手术成功 的医生) 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 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 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 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 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 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 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