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京极堂从堆积着的日记当中,很快地桃选出几本看起来像藤牧母亲所写的东 西。 「说起来,这日记很清楚地记录着幼年时藤牧氏的成长。昭和八年的年尾… …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临死以前也写了日记,是在临终前交给了 藤牧。 他继承了母亲的意志,从那以后十八年以来,他当作自己的日记持续地写了 下来。」 这时,像是插在日记里的纸片飘了下来,是旧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 和服……是久远寺凉子吗? 「那,那是久远寺……」 「嗯,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怎么?难道像久远寺千金吗?」 京极堂打断了我的话说道。看成是凉子的确误认了。照片上的人是个陌生的 妇女,膝盖上坐着的孩子像是年幼时的藤牧氏。是一个优雅的女性,楚楚可怜的 模样,虽不是格外地像凉子,但觉得说像还真像哩。我坦白地说出内心的感觉。 「连话也说不清楚。像哪一个,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像谁还不都一样。」 我说道,搪塞了过去。 不,不一样。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画纸上,那就不是梗子、应该是凉子。 「也许谈不上恋母情结,不过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当地倾慕这个母亲。因为 他说过年幼就没有父亲,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说不定企图从久远寺梗子的身上, 追寻母亲的风貌。」 铃--,风铃响起。 以风铃为暗号似的,蝉声同时开始叫了起来。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 「可是,关口君,那个产女(ubume) 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关系吧,京极堂整理了散乱的日记以后,在香烟上点燃火, 深深地吸了一口后改变话题。 「石燕将产女写成『姑获鸟』,毕竟是根据《和汉三才图会》,原来,《三 才图会》虽写姑获鸟但它念成『ubumetori 』,是鸟的一种。所以我想起来了, 那是在常陆( 译注:今次城县) 一带流行的民间传说。传说晚上晾着初生婴儿的 衣服后,就会飞过来,是一种会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鸟。这种鸟的名字叫『 ubumetori 』动。如果是这个传说,那就跟中国的姑获鸟比较接近。那就成了『 穿着羽毛的鸟』,而且听说会在掳走的初生女婴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为标志。 很相似。但是一般谈到产女是鸟的时候,其根据大多是以啼声为主。水鸟的 哭声的确像婴儿,《诸国百物语》等书里的怪物,也是发出哟哪哟哪那种令人恐 惧的婴儿声。谣传这就是产女,但是,报纸报导当英雄好汉出马去捕捉了后,才 发现啥都不是,原来真面目是『青鹭』。不过,如果从啼声来联想,那应该不是 母亲而是婴儿的声音。但是,画里的多半描绘的是母亲,总觉得很奇怪,所以我 才想起这些事情来。」 京极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很旧的线装古书。 「西鹤( 译注:井原西鹤,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户前期的作家,著 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 所写的《好色 一代女》卷之六,在这本书最后的段落,主角被姑获鸟所困扰,但那姑获鸟是婴 儿。是堕胎了的婴儿们排列着发泄怨恨呢。」 --青蛙脸的婴儿。 「听好。……穿着莲叶似的孩童的面貌,腰部以下都沾满了血,有九十五、 六个并肩排列,声音不间断地哭着,欧巴雷唷欧巴雷唷,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产 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极堂极乐见我的反应似的,继续说道: 「罩着的莲花的叶子是胎盘。水子( 译注:指刚出生的婴儿) 作祟的概念虽 并非从久远以前就有,但可说是原型。而且,还是出现了将近一百人呢。因此啼 声和母鸟没有什么不同,叫着『欧巴雷』。这和被称作『欧巴良』的妖怪一样。 这是俗话说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 也很近呢。在长崎一带,产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后( 译注:今新泻县) 性质 虽相同,但形状是蜘蛛。这么一来,『产女』这种怪东西的轮廓就变得非常暖昧 了。」 「你大前天不是说产女不是幽灵,而是一种『因生产而死的孕妇的遗憾』的 概念吗?」 「是呀。不过,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会有『遗憾』的,感到遗憾的是 被留下来活着的人才会有。」 「因为心怀留恋而死,所以才觉得遗憾吧。」 「不对唷。死人不会思考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的人才会想到『真遗 憾』。大致上,所谓怪异,普遍是生者所确认的。也就是说呀,决定怪异的主要 因素,是活着的人。换句话说,是『看到怪异者』所做的决定。」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呢,男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婴儿 』,只有声音的产女是『鸟』。然后,这些全都被认为是『相同的东西』。换句 话说,与其说产女是『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不如以更宽广的范围来捉摸, 才能理解。」 京极堂显出像是难以忍受似的泄了气似的表情,我开始错觉关于这个和事件 应该毫无直接关系的民俗学考察,简直就像久远寺家发生事件的延长似的。身上 感觉发冷。 「产女究竟是什么?」 