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对你来说,那么,那一个星期等于是虚构的舞台剧吗?事件发生时的你, 是表演者,现在的你是观众吗?」 「的确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不,应该说只有在这 次事件发生的期间,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真心的。 「不是梦,是现实。久远寺凉子死了!」 京极堂说道,扬起半边眉毛: 「那个人只是个有生命身体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变的,也不是幽灵。也不 是住在梦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伤引起的内脏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脑挫伤。」 「别再说了!」 我感到晕眩。 从窟窿的边缘看到的凉子的尸体,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晒相在我 的视网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连脸都看不出来。 「京极堂,你这样简直就像别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样子。但我和你不一样。 你不是不懂焦虑的心情,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吃 闲饭的话,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无所谓,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对你曾那么热心的凉子小 姐的事,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难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样,详细地写下她是稀有的 杀人鬼啦恶魔啦才满意吗?啊,你在想啊,关口又恢复了!说起来,那个事件和 我的日常生活是遥远地相差悬殊世界的事情哩。那个人和我们所住的世界不一样, 所以不能说!」 「日常与非日常是连续著的。的确我觉得从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 也觉得从非日常看日常很无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东西,是一样的东西。世界始 终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仍不变地运行著。个人的脑,只不过是对自己合宜与 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线而已。何时、发生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 都没发生也是理所当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事。」 京极堂在安慰我也说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话呀!这世上无 法用理论就能抚平受伤的心,有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极端理论般朋友的心吧。 我的心更混乱混浊,而那绝不是能以那种认真的理由,就能够整理出透彻的 东西。 「说的也是吧。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 吧。」 「那不对唷。人死了后就结束了,尸体只是物体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 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 做。如你所说,她已死了。」 「所以说本人死了的现在,继承了诅咒的是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把她想成是 梦或幻想,的确很简单,而且,把她从你的日常割断、作为『回忆』而隔离起来 这件事也是很轻松的吧。不过,我想这样不行。她是普通人,我们不也和她完全 一样吗?如果特别地对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边的话,那她就永远无法从诅咒 中被解放了!」 --请解开我的诅咒! 快忘掉的凉子的脸,浮了上来。 既不是姑获鸟,也不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是凉子的脸。 然后,我觉得我知道京极堂想说什么。 「的确……就如你说的唷……!确是这样……我这样的,一直在犹豫著回到 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无法过像你过的达观的生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道,京极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我所关心的。即将死去的时候,她是凉子吗,还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凉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谢谢你的话。」 京极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说道。 「凉子小姐……为什么来找榎木津?」 「也许是想告发自己的内部吧。凉子小姐虽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体 知道。而且,当凉子小姐是凉子小姐时,『京子』和『母亲』都并不是睡著的。 只是没拥有意识的舞台而已。同样地,在犯罪的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也并不 是睡著的。所以是处于下位的自我,告发了处于上位的自我!」 「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对她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拥有意义。我想,这一次事情,没有了你是无 法展开的。如果榎木津的办公室没有你的话,凉子小姐会中止委托吧。」 「为什么?」 「她的眼睛、脑还记得十二年前来救她的你,因为你在场,所以才委托了那 种侦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见她所拥有的年轻时的『关口翼』。」 对了。我也记得,我实际上知道那个时候的少女是凉子。 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迟早会造访的破灭的结局,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持续等待的每一天, 比死还要痛苦!无论结局怎么样,把她从那个地狱救出来的是你。所以,我想她 是想向你道谢吧。她最后已经说了谢谢唷!」 京极堂说道,微微笑了。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参与,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破灭的结局……」 「不可能有那种事!万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体,一面可以永远怀 着不出生孩子……然后,凉子小姐身为姐姐,永远地照顾著,而身为母亲,又永 远地继续实行那没有终了的拷问……从某种意思来看,也许是幸福。但是,时间 无法停止的。肉体逐渐地重叠著现实的记忆而向前行,迟早最后一定……有破灭 的结局会到访。问题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时候来访?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 中止了被冲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灭的结局也说不定。你参与了所有该参与的事 了哟。」 --请帮助我! 果然是你,凉子小姐。 我不再选新的书,回到了客厅。 直到昨天,都没有挂上的那个风铃,不知在何时挂上,又挂在原来的地方了。 这么热的天气,今天却不响。 想再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稍微打了一会儿盹。 一发现京极堂就像平常那样面对矮桌坐着。 「哪,京极堂,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从姑获鸟变成产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事。 「所以姑获鸟和产女都是一样。」 「凉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务长都……然后藤牧先生,每个人都是产女!」 京极堂说道。 铃!风铃响了。 「好热,已经是夏天了!」 我流了满身大汗。 京极堂照惯例地板起生气的脸,说道: 「这当然啦,产女本来就是在夏天出现!」 「姑获鸟的……夏天。」 「对了,刚才千鹤子打电话来,好像刚回来。她说,如果你在的话,要在回 家路上,顺便去把雪绘小姐也带来。好像带了点心啦西瓜啦很多特产。这个季节, 而且你又喜欢点心、西瓜,孩子吃的东西,这不是正好吗?」 京极堂心情极佳地说道。我慌张地站了起来: 「呀,我,那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里?雪绘小姐要来呢。丈夫错身而过地回家,这不是奇妙 的安排吗?」 还不想见。 还没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连续着的,我仍需要少许时间。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实说,我带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说不定会制止我。 不过,并没有。 我慌张地对连续的宿泊道谢,是个尴尬的退场。 晕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现游丝。 在坡路中途,丝毫没有树木等遮阳之类的东西。只有、只有褪色了的像油土 墙似的东西持续绵延着。这个不亲切的褪色了的油土墙里面是墓地,我现在知道 了。所以,这里面是墓地。 然后,我受到炎热天气下的热气侵袭,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轻微 的晕眩。 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扑倒,眼睛转到前方时,在那里看到了曾见过 的图案的和服下摆。 缓缓地抬起视线,妻子站着。 妻子为了扶正我的姿势,伸出手,说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后面站著京极堂的妻子。我觉得非常地怀念。 「这里很危险唷。嘿,这个坡路因为什么都没有,瞬间看起来像是直直下去 的样子。不过,事实上,右倾斜左倾斜的,就在那一带呈现反倾斜的坡度。不过, 唯一的目标墙,并不理会这些而笔直地继续吧。道路幅度很窄的关系,眼睛无论 如何都会朝向墙瓦方向,这么一来,就会变得有点儿晕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带会 晕眩。」 中禅寺千鹤子如此说明以后,轻轻地点了头,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么嘛,听了理由以后,没什么嘛!既非不可思议、什么也没有,不是吗? 妻子也在笑。 凉子如果也在这里会笑吧。 回头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极堂也在笑,怎么?那家伙不也一样吗? 没什么事。 我就这样跟著女人们后面,决定慢慢地回到温和的日常。但那并非是与凉子 的诀别。凉子也一起,与如同被初生婴儿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样地向前行。 抬头一看,天空清澈无际,没有一片云。清澈无际的蓝空,梅雨已经完全过 了。 然后,我大概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全书完)