「这是从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产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 感吧……一种生理性的厌憎感吧。」 京极堂望着走廊。蝉鸣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吗?年长带着孩子的母猴,被浊流吞没了。那只猴子带着 几乎不会游泳的幼猴和已经会游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亲,会救哪一只?」 「当然两只都救。」 「只能救一喽。」 「那就救小的那一只。大的会游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犹豫地救了大的那一只。为什么?母猿已没有生殖的能力 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还需要时间。在传宗接代方面,最合适的就是那只 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冒着危险救了小猴子,但并不知道包 括自己能否活下来。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个体的情爱,无 法战胜遗传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来就不具备人所说的情爱了。身为生物这是 理所当然的。不过,人不一样。传宗接代已不是独一无二的目的了。这到底称为 文化?知性?人性?随便取什么名都可以,总之,万物之灵的骄傲已经建构在『 另一个价值』上了。如果朝着相同的方向,那还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时, 我们就会感到困惑。然后,为了弥补那个分歧也会发生怪异的事。」 「生物是为了生孩子而生存。于是,那孩子也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 来,就成为传宗接代本身才有意义,生存本身并没有意义了。生物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是这么回事!不,老早已是这么回事了!」 铃铃--,风铃泅泳在风中。 京极堂沉默地站起来后,从厨房倒来冰麦茶,然后要我喝。 「关口君,产女的话题未必没有用喽。」 他说道: 「被堕了胎的女子呢。关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里行间的,正是 产女。」 「你想说什么呀?」 「所以呀。如果说藤牧和久远寺的千金之间,有了孩子,会怎样?虽然不出 推理的范围,但并非不可能。」 「你是说梗子小姐怀孕了?」 「除夕夜的日记,写道『隐约觉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实』,如果指的是信里告 知了怀孕一事怎样?深夜的幽会重复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发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个月间烦恼到极致后,二月,出面求婚去了?」 「据院长说,他表示『有必须结婚的理由』,不是吗?这是没话说的理由吧。 而且,日记的后半部写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对了,他结婚以后,不是想问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么 了吗?不过,梗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所以才有记忆障碍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执地问情书的事吧。 当你提到情书时,她怎么说?」 --只有那个人知道的事,为什么会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 「嗯……原来如此,很合理。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记得?……嗯, 即使她失去了记忆……家人也不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堕胎,还是流产?假设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藤牧的入 赘是重整快倾颓的家运的绝好机会,在这种时候,我想对于女儿的过去会隐瞒吧。」 很合理。这个臆测是对的吧?比起到现在所听到的久远寺家的人们的任何证 言,都更具有现实感。 「可是……」 京极堂混着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 「即使真是这样,还是觉得奇怪。虽然因为年轻而让小姐怀孕了,藤牧虽产 生了罪恶感,但结果反正正式结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后仍无法割舍赎罪的 念头。这很不对劲。说是带了很多钱来,但那以后的言谈举止……总觉得很怪。」 那时,玄关传来声音,好像是客人。京极堂念念有词地边说着,站了起来, 边走出房间到了玄关。 客人是木场修太郎。 「什么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呀?这个时间了,竟然店还不开门!俺还以为 在里面自杀了呢。噢,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中士现在报到!」 木场和我在战争时,在南方的战线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现在说起来令人难 以置信,但是当我在每个学生都上战场的时代,领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阶级,率领 着一个小队。另一方面,由于木场是经过磨练的职业军人,虽然有经历,但阶级 在我之下。换句话说,木场是我的部下。在这种情况下,大体上实战经验很浅的 上司会遭到欺负。但不知为什么,木场带领了我并支持了我。结果,在我的小队 只留下木场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惨结局之下,我们两人奇迹地存活并得以相 偕踏上祖国的土地。 木场是在小石川开石头店的小开,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个具有大树般 厚实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个头男子。脸型也很严肃,异样突出的腮帮子、剪得短 短有如铁丝般的刚硬头发、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脸上,小眼睛和嘴巴点缀 式地装点着,是异人之相。不过从那风采,很难想象他是个声音高亢的人。乍看 第一印象很不好应付,可是实际上是个说话极机智的不可思议的男子。 「老爷您才是在这个时间登门造访,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书商和不卖钱 的作家来得忙吗?」 京极堂拿出座垫给木场以后,一面动着那令人讨厌的嘴,到厨房拿出新的麦 茶来。 我们称木场「老爷」,那倒不是因为木场是刑警,而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感觉 实在很像「老爷」。 「混帐!别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并论!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电 话来,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一直说再这样下去, 关会很惨,你去帮帮他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和久远寺医院有关。 我一听,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关的家去,关的老婆说人在这里,所以 很亲切地飞快跑来了。知道了吧!」 木场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一口气把麦茶喝光了。 「听说因为和久远寺有关,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问道。木场哼地鼻子发出声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杂志似的东西,扔 到桌上,说道: 「这个啦。一年半以前,俺负责侦办久远寺医院的婴儿失踪事件。这是刚才 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杂志是取名《猎奇实话》的低级的不入流杂志。在色情的裸体画上面,印刷 着颜色很鲜艳的活字。 「食婴儿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为鬼?或蛇?」 被将了一军。我感到血冲上了脸。谣言竟然散布至此。在这个尖酸刻薄闲杂 乱象的业界,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竟没有见报才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斯的我 本身,在两三天以前,其实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愁眉苦脸地拿起那本杂志打开来,说道: 「老爷,那件婴儿失踪事件,到底是什么案子?」 「杂志上也写了呢。从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三件控诉案。 应该是生出来的婴儿竟不见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发生在同一家医院唷。 俺很快地接办了这个案子。不过呀,那个秃老头儿可真是个骗子,一副满不 在乎的样子,还胡扯说是误会,说每一个都是死产,骨头已经交出去了。然后, 还出现个摆架子的老太婆,竟说虽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 找碴儿,那可给他们添麻烦了。如果只有一个人控诉,是有找麻烦的可能,不过, 有三个人哩。有那么巧合的事吗?俺可要彻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 后去搜索家宅呢。」 「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个唷,三件控诉案竟然都同时撤销了。这就更可疑了。不过,没有人控 诉就不能搜查了。俺后悔得要命!」 --在那家发生失踪案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谣言。 --出生的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好像发生了几次。 啊,中村总编辑提到的谣言的根据,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快受不了,覆盖着 久远寺医院的阴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猎奇实话》的报导,终于抬起脸来,将打开 的杂志递给我。 「真恶劣。老爷,你一直都在看这玩意儿呀?」 「看什么是我的自由。只要能当作搜查参考用,佛经、胡乱涂写什么的我都 看!而且,这还算是比较像样的呢。很明显地在写有关久远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 还出版了有好几本呢,但实在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买。」 还有几本!出版了好几本吗?沸腾的情感是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我无法判 断。这种感觉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杂志的内容的确都是诽谤中伤。杂司谷的K 医院( 没必要连大写都写进去! ) 的女儿,一见到男人就紧紧抓住淫乱,其奇行怪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一 面如此写道,接着是冗长的有关性的描写) ,结果,夺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 脂肪将之制成春药,其行非人道之至,杀死的婴儿不计其数,受其诅咒因而怀怪 物胎儿,现在虽怀孕二十个月尚未生产,简直极尽怪异之能事,活像现代复活了 的鬼子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